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凶手
他活著的話,我也就活著。
1
當天下午,新一輪的排查任務全麵展開了。
這一次排查的範圍非常大,跟冉老漢有血緣關係的親屬都在排查之列。老全帶著小安在本村排查,老李帶著他的人去了鄰村,老魏則忙著采集血樣,幾輛吉普車也馬不停蹄地跟著跑,好在冉家人就居住在臨近的幾個村落,並沒有跨地域的親屬,否則的話,工作量可想而知。
這期間,我能做的事情非常少,身份的關係,很多環節我都插不上手。我隻是留在村派出所,協助當地的民警做一些排查走訪的登記工作,把那些接受排查的冉家親屬的資料做一一登記,便於他們日後重新走訪。
這一天的工作,一直持續到了午夜,大家才得以休息。老李他們出去後幹脆沒有回來,選擇就近住宿,隻是給老全來了幾個電話,匯報工作。
我是淩晨一點多休息的,我特地數了一下今天的排查數量,調查的人數接近30個,采血的也有20多個。
又次日,一大早,大家就又出發了。按照老全的計劃,當天就可以完成全部工作。臨行前,老全建議我先回家等候消息,他說可以派車把我送回去。
我感覺他們這四輛車根本不夠調配,為了不給他們增添負擔,我拒絕了回去的建議。當然,就我本身來講,我也不希望這麽快就回去。雖然眼下的情況希望渺茫,但是,我總希望會有奇跡發生。
老全沒有強行攆我走,但他非常嚴肅地告誡了我,一定要待在村派出所,不要亂走動。我明白老全的意思,作為被害者家屬的我,身份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對於村子裏住著的幾十戶姓冉的人家來說,我更像是個上門討債的人,我是來擾亂他們的生活的人,是不受歡迎的人。說不定,因為我的到來,他們中的某個人、某個家庭還要背上殺人凶手的惡名,被判死刑,家破人亡。所以作為本村毀滅者的我,人身安全是個大問題,老全的擔心不無道理。所以他在出發前,特地囑托當地派出所的人看緊我,我是能夠理解的。
但是我並非一直待在村派出所裏,中午的時候,我還是溜出去一次。因為我看到村委會的人為大家準備午飯實在辛苦,提出幫忙做飯。婦女主任接受了我的好意,帶我去了她家。
路上的時候,我感受到了老全所擔心的,村子裏的冉姓人對我敵意。他們隔著低矮的圍牆對我指指點點,看我的眼神非常恐怖,像是看著吸血惡魔。盡管我早有心理準備,也打算理解他們的立場,但是,當看到這樣的眼神的時候,我仍舊無法適應。我的心底,生起了莫名的恐懼。
婦女主任看出了我的恐懼,問我:“怎麽了,沒事吧?”
“他們看我的眼神,很嚇人。”我隨口說道。
“因為你的緣故,幾十人被抽血、盤問,因為你的緣故,也許還會有人被逮捕,會妻離子散。我們村,是個封閉的地方,大家祖祖輩輩多是農民。所以對於他們來說,你是個闖入者,就跟抗戰時期的侵略者是一樣的道理。所以在這裏,沒有人喜歡你。”
“給您添麻煩了。”我說。
“我還好,因為我理解你。作為受害者,你有你的苦。作為女人,我也很同情你。作為村幹部,我也有責任幫助你。也請你不要害怕,在這裏,我能夠保證你的安全。”
老全的排查果然如他的計劃那樣,當晚,所有工作都結束了,老李的人也全都回來了。
吃過飯,所有的DNA比對結果也都出來了,在本輪送檢的幾十分血樣中,沒有人的DNA跟凶手的一致。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結果,尤其對老全和我來說,打擊很大。
老李問了老全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咱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老全連語氣都明顯弱了下來:“線索又斷了。沒辦法了,收隊回去吧。”
大家領命,各自去準備回城了。
老全把我叫去了屋外,跟我談了幾句。
“本來以為就要破案了,沒想到,是上天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他說。
“意思是,再也破不了了嗎?”
