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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的大風,刮得京城灰天土地,沉埃彌漫。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一兩個路人,也是捂鼻掩麵,行色匆匆。

西華門外的翠花樓飯莊裏,卻是燈火輝煌,一片熱鬧氣氛。

“來來來,老夫敬諸位一杯!”首輔嚴嵩高舉酒杯,在眼前晃動了兩個來回,一飲而盡。

這是為慶賀翰林院庶吉士散館舉行的晚宴。

兩年半前,正是在這裏,首輔夏言為新科進士舉辦了瓊林宴。酒,還是那時喝過的瓊林禦液;湯,還是魚翅燕窩,隻是主持宴會的主人,換成了嚴嵩。他幾乎不停地來回穿梭,一桌桌地敬酒,爽朗的笑聲自始至終,在狀元樓飯莊裏回**著。我暗暗地把這兩次宴會的主持者作了對比:一個顯得高傲、孤獨,略帶疲憊;一個和藹、平易,滿麵春風。如今,那個高傲孤獨的夏言,似乎已經被人忘記了,至少,在公開場合,已經沒有人提起了;而滿麵春風的嚴嵩,正執掌著內閣,輔佐著君王,炙手可熱。

誰也沒有料到,一年多前的收複河套之議尚未付諸行動,結果,竟以夏言的被斬首而告終!

就在廷議采納曾銑奏疏的三個月後,兵部把作戰計劃呈報給聖上。可是,遲遲沒有見到聖上的批複。正當人們為此揣測不已時,聖上的一道手詔送到了內閣:“收複河套,驅逐韃虜,不可逞一時之強。今出師果有名乎?征戰果必勝乎?一曾銑何足慮,朕不忍生民塗炭!”當人們還未從這個手詔中悟出味來,又一道禦旨頒發了:“曾銑貪功冒進,無故輕狂倡議,械逮入京問罪;朕得曾銑之議,命下諸臣集議,自當為國籌策,卻忍心觀望,不提忠公之議,一意順之!廷議諸人,皆罰俸一月,兵部主事以上,罰俸一年;科道有言責,卻沉寂無言,各罰俸半年。”

吃驚之餘,朝野議論紛紛,傳言四起。

“好象聖上從來就沒有支持過曾銑的建議似的,反過來指責臣僚對收複河套之議考慮不周,而他則是把握全局、高瞻遠矚,儼然是能洞察是非的神仙。”高拱雖然對收複河套之議不以為然,但他對聖上如此翻雲覆雨很是不屑,參加完宣達禦旨的朝會回到翰林院,見到我就發了通感慨。

或許,夏言也是這樣的想法。但是他不能說出口,又實在忍不住,於是就借題發揮,說嚴嵩對曾銑複河套之議,未嚐提出異議,如今乃盡委過於夏某,不知其良心何在!?很可能是夏言的這番辯辭惹怒了聖上,不幾天,竟以夏言“強君脅眾”為由,罷黜了他的首輔之職,被勒令還鄉。冒著冬日的寒風,夏言狼狽離京。

可是,夏言剛剛行至通州,又被錦衣衛人馬追上,押回京師。旋即,就被斬首西市!

聽到這個訊息,目睹那個血腥的場麵,我真是驚悚萬端!廟堂之上,竟然如同戰場?僚友之間,居然宛若仇雌?實在太可怕了!幾個月過去了,我尚未從這驚悚的陰影裏走出來,整日裏除了在翰林院就是回到家裏閉門不出,就連徐階和高拱,我也避免和他們私下會麵,更不會和任何人提起夏言的名字。

此時,在翠花樓的歡宴上,看到嚴嵩意氣風發的樣子,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夏言,思忖著他何以會有如此悲慘的下場?

不知不覺間,已是戌時了。嚴嵩高高舉起酒盅,興奮地說:“國家從未似目下這等安定,政局從未如目下這般清明,百姓從未像目下這樣安居樂業!爾等少年新進,躬逢盛世,自當發揚名教,捍衛理學,忠君親民,踐行‘三政’,勇於任事,敢言極諫,庶幾不負所學。”說著,嚴嵩側過臉,對著徐階,“徐侍郎!”又轉向眾人,“諸位!來來來,共同舉杯,恭祝我皇修玄得壽,永享帝祚!”

