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漢

當你見到殺死你母親和弟弟的凶手時,你能夠保持冷靜嗎?

1

2016年5月16日,距離25周年忌日還有七天。

在這一天,我正式接到了老全的通知。兩個事情,第一,25年前留在死者齊淑敏體內的凶手DNA比對有了新的發現,一名新采集入庫的犯罪嫌疑人被比中。第二,鑒於第一條的有利證據,省公安廳已經正式批準了專案組再次成立。

我無法形容接到通知以後的心情,因為我好想徹底瘋狂了,我興奮得手舞足蹈、坐立難安。然後我又沉默了,因為我心底深深的悲痛被再一次揭開了,有一種終於得以伸冤的悲壯與委屈。

我知道我這個樣子是無法去見老全的,於是我一個人去了鄉下,去了那片麥田。我在那裏站了很久,直到我的心情得以平靜下來。

我才趁著老全還沒有下班,又趕回了城裏,去刑警隊找到老全。

老全再次見到我,心情也是難以掩飾的激動。可以看得出來,一個困擾了他25年之久的案子終於有了新的線索,比他獲得多少榮譽稱號都高興。

“怎麽才來?你去哪了?”老全忍不住問我。

“我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媽了,她聽到以後肯定特別開心。”我說。

老全愣了一下,表示理解:“應該的,應該的。”

老全拉著我的手朝法醫科走去。

“快走吧,老魏早就在那等著你了。”他說。

我跟隨老全來到了法醫科辦公室,此時,已經有滿滿一屋子人在等著我。人群中,我又見到了頭發花白、骨瘦嶙峋的魏法醫,每一次見他,他都蒼老很多。

老全指著魏法醫對我說:“這個案子能夠發現新的線索,主要是靠老魏的不懈努力!這些年要不是他把物證保管得這麽好,要不是他經常上網去比對,也不會有今天的重大進展!”

我直奔魏法醫快步走去,來到他麵前一米遠的位置,跪了下去。

“我代表我們全家,謝謝您,魏法醫!”

魏法醫用他皮包骨頭的雙手扶起我,滿臉欣慰的笑容。

“你不用謝我,這是我的工作而已。”

我想忍住淚水,可是淚水偏不爭氣。

老全今天也難得透出激動的心情,他走到老魏的麵前,張開雙臂,有力地抱了抱他。

“這下咱們可以安心地退休了,老搭檔!”老全說。

老魏的學生們都鼓起了掌,這讓一向靦腆的老法醫難為情起來。我也加入了鼓掌的隊伍,我為老魏能夠培養出這麽多年輕的精英法醫而感到欽佩。

掌聲落時,老魏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已經55歲了。25年來,每天晚上一閉上眼睛,這個案子的細節就浮現在我的眼前。25年來,所有的物證,卷宗,都印在我腦子裏了。這是我的心結,更是我的使命,我無法忘記,也不敢忘記。”

老全更是漏出欽佩的神色,對老魏說:“把你製作的那個盒子給小文看看!”

老魏讓學生搬出一個紙盒,放在我麵前的辦公桌上麵。

老魏一邊打開盒子,一邊向我介紹道:“25年前,由於辦案條件的限製,市公安局並沒有專業的物證保管室。甚至,連保存物證的盒子也需要法醫們自己手工製作。小文,你看,這就是我親手做的物證盒,這上麵要開幾個洞,是為了通風用的。”

我看著眼前這隻做工精細的作品,心生敬佩:“您們當法醫的人,心思就是細!我就不行。我母親的遺物,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都沒有保管得這麽精細。”

老魏說:“為了將物證留存下來,我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將盒子裏的物證重新歸置一下。拿出來通通風,曬曬太陽,重新整理一下。因為我相信,這個案子,將來若能夠破案,一定是並且隻能是依靠這些物證。”

一個年輕的法醫插嘴說道:“特別是夏天,師傅每個月都要把物證盒拿出來好幾次,變換一下位置,便於長期存放。”

老魏說:“25年前,這個案件發生的時候,刑事偵查科學技術還不如今天這麽發達,所以當時我們警方沒能破案,非常遺憾。但是好像我們一直沒有放棄。我知道有很多案件的物證,隨著時間的推移,氣候的變化,可能會發生變化,甚至是滅失。所以我對這方麵格外留意,我不想讓關鍵的物證在我的手裏破壞掉,因為那是死者留給我們最後的訊息。”

法醫們紛紛點頭。

老全豎起大拇指:“就算是刑事科學技術已經如此發達、日新月異的今天,能夠把一個案子的關鍵證據保存了整整25年,老魏,你這個舉動已經是個奇跡了。”

老魏:“這個案子要是放在現在,我三天就把案子破了。”

老全:“沒錯。我記得我好像也說過這話。”

老魏:“DNA技術真是了不得呀。現在的案件,很多都是根據DNA技術破獲的。放在以前,哪敢想呀?”