“也許吧。25年來,唯一支持著這個案子的唯一破案可能,就是咱們掌握著凶手的DNA,現在來看,就連這條唯一的線索都斷了。你也看到了,所有最相似的人,最有可能的人,我們都排查遍了。”
“唯一的線索都斷了。”我毫無意義地重複著。
“為了今天這個線索,我們已經等了25年。也許再等25年,還會有DNA相似的人再次出現,但是,我也許等不到了。我的人生也許沒有下一個25年了。”
我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下來,因為現實的殘酷,以及人類的脆弱。
我的唯一希望就這麽消失了,我的生活再次回到了絕境處。
當夜,我便乘坐即將解散的專案組的吉普車,回了家。
一路上,大家全都安靜無聲,彼此的臉上,都寫滿了深深的沮喪和失望。我知道,這次回去,基本上就等於是結束了,以後母親的案子,沒人再會提起。
到家之後,病榻上的父親隻問了我一個問題:“抓到了嗎?”
“沒有。”我說。
次日醒來,我發現父親再也叫不醒了,他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他去找母親了,他終於解脫了。但是,我還在煎熬著。
父親的遺體是在市郊的火化場火化的,我花了600元錢,為他買了一個骨灰盒。這種木質的骨灰盒是最便宜的那種,當我親手將火化後的骨灰裝進盒子的時候,我又產生了深深的迷茫感。我想到的是,我如果死去,誰來給我買盒子,誰來給我裝骨灰。也許是鑫鑫,看來也隻能是他了,我在世上的唯一親人。
哦,不對,嚴格來講,跟我有血緣關係的,還有叔叔一家人。
我是在給父親下葬的時候見到他們的。
父親的火化費用,已經花光了我的所有,所以要想把父親送回鄉下下葬,我並沒有這筆費用。是叔叔托他家的孩子,給我送來了一萬塊錢,葬禮也是叔叔一手操辦的。
父親就埋在母親的墳旁邊,看著他和母親還有弟弟在一起,我很羨慕。他們的旁邊還有一個位置,那是我的位置。
站在這片荒山,站在這片亂墳崗上,我眺望著我生活過的村子。天氣依舊是陰沉沉的,這春雨依舊沒有降下來。
也許,這就叫落葉歸根吧。在城裏輾轉了一圈之後,最後還是會回到這個村子裏來。父親如此,我也將如此。
再有幾天,就是母親和弟弟的忌日了,那天,我想我再也沒有臉麵來祭拜他們了。我想我會在那之前,結束我自己的生命。
我是這麽打算的。
所以當我站在山坡上眺望我的村子的時候,是帶著一種告別意味的。
也正是父親下葬完畢,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心情邁出墳地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老全。
我本以為他是因為聽說了我父親離世的消息特地打來安慰我的,沒想到我的心弦再次被他給撥亂了。
還是案子的事。
“我們漏掉一個人!”他說。
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麽意思?”
“按照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專家們的意見,凶手,應該在冉老漢的兒子輩當中。”老全已經明顯地難以掩飾他激動的語氣,“之前咱們,不是已經把冉家三個兒子都做了抽血化驗,結果都排除了。”
“有什麽問題嗎?”
“我們漏掉一個人!”
“你是說,這三人之中,有人沒有采血嗎?”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冉老漢還有一個兒子!”
“還有一個?”
“對。冉高年一共有四個兒子!”
“啊?”
“而且,這個人嫌疑很大。他25年前,正好就在你們二道崗鄉的勞改農場服刑!”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仿佛春雷轟頂。
“你快來隊裏找我一趟吧。”
我像是瘋了一樣,朝村子方向跑去。到村裏,我跟老鄉求了一輛農用車,專程把我送到了城裏。我用了我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刑警隊,老全的麵前。
一見到我,老全沒做過多寒暄,直奔主題:“冉老漢還有一個兒子。25年前,他就在勞改農場服刑並釋放,年紀和血型都符合。”
“那他人呢?怎麽不去抓?跑了嗎?”
“可惜的是,他十年前就暴病去世了。”
“什麽?已經死了?!”
“死了。”
“那我母親的案子,就是死無對證了?”
“也不能這麽說。如果真能證實是他幹的,就算是破案了。”
“破案了,破案了……”我的嘴裏不停地嘀咕著。
老全知道我心裏難受,想要安慰我,又不知道說些什麽。
我突然問道:“是怎麽知道的呢?”
“你是問凶手?”
“對。之前不是說,隻有三個兒子嗎?怎麽又冒出來一個?”
