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杜路是被人抬進來的。

他被裹在灰色的棉被裏,橫直抬進大堂,放在軟榻上。

宋有杏心中一驚,走上前去。

但見棉被之中,男人長發淩亂,呼吸綿長,眉骨鼻梁生得好看,但細小紋路已在眼角散開。他本身形高大,卻消瘦異常,此刻閉著眼像隻貓兒一樣蜷縮安眠。

那神情很疲憊,又很溫和。

這溫和讓人難受。

是不是搞錯了?宋有杏心想,那可是小杜啊,十九歲橫掃草原,二十一歲渡江滅梁,功業“垂輝映千春”的小杜啊,如此一代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怎麽會……沈腰潘鬢,如此消磨?

算算年齡,杜路還不到三十五歲。可此般情景,若說是個鄉野村夫的酣睡姿態,倒更讓人信服些。

那麽渾渾噩噩,溫和平良,沒有一絲戾氣,沒有一絲期盼。

身後,金小山低頭行禮,聲音發顫:“奴家已按約定,尋出了銅雀樓窩藏的男人,大人可否放了溫老板?”

宋有杏眉頭微皺:“你確定他是小杜?”

小山把頭伏得更低:“奴家不知。但溫老板藏了十年的人就是他。方才,溫老板把他鎖進地下密室——”

她被宋有杏打斷:“你不過是個尋常歌女,如何得知?”

金小山緘口沉默,在嚴肅目光的威逼中,最終開口:“心有所屬,目自隨之。一舉一動,心自察之。”

“你喜歡溫老板?”宋有杏“噗”地笑了,拊掌稱道:“有趣,有趣,好一出風月救風塵。”

無寒公子的好皮囊,是當年長安的佳話。沒想到十年後,僅憑一張假臉,亦能傾倒歌妓舍身救之。此時為宋巡撫聽得,不知青史又要添得幾許豔名。

“還請巡撫大人守約放人。”

“我要他醒來,不醒不算數。”

金小山抬頭,憤憤地看著他,最終從懷裏掏出解藥包,遞了上去。

發覺杜路隻是被韋溫雪下了安神香,宋巡撫悄悄鬆了口氣,叫人煮了解藥喂杜路服下,然後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杜路蘇醒,等了一夜一天又一夜。

在這一天兩夜中,杜路睡得香甜,天下各地可是發生了太多事。

夜幕中,低矮的破馬車在山路間狂奔,路過一個小店鋪。

馬車忽地停下。

“老梅,你又想幹嗎?”一位青年從車廂中探出身,頗不耐煩地望著駕車的年輕人。

“給張蝶城買件厚衣服。”

說罷,駕車的年輕人隻身下車,不消一會兒抱著幾件棉衣回來,鑽進車廂,為昏睡的少年仔細穿好。他輕輕撫摸少年的額頭,神情溫柔,帶著些許心疼:

“他發燒了,想必很難受。”

“梅救母啊梅救母,我們現在在逃亡啊,你能不能別這麽聖人?咱倆刀光血雨裏滾爬了這麽多年,他這點小病算什麽……”

“出去。”

“啥?”

“老蘇你去駕車,我來照顧張蝶城。”

