第三章 嚴府玄機 1

竟然是顧峻!

當遊七把他領到花廳的時候,我根本就認不出來了。十一年前,我鄉試落第,巡撫顧麟在寓所竟以子孫相托,把顧峻引見於我。當年,我們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十一年過去了,當年那個胖墩墩的頑皮少年,已經變成了飽經滄桑的中年人模樣,消瘦、憔悴,滿臉愁容。隻是那雙與顧峭一模一樣的大眼睛,才讓我不至於懷疑來人的身份。

“雲端,”我叫著顧峻的字,也顧不得讓座,就急切地問,“你怎麽來了?顧大人還好吧?”

顧峻低著頭,撩開黑色夾袍,露出了麻布孝衣。

“怎麽?顧大人他老人家……”我一時不知所措,“可、可雲端何以赴京啊?”

“半個月前,”顧峻哽咽著說,“我、我是瞞著人,偷偷跑來的。”說完這些,隻是不住地搖著頭,好半天,再也沒了下文。

顧大人辭世的消息固然令我感到意外,但更令我意外的是,按製,父母喪,兒孫輩當在家守孝,顧峻卻潛入京師,這不能不令人吃驚。

一定是出大事了,我想。但我沒有表現出急不可待的樣子,隻是吩咐遊七為顧峻張羅酒菜,一麵為顧大人的過世而感到痛惜。

“不,不用了,我已在客棧用過晚餐,”顧峻拘束地說,“不必麻煩了。”

遊七砌上茶,乖巧地離開了。花廳裏頓時顯得死一般寂靜。顧峻望望房門,又望了望窗戶,哆嗦著手,從衣兜裏掏出來一張紙,雙手舉著,突然跪在我的麵前,“張大人,”他叫了一聲,“此事,隻有拜托於你了……”

“這、這……”我急忙把顧峻扶到座位上,接過那張紙一看,是一萬兩銀票。好像是觸到了一把燒透的烙鐵,我一把將它扔到顧峻的懷裏,“雲端,這是幹什麽!”

“姐夫出事了,被關進永豐縣死牢,他的朋友湊了些銀兩,要我來京轉圜。剛到京城,卻接到了家大人的訃訊!”顧峻帶著哭腔,開始說明來意,“這銀票,是……是讓張大人搭救姐夫之用。”

何心隱出事了?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意掠過我的腦海,但旋即又被一種擔心、好奇的心情驅趕得無影無蹤。可憐的顧峭!我默念了一句。

當我從顧峻的敘述中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頓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是該欽佩何心隱,還是譏笑他?我一時感到迷惘。原以為他隻是思想上的偏激,玩世不恭的灑脫,不願受官場的束縛,沒想到他竟然把自己的異端思想付諸實驗!他哪裏是怕官場的束縛,根本就是否定現存的製度!何心隱和顧峭完婚後,就攜眷返回江西永豐,聲稱要創出治國平天下的新製度,遂創辦“聚合堂”,把本族之人全部合在一起,由他親自管理一族之政,一切的婚喪嫁娶、賦稅財用、祭祀教化,都由“聚合堂”承擔。在何心隱組織下,“聚合堂”除了老弱繼續從事耕種外,還創辦了織屋衣坊,從事紡織和縫紉,由婦女充任工人,按件計酬,另有一部分精明會算計者,專門從事販賣經商事務。兩年下來,“聚合堂”辦得紅紅火火,一時申請加入者絡繹不絕,由梁氏一族,擴大到整個村落,再由整個梁家灣村,擴大到周邊的三四個村莊。

永豐知縣鄢懋卿是嘉靖二十三年進士,轉任到永豐不久,就遇上了這件新鮮事。開始,他並不在意,聽到戶辦的稟報,還親自到“聚合堂”巡視,予以嘉勉。但隨著“聚合堂”不斷擴大,鄢懋卿有些不知所措了。聽之任之?萬一鬧出事端,自己的前程豈不被斷送?取締解散?又找不到什麽把柄,自從何心隱創辦“聚合堂”,梁家灣納糧完稅成了全縣的楷模,甚至連已有的攤派,也按時繳納,再也勿需官府催征。而何心隱本人,具有秀才、舉人身份,雖說他自己聲言主動放棄,可官方從未取消,按說可以免除稅賦,但他也照納不誤,以示布衣身份。鄢懋卿實在找不到取締“聚合堂”的理由。如果不是擔心自己的前程,鄢懋卿甚至有點感謝何心隱、崇拜何心隱了。

一項名為“皇木銀兩”的攤派,打破了暫時相安無事的局麵。

攤派“皇木銀兩”的告示一經張貼,何心隱就修書一封,直接派人送給了鄢懋卿。鄢懋卿展讀數遍,才領悟了何心隱的意圖,原來是嘲諷他這個堂堂知縣大人的。何心隱說,鄢公飽讀詩書,深刻體認民為邦本的聖訓,甫任縣令,就領悟出為官者升遷,取決於老百姓的道理。何以言之?沒有老百姓湊份子,鄢公拿什麽去敲權貴的大門呢?敲不開權貴的大門,鄢公哪裏有升遷的希望呢?我永豐得鄢公為令,榮幸之至,不忍鄢公飄然而去,挽留之計,惟有不湊份子,希鄢公體諒一片流連傾慕之心。

