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二十五年:塵與血 第十章 心結

我始終認為,我的心結,隻有老全能夠幫我解開。所以,我意識到,老全這個人,不但是那個幫我家破案的人,還將是解救我人生的人。

1

從老全那裏得知了好消息之後的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又去了一趟醫院。

今天,老全他們在緊張地籌備專案組,我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著他的好消息。我也要辦一件正事,所以,我必須得再去一趟醫院。不是為我的父親,而是為了我自己。

來到醫院,我又掛了一個精神科的專家號。

之後是上樓,來到門診台分診,候診。這個醫院的流程我已十分熟悉,因為來得太多次的緣故。

這一次,我主動要求醫生給我做了全麵的檢查,在就診前,我就跟醫生申明,我一定會很好地配合各項檢查,隻求得到一個權威的結果,我到底有沒有精神病?

醫生在一開始問了我一個問題,在各項檢查完畢,他拿到結果以後,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他問的是:“你為什麽懷疑自己有精神病?是你覺得自己精神不對?還是別人跟你說你有精神問題?”

我直言不諱地回答:“是我前夫,還有婆婆,他們說我精神不太正常。”

醫生追問:“他們有沒有說你怎麽不正常?”

“太固執。”

“固執?我也有這毛病!”

“還有,那個,我不太好意思說。”

“沒關係。你盡管說,你的隱私我會幫你保密。”

“我前夫說我……說我不愛讓他碰。”

“你是說,性冷淡嗎?”

“嗯。”

“那你覺得你有嗎?”

“還好吧,一點點。”

“那你跟我說說,你為什麽不太喜歡讓你老公,也就是前夫,碰你?”

“我總想起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什麽事?方便跟我說說嗎?”

“就是8歲那年,我看到警察把我母親的屍體從井裏撈出來,她是赤身**的。”

醫生沉默了好一會,又看了一次化驗單,對我說:“苑小文,從我們精神科的角度判斷,你沒有所謂的精神病。你剛說的強迫症也好,性冷淡也好,其實都屬於小時候遭遇事故之後的創傷後應激反應,我猜是這樣。所以,你不應該來我這兒,你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我沒有精神病?太好了,那,醫生,能求您給我開個診斷嗎?證明我沒有精神病!”

“我會在診斷書上寫明。對了,你為什麽這麽在乎這份診斷?這也是因為你的強迫症嗎?”

“噢,不是,我其實要不要這診斷都可以。我是說,對我自身而言。我要診斷是有別的用處。”

“給你前夫看?為了出一口氣?”

“也不是。他因為這個,不允許我見孩子。我是為了見孩子。”

從醫院走出來以後,我的精神更加振奮了。我的手裏緊緊地掐著診斷書,我恨不得馬上去杜帥家,把診斷摔在他的臉上,然後好好羞辱他和他媽一頓。

就在我剛走到路邊,想要去坐公交車的時候,我看到醫院大門口附近的門市房當中,恰巧有一家心理谘詢診所。

哈,真會做生意。

我決定聽從醫生的建議,去看看心理醫生。

於是,我懷著坦然的心情走近了這家心理谘詢所,在我去找前夫之前。

一個上了年紀且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接待了我,她把我帶進一間麵積不大,但是打掃得很幹淨的屋子。屋子裏麵有一些綠植,有兩把椅子,我們一人一把,麵對麵坐著。

我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素雅打扮的老者,她也在慈眉善目地打量著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中對這位上了年紀的谘詢師有種莫名的信任,我甚至認為她是某個大醫院退休的老專家。

出於禮貌,我沒有直接問。

“你手裏攥的,是醫生的診斷書嗎?如果我沒猜錯,是精神科的吧?可以給我看一看嗎?我年輕的時候,也當過精神科大夫。”她說。

我把診斷書交給她。

她戴上老花鏡,認真地閱讀著。

看完,她問我:“所以,你來我這兒,是想解決你的……性冷淡,還有強迫症,對麽?”

