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韋溫雪那炷安神香,實在下得太狠、太烈。

盡管宋有杏從金小山那兒要出了解藥,可杜路仍然昏睡了一天兩夜,無論用什麽辦法都喚不醒。宋有杏急得滿頭冒汗,除了一封封信往長安匯報,也自作主張對韋溫雪采取了一些特殊手段,可他什麽都不肯交代。

等到杜路醒來時,已是冬月二十三日的午後了。

冬日暖陽在雕花窗欞間晃晃悠悠,讓他有些恍惚,他又躺下發了一會兒呆。

這一天兩夜中,逃亡的殺手,狂奔的侍衛,不眠的皇帝,待旦的巡撫……到處人心惶惶,奔波忙碌。唯有他渾然不知,安穩長眠,此刻被窗前的小鳥逗樂。

年紀大了,他倒愛笑了。

終於認命了,他倒睡得好了。

一位青衫書生走了進來,逆著光。杜路眯著眼,想起他叫翁明水。翁明水走近,手中推著一把裝有四輪的木椅,恭敬行禮:“見過杜將軍。宋巡撫求見一麵,派晚生來請您。”

杜路依舊懶懶地躺著:“翁公子如何稱呼?”

“功名無分,有字映光。”

“映光公子,我怕冷,想穿厚衣服,想拿小火爐。”

翁明水微微驚訝,一代名將竟說出這般話,像是一點都不在乎麵子了。他幫杜路穿上棉衣厚裘,扶他坐上四輪木椅,又放上小火爐,推他出門。

其實,韋溫雪所說“站都站不起來”是誇張之詞,杜路還是勉強能走完這幾步路的。

若是少年時的他,拚死也是要自己走的;拚死也不能被別人看不起。

但現在,他不想走,他寧願縮在棉衣中被推過去。

掉麵子嗎?他又笑,他這一輩子早就掉完了所有的麵子,再也沒有麵子可掉了。

明堂之上,宋有杏摟著美人寫史。

巨燭成簇,香爐堆煙。暖樂嫋嫋繞梁,肌膚瑩白的美姬們翩翩起舞,紅衫旋轉如雲。堂上正中央放著巨大案幾,史冊疊疊,酒杯****,男人端坐其中,一邊飲酒觀舞,一邊揮墨成行。

這情景說不出地性感。

最沉重苦難的青史,是在最妙齡風華的美人麵前寫成的。前者千載枯骨,後者刹那紅顏。

“找我有什麽事嗎?”杜路被推上堂,衝沿路的美人們吹了聲口哨。

宋有杏從史書中抬頭,並不起身:“你是小杜嗎?”

“抓了人來,還不知道名字嗎?”他笑得前仰後合,“抓錯了,抓錯了!快放我和溫八回青樓吧。”

他笑起來依舊好看,總是仰頭,筆挺的鼻梁笑出細小的褶皺,牙齒亮晶晶的,恍惚仍是少年模樣。

“一個造反亂賊,一個亡命逋客,竟在揚州開了家大青樓,還開了十年?”宋有杏也像被逗笑了,“妙極!妙極!”

兩人笑作一團,惹得跳舞的美人們也忍不住了。一時間,富麗大堂上笑聲不絕,唯有站在一旁的翁明水麵無表情。

“我這亂賊是該問斬了嗎?”杜路伸手給自己倒滿酒,“煩勞問一句,能送回長安斬嗎?”

“當然,你還得再在城樓上掛三個月!”宋有杏說罷又笑,“韋溫雪還能和你並排掛著看月亮呢。”

“有沒有不看月亮的法子?”

“沒有,必須看月亮。”宋有杏舉盞,“我可是個鐵麵無私的巡撫。”

“可是,您這巡撫要巡整個江南,本該幾個月後才回京吧?”杜路又笑,“揚州通判和知州在哪裏?我想快點看月亮,不勞您這個鐵麵無私的巡撫了。”說罷,他作勢轉身,推椅要走。

“果然聰明人。”宋有杏敬酒,“本官是帶著聖命而來。”

“趙燕子?”杜路脫口而出,忽覺不妥,低頭喝酒。

“聖上需要你去救出一個人。”

“哦?”杜路無動於衷,“我這殘廢身體,竟擔得如此大任?”