老全:“以前你能夠做出血型的比對,我已經歎為觀止了。”

老魏:“25年前那會兒,我壓根都沒聽說過什麽DNA刑事技術。還是我去首都提交檢材的那次,我見識到了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精液血型分析技術,這讓我大開眼界,很受震撼。也是從那次起,我堅定地相信,隨著刑事技術的發展,隻要我保存好盒子裏的物證,案件終究會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老全:“老魏他經常跟我說,他手上的案子,破不掉,都是因為技術的限製。隻要他把物證給保存好,哪怕我們沒有機會破案,下一代警察也是有機會有可能把案子給破掉的。”

老魏:“我記得我們市公安局建立DNA數據庫,還是2010年的事。也是我們老一輩的法醫意識到這個東西的重要性,跟上麵申請了很久,才批準下來的。剛開始有數據庫以後,我就做了一次比對,可惜那時候數據庫裏的數據實在少得可憐,沒有比對出來。是在2012年的時候,公安部的DNA數據庫得以進一步完善,我又去做了一次比對,可是仍然沒有結果。”

老全:“當年,聽說有了DNA技術以後,我也很激動。我主動跟老魏申請,幫他去采集DNA樣本。那一年,我組織了民警將案發地附近的勞改農場畜牧隊的所有48名曾經的在押囚犯,都做了DNA檢材提取。那時候,這48個人都已經釋放了,有的,都已經去世了。我們就一個一個地找,去世的找其家屬,提取血樣DNA,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全部查完了。結果,還是沒有發現凶手的蹤跡。”

老魏看著物證盒,臉上漏出複雜的神情:“所以,25年了,這個裝著凶手精斑的盒子,仍然靜靜的躺在物證室裏,等待著被再度開啟的這天。”

我此時的心情也很複雜,我想要說點什麽,可是我沒能很快地組織好語言。

老魏又說道:“我兩年前就到了退二線的年齡了,我的辦公室也從刑警隊搬出去了,這是我的遺憾。這個盒子就要由年輕的同事們繼續努力了。”

說完,老魏的眼神凝重地望著法醫科的這群年輕的法醫們。

我終於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問了一個我十分關心的問題:“所以,真正的凶手,他不是勞改農場的?”

老全和老魏同時點了頭。

“那他是誰?”我問。

老魏看著老全,意思是讓老全來說。

“這個人我認識嗎?”我又問。

老全卻向老魏使了個眼色,他的意思還是想讓老魏來說。

老魏看著我,然後說出了一個名字:“冉高年。”

“誰?”

老魏:“位於案發地兩百公裏之外,也是在本省的範圍之內,有一個冉家村。跟凶手的DNA比中的犯罪嫌疑人名叫冉高年,他就是住在這個冉家村的人。”

我:“冉……”

老全看出了我的一臉迷茫:“這就是科學,它不會騙人,我們得相信科學。”

我點頭對老全的話表示認可,可我依舊無法擺脫迷茫的感覺,因為我真的想不起來這個冉高年到底是誰。

老全:“現在咱們的專案組已經獲準再次成立了,就等省廳的領導最後把專案組的成員定下來,咱們馬上就可以展開行動!”

老魏:“嗯。專案組成員一旦確定,就會馬上召開專案會議,然後火速趕往冉家村,去找這個冉高年。”

我突然對老全說:“我要一起去!”

老全和老魏幾乎同時發出了疑問:“什麽?”

“我說,我要一起去!”

“你去幹嘛?”老全問。

“我想跟你們一起去見一見凶手。”

“在定罪之前,他還隻是犯罪嫌疑人。”老全提醒我。

“對。我要去見這個嫌疑人!”我說。

老全為難起來:“可是,你不是我們公安內部的人。我們抓捕犯人的過程,是不可以有外人的。”

“不。我要去。全叔叔,你一定要幫我想想辦法,我一定要去見一見這個人。我知道你有大本事,你有辦法幫我的。”

老全看了看老魏,兩個人都為難起來。

最後還是老魏首先開口:“老全,要不你幫她想想辦法。”

老全看著我,良久:“小文,我問你個問題,你要跟我說真話。”

“嗯。”

“當你見到殺死你母親和弟弟的凶手時,你能夠保持冷靜嗎?”

“……”

2

2016年5月17日,距離25周年忌日還有六天。

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我便乘坐刑警隊的吉普車朝冉家村趕去。同車的,還有我熟悉的老全和魏法醫,開車的是安小峰。

準確來說,我們火速趕往的目的地,是冉家村所在的C市。在該市刑偵支隊,又另外一隊人馬正在等著我們,他們也將作為此次專案組的成員協助破案。

老全被省公安廳任命為專案組組長,老魏為副組長。此外,老全還在隊裏欽點了包括安小峰在內的四名精英警員,組成了一個六人小組。另外,因為此次屬於誇地區辦案,需由冉家村所在的轄區刑警隊參與,省公安廳高度重視這個案子,特地將待會兒就會碰麵的C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命案大隊的大隊長老李,以及老李手下的三名警員也編入專案組,以協助老全。至此,一共十人的專案組時隔25年再度成立了。

這個信息是同車的老全告訴我的,他這一路很是興奮,看得出,他對破案勢在必得。

數小時路程,我們一行七人兩輛車在中午的時候抵達了C市刑偵支隊。

這是我第一次到C市來,之前我對這裏一無所知。

命案大隊的大隊長老李早在大院裏等候我們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年紀比老全略輕,但是身材精壯,嗓音洪亮,看似飽經風霜。

一見麵,老李的臉上也掛著激動之情。因為之前就認識,所以無需寒暄,直接握住老全的手簡單幹脆地說:“你們來之前,已經讓我們的人把案卷資料都熟悉過了。咱們先去會議室,快速地開一個專案會議,然後去隊裏的食堂吃飯。吃完飯,馬不停蹄,立即趕往冉家村拿人。”

一行人風塵仆仆地趕往會議室。我則被當地的一個警員帶進了大會議室旁邊的一個小接待室,那警員給我倒了熱水,也不走,一直陪我聊天。他知道我是本案的受害者家屬,所以對我話說一直柔聲細語,格外親切。

盡管那警員一直耐心地陪我,但是我的心裏早已長了草,很想知道大會議室裏麵的專案會議開得如何。我知道那不是我該操心的事情,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們都談了什麽。

好在專案會議隻進行了不到40分鍾,我們一行人又在老李的帶領下,去到隊裏的食堂用午餐。我們進入食堂的時候,飯已經準備好了,看來老李早就將一切安排妥了。

吃飯的時候,老李一直拉著老全和魏法醫聊案子的事情,隻有安小峰坐在了我的身邊。

我忍不住問他:“你們是什麽時候比中那個嫌疑人的?”