“哦,是這樣的。一開始審訊冉家哥仨的時候,兩個弟弟都稱呼那個老大為大哥,所以咱們的人也沒有發覺不對勁。後來咱們大範圍排查冉家的親屬,冉家老二的媳婦有一句口供說露了,被咱們的辦案民警如實地記錄在了筆錄裏。回來以後,我越想越鬱悶,忍不住把案子的資料又全都拿出來整理了一遍,我就看到了這份筆錄。筆錄裏,老二的媳婦一直是稱呼冉家老大為大哥,其中有一句,是稱呼為二哥。起初,我以為是咱們負責筆錄的警員寫錯了,就找他核實了一下。結果,那個警員反應,當時老二的媳婦就是這麽說的,就是稱呼的二哥。他那時也以為是那女的是因為緊張說錯了,但是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人家怎麽說的,他就怎麽記錄了。”
“是這樣。”
“我覺得有疑點最好都解開,就麻煩那邊的老李又詳細調查了一下。結果在當地公安部門舊的戶籍資料裏,找到了答案。冉高年還有一個已經去世的大兒子。也就是說,被咱們排除了的那三個,應該依次是冉家的老二,老三,和老四。”
“那他們為什麽不承認有個大哥呢?而且稱呼也都刻意改變了。是不是因為他們在為這個人故意掩蓋罪行?”
“不是的。家裏人應該都不知道他殺死你母親的事。因為這個人身上有很多案子,家人都能毫無忌諱地說出,老李分析,他們也不差這一個案子不交代。據說是因為這個老大,生前挺讓家裏傷心的。幹了很多丟臉的事,後來得病死了,家裏人也覺得是受到報應。所以冉老漢一直不承認這個人的存在,一直管老二叫老大。”
“你剛才說,他死了10年了嗎?”
“是的。冉高年的這個大兒子名叫冉全柱,案發當時應該是28歲,完全符合咱們之前的推斷年齡。”
“得什麽病死的?”
“10年前,也就是2006年,冉全柱得了肝癌,查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他家裏非常窮,獨自一人住在一間快要倒塌的土棚子裏,終身沒錢娶妻。因為沒錢治病,隻能是躺在家裏等死。又因為是肝病,親屬都怕傳染,沒人敢去照料。再加上他平時無惡不作,家裏人就任由他自生自滅了。”
“那他到底是病死的?還是餓死的?”
“追究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沉默了片刻。
凶手死了,再調查案子的事,好像也變得沒有實際意義了。
但不知道怎麽,我的心底仍舊有一絲的不甘心。
於是我問:“能確定就是他幹的嗎?”
果然,老全給了我答案:“不能。”
我瞪大了眼睛:“那,怎麽才能知道是不是他?”
“還是得通過DNA比對。”
“可他已經死了10年了,去哪抽他的血呢?”
“不一定非得血液。”
“什麽意思?”
“體液,毛發,皮屑等等。總之,沒有血液也是有其他辦法的。”
“還有什麽辦法?”
“去冉全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提取可以用來做DNA檢驗的檢材。”
“那我能去嗎?”
“不,不需要你去。你在家等消息即可。一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不,我得去!”
2
我跟隨老全和小安再次趕往C市冉家村的時候,當地的老李已經帶人開始著手調查冉全柱了。
我從老全一路上跟老李的通話中,斷斷續續地掌握了一些情況。冉全柱已經死亡10年了,按理說,他的情況當地人都應該知道一些。但是詭異的是,老李前期的調查工作很不順利,冉家村裏人對這個暴病死亡的人的態度,竟跟冉高年一家驚人的相似,都保持沉默,不願意多提。有的村民,幹脆說不知道有這個人。
我能夠預感到,冉全柱是一個臭名昭著的人,但他究竟做了什麽,讓相親們連提都不願意多提呢?
從老李的電話裏,我了解到,就連冉家村的村支書,都隻是說了一句:“人都死了,還提他幹嗎?”