我輕輕地點頭。

老太太摘掉眼鏡,語氣緩和地對我說:“你可以隨便舉幾個關於這兩方麵的例子給我嗎?沒關係,你不用緊張,咱倆就是隨便聊聊。”

我稍微想了一下,給她講了兩段以前的事。

一次,杜帥跟單位的同事喝完酒,回家的時候,已經有些醉了。他爬上床,開始脫我的衣服,想要跟我**。我突然一陣反感,就把他推開了。杜帥借著酒勁,想要硬來,撕扯中,他拽壞了我的睡衣,我撓傷了他的手腕。杜帥惱羞成怒,找來麻繩,想要把我捆在床頭強暴我。我奮力抵抗,並且逃出了家裏。我躲在了小區裏用來堆放垃圾的舊車棚裏,一整晚,我都蜷縮在黑暗狹窄的角落裏,不敢回家。

還有一次,我騎著自行車馱著我的兒子回鄉下看父親。臨走的時候,婆婆有些不高興,她的意思是不讓我總往鄉下跑,尤其是帶著兒子,路上不太安全。我當時沒有過多理會她的話,因為前一天我倆因為她總嫌棄我的鄉下人而拌了幾句嘴,我以為她還在為那件事跟我置氣,所以我認為我回家躲她兩天比較好。當我馱著自行車走出小區院子的時候,我清晰地聽到身後婆婆跟鄰居說我的壞話,很大聲,分明是在說給我聽。我的心裏很來氣,所以我更加堅定地帶著兒子回了鄉下,並且一住就是三天,就連杜帥的電話我都沒有接。

三天之後,我從鄉下回城。我以為此時婆婆的氣會消除,結果沒想到,她不但氣沒消,還更加嚴重了。我一進屋,她就劈頭蓋臉講我一頓教訓。

她說:“你媽是怎麽死的你不知道?以後不許騎自行車馱孩子,不怕死你自己騎!”

因為提到我母親,所以我勢必要理論一番,我說:“我騎自行車怎麽就扯到我媽那兒去了?我媽死了這麽多年了,怎麽惹到你了?”

婆婆被我這麽一頂,更加生氣,說“看你這個熊樣,就知道你媽啥樣,肯定也不是個穩當的女人,注定該死。”

“你怎麽說話呢?”

“我說的有錯嗎?要不是她沒事總出去野,也不會被人害死。”

婆婆的話徹底惹火了我,我生平第一次,在她的麵前,將桌子掀翻,打碎了桌麵上所有的杯子和水壺。此舉的後果,是我被婆婆好一頓修理,扇了不知道多少個耳光。

以上兩件往事講完,我又詳細地把小時候家裏發生的事情回憶了一遍。足足講了有兩個多小時,直講得我口幹舌燥。

老太太給我倒了一大杯水,問我:“把心底積壓的情緒都說出來,是不是覺得輕鬆一些?”

我點了點頭。

“你呀,平時就是能交流的人太少了。負麵情緒需要釋放,你沒有釋放的途徑,都憋在了心理,能不問題嗎?”

我感覺她說中了我的處境。

“你想不想聽聽我對你的分析?”

“當然想聽。”

“其實你的問題,不是很嚴重。你呢,從小失去了母愛,父親又長期酗酒,態度消極,你屬於長期乏愛的家庭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所以,也就導致了你身上的一些固定特質。比較冷漠,情感缺乏,固執,等等,所以隻要是你認為對的事情,你是不太能聽取別人的意見的,甚至是不計後果的。你從小就得不到愛,得不到關心,所以你也不太會關心別人。因此你的丈夫,還有你的公公婆婆,跟你的關係不是很好,你們之間更像是形式婚姻。你隻做了你該做的事情,忽略了情感的表達和接納。”

我的婆婆總說我“捂不如,養不熟”,估計就是這麽回事。

“再來說說你的性冷淡,這個就比較容易理解了。童年時候你見到母親被強奸慘死,在心裏留下了陰影,成年之後,對男女之事產生了抗拒。對你來說,**毫無快感,反而很痛苦,要不是因為生孩子,你根本就不會接受**。”

“可能你說的對。”

“還有就是,你始終沒有辦法跟你的婆婆相處融洽,其實是因為在你的心裏不想媽媽的位置被別人取代。從你的描述中得知,其實你曾經試圖討好你的婆婆,可是最終都是失敗的。還有你的後媽,其實無論你表現得多麽接受她,其實在你的心裏,還是不能接受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有人提及要賣你家的老房子的時候,你總是表現出強烈的拒絕,這其實都是因為你沒有從那個案件當中走出來。”