安小峰比較年輕,隻有20出頭,英俊帥氣的臉龐,瘦高的個子,麵白唇紅,怎麽看,都不像是幹刑警的,更像是個演員。但是這小子雖然剛畢業沒幾年,卻已經得到了老全的認可,親自**,已經具備了相當犀利的辦事能力。

安小峰稍微想了下,說道:“我師父是在5月4日接到DNA數據庫的比對報告的。”

我點了點頭。

“很突然,剛開始,我們都有點不敢相信!”他補充道,“你也知道,畢竟這個案子已經沉寂了20多年了。說實在的,直到現在,我都感覺像是做夢似的。”

我沒有說話,隻是苦笑了一下。我的心裏何嚐不是這種感覺呢?

安小峰忍不住又說道:“還真讓魏法醫給說中了。這個案子,最後的破案關鍵還真就是凶手留在被害者齊淑敏體內的精斑樣本。”

安小峰說完,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勁,於是趕緊道歉:“不好意思。聽到這個,你的心裏很不舒服吧?”

“沒事的。像你說的,這個案子過去太久了,那時候我還是小孩子。”

安小峰見我真的沒事,就繼續說道:“我進入刑警隊工作以後,就聽說了這個案子。這麽多年了,一直沒有新的線索,這也成了我們隊裏人的一個心病。以前,我經常聽師傅說起這個案子,沒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把沒有破掉的案子重新拿出來梳理一遍。到後來,所有的案子都破了,唯獨這個遲遲沒有音訊。”

“你師傅是個好人。我是說,他是個好警察!”

“一開始,我師傅認為凶手是你們本地人,他就住在你們村附近。後來案子破不了,師傅就開始擔心,最擔心的就是凶手是流竄作案。也就是說,一旦凶手是這種性質的話,做完案以後,就會跑很遠,再想找到他,就如同大海撈針了。

所以,前幾天拿到DNA比對報告的時候,我和師傅除了激動,還都有一種沮喪之情。”

“為什麽?”

“因為報告顯示,跟凶手DNA比中的嫌疑人,他住在距離案發地大概200多公裏之外的地方。也就是說,他當年很可能是流竄到你們村去做的案。”

“他跑那麽遠,就是為了要殺人嗎?”

“我看過案卷,凶手的殺人動機,我師傅當年的判斷應該沒有問題,就是強奸殺人,然後拋屍。我和師傅不能理解的是,這個凶手既然是生活在200多公裏之外的人,為什麽他會對你們村的地形那麽熟悉?”

聽了小安對案子的描述,我的心裏雖然很不舒服,但是我仍舊願意堅持跟他討論下去:“也許他是去我們村走親戚什麽的唄。”

“不可能!如果你們村有凶手的親戚,那麽他們的DNA具有相似性,早就被我們給排查出來了。”

“也是。”

“所以我師傅心裏現在還在迷茫這件事。”

“興許待會兒見到那個嫌疑人,疑問就會解開了。”我安慰道。

“但願吧。”他說。

“再有六天,就整整25年了。”我說。

小安沒有聽清我說的話,因為他已經吃完了,正準備跟當地的刑警們商量出發的路線問題。

十分鍾之後,我們一行三輛車朝著冉家村駛去。跟來時一樣,我已經跟老全他們通車。不同的是,來的時候我跟魏法醫坐在後排,老全坐在副駕駛位置。去冉家村的路上,老全說要跟魏法醫商量一下待會兒審問嫌疑人的細節,所以兩個人坐去了後排,還是安小峰開車,我則被安排坐在了副駕駛上。

一路上,老全都在跟老魏兩人小聲地嘀咕著,我則看著車窗外陌生的風景,感受著與殺人犯越來越近的緊張感。

安小峰隻是專注地開車,並不說話,這讓我即緊張又尷尬。感覺上,我好想是在靜靜地偷聽這老全他們的談話,這讓我感到一絲羞愧。

為了化解這種尷尬,我開口跟小安聊天:“這裏的老李,看上去很厲害的樣子!”

小安突然來了興致:“你說老李啊?那可不!命案大隊大隊長,經手的可都是大案子,能是一般人嗎?”

“那他跟全叔叔,誰厲害?”

老全在後排聽到了我們的談話,苦笑了一下。

小安繼續興高采烈地說道:“那當然是我師傅厲害。老李要想跟我師傅比,從資曆上就差著年頭呢!”

我點頭認可。

突然,後排的老全說道:“老李外號拚命三郎,就在咱們趕來之前,人家剛剛將三名潛逃了九年的命案凶手抓捕歸案。今年他在全省是要掛頭彩了。”

小安不服地說:“那可不一定。等咱們這個案子破了,掛頭彩的是師傅你!”

“現在還不敢高興太早哇。”

老全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讓我格外警覺。我從後視鏡裏,看到老全的臉,他的臉上仍舊帶著出發時的疑惑。看來這個疑惑一直在困擾這他,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氣憤突然安靜下來,小安首先感到了不適應。他也從後視鏡裏看了看他的師傅,然後關心地問:“你還在想那個問題嗎?”