青年憤憤地跳下車廂,揚鞭,馬像受驚一樣飛快奔馳。車廂裏,年輕人偷偷喂少年退燒的草藥,把少年抱入自己懷中,反複揉搓他冰涼的手掌。

沒辦法,他就是心慈手軟,見不得任何人難受。

冬月二十二日。天未明。長安。

黑暗中的後宮靜悄悄的,一小隊藍衣宦官悄聲又疾速地飛奔,兩人一組從宮門處捧起一封又一封密信,黑暗中擊鼓傳花般往下傳,最終由內侍悄無聲息地呈進暖閣裏。

沒人知道,這一夜中,到底有多少封來自四麵八方的密信,飛進了宮中。

黑暗中冷風如刀,兩個年輕的宦官緊盯著腳底的碎石殘雪,捧信的手指因皴裂而滲血,他們卻渾然不覺,隻是低著頭拚命地奔跑。

和他們交接的是個頗主事的黃衣內侍,名叫潐潐,正注視著房簷上長長的冰淩,眼神灰暗。

沒人敢說一句話。

可每個人的眼睛裏,都彌漫著一種深深的恐懼。

幽暗中,他們踏著雪屑飛奔,像是一步步奔向一場無人可知卻又近在咫尺的海嘯,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映著死亡的黑影。

暖閣內。

皇帝單手支頭,強打精神聽麵前的內侍念道:

“……就是在揚州!前梁的舊部認出杜賊了……”

皇帝此刻手腳冰涼,頭痛欲裂,在外人麵前卻依然是一張冷峻到毫無表情的臉。揚州。那可真是個好地方。他恍恍惚惚地想,眼前蹦出一位少年亮晶晶的笑容:

“燕子,這裏真漂亮啊,等我們把江南打下來,可要好好玩……”

皇帝搖搖頭,想驅散這些陳年的記憶,可一切景象竟越來越濃,碧波映影,少年邊策馬狂奔,邊回頭衝他大笑,樹和水的綠影從天連到地,晃晃****……皇帝忽地盛怒,一把推翻了麵前的幾案,茶碟碎地,發出巨大聲響。

幻象終於消失了。

明明要死,為什麽不死得幹脆點。

麵前,內侍瑟瑟發抖,剛要跪下請罪,隻聽皇帝淡淡地說:

“沒事,失手了而已。你繼續說,是韋溫雪藏了杜路吧?”

“聖上英明!韋家餘孽大膽包天,窩藏杜賊,抗拒抓捕,嚴刑下拒不坦白。幸虧有個叫金小山的妓女說出來了……”

果然,又是韋溫雪。頭痛中,皇帝眼前浮現出一張男孩過分漂亮的臉,帶著些漫不經心的傲慢,吩咐道:“杜路,你過來,我今天想放紙鳶……”

那種精致利己的家夥,居然敢藏杜路十年,還嚴刑下拒不坦白?嗬,怎麽聽怎麽古怪。

“韋溫雪已經被收押,金小山說她可以找到杜賊並把他交出來,條件是換韋溫雪平安。宋巡撫便先答應了。”

皇帝嗤笑一聲。隻要抓了韋溫雪,杜路遲早會出來,他那個人太重朋友,又分不清利用和真情。但他在頭痛欲裂中隻開口問:“白羽到哪裏了?”

“回陛下,白侍衛還在路上。長安到揚州路途迢迢,估計要幾日後才能與宋巡撫會麵……”

忽然,劇烈的頭痛得到了緩解。皇帝詫異地注視著自己的右手,暖意一陣陣傳來,像是一雙溫暖的手掌,正在悉心揉搓。

“陛下,怎麽了?”

“無妨,你繼續說。”皇帝又恢複了冷漠的常態,垂下手掌,心想:

他還活著。

是真的。

天將亮,白羽跑死了第一匹馬。

驛站裏,少年亮出腰間玉牌,在兩側仆役的伏身跪拜中,徑直走向最好的坐騎,飛身而上,纖細的身影消失於重重天幕。

卯時已過。

此刻據案發已經兩天兩夜。

據白羽出發才兩個時辰。

尋常人從長安到揚州,騎馬大概一個月。而兩個時辰前,皇帝剛收到第一封密信,那是前天下午從揚州發來的,署名江東巡撫宋有杏,字跡潦草地寫有人來告密杜路的藏身之地,還未知真假。可皇帝看完後,轉身便對白羽吩咐道:“你現在去揚州,後天和小杜出發。”