按照老全的要求,負責當當地進行前期情報工作的老李及其手下,秘密地對村裏的老人們進行了摸底,結合市公安局的配合,找到25年前的一些相關檔案,冉全柱生前的經曆才漸漸地解開。
“他這一輩子就沒幹別的,不是在犯罪,就是在監獄裏。他死的時候,剛從監獄裏放出來不久。”這是老李在電話裏說的。
老李的這句話,將冉全柱這個人的一生做了最貼切的評價。
“也就是說,他幹了25年前的案子之後,竟然又犯罪了,而且又做了牢?”老全問。
“是的。要不是得肝癌死了,我想,直到他被判死刑,否則他會一直作案。”
坐在急速行駛的吉普車裏,我的思緒實在無法停止下來。母親和弟弟當年遇到的,是一個極度危險的惡魔,這樣的魔鬼,無論誰遇到,都將是不幸的。我也漸漸理清了案件的大致經過,當年這個勞改犯從我們村附近的勞改農場服刑完畢,被釋放出來,並沒有馬上回冉家村。也許是家人不能夠再接納他,也許是自覺沒有臉麵去見相親們,他暫時逗留在了我們村子附近。也正是那段短暫的逗留時間,讓這個不安分的靈魂,再次幹了他最擅長的事。
也許當年母親不出門的話,就不會有事。但是,如果不是母親,很有可能是其他人。不幸之人,就會成為我們村子裏麵,另外一家裏的人。事情一定會發生,並沒有太大差別。
胡思亂想中,我們再次抵達了冉家村派出所。
一見麵,老李就把他掌握的關於冉全柱的全部資料交給了老全。
老全大致翻看了一下,經驗豐富、見識過諸多大案的老全,竟然也漏出驚訝的表情。
通過從C市各地調來的大量案卷來看,冉全柱確實一直都在作案。
1981年8月12日上午,時年18歲的冉全柱,途徑本村外一個路口的時候,將正在地裏割草的女村民就地強奸,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案卷記載,案發時,女受害人試圖呼救,她大聲喊叫,冉全柱就捏住對方的脖子,並威脅說再叫我就捏死你。對其實施了強奸以後,冉全柱還用田裏的石頭砸傷了受害者的頭部,以示警告,威脅受害者不許聲張。
可見,冉全柱年輕時就已肆無忌憚,迫害鄉裏,並且手段狠毒,毫無人性。
1992年,冉全柱又因為在C市盜竊摩托車、自行車多輛,被C市向陽區人民法院從重判處有期徒刑九年。案卷記載,冉全柱潛伏到C市行政機關家屬院,利用晚上無人之際,采取撬鎖等手段,多次盜竊摩托車和自行車。因為盜竊數量大,還打傷過門衛值班的老人,屬於累積慣犯,故從重判罰。
但是再次的服刑,並沒有將這個冷血之人給教育好,他變得更加冷血,更加無情。出獄後,他早已不能適應社會的高速發展,缺乏生存技能,喜歡不勞而獲,加上對社會不滿,他不再滿足於小偷小摸,而是選擇了更加直接的搶劫。
2001年,冉全柱在C市火車站搶劫旅客數次,被C市鐵路運輸法院判處有期徒刑4年。案卷記載,當時冉全柱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火車站外,用手卡住受害人的脖子,用手拽著受害人的胳膊,將其按倒在地上,對其麵部進行連續擊打後,將受害人的包搶走。受害者是一個手無寸鐵的中老年婦女,據其回憶,她當時被按在地上足足打了一百餘拳。
合上案卷,老全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小安是大學畢業,據說對《犯罪心理學》深有研究。他看完冉全柱的檔案後表示:“冉全柱從小喪失了母愛,父親忙於做木工,家裏的孩子又比較多,因此對他疏於管教。在嚴重缺乏關愛的童年裏,冉全柱變成了一個冷漠、暴躁的人。
他從小就經常打架,欺負幾個弟弟,故意毀壞鄰居家設施為樂。所以,不光是相親對他很忌憚,就連親屬對他也很失望。他的父親冉高年發現兒子的暴行後,想要對他管教,但是冉全柱已經身體強壯,無人能管了。所以冉全柱應該不是一個天生的殺人狂,他是典型的乏愛家庭環境下,產生了殘暴冷血的扭曲病態心理。”
老李對小安的分析完全讚同,他補充道:“情報顯示,冉全柱在服刑期間,幾乎住遍了我省的各大監獄,這當中就包括齊淑敏母子遇害的這個案件的發生地,也就是那個勞改農場,服刑時間是1981年到1988年。盡管冉全柱離開勞改農場的時間1988年距離案發時間1991年還有將近4年,但是,我們了解到,冉全柱在出獄之後並沒有回老家,而是滯留在了錦繡市一帶,並且在該市仍有不良記錄。”
老全點頭說道:“我市的這部分案卷資料我看過了。他出獄之後,幹過多起盜竊案。有一次因為盜竊村民農用物質,被逮個現行,後來被村民給打傷了,養了很長時間。”
老李:“冉高年老漢交代的,當年他去二道崗鄉那次,實際上就是去看望受傷的冉全柱。在勞改農場他沒有見到兒子,因為當時冉全柱已經刑滿釋放了。所以,冉老漢去在錦繡市郊區的某個村子裏見到了他。據最近我們對冉老漢的再次走訪,他想起了,當年他還在力勸兒子改邪歸正,重新做人,還勸他放下臉麵,回家務農。誰知道冉全柱傷好了以後,完全沒有聽他父親的勸告,還幹了齊淑敏一案。”
老全想了一下,突然問:“冉家人現在怎麽說?”