老全剛想說什麽,看了看我,又咽了回去。

小安也看了看我,也閉起嘴巴不肯在說話了。

我隻好識趣地說:“你們如果要討論案子的事情,我可以把耳朵塞起來。你們放心,我知道紀律,我保證不偷聽。”

老全想了想,然後衝我笑著說:“那倒不用。其實也沒有什麽。隻是,我一直沒有想明白而已。”

小安接話說:“師傅,你就撿能說的,說一點給她聽。”

老全說道:“根據目前專案組掌握的線索,讓我十分的詫異。小文,如果你記性好的話,你應該記得,我當年對本案的凶手的推斷,是這麽說的。”

我當然記得,我跟老全打了20多年交道了。

老全繼續說道:“凶手,應該是一個30歲左右的男性。光頭,熟悉地形,而且很可能有犯罪前科。然而,我們用DNA比對中的,是住在冉家村的一個農民,並且,他今年已經75歲高齡了!”

“啊?”我簡直目瞪口呆,瞬間就理解這一路老全疑慮的原因了。

“一個75歲的老漢有重大作案嫌疑,這讓我不敢相信呐。”

“怎麽會是一個老人呢?”我問道。

“如果真是他幹的,也就是說,在25年前,他作案的時候,是一個50歲的人。”

“這就跟我們之前的判斷,凶手是一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有著巨大的差距了。”老魏補充道。

“可是科學是不會騙人的,我不得不承認,與經驗相比,我更相信科學。”老全語重心長地說道,“可是,我的推斷與科學存在這麽巨大的偏差,這叫我沒有辦法不疑惑。”

小安:“呦,師傅,這麽多年了,您可頭一次承認科學的力量。您在我心中,可一直都是經驗派的代表。”

老全對這句調侃並沒有做任何回應,而是繼續沉浸在他的疑惑中無法自拔:“要麽是科學出了錯誤。要麽,是我出了錯誤。總之,這一次,一定是有一個出錯了。”

“50歲的人作案,跟30歲的人作案,會有什麽差別嗎?”我是真的不懂。

小安對我問題擺出一副不屑的姿態,急於想要在我麵前炫技:“當然有差別啦!我跟你說,這裏麵的差別可大了去了!”

老全突然打斷了小安:“你就別炫耀那點專業課所學了,專心開車。對了,小文,我問你的那個事情,你想好了嗎?”

“哪個?”

“就是待會兒真的見到凶手,你能保持冷靜嗎?”

“我……”

老全提醒道:“我可跟你說,我是以需要家屬辨認的理由帶你過來見嫌疑人的。”

“嗯,我知道,辨認。可,需要,我,辨認,什麽?”

“辨認一下,這個嫌疑人你之前認不認識,有沒有事先出現過。比如在你們村,在你們家附近。看一看,他是不是跟你們家有過過節。”老全耐心地指導著我,“當然了,這些都不是很重要了。隻要DNA能夠比對上,那就是鐵證了,就可以定罪了。讓你辨認一下,隻不過是個流程而已。所以,你也不要緊張。他剛開始,肯定是不想認罪,或許,還會出言威脅你。這些你都不要害怕,他在我們手裏,諒他也不敢做出格的事情。”

小安也跟著安慰我:“你怕他幹嘛?!他是一個殺人犯,見到你這受害者家屬的時候,他首先是會感到愧疚,感到害怕。再加上,他已經是一個75歲的老頭了,就算真的動手,他也不是你的對手啊。”

魏法醫突然建議道:“我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讓小文待會兒不要暴露真實身份。”

老全眼睛一亮:“你是說,讓她假扮成我們的人?”

魏法醫說道:“也不一定是我們的人。她隻要不說是死者齊淑敏女兒,說是誰都行。反正嫌疑人並不認識小文。”

老全:“那也行。小文,你說呢?”

“我可以的。”

“那你想好待會兒見到他時,問他什麽問題了嗎?”老全問。

“嗯。”

3

天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陰的,我並沒有主意。也許它本來就沒有晴過,也許是我一直心事重重,並沒有對天氣多加留意。

由錦繡市公安局刑偵支隊一大隊以及C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命案大隊所組成的聯合抓捕小組,一行三輛吉普車沿著崎嶇的鄉間沙石路朝著冉家村的方向挺近著。

據說,冉家村派出所和村委會的人已經事先得到了通知,在抓捕組趕到之前,他們已經將冉老漢及其家人實施了軟監控。用本地刑警老李的話說,他已經是插翅難逃了。

積雨雲不是很厚,所以我判定,今天應該不會下雨。但是明天或是後天,就未可知了。本地的春雨,要等到清明前後才會正式來臨,現在距離清明節,還早呢。

又快到給母親和弟弟掃墓的時節了,今年能否給他們帶去好消息,就看今天了。

所以,當離開市區又行駛了45分鍾以後,當冉家村的輪廓漸漸在我眼前清晰的時候,我提醒我自己,一定要堅強,因為今天是我25年來最最期盼著的一天,我一定不能夠留下遺憾,否則我的後半生都將無法原諒自己。

三輛吉普車駛入村委會大院,派出所也在大院裏辦公,是一間不到40平米的小房。

跟當地派出所的民警打過招呼之後,老全吩咐安小峰:“你帶兩個人,在當地民警的帶領下,去到冉高年的家,先把他一個人帶到這裏來。我們先在這兒安排一下待會兒審問的事情。”

安小峰領命帶人出發了,我就快要見到那個人了,心跳開始加速起來。

老全對老李和老魏說:“咱們這樣,待會兒人帶到之後,第一時間,先對他采血。這個工作老魏你親自來。采血完畢,立即派人派專車,把血樣送回市局物證鑒定中心去,爭取在最快的時間內,做出DNA鑒定,與死者齊淑敏體內的凶手精斑DNA比對。比對結果要第一時間采用電話的形式通知我們,一旦比對結果吻合,咱們就不跟他廢話了,直接抓人!”