我默不作聲,猶如被人擊中要害。

“其實你應該從小就接受心理治療。在你8歲那年,在你家裏發生變故之後,你應當馬上接受心理輔導。由於當時條件的限製,還有你父親精神的萎靡,沒有意識到你的不健康心理發展,所以,才耽誤至今。”

“聽你這麽說,我好像挺嚴重。”

“你不要有負擔。能認識到自己的問題在哪兒,就解決一半了。”

“我該怎麽辦?”

“沒事的時候,你可以經常來找我聊聊天,我幫你疏導疏導。還有就是,你可以換個環境生活。這麽多年,其實你始終生活在案發地周圍,或者是刑警隊附近,你的心裏一直沒有放下案子的事,心結一直沒有解開。也許換個環境,你就能放下了。”

我從谘詢所走了出來,心情還算可以。正如老人家所說的,清楚自己的問題在哪裏,就已經成功一半了。我的心裏還是很感謝她的。

但是我暫時不打算采納她的意見,不打算逃離這個城市。我始終認為,我的心結,隻有老全能夠幫我解開。所以,我意識到,老全這個人,不但是那個幫我家破案的人,還將是解救我人生的人。

2

我本來打算把醫生證實我沒有精神病的診斷書摔在杜帥的臉上的,但當我看到他那張哭喪的臉時,我卻不忍心這麽做了。

我提出見麵以後,他和我約在了城郊的一處鐵軌旁邊,我還以為他因為怕我總是纏著他想要殺我滅口呢,這種地方行人罕至,實在太適合滅口了。比如他可以先把我掐死,然後把我放在鐵軌上,偽造成我因為生活所迫臥軌自殺。

可當我看到杜帥那張臉時,我確信他今天不會跟我動粗。

“怎麽非要約在這兒?鳥不拉屎的地方!”我一邊抱怨,一邊朝他走去。

他指著鐵軌旁一個大石頭苦笑了一下,我仔細看過去,石頭上還真有幾滴灰白的鳥屎。

“找我啥事,快說吧,我還得回去上班。”他說。

“你今天怎麽了?丟錢了?”

“還是為孩子的事?”他問。

我點了點頭,從包裏掏出診斷書遞給他。

“這是什麽?”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杜帥皺著眉頭看了一會,然後將診斷書還給我。我以為他會受到觸動,最起碼,神情上會有所不同,然而,並沒有。真讓人生氣。

“你可看好嘍,醫生說我沒精神病,一直都是你和你媽誣陷我!”我強調道。

“是我媽,不是我。”沒想到杜帥會這麽說,“你有沒有精神病,我天天跟你睡在一張**,我能不知道麽?!”

“那你不他媽早幫我說話!”

“我媽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

“你可真是你媽的好兒子!”

“至少,性冷淡,我沒錯怪你吧?!”

我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哦,那個,嗯,好吧。”

“日子是咱們兩個人在過,咱倆過得好壞,最主要的因素,還是在於咱們兩個。”

這我當然知道,我又不是混不吝。

“我在積極接受心理治療。”我說道。

杜帥點了點頭:“那祝你早日康複。”

說了半天我還是個病人。

我突然指著天空中的一團白雲問他:“你看那片雲,像什麽?”

“汽車。”他說。

“不,像兔子。”

“李海雲的家裏人說讓我買一台轎車作為彩禮,才肯辦婚禮。”他說。

“鑫鑫一直嚷著要養一隻兔子,他好像從小就喜歡兔子。”我說。

“我媽說,我們家自己還沒開上轎車呢,憑什麽給李海雲買。所以不讓我再提辦婚禮的事,說先就這抻著。”他又說。

“養兔子肯定是不容易,你媽最討厭帶毛的東西。所以我打算在我那兒養一隻,等鑫鑫來的時候,可以玩上一會兒。”我又說。

他發現他在自說自話,而他所說的,我完全不感興趣。所以他尷尬了一下,然後硬擠出一絲微笑,在他滿是愁容的臉上。

“你父親怎麽樣?”他突然問。

“挺好的。”我說。

“也沒幫上什麽。要不,我給你拿點錢吧?”