“你煽動朝野,聯絡江湖,於大定建國之初謀亂三年,原本罪無可赦。但時來運轉,前夜突發事變。”宋有杏在心中斟字酌句,“長安宮中,潛入賊人,劫持前梁質子後不知所終,留下字條:見到小杜後歸還質子。皇家侍衛判定,賊人出自蜀地,聖上命你入蜀,十七日內必須找出賊人,救出質子——”

“前梁質子?”杜路眯著眼,“哪個質子?這都十年了,趙燕居然沒殺他,還養在皇宮裏?”

“張蝶城,十四年前你帶回長安的七個皇子中,最小的那個。”宋有杏避開了他的問題,“此番事成,也算大功一件。聖上宅心仁厚,隆恩浩**,將不計前嫌,許你和韋溫雪特赦。”

“不去。”

宋有杏的心跳慢了一拍。

“我想回長安看月亮,掛在樓上看三年也沒事。”杜路聳肩,要了一壺新酒。

“可惜,韋溫雪陪不了你看那麽久的月亮了。”宋巡撫麵色一轉,幽幽道,“他中毒了。”

杜路被推入地牢深處時,恰巧看到了一幕:

男子躺在肮髒牢房的陰影中,背對外麵一切。身後,美豔的少女抹淚哭泣,白嫩的手試圖握上男人的手,卻被他猛地甩開。

“滾。”

聲音很低,透著極度的厭惡,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悲傷。

宋巡撫輕輕咳嗽一聲。

少女聞聲轉頭,忽地站起,發紅的雙眼怒視著宋巡撫:“我已遵守約定交出杜路,大人為何陷我家公子於此般境地?不仁不義,何其歹毒!”

宋有杏還未開口,牢中男子忽地暴怒:“滾出去!添的亂還不夠嗎!”

“公子,我本想救你……”碩大的淚珠從美人雙目中一顆一顆砸落。她忽地抽出發間的步搖,鋒利的尖端抵住自己白嫩的脖頸:“小山錯信奸人,枉害公子,唯有以死謝罪了。”

男人不語,算是默許。

美人閉上眼睛,握緊了步搖——

“小山,”杜路忽地喊道,“我聽說溫老板中毒了?”

金小山仍握著步搖,回頭,憤憤地盯著杜路:“你還有臉問嗎?因為你,老板才被宋有杏下了毒,你這個叛賊,為何要連累……”

杜路並不回話,懶洋洋地坐在輪椅上,發問:“我入蜀救人,韋二拿到解藥和特赦,是這樣交換嗎?”

宋巡撫點頭。

“那去吧。”

翁明水詫異地看他。隻見輪椅上,男人縮在棉衣中,捧著小火爐,長發淩亂地纏繞,眼睛半眯著,那語氣不甚嚴肅,每字落下卻都讓人心頭一震:

“給韋二解藥,幫我備馬車,棉被要厚一點,火盆足一點,再帶上十壇好酒。我現在就去。”

金小山僵住了,抵在脖頸上的步搖緩緩垂下。

宋有杏走到杜路麵前,再拜:“有勞了。”

他不回話。陰暗潮濕的地牢裏一片寂靜,手中的小火爐渲染出明亮的暖黃光暈。他垂頭盯著它,眼神很寧靜,帶著淡淡的疲倦。

唯有一人笑著打破了這寂靜。

“混蛋!”牢中的男人躺在地上,笑得脊背在顫,“我給你治了十年的病,你居然還想喝酒?”

杜路並不抬頭:“想啊。想了十年了。”

“全身經脈都斷了,還想去救人?仇家滿天下,還想入蜀?”他愈笑愈烈,“滾吧,滾吧,你是趕著去身敗名裂、死無全屍!”