老魏:“我這邊沒有任何問題,工具我都帶齊了來的。”

老李:“物證鑒定中心那邊我早就打好招呼了,今天會派專人等著咱們的血樣送去。”

老全:“好。那邊出結果,需要多久?”

老李:“回城需要45分鍾。DNA比對需要三個小時。”

老全看了一眼手表:“現在已經快要兩點了,時間上,還能夠往前爭取一下嗎?”

老李:“從采血到得出結果,我盡量趕在三個小時之內完成。”

老全:“行。那就這樣,待會兒咱們不對嫌疑人展開正式的審訊,因為沒有直接的證據,他也不會那麽快就對咱們交代。一切就等DNA比對結果出來,到時候鐵證如山,他不交代也可以定他的罪。”

老李:“我看行。”

老全:“那待會兒就等老魏采血完畢,就由咱倆倆進去,跟嫌疑人隨便聊聊。先不問案子的事,就陪他天南海北地聊。咱倆打好配合,輪番上陣,采取車輪戰,說什麽,都得堅持三個小時,一直聊到DNA結果出來。”

老李:“沒問題!以前經常審犯人,連審一天一宿我這都沒問題。”

老魏突然擔心起來:“嫌疑人是個75歲高齡的老人,如果他身體承受不住,病倒了怎麽辦?還有一種可能,嫌疑人為了掩飾罪行,倚老賣老,幹脆假裝暈倒,或是幹脆碰瓷,無賴咱們刑訊逼供。到時候他的家屬要是找咱們鬧,咱們豈不是被動?”

老全想了一下:“老魏說的情況,確實不能不考慮在內。”

老李:“那咱們就全程錄像。”

老魏:“可是哪來的攝像機?”

老李:“我帶了呀!”

老魏:“嘿!一看就是總審犯人,都審出經驗來了。”

老李吩咐手下,在派出所屋裏把DV機架設完畢,並且專門安排一名警員,負責全程錄像。

我則開始擔心起來,想到待會兒萬一那個老頭是個行動不便、語言不清的情況,將對我們的問話產生嚴重的影響。看來隻能寄希望於老魏的采血了,法醫部門的工作再一次成為本案唯一關注的焦點。

我特地看了一眼老魏,他手裏的工具箱已經在派出所屋裏的工作台上擺設完畢,他正好手裏沒有事情,他正好也在看我。我們四目相對,他一定是在我的臉上看出了我的心事,我從他的臉上,卻沒有看出多少擔心來。也許是他胸有成竹了吧,我隻希望他今天能夠一直這麽自信下去。

村子不大,安小峰出去不到20分鍾,就把冉高年帶了過來。

我第一眼看見冉高年時,他正邁著緩慢的步子進院。他的兩邊,是安小峰和另外一個警員,二人一左一右攙著冉高年的胳膊,朝派出所屋裏走來。

他一步一步緩慢地接近著我,我漸漸地看清楚了他的樣子。

他佝僂這腰,披著一件深藍色的外套,頭上戴著一頂乳白色的尼龍編製草帽,帽子的邊緣,漏出全白的頭發。他的皮膚是黑褐色的,布滿深深的皺紋,稀疏的胡子圍繞這嘴巴四周,也已經全白。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一根廉價的木頭拐杖,輕易地透露出莊稼漢的身份以及並不寬裕的家庭條件。

他隻是一個普通的農村老漢,他和我們村的那些老年人沒有任何分別。就算他沒有犯罪,就算今天沒有刑警來抓他,他也活不了幾年。

這個人,他真的是殺死我母親和弟弟的凶手嗎?

這是我見到冉高年以後心裏的唯一想法。

我特地注意了所有在場的人的表情,他們在看到冉高年之後,臉上都漏出了跟我一樣的疑惑。

冉老漢在大家的注視下,被帶進了派出所屋裏,由老魏為他采集血樣。

在這個短暫的時間裏,我快速地走到老全的身邊,小聲地問出了我心底的疑慮:“你們真的確定是他麽?”

“差不多少。”

“怎麽就能這麽確定是他?”我問。

“DNA圖譜是絕對不會騙人的。根據遺傳學規律推測,如果不是這個老漢,就有可能是他的孫子。但是他的孫子是1991年以後才出生的,所以不可能犯下這個案子。”

我對DNA技術一無所知,但是聽老全這麽說,也隻好相信他的專業。

不一會兒,老魏的采血工作已經完成了。兩個警員護送著血樣,開著一輛吉普車趕回了市裏。

按照之前製定的策略,在等待DNA檢驗結果的幾個小時時間裏,老全和老李將跟冉老漢進行一番長談,將他這一生的人生軌跡都摸個遍。

因為不是正是審訊,也不涉及太多的案情,所以我被老全獲準,可以待在派出所的屋裏,旁聽他們的談話。並且,待會兒我也將有機會,跟眼前這個模式的老人來一次一對一的對話。

之前老全問我,想好跟嫌疑人聊什麽了嗎?我說我想好了。其實,我欺騙了老全,我並沒有想好。

以為我的心裏一直在放空,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找了25年的人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反而沒有了當初那股子恨意,以及那滿腔的責問的話。

也許是冉高年太老了,也許是過了太久了。

冉高年跟老全和老李聊天的時候,隻是規規矩矩地坐著,語言思路不是特別清晰,符合他這個年齡人的特點。但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起碼,並沒有出現意想中的碰瓷現象。