更令鄢懋卿難堪的是,何心隱信中所言,已經在永豐公開流傳,而現實後果,就是“皇木銀兩”的收繳,遭到普遍抵製。這就難怪鄢懋卿怒不可遏,立即以聚眾鬧事、擾亂地方秩序的罪名,把何心隱投入監獄,並以擬處絞刑的判決,報刑部核可。

顧峭不得不日夜兼程趕回南京,秘遣顧峻入京轉圜。好在何心隱弟子、朋友眾多,銀子倒是湊了不少。何心隱厭惡束縛、追求自由,可結果卻身陷囹圄,連做奴隸的自由也求之不得。顧峭蔑視權力、蔑視官場,以為遠離官場,不能求福,至少可以避禍,可這麽快就惹禍上身,又不得不求助於權力,求助於官場。而如果我撒手不管,何以麵對顧大人在天之靈?又何以解顧峭之難?但如果出麵轉圜,豈不是正像顧峭所言,做官就得卑躬屈膝、出賣尊嚴?

顧峻見我沉思不語,也坐臥不安,“張大人,哦不,太嶽兄,”因為我已幾次更正他對我的稱呼,他隻好改口,“因家大人訃訊已報朝廷,小弟萬不敢在京城出麵了,就隻有仰仗太嶽兄了。”大概見我半天沒有說話,害怕我拒絕,他又一次懇求說。

“要不,”我邊思考,邊以商討的口氣說,“拜托存翁徐大人,或許還有轉圜餘地?”

顧峻沉默了一會,道:“可愚弟在南京,聽說嚴閣老與徐大人不甚融洽,而鄢懋卿早就拜到了嚴閣老的門下,刑部尚書何鼇又是嚴閣老的門生,徐大人出麵,會不會……”

看來顧峻是有備而來,很可能與何心隱的一幫朋友一起對北京高層的人脈作過研議。徐階與嚴閣老不諧的傳言,連南京都知道了,看來,觀測官場風向的,大有人在,盡管起於青萍,就已經能夠見微知著了。無非是從徐階與夏言、夏言與嚴嵩的關係中加以揣測罷了。徐階是夏言一力提攜的人,而夏言是嚴嵩的政敵,那麽自然地,徐階就是嚴嵩的對手。這話,我既未從徐階口中聽到過,更沒有從嚴嵩或者嚴嵩的親信之人中聽到過。隻是高拱似乎提到,嚴嵩對徐階戒心很重。

“哦,張大人,不,太嶽兄,”顧峻看我隻是沉默,沒有回應他的話,有點著慌,“那、那隻是一孔之見,姑妄言之,不足為憑,一切還是請太嶽兄主張。”

“好吧,”我用決斷的口氣說,“你就在寒舍靜候,容弟設法轉圜。”說完,自覺不足以安慰顧峻,遂又補充說,“請雲端兄放心,居正定當竭盡全力。”

竟一夜無眠。連菱兒靠近我,也被我示意免除了今夜的親熱。這種事,並不是經常發生。還不到二十五歲的我,總感到旺盛的精力無處發泄,每夜的親熱,已經成了習慣。我能夠體驗出,十八歲的菱兒遠遠沒有我對同房那麽有興趣,但她從來沒有拒絕的表示,而是把我的習慣當成了每天夜裏自然而然的組成部分。不管有多晚,隻要我一躺下,她就會隨即貼上來,撫摸我的全身,然後把自己攤在**,靜靜地等待我的壓迫和侵入。

菱兒是我的小妾。一年前,突然有一天,表弟遊七領著一個靦腆的少女自江陵老家來到北京。事先沒有任何溝通,十五歲的遊七就是憑借著信函上的地址,徑直找到我在西安門惜薪胡同南頭租住的一套小四合院。遊七隻是說,家裏擔心我一個人在京缺少照應,要遊七來管管家,同時送來當地一名女子,作為小妾。“這是姨老爺的主意,”遊七強調說,“表嫂也認可的。”

江南的水土滋潤出的少女,皮膚細膩如脂,北方的風沙並沒有給足不出戶的菱兒留下任何痕跡,初到時發育不足的身體,日見豐滿,特別是生了懋修以後,皮膚越發富有彈性。這更增添了我的欲望。

不用說,今夜菱兒早已困倦了,在我把她輕輕推開之後,一轉身她就睡著了,發出均勻、輕微的鼾聲。

顧峭能像菱兒這樣安然入夢嗎?妻子顧氏也好、身旁的菱兒也好,都是那樣順從、溫柔,可我的腦海裏,卻總是想象著能與顧峭同床共枕的情形……那該是怎樣的情形呢?這個念頭常常閃現在我和菱兒同房前後。可今夜,這個念頭剛一閃現,我就感到羞愧,這個時候,竟然還在想象這曖昧的情形,仿佛是在乘人之危,不由得狠狠地拍打了自己的腦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