晚宴結束了。眾人揖禮抱拳,三三兩兩走出翠花樓。有的興高采烈,有的鬱鬱寡歡。我知道,興高采烈者,多半是因為所授得願;鬱鬱寡歡者,大抵是因為分發未能如願以償。

國朝體製,庶吉士散館,留翰林院者,授正七品編修、從七品檢討之職;未留院者,分發都察院或者六科,充任風憲言官——禦史、給事中。科道官本是新科進士的首選,更是知縣、州府推官所盼,官場有“庶吉士要做科道,睡著等;推、知要做科道,跪著討”的說法。但是庶吉士散館不能留在翰林院者,似有前程灰暗之感,因此難免失落。

我已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之職,這是庶吉士的最佳出路了。倘若在以前,我會認為理所應當。然則,此時我也說不清楚是徐階發揮了作用,還是僅僅憑借自己的實力。無論如何,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洋洋自得。豈止如此,目睹了夏言的悲慘結局,我對前程有了深深的擔憂!宦海仕途,荊棘滿布,我不想像夏言那樣流血喪命,也不想像徐階、嚴嵩那樣蹉跎歲月、經曆坎坷!可是,看這廟堂公門,僧多粥少、競者如雲,哪裏會風平浪靜?何日能握權處勢?

正低頭沉思間,一群人簇擁著嚴嵩和徐階走了過來。徐階停下腳步,說:“元翁,這就是張叔大。乃湖廣才子。撫楚的顧東橋多次向元翁薦揚過。”

嚴嵩回頭看了我一眼,並未停步,隨口說:“喔,甚好甚好。”

徐階快步跟了上去,走到門首,拉了嚴嵩一把,似乎是在提醒他前麵的台階。

散館、分發、到任,熱鬧了一陣子,很快步入平淡。

這天,散班回家,管家遊七穿戴整齊,正在門首等我。見我下了轎,遊七忙迎上來,笑嘻嘻地說:“老爺,已是酉時二刻了。刑部王大人前日的邀貼,說今日酉時四刻,在翠花樓……”

我沉著臉,未理會遊七,徑直走進書房。坐了片刻,又站起身,喚遊七備轎。

刑部主事王世貞前日發邀貼給我,邀請我到翠花樓餐敘。去,還是不去,我一時還拿捏不準。照理,我是該去的。畢竟,我和王世貞是同榜進士,有同年之誼。

更重要的是,王世貞雖然比我小兩歲,此時也不過二十二歲的年紀,卻儼然文壇領袖,常常與諸新科進士詩賦唱和,聚會結社,聲名鵲起。能夠和王世貞結交,一時成為士大夫得以炫耀之事。況且,王世貞家世顯赫,乃祖曾任兵部侍郎,其父當年曾巡按我的家鄉湖廣,目下巡按順天,總督通州防務,人脈廣連,也不可小覷。

“老爺!”過了足有一刻鍾,見我仍未出門,遊七忍不住來到書房,催促說,“轎備好了,時辰也要到了。”

我“嗯”了一聲,走到門口,又停住了腳步,遲疑了片刻,吩咐遊七說:“遊七,你去稟告刑部王主事,就說你家老爺偶染微恙,不能赴宴,請他見諒。”

斟酌再三,在最後一刻,我決定爽約。

我從內心,其實是看不起王世貞的。丁未科,我為二甲第九名,王世貞為二甲第八十名。雖然他對翰林院心向往之,卻聲稱絕不參與庶吉士之選,因為恥從柄臣道地,不濡跡權路。照他的說法,似乎和權位沾邊的事,就注定不甚光彩!那何不像何心隱那樣自絕於官場呢?

更令我不屑的是,王世貞聲稱,“文必西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之書勿讀。”如此,豈不是都要鑽進故紙堆裏,玩弄詞藻,何益於當世?日求國家典故與政務之要切者,以備他日即藎臣重國,方是我輩新進者所當做的。

王世貞未必知道我對他的真實看法。對此,我是一直是深藏不露的,而且表麵上完全可以做到禮貌周全,不形於色、露其跡。但是不熱衷參與詩文唱和、結社聚會,是明擺著的,王世貞不可能沒有覺察,似乎對此還有些不悅。那天在翰林院偶遇王世貞,他以嘲諷的口吻說:“叔大年兄,諸進士多談詩為文,以西京、開元相砥礪,獨年兄夷然不屑乎?”

“豈敢!”我恭敬地說,“愚弟才疏學淺,非不願,是不敢,所謂藏拙是也!”