在他談話的時候,我始終注意著他的手,那微微發抖的手,完全沒有了力氣,我無法想象他能夠用這雙手做下殘忍的罪行。

老全和老李果然經驗豐富,嚴格地按照他們之前製定的方案,完全沒有涉及案情,隻是閑聊著跟老漢的經曆相關的事情。

我注意到,老全聊一會兒,老李就接著聊一會兒,二人配合還算默契,冉高年也並沒有對他們報以警惕。隻不過,老全每隔一會兒就看一次手表,而老李呢,則是每隔一會兒看一眼手機有沒有來電。這二人倒是顯得略微緊張,被審問的冉老漢倒是心平氣和,異常淡定。

我實在有些坐不住了,因為我心裏的疑問越來越強烈起來。

他會是殺死我母親和弟弟的凶手嗎?

我恨不得立即向他問出這個問題。

突然,老全朝我擺了擺手,說:“小文,你坐過來吧。”

我愣了一下。

老全對冉高年介紹說:“這位也是我們的人。你別緊張,咱們今天就是隨便聊天。”

冉高年第一次認真地看了我,他的臉上是僵硬的笑容,他的眼睛是昏花的,他隻是點了一下頭,並沒有跟我打招呼。現在對於他來說,我不過是個陌生人,一個連怎麽打招呼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我坐在冉高年的對麵,距離大約是一米。

老全似乎看出我的緊張,提醒我道:“小文,隨便聊聊。”

我清了清喉嚨,硬擠出一句開場白:“天氣已經開始熱了,怎麽還帶著帽子呀?”

冉老漢沒有說話,但他意識到頭頂已經微微發汗,於是將帽子摘了下來,放在自己大腿上。

我注意到他的頭頂已經沒有頭發,頭皮發亮,看來是已經禿了很多年了。但是四周一圈的白發還是挺茂盛的。

“為什麽不剃個光頭呢?”我問。

冉高年尷尬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發型,又苦笑了一下:“沒剃過光頭,不習慣。”

我警惕地看了一眼老全,他也在看著我。

他說這句話,是不是對我有所防備了?我不知道。我沒有繼續沿著這個話題往下問,老全也不會允許我問他25年前是不是光頭這種直白的問題,我當然也深知,現在不能夠打草驚蛇。

於是我問道:“剛才你說,沒種多少地。那你還幹什麽了?年輕那會兒,你都幹什麽工作了?”

冉高年似乎突然來了精神,說:“做活,打木業。就是木工,打家具。”

“就在你們村子裏麵做嗎?有沒有去外麵闖闖?比如省城什麽的。”我問。

“不往外去。”

“那你這一輩子,都沒出過院門吧?”

“最遠跑到錦繡那個……叫啥地方……二道崗。”

我的心中一驚。

我看了老全一眼,老全也是一驚。老全也朝老李看了一眼,老李朝老全點了點頭,意思好像是說,凶手就是他。

“當時你去錦繡的時候多大?”我又問道。

“當時去,有五十歲了。”

我的心中再次一驚。

25年前,案發的時候,史從朗就已經50歲了。他還具備強奸殺人的能力嗎?

“是啥時間去的?”我繼續問道。

“那一回是……春天農忙的時候,他那邊有趕集的時候,去過一次。”

“收麥子之前去的?還是之後?”

“還沒收麥,麥地還是綠的,去過一次。”

越來越接近了,我的心髒跳到了嗓子眼了。

“對。去了,是哪一天我也不記不清。反正是有這回事。”冉高年又補充道。

我仔細注視著冉高年的表情變化,似乎有一絲細微的變化被我捕捉到了。我感到,他有一點心虛。尤其是說到麥子地還是綠色的時候,他能夠記得如此清楚,一定是發生了令他印象深刻的事。

老全和老李以及在場一直沒有發言的魏法醫的臉上,也都漏出了堅定的表情,他們可能也感覺凶手就是他了,他們可能已經感覺案子就要破了。

我的心情此刻已不能再平靜,我甚至已經在考慮,直接撲上去跟這個殺人凶手搏命。

於是我高聲地質問他:“你還記不記得麥地裏那個機井房?”

冉高年抬起頭,問我:“什麽?”

我快要失控:“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機井房?”

老全嚇得站了起來。

我也站了起來,隨時做好撲上去的準備:“你到底記不記得?”

冉高年好像被我嚇到了,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幾下:“什麽機井房?”

老全一把抱住了我,將我往屋外拉:“小文,你是不是暈車反應?快到外麵涼快一下!”

老李也站了起來,坐到冉老漢的麵前,安慰著他:“小姑娘亂問的,你別理她。”

我被老全拉到門口,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到底去沒去過那個機井房嘛?!”

老全的臉色已經不太好看了,但是不等他訓斥我,突然,一陣手機鈴聲響起,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朝老李看去。

老李凝重地看著手機來電,又凝重地接起電話。

我聽不見電話裏的人對他說了什麽,但是我能夠看到,老李的臉色變了,變得非常難看,變得猶如死灰。

“有消息了?”老全忍不住問。

老李徑直朝屋外走去,老全和老魏趕緊跟了上去。我也忍不住跟了上去。

“DNA比對結果出來了,不是他。”老李說。

“啊?!怎麽……不是他呢?”老全的臉色也變了。

“怎麽可能不是呢?之前DNA不是已經對上了麽?”老魏問。

“我們的法醫說,剛才送去的冉高年的血液DNA樣本,與錦繡市二道崗村1991年“523”案件的精斑樣本,並不屬於同一個人。”老李解釋道。

“那是之前的比對結果出錯了?”老全問。

“也不是。冉高年的DNA圖譜,跟凶手留在死者齊淑敏體內精斑的DNA圖譜,的確有一部分是相似的。但是,二者不是完全一致。所以,冉高年他不是凶手。”