兩日之內,三千裏路,饒是全國密網係統中的鴿子,怕也恕難從命。但白羽隻是沉默地受命,再拜,上路。

此刻,少年手中露出一粒黑丹,彈入馬嘴。隻一瞬間,大馬痛苦地長嘶,雙目怒瞪,蹬腿飛奔像是身後正有無數惡鬼追趕。它跑過了遊船,跑過了遊鴉,跑得滿嘴白沫卻依舊瘋狂加速……

它已經瘋了。

不消三個時辰,這匹健碩的大馬也將渾身抽搐著倒地,但它這三個時辰跑的路,已比平時三日還多。

那應是極痛苦的,可白羽麵無表情,沒有一絲憐憫或同情。

他穩坐於瘋馬之上,拿出一個白色小藥瓶,裏麵裝著一粒金色的回天丹和數粒紅色的解藥。他夾出一粒紅解藥,吞下。

還剩十八顆。

如果十八天後紅色解藥吃盡之時,他不能帶著張蝶城和小杜人頭回到長安,他也會像瘋馬一樣,渾身抽搐著倒地,閉上年輕的眼睛。

誰也不用同情誰。

天亮了。

一縷金色的陽光透過雪射進暖閣中。在內侍驚懼而擔憂的目光中,趙琰一把推開麵前的書案,起身站起,高大的身影被熹光從地麵拉長到牆壁上。他雙目凝著血絲,聲音沙啞而低沉:

“更衣。”

“陛下——”內侍連忙伏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陛下一夜不眠,需保重龍體啊——”

那雙漆黑而淩厲的眉毛挑了一下:

“區區這點事,就不上朝了嗎?”

他忽地笑了,蒼白的臉上滿映著窗外的金光雪色,笑聲從寬厚的胸膛裏發出來,沉雄而響亮:

“我還沒那麽容易被打敗。”

金光漫透空曠的禦殿,朱紅大柱一排排垂影,朝堂之上,眾臣慷慨,年少聲蒼老聲混在一起爭吵不休,偶爾一人談話激昂,驚飛了翠碧雕甍上棲息的灰鴉,灰鴉便撲簌著翅上的雪粒,直衝藍天去了。

又是在議論塞北的戰事。

“陛下,嚴寒已至,萬萬不可再戰下去!”一位新上任的給事中聲音尖厲,“士兵們正單衣草鞋在冰原上等著被活活凍死——”

左仆射蒼老的聲似在嘶吼:“陛下,以史為鑒,一百年前裴容主戰,在草原上與阿日斯蘭鏖戰十年,五鹿之戰生生拖垮了良朝,盛世潰敗於一旦,江山社稷落得四麵烽火。饒是良朝二百年廩實尤不能戰勝強敵,我大定開國十三年,又怎能好大喜功,置黎民蒼生於不顧……”

人聲鼎沸,紅柱之間,一排排光影偏移。

光芒中,高大的皇帝獨坐在金座上麵對群臣,他麵容沉靜地挺直坐著,看上去威嚴而不可侵犯,可事實上,一陣又一陣的頭痛和冷汗輪番襲來,寬袖下的五指緊緊握拳,指甲摳進了流血的掌心肉裏。

他仍一動不動,麵對著海水波濤般滿殿的聲音,靜靜凝思。

大定開國十三年以來,天下一統,禮樂定製,休養得宜,國力日上。在前良一百餘年動亂頻仍的戰火之後,這份安寧格外不易。

這個年輕的王朝,似乎國運欲來,已隱隱顯示出治世之象。

權臣們隻擔憂一件事:

外患未平。

去年秋天,一位名為布哈斯赫的可汗起兵,鐵騎橫越草原和荒漠,在鮮血與捭闔中再次統一北漠七大部落,頗有牧馬中原之勢,似欲重演五鹿之戰。天子大怒,漢家軍隊浩浩****奔赴塞北,鏖戰三月,敗多勝少。