“不用。”

“沒事。李海雲不會知道的。”

“那也不用。”

“那我回去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說。

“什麽?”

“既然進了一家門,你和李海雲就好好過吧。”

“哦,我知道。”

我轉身走掉。

“以後每個月,你選一天看孩子。來家看,或是帶走,都行。”他說。

我停下腳步,轉身對他鄭重地說:“謝謝。”

回去的路上,我腦海裏一直回響著我剛剛說的那句話。我和李海雲,到底誰才跟杜帥算是一家人呢?或許,全都不是?

我認為,最起碼,我們肯定不是一家人。盡管我們有過九年的婚姻,還有過一個八歲的兒子。生活一定是出錯了,我跟杜帥結婚,是生活出了錯,我跟杜帥離婚,是生活在糾錯。就是這樣。

我帶著恍惚的心情,先是去了一趟花鳥魚市場,挑選了一隻後背帶了一片灰毛的兔崽子,然後回了家。

次日,我便去把鑫鑫接了出來。先是帶著他吃了一頓炸雞,然後將他帶到我的住處,讓他跟他的姥爺見麵。

鑫鑫蠻有情義的,看到姥爺以後,跑著抱了上去。但是躺在病榻之上的父親卻沒有被這富有生機的場麵感染,他隻是迷迷糊糊地看了孩子一眼,然後仰著頭看著屋頂,喘著粗氣。

“姥爺,你怎麽了?”鑫鑫對眼下的狀況還不太懂。

我卻在思索著父親出現這一反常舉動的原因。

良久,父親又重新看著鑫鑫,嘴裏擠出一句:“小宇回來啦。”

我沒有聽太仔細,於是我湊近了一些。

“爸,你好好看看,誰來了?”

父親重新打量了一會鑫鑫,又打量了一會我,氣若遊絲地說:“淑敏,你和小宇,都回來啦。”

這一次我聽清楚了,我的眼淚唰地一下掉落。父親是我把看成我母親,把鑫鑫看成我的弟弟小宇了。

想不到25年後,他仍然在等待母親和弟弟回家。

我看著鑫鑫,鑫鑫也在愣愣地看著我。他今年8歲,正如當年的我,也是8歲。此刻鑫鑫眼裏的我的年紀,也和當年我眼裏的母親年紀相仿。怪不得父親會看錯,此情此景,隻是又一個生命的輪回啊。

鑫鑫去玩他的小兔了,我卻仍舊愣在原地,一會看看病榻之上,奄奄一息的父親,一會看看地上,活蹦亂跳的兔子,和笑聲悅耳的兒子。生機與死亡,這兩種極端的生命現象,同時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共存於這間小屋裏。

生機並不能衝淡死亡的哀傷,死亡也無法湮滅生機的茁壯。這是一場沒有必要的較量,是生命的荒唐和必要的構成。

3

專案組再次成立之前,我被老全緊急叫去了刑偵支隊。

為了怕我擔心,他在電話裏就跟我大致說明了緣由,跟我母親的案子無關,是要我去配合調查經偵大隊的一起案子。他們破獲了一起利用職務之便的詐騙案,涉案金額高達500萬元人民幣,被抓獲的嫌疑犯是一個姓宋的男性律師。

我在經偵大隊的審訊室裏見到了熟悉的宋律師,他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著實好笑,往日的厚顏無恥與猖狂的神情已經**然無存,滿臉的胡茬與布滿血絲的眼球表明他已經被連續審訊了一段時間。

看到他的一瞬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也不知道我是為什麽而笑,也許是因為他欺騙過我,看到他有今天的下場,我打心眼裏高興。