老魏聽完老李的解釋,作為法醫的他,第一個理清了思路:“明白了。DNA對不上,而且我們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冉高年犯過這個案子。那麽疑罪從無,可以讓他回家了。”

4

當晚,抓捕小組沒有馬上返回城裏,而是在老範的建議下,暫且留在村子裏過夜。

村委會和村派出所為我們騰出了村委會的臨時宿舍,條件簡陋,但所有人都沒有怨言。因為大家夥都跟老範一樣,沉浸在心裏那團為解開的疑惑裏,無法自拔。

曾經一度,我都以為那個75歲的老漢就是凶手了,盡管他看起來無法讓人相信,但是當我問到當年他去我們村子的事情時,我就一度以為是他了。當聽到法醫部門的消息之後,我的心情又從最激動處瞬間墜落,這種大開大合真的讓我吃不消,以至於晚飯都沒有吃幾口。

晚飯後,老全拉著老李等人一直在商量案子的事,並沒人注意到我。好心的村婦女主任從她家裏端來一盤餃子,她以為我吃不慣當地的飯菜,但我看著她的好心卻無法接受。

“吃吧,韭菜雞蛋餡的。我看你晚飯都沒吃幾口。”

“謝謝,我從來不吃這個。”我說。

“你是從來不吃韭菜嗎?”

“哦,不是。我是從來不吃餃子。”

婦女主任端著盤子站在我的麵前,整個人都呆滯了,她的臉上掛著無法描述的表情,似雲似霧。

我的心裏瞬間非常過意不去,我真的覺得我剛才的話挺讓人不能理解的,但是我又沒有辦法很好地解釋,因為這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夠說得清的。

良久,主任才從呆滯中緩過來,對我說:“你要是不吃的話,那我給裏屋送去吧。”

我趕緊起身接過盤子,盡量客氣地說:“我送進去吧。”

我端著盤子來到老全他們這屋,因為正在開會,並沒有人注意我的到來。我將盤子放在桌上,大家隻是瞅了一眼,並沒有人動它。

我退到門口,正打算出去,突然聽到一些我感興趣的話題,我停了下來,在門口牆邊的矮板凳上坐了下來。

如果談話的內容不方便我聽,他們會提醒我的,我想。

“現在問題的核心是,之前的DNA比對報告,到底還算不算數?!”老全心急火燎地說道。

老李的嗓音依舊洪亮:“當然算數,DNA是絕對不會出錯的!”

老全:“之前都已經對上了,現在又對不上了,到底相信哪一個?”

老李:“都相信呐!”

老全:“但是他們互相矛盾呀!”

老李:“還是老魏來說說吧,你是幹法醫的。”

老魏滿臉寫著為難:“根據之前的DNA圖譜,不是冉老漢,就是他孫子,可他孫子是案發之後才出生的,所以,理論上將,肯定是冉老漢沒錯的。但是現在令人奇怪的事情出現了,冉老漢的血液DNA居然對不上了!”

老全看著老李手下負責遞送血樣的幹警:“會不會是運送血樣的過程中汙染了?”

幹警一臉委屈:“絕對不可能,運送過程中血樣都是在箱子裏密封著的!”

老魏:“有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比較罕見,但是有其存在的幾率,那就是骨髓移植。”

老魏:“加入冉老漢之前得過白血病的話,並且剛好接受過骨髓移植,那麽他的血液DNA圖譜有一部分就會發生變化,跟之前的不同。”

就在幹警們的臉上浮現出欣慰,以為找到解決疑團的答案時,老魏的話再次將大家送回穀底。

他說:“考慮到這種可能性,剛才送回冉老漢的時候,就已經向多方求證過了,他根本沒得過白血病,更沒接受過骨髓移植。”

當地派出所所長說:“這我信。以他家的經濟狀況,要是得上這種病隻能是等著死,根本就沒錢治。”

唯一的可能性又被否定了,我的心情也在此沮喪起來。

老全想了想,問老李:“對了,你們的法醫那邊,有沒有別的辦法?”

老李:“剛才給我來電話說,他們在公安部的物證鑒定中心有熟人,打算把資料發過去請教一下。讓咱們再等等,稍微的時候給咱們回電話。”

老魏:“那隻能等等了,沒有其他辦法。”

老李的一個手下說道:“要不,幹脆先把冉老漢抓回去得了,我就不信回到隊裏我審不出來!”

老李:“草率!他那麽大歲數,萬一心髒病犯了,被你審過去怎麽辦?”

“今天看他的狀態,審個兩三天應該問題不大。除了腿腳有點不利索之外。”

老全:“還是先等等吧。”

大家全都沒轍了,都耷拉著腦袋不再發言。

屋子裏原本是吵吵鬧鬧的,現在突然安靜下來,大家全都等著老李的手機的動靜。可老李的手機一直沒有響,什麽時候響,大家也都不知道。

我突然說:“大家吃餃子吧。”

老全他們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大盤餃子,可大家全都看著,沒人有胃口。

夜已深了,大家的倦意全都湧上來,抽煙也更加頻繁了,唯獨老全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並不抽煙。

安小峰給他師傅衝一大杯濃茶,那顏色深得很,想必一定很苦。

後來,老全建議說:“咱們等到半夜12點,12點要是沒來電話,咱們就先睡覺。”