老李:“他們家的人都說,冉全柱在外麵幹的壞事多了,他們也不知道他究竟都幹過什麽。”
老全:“他們不願意提供冉全柱作案的線索嗎?”
老李:“興許他們說的是實話,真的不知道。村裏的老人也證實了,自從犯了強奸罪之後,冉全柱就很少回村子了,估計是沒臉在這兒呆了。等到他再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身患絕症,離死不遠了。”
老全:“那我們現在仍舊沒有掌握冉全柱殺害齊淑敏母子的直接證據呀!”
老李:“是的。盡管凶手的特征,行動軌跡全都對得上號,但是,缺乏最直接最有利的證據。現在是死無對證了。”
老全:“現在的話,這個案子,又得看老魏他們的了。”
魏法醫一直沒開口,聽老全這麽說,他眉頭緊鎖,一邊搖頭,一邊歎氣:“10年了,太久了,不太好辦了。我們隻能先找到冉全柱最後生活過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提取到他的DNA了。”
老全問老李:“他死在哪了?”
老李:“村頭瓜田旁邊,有個木頭搭建的看瓜棚子。後來瓜田修道了,那個棚子一直荒廢在那裏,現在基本已經塌了,隻剩下一堆枯草木。”
老全和老魏聽完,全都臉色茫然,然後充滿同情地望向了我。
3
這麽快就又來到冉家村,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沒想到,我與這個並不熟悉的地方的糾葛還沒有結束,我甚至害怕,這種不會輕易結束的糾葛會一直延續下去。數年之久,甚至,再一個25年。
我之所以這麽覺得,是因為我並不希望冉全柱是殺死我母親的凶手。
可以說,案子進展到現在,我的心情已經很絕望了。從上次無功而返,到父親去世,我甚至想到了自殺。而今,我又不得不麵對凶手早已去世的局麵,一想到那個找了25年的喪盡天良的人已經解脫,再沒有機會受到法律的製裁,我的心情就沮喪到了極點。我相信老全他們的心情也跟我一樣。
所以我現在非常不希望冉全柱是本案的凶手,我希望真正的凶手還活著。哪怕他沒有那麽容易被抓住,我也希望他還活著。
他活著的話,我也就活著。
當然,我並沒有把我心裏的想法告訴老全或是小安。至始至終,我都沒有過於把我的想法強加給他們,我怕影響他們的工作。
老全是非常專業的,我始終都選擇信任他,無條件地。
果然,老全在了解了冉全柱的資料過後,第一時間做出了戰術安排。專案組將兵分兩路同步展開工作,第一路人馬,由老李帶隊,負責去冉高年家,希望找到冉全柱的遺物。另一路人馬,由老全帶隊,協助魏法醫對冉全柱死去時的那個瓜棚進行物證提取。
可以說這次的工作重心非常清晰,隻有一個,那就是找到DNA。
目標雖然清晰,但我看到魏法醫的表情卻是凝重的,他對這次能夠提取到10年前就以死去的人的DNA不抱太多希望。可是這次的工作又不得不去做,畢竟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需要親自驗證。
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將老全他們帶到了那個荒廢了多年的瓜棚,我也跟了過去。當大家遠遠地看著路邊荒地裏那個其實已經倒塌多時的瓜棚時,全都泄氣了。嚴格意義上將,大家看到的,已經不能算是棚子之類的建築了。因此從結構上而言,它隻是幾根腐朽了的木頭以及覆蓋著的破碎帆布和稻草,有一部分倒塌嚴重的地方,甚至因為雨水的衝刷和泥土的掩埋,已經和這片黑色的大地無縫銜接了。
“這還能提取嗎?”老全開始犯愁起來。
“掀開再說吧。”魏法醫開始帶橡膠手套。
大家合力,將半塌的棚子掀開,漏出裏麵保存相對完好的部分。魏法醫帶著兩個學生進入,開始仔細地尋找著。
我一直站在遠處,並沒有靠前。我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麵,是對此次法醫工作的不易感到灰心,另一方麵,是對冉全柱這個素未謀麵的人的。想不到他一生作惡多端,到頭來得到報應,暴病而亡。在生命的最後,他生活在這樣一個簡陋的棚子裏,沒人照顧他,一個人受盡折磨而死。
我看到魏法醫他們搖著頭從棚子裏鑽了出來,他們隻找到幾個瓶瓶罐罐,一些死者經常使用的器具並沒有找到。甚至在棚子裏,連被褥都沒有。魏法醫他們懷疑冉全柱死後這裏被人打掃過,清理走了主要的生活器具。
後來這個猜想從冉家得到了證實。冉全柱死後,村裏人怕這個病傳染,於是特地讓冉家的人把棚子裏的東西都燒掉。這也就是魏法醫他們幾乎無功而返的原因。
同樣,去冉家收集物證的老李也是空手而歸。冉家給的答複是,冉全柱常年在外,不是服刑,就是疲於奔命,根本就沒在家裏待過,因此家裏並沒有留下他的物品。
老李回來跟老全匯報的時候,老全給出的評論是:“就連他這個大活人都快要被家人給遺忘了,更何況他的東西呢?”