但我隨後也告訴老全的那些同事們,宋律師並沒有騙我多少錢,他頂多算詐騙未遂。

他們當然知道這些細節,因為是杜帥報的案。當初姓宋的剛想敲詐杜帥的時候,杜帥就報了警。他的做法是正確的,我和杜帥都沒有損失什麽。

讓宋律師落網的,是本市一個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板。老板的老婆發現丈夫跟他的女秘書有多次開房記錄,於是提出離婚,想要奪走一兒一女的撫養權,以及上億元的家產。老板同意不要子女撫養權,但不想分家產,於是聘請了宋律師幫忙處理此事。過程中,老板很快發現女秘書一方麵拿了老板的錢進行揮霍,一方麵還跟老板年輕健壯的司機有一腿,於是對二人懷恨在心,想要宋律師設法找出二人的“職務侵占”方麵的罪名,予以懲罰。最後的結果是,地產公司老板錯看了宋律師的能力,既沒贏得家產糾紛的官司,也沒找到職務侵占的證據,還被宋律師騙走了500萬巨款。一怒之下,隻好報警。宋律師早有打算,拿到錢以後就選擇了跑路,但是他哪裏是老全那幫同事的對手,跑走沒到5天,就在三亞給抓了回來。

因為杜帥曾經報過案,所以杜帥和我分別被警方叫來,對宋進行指認。

聽經偵大隊的人介紹完宋律師的落網經過,我突然感覺我的事情簡直就不算什麽。當初讓我心急火燎,現在很輕鬆就釋懷了。看來這世上的人和事,都是要有比較的,你覺得是過不去的坎,也許在別人眼裏,就是小菜一碟,因為沒準他遇見過更大的挫折。

姓宋的落網,當然是大快人心。但是我卻沒有表露出過多的喜悅,而是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因為我的心裏一直在圍繞著另一個人打轉,卜春英。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老全他們,我那個所謂的後媽拿著我們家賣房的錢逃跑的事。一方麵因為我手上沒有證據,另一方麵事情已經過去很久,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追究的可能。

還有就是,我的父親。雖然現在他已經無力去管這些事情,但比較之前他在清醒的時候,是不希望我報警的。

老全也許注意到了我的心思,從經偵大隊出來就一直默默注視著我。後來他對我說,去他的辦公室坐坐,聊兩句。我說,不了。

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內心十分糾結。

老全在我身旁坐下,給了我勇氣:“有事你就說,我給你做主!”

“沒,沒事。”

“是杜帥?他還不讓你見孩子?”

“那倒不是。”

“相信我你就說出來。”

“我後媽,其實也不是後媽,她跟我爸根本就沒領證。”

“我聽你提過,姓卜,對吧?”

“你的記性可真好,是姓卜,叫卜春英。”

“她怎麽了?鬧你呢?”

“沒有。她吧,把我們家老宅子給賣了。那房子,你知道的,你去過的。”

“是啊。25年前,我可沒少往那兒跑。”

“問題是,賣房子的目的,是為了給我爸治病的。我爸的病,你也是知道的。”

“嗯。這我知道。”

“可是這錢,壓根就沒到我和我爸手裏。那女的,拿錢跑了。”

“啊?你說卜春英那錢跑了?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我爸手術前後的事。”

“你怎麽不報案?”

“我爸不讓。他想給那女的留條活路。”

“荒唐。你們給她留活路,誰給你們留活路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

“趕緊報案吧!”

“我手上,沒證據。”

“證據好辦,找相關當事人采集一下就有了。比如買房子那人,購房合同還有打款記錄,他肯定都有的。”

“我怎麽沒想到。還是你專業。”

“這事好辦,我讓我徒弟安小峰幫你處理一下,你放心吧。”

老全沒有讓我失望,他讓小安全權偵辦次事,他隻動了動嘴巴,完全沒有親自出馬,就把我認為是個難題的大事給解決了。

讓我吃驚的是,小安抓住卜春英,比宋律師落網的速度還要快,從接手到抓住人,用了三天都不到。

第四天的時候,多日不見的卜春英,就已經老老實實地被帶回刑偵支隊了。老全親自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則是跑去屋子外麵接聽的,我怕父親聽到。我對老全提了一個要求,他答應了我。我的要求是,想見卜春英一次。

老全和安小峰所在的刑偵大隊,是以破獲人口拐賣和由人口失蹤引發的案件為主的大隊,在找人和抓人方麵,他們是省裏出了名的厲害。最近幾年,他們的事跡經常出現在報紙和新聞上,我看過不少。