“我想死很久了。”杜路每一根睫毛都鍍上暖黃色的光芒,“現在,我終於有了理由,還能順便救了你,多好。”

牢中,男人的脊背還在顫,笑聲卻低了下去:“像話嗎?就因為一個女人——”

“跟她沒關係。”杜路抬頭,吩咐宋巡撫,“給韋二解藥,我現在就上路。”

“煩請杜將軍等候。聖上體恤,特派白侍衛來協助您入蜀。白侍衛尚在前往揚州的途中。”

“白侍衛?”杜路笑了,“趙燕封的那個‘天下第一侍衛’?”

“正是。”

“那也先給解藥吧,”杜路語氣依舊溫和,沒有一絲要等待的抱怨,“長安距揚州三千裏地,怎麽也要跑個幾天,不能讓韋二一直躺在這兒,他最愛幹淨了。”

宋有杏道:“有友如此,令人羨慕。”他隨即令侍從向韋溫雪奉上解藥瓶。

牢中,韋溫雪仍背對他們躺著,並不接藥。

“朋友?”他脊背還在顫,又笑,“他可沒把我當過朋友!這普天之下,人人得他而誅之,隻有我冒著死藏他護他,可現在呢,他拿著我的心血往地上踩!”

杜路盯著手裏的小火爐:“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的命是你救的,因此要還你。”

“還我?我允許你還了嗎!”韋溫雪忽地暴怒,反手打翻了解藥瓶,“杜行之你聽著,你是這世上最窩囊最沒用的人。你想死很久了?一個男人居然說得出這種話!原來這十年裏,我熬盡心血地給你治病,你心裏隻求著快些死,是嗎?”

杜路一時無言以對——十年以來,他心裏的確這麽想。

“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要你活著。”韋溫雪的脊背還在因毒性蔓延的疼痛而顫抖,四肢因穴道被鎖而毫無力氣。但他努力以手撐地,緩緩坐起,“活下去,不許求死,不許還命,不許入蜀。”

他艱難地轉過身,直視麵前的每一個人:“我不許他死。我這一生什麽都沒做成,但這件事我一定要做成!”

眾人都忽地失神。

陰暗的牢房裏,像是鎖著一位容顏絕代的仙人,忽然回眸,驚得冰雪驟化,雲霧頓開,銀白的驚蟄響徹春花荒原,又傳向碧落黃泉。

杜路瞬間明白韋溫雪為何一直背對眾人了——他失掉了他的易容,也失掉了以“溫八”見人的身份,被迫露出那張曾讓天下傾慕的、無寒公子的臉龐。

但此刻的韋溫雪,是不願這麽做的。

那時的無寒公子,是貴比皇族的韋二少爺,是名揚天下的俊賞詩客。此刻的溫八,是個做著皮肉生意的男老鴇。

在韋溫雪心裏,無寒公子早就死了,死在十三年前的政變裏,像一座冰雕般晶瑩剔透地凝固。從此,無寒公子永遠年輕美好,活在富貴溫柔的長安,春酒吟詩,策馬尋花。

在韋溫雪心裏,無寒公子並沒有長成溫八。溫八是另一個人,在揚州做著最低賤的皮肉生意,跟各路新貴賠笑臉,將高歌痛飲、縱情聲色地死去。

杜路想到這兒,心裏忽地難受。

從九歲起,韋溫雪就是他的朋友。韋溫雪從小幫他護他,可他帶給韋溫雪的,隻有無窮無盡的噩運和災難。

十三年前為了救他,韋家被滿門抄斬,無寒公子成了餘孽逃犯。十年前為了救他,無寒公子被迫成了溫八,用一個個姑娘賣身的錢為他尋藥治病。

現在,他們早就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卻仍是他連累他,他護著他。

他總想對朋友好,卻總是連累朋友。

杜路放下火爐,從棉被和輪椅間努力站起身,顫巍巍地走到韋溫雪身前,俯身幫他解開穴道,對他伸出手:

“我們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