婦女主任忍不住也對此人評論了幾句:“冉全柱自從強奸婦女被抓了以後,他的名聲在我們村非常臭,已經沒法在家呆了,所以他就一直到處流竄。”
重新回到村派出所的眾人全都迷茫起來,對這個案子接下來的工作,全都失去了信心。這一切,全都清晰地寫在了他們的臉上了。
老全也顯出了愁容:“按照25年前我們的推測,殺害齊淑敏母子、強奸齊淑敏的應該是一個30歲左右具備犯罪前科的人。而25年前,憑借那枚保存至今的精斑,法醫部門也認為嫌疑人應該是冉高年的兒子。現在活著的三個兒子都用DNA排除了,那麽凶手隻可能是這個冉全柱了。形式已經很明顯了,但我們就是找不到直接證據,難道凶手已經在眼前了還是沒有辦法結案嗎?”
老李也直歎氣:“這個案子,真是奇怪的案子,好不容易出現線索,就又不斷出現阻礙。就跟老天爺在故意難為我們似的。”
魏法醫說:“冉全柱生前居住過的棚子裏,什麽都沒提取到。10年前,他在那裏麵熬過了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光,可他走後,什麽東西都沒留下。”
大家全都更加焦慮起來,悶頭吸煙,低頭喝水,掩麵沉思,各自沉淪。
“要不,咱們向上級寫個報告,把案情解釋清楚。我覺得這案子查到這,應該算是已經結案了。”老李突然說。
“那凶手怎麽認定?”老全問。
“肯定是冉全柱啊。”
“證據呢?咱們拿不出冉全柱殺死齊淑敏的直接證據呀!”
“在缺少證據的情況下,能不能特殊情況特殊對待?現在那人都死了10年了,要我們拿證據,我們有什麽辦法?難不成,要咱們把冉全柱從墳裏麵刨出來審問他嗎?”
老全一時語塞,可魏法醫卻眼前一亮。
“對呀,刨墳!”他說。
“啊?”所有人都驚了。
“老魏,我剛才就是隨便發發牢騷,你跟我逗什麽悶啊?!”
“誰跟你逗,我說的是認真的。”
老李突然好想明白了什麽。
魏法醫的臉上漏出了明朗的表情:“開棺驗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4
“從死去10年的遺骸上提取DNA的成功率有多大?”老李忍不住又問了魏法醫一遍。
這是他問的第六遍了。這一次,是在快要到達冉高年家的時候問的。
“不太大。”魏法醫嚴肅地回答。
“你別這樣呀!我要是好不容易勸服冉老漢同意挖墳,你這邊再沒提取到DNA,那他們家人不炸鍋啦?沒有這麽耍人的。”老李有些急了。
老全忍不住問魏法醫:“成功率到底有多少?”