國力尚薄,經不得長耗。況且酷寒將至,將士軍心已亂。

他們說的,他都知道。

在群臣奏表不止中,天子緊皺眉頭,最終開口:

“和吧。”

那聲音裏壓抑著極其隱忍的恨意。

談判的使臣迅速出發,不消說,這將是一場獅子大開口的敲詐。據說那位可汗還很年輕,但願能滿足於黃金和女人。

但群臣散朝後,皇帝眉頭仍皺。

他孤身高坐於金座之上,冬日黃昏的光裏影子慢慢變長。

還有十八天。

他想,眼中又迸出了熊熊燃燒的憤怒。但他的盛怒不僅是因為那些草原的蠻族,更是因為——

四川。

一場足以炸毀整個帝國的陰謀正在點燃。

四川,是接近帝國心髒的地方……北漠,是三百年漢家動**的根源……恰好在這時候,兩邊同時發難……

他不允許,他絕不允許!

就在此刻,龍紋寬袖下,手指卻又開始不由自主地輕微抽搐。怒火在天子眼中爆炸,他流著血握緊拳狠狠砸向漢白玉柱,一次又一次,直到手指在劇痛之下停止抽搐。

因此他沒看到,窗外一顆流星劃過漸暗的天幕。

“流星出則兵起外國,當有急使,縱橫行太微中,臣強,四夷不製。”巴蜀之地,青青深山中,一位醉酒的青年平躺著望天,手腳在空中亂揮,“念恩,記住了嗎?”

一位粉雕玉琢的女孩坐在一旁,雙手托腮望天,圓溜溜的黑眼睛裏映出漫天星色,聲音清脆:“是,仙哥哥!”

“什麽仙哥哥?”青年對天吹著酒壺,聲音含糊。

“蘇哥哥臨去長安前說,說以後喊你李大仙!梅哥哥讓我把你看好了,別讓你喝醉栽進雪堆裏,凍上一個冬天。”

“屁咧,”青年翻了個白眼,“我的話一句不聽,就知道聽他倆的!”

“仙哥哥你快看!火入太微了!”女孩忽地站起,指著遠方一顆橙黃的明星,嘴唇微張,呼出一串白汽。

青年順著她的手指望向夜空,忽地大笑:“火則有逆賊,宮中不安。好兆頭,老蘇和老梅得手了!”

“還有這裏,星位跟昨天不一樣了。”女孩又指,歪著腦袋想了一下,“這叫,嗯,太微之變兩藩有芒及動搖,諸侯……諸侯有謀!”

青年在地上大笑著打滾:“好一個四夷不製,宮中不安,諸侯有謀!趙琰命數已定,要完啊要完。”

群山之中,層層回**著“趙琰命數已定,要完啊要完要完要完……”

以下犯上,直呼其名,看來是青年的常態。

“四夷不製我懂,是說北方北漠人要打仗。諸侯有謀我也懂,是說我們要謀反。但宮中不安是什麽意思?”女孩睫毛很長,此刻低垂睫毛思考,忽地她跳了一下,“等等!蘇哥哥和梅哥哥到底去長安做什麽啦?”

“去偷人。”

“什麽?!”女孩驚得跳起,麵色緋紅。

“我說的是,他們要去偷一個人。嘿,念恩你才多大,就這麽不純潔,小心我告訴聶君!讓他給你上思想品德課……”

“去偷一個人……”女孩喃喃念著,猛地抬頭,眼神驚懼,聲音發顫,“他們可是要闖入皇宮,去偷張蝶——”

一根微涼的手指迅速抵上她的嘴唇,堵住了她脫口而出的話。青年轉頭,黑亮的眼睛注視著驚呆了的念恩,過了好一會兒,念恩才如夢初醒地點頭。

青年重新躺下,沉默地注視著漫天星移,良久,輕聲說:

“還差十八天。”

他們等了十年,還差十八天,來掀起一場顛覆整個帝國的謀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