“不可!”王世貞灑脫地說,“他日小聚,當邀年兄命駕光臨,年兄務必賞光。”

過了兩天,果然就接到了王世貞的邀貼。思忖再三,我覺得還是不去為好。我隱隱感到,和王世貞攪到一起,是有危險的。

京城官場,幾乎盡人皆知,王世貞和他的詩社同仁,諸人多少年,才高氣銳,互相標榜,視當世無人。年輕氣盛、目中無人,不以權貴為意也就罷了,可是王世貞公然宣稱,“詩歌不避禁綱”!闖禁區、破綱紀,早晚要惹出事端!更有甚者,詩社聚會,每每談說世事、譏諷時政、裁量公卿,動輒使酒罵坐、口無遮攔。聽說王世貞在聚會時就放言嚴嵩一直意欲籠絡他,可是他看不起嚴嵩,這個人隻一個“佞”字即可評判之。那時候還是夏言當權,他這樣說或許不會招禍,時下嚴嵩當國,而王世貞依然故我,隨時都可能遇到麻煩。和這樣的人劃清界限,才是明智之舉。想到這裏,我舒了口氣。

“老爺!小的回來了。”遊七氣喘籲籲地站到了書房的門口。

“王大人有什麽話?”我問。

“王大人臉色很不好看,”遊七小心翼翼地說,“他要小的轉告老爺,說老爺您誌在宰輔,要保重貴體。”

“都有誰在場,你可看到?”我又問。

“這……”遊七支支吾吾,“大概、大概有五六人吧,小的不認得。不過我臨出門時聽到王大人叫一個人‘仲芳兄’,其他小的就不知道了。”

仲芳?那不是楊繼盛嗎?他的字就叫仲芳。和我、王世貞是同年。不過楊繼盛在留都南京任職,到北京幹什麽?

“老爺。”見我沉思不語,遊七低聲叫著,“該用飯了。”

“你去吧,”我揮了揮手,“記住,日後要耳聰目明,腿快嘴嚴!”

吃完晚飯,我照例把自己關進書房。往日此時,我多是讀些關涉國朝典故和時政的書;時下,讀著這樣的書,心裏卻很不踏實。不自覺地,就從書櫃上拿出了《周易注》和《抱樸子》,一時拿不定主意先看哪一本。前者是東晉玄學家王弼的著作;後者是南朝時葛洪的道學名著。

嚴嵩升任首輔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聖上居住的西苑,於內閣直廬旁,專門為因擅寫青詞而破格拔擢的袁煒和新科狀元李春芳建造了青詞房,隨時蒙聖上召見,提供青詞。一時間,修玄崇道的氣氛,迅即濃厚起來,撰寫青詞蔚然成風,官場新進們更是在加緊補習這方麵的功課。嚴嵩、徐階都把精製青詞作為第一要務。況且,聖上在禦批和召見臣工時,常常使用玄學典故術語,使人如墜霧中。這固然不是名教聖經,但卻是現實存在。誰又敢公開說,這與孔孟思想、程朱學說不是一脈相承?隻能說這是對名教的繼承和發展,當今英主的偉大創造。嚴嵩就在翰林院多次反複強調了這一點。曾其何時,夏言一邊不得不撰寫青詞,一邊卻又牢騷滿腹,視為負擔,表示藐視,這是不是他倒台的原因我不敢斷定,但至少可以說,沒有給他帶來好處。

嚴嵩當國後的第二件事,就是決定編纂道教經典,聖上欽賜名曰《正統道藏》。嚴嵩親任總裁,袁煒、李春芳全力專責日常編纂事宜。就在年初,袁煒給翰林院編修、庶吉士們發了一份初步整理的目錄,多達五千三百零五卷!要裝幀精美函盒四百八十函!為此,戶部不得不把原來用於修繕嘉裕關、居庸關、山海關這三關的經費,全部挪作《正統道藏》的編纂和出版之用。至於三關修繕費用,因實在拿不出來,隻好由朝廷下文,開征“皇木銀兩”,用於修繕三關之費。

“千萬不要以為自己科場連捷,名教經典已經了然於胸,就不需要再讀書了。要讀的經典,何其多哉!讀了老莊,就以為對道學有了認知,這遠遠不夠用的!”嚴嵩幾乎每次來翰林院訓示,都會重複這樣的訓導。因此,讀一讀玄學道經,而且是在自己的書房,這是不能不做的了。一查才發現,玄學道教的書,竟是浩如煙海,僅《隋書》裏所載,就有三百七十七部、一千二百一十六卷之多。

可是,《抱樸子》擺在書案上,翻了兩頁,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倘是作為消遣,甚或作為學問去研讀,倒可能會津津有味;可是一旦是迫不得已,就油然生出反感來了。

“這哪裏是治國安民之學!”我把《抱樸子》高高舉起,重重摔到書案上。

“老爺——”隨著一聲喚,管家遊七探進頭來,“有客人求見。”

接過遊七遞上的名帖,我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