魏法醫想了一下,回答:“這個我真不好回答。處理屍體的方式,棺木的材質,當地水土的酸堿度、溫濕度,等等等等,可以影響的因素太多了。幸虧不是火化的,這為咱們從屍體上提取DNA留下了最後一絲可能。所以,我隻能回答你們,我會盡最大努力去提取。”
老全:“那行,有你這句話就行了。老李,咱們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吧,待會兒就看你的三寸不爛之舌了,務必要讓冉高年同意咱們挖墳。”
我依舊被獲準去冉高年家,是因為上次見麵的時候我的身份並沒有暴露。確定了冉高年及其三個兒子不是凶手以後,我對待他們的態度也能夠平靜了,所以,再跟老全保證絕不說話之後,我被獲準旁觀這次走訪。
第二次見到冉高年,我對他的了看法有了新的變化。他除了是那個步態緩慢的老人,又多出了幾絲倔脾氣來。看得出,他在家中的地位還是最高的,三個兒子及兒媳都對他畢恭畢敬。三個兒子不是老全他們叫來的,估計是當地派出所的人通知冉老漢要來走訪,冉老漢自行叫齊了家裏所有人,大有幫其助陣的意味。看來,之前的調查對他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已經死去多年的兒子被突然翻出來再調查一次,是冉家人不願意見到的。可以想象,十年過去,本以為事態平息,沒想到我們又找上了門。他們冉家出了那個兒子之後,是注定不能得到平靜的了。
對此,我深表理解。
所以我信守承諾,從進屋之後,就一言不發,態度平靜。
冉老漢家是三間半新不舊的磚房,老伴已去世,跟隨二兒子一家生活。這裏需要指出的是,現在我所說的二兒子,便是上次來他們口中的大兒子。
小屋子裏突然擠滿了人,氣氛也很緊張,嫣然一副對陣雙方要正麵辯論的架勢。
老李經驗老道,坐定之後,首先拿出壓人的態勢,用質問的口吻對冉老漢說:“冉老漢,你最好配合我們公安機關調查,不要再妨礙我們工作,再有一回,你得擔責任。你現在歲數大了,但你可不能倚老賣老啊。”
“我怎麽不配合,我都挺配合你們。”
“你敢說你配合?那我問你,上次我們來調查,你為什麽隱瞞你還有個大兒子冉全柱?你對我們說你隻有那三個兒子,你這是做偽證,知道嗎?”
“我當沒生過他。”
“那不行。你當沒生就沒生嗎?你這是在找借口,知道嗎?說白了,你這是故意跟我們警方隱瞞實情,是阻礙我們辦案的行為。”
“你們問不問,我都是當沒有他。”
“行行行,我不跟你扯這個。我可以不追究你的責任,但是你得將功補過,好好表現。”
“咋表現?人都死了十年了。”
“人是死了,但是事情沒有弄清楚,知道嗎?作為公安機關,我們得把事情弄清楚,得給人家受害者家屬一個交代。”
說完,老李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陣擔心,以為身份要暴露了。
“那你說,咋弄嘛,我配合就是了。”
“根據凶手當年留在死者齊淑敏體內的精斑DNA比對,我們基本斷定,凶手就在你的兒子輩中。上次我們來,已經分別對你和你的三個兒子都做了DNA比對,都排除了。那麽現在,隻有你那個死去的大兒子冉全柱了,凶手基本可以斷定就是他。”
“是不是他能咋?人都死了。你們還能再槍斃他一遍?”
老李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首先,我們要確定到底是不是他幹的。如果真是他幹的,那才可以結案。如果不是他幹的,那這個案子我們還得接著調查。”
冉老漢似乎仍舊無法理解警方的意圖:“我說,結案不結案的能咋?是他不是他能咋?人都死了。那你們真要是想結案,你們就說是他唄,死無對證。”
老全忍不出,終於發作了:“你這麽說的話,我得批評你幾句。法律是講究以事實為根據的,我們公安機關辦事,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不能因為人死了,真相我們就不管了。再說,人家受害者家屬等這個真相等了25年了,你知道這25年人家是怎麽過來的?這個案子到底是誰幹的,我們得給人家一個真相,對不?”
“那你們要我怎麽配合嘛?”
老李終於切入正題了:“既然現在你的大兒子冉全柱有重大的作案嫌疑,那我們就必須拿到他的DNA進行比對。現在唯一可能提取到DNA的方法,就是把冉全柱的屍體從墳裏給挖出來。隻有這樣,才能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凶手。”
“啊?挖墳呐?!”這幾乎是所有在場的冉家人的驚呼。
“對,挖墳。但是你們放心,我們會把墳地小心地挖開,小心地提取檢材,盡量不造成破壞。提取完了,我們馬上就會給它重新埋起來。”
“那不行。”
“怎麽不行?”
“哪有死了還挖人家墳的?!這太喪良心了!”
