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夜。

宋巡撫在等人。

他不知道那人何時會來,更不知那人會不會來,但他靜坐於高燭美姬之間,心髒在怦怦急跳。

於是他命令姬妾高歌起舞,燭火明亮如晝,輕紗飛**,銀鈴聲聲。宋有杏端坐於大堂中央,攤開玲瓏酒杯與重重案牘,一邊賞舞喝酒,一邊執筆修《良史》。

他可真是個傳奇。宋有杏想著那人,在草稿上寫:

杜路,字行之,良朝大將。十六歲披喪掛帥,奔赴塞北。十八歲驅敵千裏,一戰揚名。十九歲擊垮北疆草原七部聯盟,追斬可汗,迫胡人為城下之盟,退雁門關三百裏外,永不再犯。二十一歲權傾朝野,扶持少年哀帝,執掌金印虎符。收西蜀,滅東梁,聲動天下,世稱“風流兵書,公子小杜”。

越看越不像真的。宋有杏想了想,提筆補充:

生於富貴權勢,長安杜家嫡長孫。

新朝裏,還有多少人記得長安杜家呢?宋有杏輕歎一聲,用朱筆小楷在下麵注道:

韋、杜為良朝開國之大族,顯赫三百年。韋家世代相門,蔭庇相接,把持朝政。杜家出身關隴,開國大將軍杜預指揮中原統一戰爭,晚良大將軍杜佑抗胡保國五十載。當是時,韋、杜子弟聚居長安城南,漸成韋曲、杜曲,廣廈接天,園林豪奢,時稱:“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宋有杏換回大筆,接著寫:

二十一歲平黔,被陷。部將趙燕帶兵來救,趁機叛變,偷襲於深山中,暗殺之。

他寫不下去了。

他連忙把這行字抹掉,抹成一片漆黑墨點。

當年、當年背叛杜路的部將趙燕……正是當今聖上趙琰!

小杜權傾朝野,手握金印虎符之時,趙琰還是杜路親手提拔的、最親信的部將。數年軍旅中,兩人同生共死,可謂刎頸之交……

他不敢寫下去了。

他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他是大定的史官,在修前朝史,而杜路是個曾謀亂大定的叛賊。

可誰會不喜歡小杜呢?

那個傳奇的少年,仿佛身上帶著全世界的光明,生來無畏,策馬狂奔,斬斷所有攔路者。

他能奔向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能做任何想做的事。

哪怕最後,他被全世界背叛威逼,孤身從高台墮入大火,像一顆流星結束它短暫又盡情的生命。

良朝青史三百年,每一頁都寫滿杜家的忠膽將魂。而一百年前,北方草原崛起,大可汗阿日斯蘭一統北漠七部,他使分裂已久的蒙兀軍團,重新匯聚為龐然的鐵騎浮圖,揮師南下,爆發了舉世震駭的“五鹿之戰”。

五鹿之戰連綿十年,是大良由極盛到衰頹的轉折點。就在戰爭的第七年,天災忽至,連旱三年,餓殍千裏。北方戰事正緊,急需糧草;救災不濟,南方爆發了一輪又一輪農民起義,愈發脫離中央控製。在內外交困的危機中,大良割地納幣,倉皇結戰。

大良北踞胡敵,南有叛賊,國困民乏,屢戰屢敗。天下四分五裂,各自為戰,多年來南方逐漸形成了西蜀國、東梁國兩大新政權。西蜀盤踞川渝,天險為關,易守難攻。東梁則由富庶江南發跡,吞並東南諸國,此後攻閩伐越,漸成大勢。百年之中,大良在北胡西蜀東梁的包圍中,風雨飄搖,勉強維濟。

直到良史最後一頁,小杜出現了。

那個眼神明亮的少年仗劍策馬,掛帥之日,在六軍前高聲宣布他的正義和大道:

“禮樂政教,天下太平。”

這是正統,是國命,是經史之精神、三百年之將魂,是祖祖輩輩戰死北疆的信仰。

他篤信他的正義和大道,並為此像流星一樣發亮,奮力熊熊燃燒了自己的生命。

三年裏定北疆,斬可汗,退胡兵。次年收複西蜀,後年率千萬樓船順江東下,滅國東梁,平定黔亂,直到……

後人總評他:操之過急,剛過而折。

可是,哪個男人不想成為小杜呢?

那般璀璨風光的人生,那般宏大輝煌的功業,那般盡情無畏的生命……哪怕再短暫,也算得上無憾吧。

宋有杏沉思著,忽地發現筆尖已在紙上氤氳一片。他苦笑著放下筆,注視著之前寫下的字。

越看越不像真事。

人間怎會有這等人呢?

可宋有杏知道,世間就是存在過此般驚羨天下的少將。因為他……見過當年的小杜。

彼時宋有杏隻是東梁的小文官,在大兵壓境滿城風雨中,遠遠望見過金陵城樓上的大良將軍。

何等風華,何等意氣。

十四年後,他落在青史上的筆,仍寫不出半分。

東梁與小杜有滅國之恨,可多年之後,那個戴金麵具的少年將軍,仍是揚州街頭巷尾裏,傳奇話本的主角。

這樣一個人,居然還活著。

宋有杏把寫好的草紙都扔進油燈裏,在朦朧火光中凝思:杜路列傳,到底該如何下筆呢?

“巡撫大人,小杜到了!”

宋有杏心髒又開始急跳。他輕籲一口氣,整理衣冠,坐正。有生之年能再見小杜,也算幸事。

或許,新的列傳要開始了。

但當宋有杏終於見到小杜時,他卻詫異得幾乎要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