11:55,老李的手機響了,老李見大家都拿渴望的眼神瞅著他,他接起電話後,幹脆開了免提。

電話裏,本市的法醫把他從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谘詢到的情況做了說明。他說:“我把案子的物證資料和基本情況都給他們了,他們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所以還特地緊急開了個會議,組織專家對案例做了分析。所以這麽晚才給我結果,得到結果以後,我們法醫科裏的人都很驚訝,使我們都萬萬沒有想到的結果。”

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緊緊地圍著老李的手機認真地傾聽著。

“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認為,75歲的冉老漢應該是建國以後公安機關在進行DNA檢測的時候碰到的最意外的一個情況,DNA在冉老漢這一代人的身上發生了某種變異”

老魏焦急地追問:“你是說,基因突變嗎?有確切的證據嗎?他們的意思是不是說,凶手依舊是冉高年,隻不過他的DNA出現了突變,所以現在的血液DNA跟之前的對不上了?”

“不是。”

所有人再次一頭霧水。

老李也急了:“那到底是咋回事嘛?!”

“之前的DNA比對結果,不是顯示出了,凶手不是冉老漢,就是他的孫子嘛。”

“對呀!”

“因為他的孫子年紀太小,不可能是本案凶手,所以,咱們隻把凶手鎖定在了冉老漢本人。”

“對呀,對呀!這有什麽問題嗎?”

“上麵的意思是,之前的DNA比對結果,是根據變異的結果得出的。也就是說,一開始的結論是不夠準確的。真正的凶手,不是在冉老漢及其孫子輩當中,而應該是在冉老漢的兒子輩中!”

掛了電話,大家全都立即來了精神,各個摩拳擦掌,恢複了剛出發時的狀態。

“那還等啥,連夜抓人吧!”老李說。

“先等等。”老全問道:“冉高年一共有幾個兒子?”

當地派出所的人回答:“三個。”

老全:“都什麽情況?”

“最大的今年49歲,本村農民,家裏有一個兒子。哦,對了,就是之前被你們排除的生於案發時間以後的那個孫子輩的。排老二那個今年44歲,跟他爸一樣,是個木匠。最小的,今年42歲,目前無業。”

老全想了一下,說道:“那也不太對勁呀。最大的今年才49歲,案發是在25年前,當時他才隻有24歲。這跟我們之前的推斷,凶手應該是個30歲左右的男性,還是有一定的出入呀!”

老魏說:“就這個老大還有點可能性。後麵那倆小的,當年一個17歲,一個19歲,基本可以排除嫌疑了。”

老李:“咱先不管他們哥仨到底是誰幹的,我馬上派人去把他們仨都控製起來,挨個采血送回去化驗,到時候DNA比對結果出來不就真相大白了嘛!”

老全建議道:“你讓手底下的人行動的時候隱蔽一點,聲勢別搞太大,我怕連夜抓人會擾民不安。”

“你放100個心吧!”老李說完,親自帶人去抓人了。

老全對老魏說:“那就麻煩你,先別休息了,待會兒繼續采血。”

“跟我你還客氣什麽?!”

大家全都散了,屋裏隻剩下我一人。我看著桌上那盤早已涼了的餃子,心情再次回到剛剛來到時的樣子。

輾轉了一圈之後,一切又回到了剛開始時,我依舊是期待,緊張,心裏,也在思考著冉老漢的三個兒子,到底誰才是那個殺人後潛逃了25年之久的惡魔。

半個多小時之後,冉家三兄弟被分別從其住處帶到了村派出所。

審訊的流程跟下午的時候對冉老漢的相同,先不進入主題,而是跟他們攀談人生經曆,隻做基本了解,其他的,隻等三份送往市裏的血液樣本的鑒定結果出來再定。

冉家哥三個,我都見到了。至於哪一個更像凶手,我說不好。我特地多觀察了冉家大哥幾眼,他跟他的父親給我的感覺其實差不多,都不太像。

我這麽說是有一定根據的。因為我是見過真正的惡人的,那種做過案的人,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比如小的時候,勞改農場裏的那些人,我是見過的。他們的樣子讓人不寒而栗,你隻要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好人。

可冉家這父子四個,雖然麵相不能用端著來形容,但是跟勞改農場那些人,還是有些差距的。尤其是嫌疑最大這個冉家大哥,不但早衰得厲害,身材也太精廋了,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我都懷疑他平時是怎麽下地幹農活的,沒有累死就已經是奇跡了。最要命的,是他的性格,唯唯諾諾的像個娘們兒,而且還暈針。剛才老魏給他紮針取血,他都快要暈過去了。

暈針暈血的人能當殺人犯?我不信。

我估計采血的時候老魏也有跟我同樣的看法吧,我從他臉上透出的失望表情能夠猜得出來。

所有人一夜未眠,通宵審訊,但也收獲有限。

我站在院子裏,看著東方的朝霞的時候,我見那霞雲的顏色發紅,於是想起了那句老話,朝霞不出門。看來今天也許要下雨了,我想。

可是這雨並沒有成功地降下來,隻是天氣有些陰沉。於是我又想起了一句老話,春雨貴如油。也是,既然這麽珍貴,它怎麽會輕易地給予呢?

直到第二天下午,老李的手機再次響起的時候,這雨始終沒有下。

DNA結果出來了,再次讓大家驚訝萬分,冉老漢的三個兒子,都不是凶手。

大家再一次把目光都投向了老全。

老全沉默著說不出話來。

老李想了一下說:“按理說到了這會兒,已經沒有人可以懷疑了。要不咱們先收隊吧?”

老全也想了一下,他看著一臉茫然的我,突然大聲說:“不回去!咱們今天,依舊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