冉高年說話,他的兒女們也紛紛表達了一樣的觀點:“對,沒有這麽幹的。”
老李早有準備:“我們這麽提出來,也不是一時腦袋發熱,知道吧?關於這一點,我們是有法律依據的。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26條規定,刑偵人員對於犯罪有關的場所、物品、人身、屍體可以進行勘驗或者是檢查。但是,考慮到咱們當地的風俗習慣,我們仍然希望能夠得到你們冉家人的理解和配合。”
冉高年猶豫起來。
當地派出所的人也幫忙規勸起來:“你可聽明白了?人家警方是執法者,根據法律,人家是有權利挖開墳地進行驗屍的。人家本不用過來跟你們請示,人家直接就可以開展工作。但是為了表示對咱們當地人文風俗的尊重,以及對你們冉家的尊重,所以過來跟你們商量,希望你們在這件事情上大度一點,能夠積極配合。你們想想,冉全柱做了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給受害者家人造成多大的傷害,作為家屬,是不是得幫著他給人家家屬一個說法?這也是給你們冉家積德的事。”
“可是,挖人家的墳,對咱們老百姓來說,還是很忌諱的。”冉家老四說道。
老全說道:“我們還是希望老冉你和家人能夠理解我們公安工作的難處。”
大家以為這件事快要成了,誰知道冉老漢想了一會以後,突然說道:“那得陪我們損失費。”
“什麽損失費?”老李問。
“就是喪葬費用。你們起完墳,我們得再葬回去不是。”
“那你想要多少?”
“怎麽都得十萬吧。”
老李苦笑了一下,朝老全看了一眼,二人短暫目光交流,決定出去商量一下。
我跟在老全和老李的身後,走到了屋外。
“他想要十萬,這太多了。”老全說。
老李點了一根煙,滿臉憤慨地說:“咱想的是出於人道主義,不花錢,給買一點東西得了。再給他們挖墳的掏一點工錢,一兩千塊錢就行了。現在他這樣想就不現實了。”
“那麽大一筆錢,咱們肯定是拿不出來。但是案子都進行到最後關頭了,咱們又不能不往下查。隻能是再回去繼續做他的工作了。”老全說。
說罷,老李掐滅煙頭,又回到屋裏。
坐定以後,老李依舊對冉高年施壓:“現在就說這個刨墳,如果國家法律規定能撥多少錢,你別管了,我去申請,一分錢不落地給你。現在國家法律規定,你就應該無條件地挖墳,所以你就不能再提什麽十萬塊錢,給我們的工作造成阻攔。否則,你又是妨礙我們辦案了。”
“國家的規定是國家的規定,也不是說絕對怎麽樣。也不是說絕對的,非得這樣不中!”冉老漢看來已經鐵了心了。
老李實在氣不過,又拿他沒有辦法。
過了一會兒,老全又上前勸了一番。搬出法律,又動之以情,但是冉老漢越聊越倔強,完全不鬆口。冉家人各個都跟著打定了主意,異口同聲。
幾番交談下來,冉高年始終堅持這是當地的喪葬習俗,非常講究,挖他兒子冉全柱的墳對他來說損失巨大。如果拿不到十萬元喪葬費補償,他就不同意挖墳。
協商未果的情況下,辦案人員隻好離家了冉家。
一路上,大家垂頭喪氣。
老李最為生氣,幹脆說:“要不直接挖墳得了。”
老全:“還是要體恤民情,不能太硬。鬧出糾紛就不好了。”
“老全,現在咱們已經基本可以斷定就是冉全柱幹的了,咱們不怕什麽。隻要DNA比中了,證明冉全柱就是凶手,他們冉家人就都無話可說了。”老李說。
“那要是再比不中呢?”老全問。
“不會有這種可能了吧?!老全,你現在連這點底氣都沒有嗎?”
老全突然沉默起來。
當地派出所的人說:“冉高年提出的十萬塊錢,確實也是個問題。按照我們當地的習俗,如果誰家的墳被動了土,就必須再找一塊新地方,重新下葬。現在物價飛漲,喪葬費用不可能跟十年前一樣了。現在要想買墳地,買棺木,加上吹拉彈唱那些,怎麽都得十萬了。”
老李依舊在生氣:“冉老漢張嘴就要十萬元的開館驗屍費用,咱們上哪給他籌錢去?看來我們的偵辦工作不得不再次擱淺了。”
“25年了,我們一直在破這個案子。DNA數據庫的建設,省公安廳每年投資數十個億。但是按照國家法律規定,這十萬塊錢,我沒有任何支出的名目。”老全說。
聽到這裏,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跟在隊伍最後麵的我突然轉身,朝冉家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