但是小安這次的辦案效率還是讓我嚇了一大跳,老全的徒弟都這麽厲害,老全可想而知。

我的心裏,對老全自然是相當佩服的。

但是,我的心裏也充滿了擔心。

因為畢竟,我家的案子,已經拖了25年了。

4

在老全的安排下,我獲得了跟卜春英單獨會麵的機會。在刑偵支隊的審訊室裏,我見到了這個讓我恨之入骨的女人。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她見到我之後的第一句話,不是求我把她撈出去,也不是跟我道歉,而是,問了我父親的病情。

“你爸他怎麽樣了?”她是這麽問的。

“在家等死呢,沒錢治。”我是這麽回的。

她知道我是在用狠毒的語言對她施以刑罰,她的臉上卻絲毫沒有體現出悲憤與痛苦的神情,她有些平淡,是她以往少有的。

也許是被抓來刑警隊的人都深知自己沒有好下場,所以都認命了。

“錢,我還不上了。我都用來還以前的債了。”

果然,她這話說出了她的內心真實的想法。她沒錢還給我了,她隻有等著法律的審判,她甘願坐牢。

“錢到了你手,我就沒指望能拿回來!”我說這話的時候臉雖然是冷靜的,但是心裏卻是苦澀的。

“我對不起你和你爸。”她說。

我沒打算原諒她,我隻是用一種近乎鄙視的眼神注視著她。

其實我想見她,隻是想向她傳達一個道理,那就是惡人自會有報應。

我相信她從我的眼神中體會到了。

良久,我突然問:“你為什麽不跟我爸領證?”

“其實他每晚都做噩夢。”

“什麽?誰?你?”

“你爸。”

“他跟你說的?”

“用不著他跟我說。每天半夜,他都會從噩夢中驚醒,全身是汗,嚇得魂不守舍。”

“有這麽嚴重?”

“你不知道嗎?”

“案發之後的那幾年,的確會做噩夢。後來他愛上了喝酒,我以為他忘記了。後來我結婚,搬到了城裏,就忽略了這件事。”

“表麵上,他決口不提亡妻,我感覺那隻是一種心理麻醉,自我逃避。其實他一直都沒有放下,25年了,每天都在心裏想,所以才天天做夢。”

“你應該幫幫他。”

“我沒有那個本事。”

“你至少有責任給他疏導一下。”

“我試過。”

“沒起作用。”

“至少是起到一定的作用的。”

“你這麽認為的?”

“至少阻止了他自殺呀。”

“胡扯。”

“你爸他一直想自殺。”

“他都想再婚了,說明他已經走了出來,想要過新的生活。他還自殺什麽?”

“有一次他跑去機井房那裏,想要跳井,去找你媽。但是後來他害怕了,沒有進去。”

“你的意思是我爸他怕死嗎?”

“你媽遇害的場麵把他給嚇到了,他想死,但是沒有勇氣去死。”

我沉默了,因為我無法分辯她的話是真是假,是對是錯。因為我母親遇害時的畫麵,我也見過,也把我嚇得不輕。

“所以你爸他一直處於這樣的情緒下麵,想死,但是不敢死。他覺得自己很懦弱,很沒用,所以天天都很自責,非常消極。”

“這並不影響你跟他領證吧?”

“所以他每天晚上做的噩夢,要麽是他掉進了井裏,然後在水裏掙紮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麽,就是那個一直沒有抓住的凶手,他舉著大刀來追殺你爸,你爸整晚的夢裏都在逃命。”

“這是他跟你說的?”

“你爸他想跟我結婚,其實是想借此忘記痛苦。他並不喜歡我,這我都知道。”

“這也是他跟你說的?”

“我試過,想帶他走出來,但是根本不可能。你爸其實早就死了。”

“嗯?”

“你媽死的時候,其實你爸就已經死了。”

“……”

“我的心再熱,也捂不熱一顆死人的心。”

“那你也不能奪走他的治病錢。”

“你爸得癌症,是遲早的事。”

“什麽意思?”

“人這東西,最怕心情不好。你自己想想看,一個人常年抑鬱寡歡,長達25年時間,他不得病誰得病?”

“我也跟他一樣啊。”

“你還年輕,你以為你的身體就好得了?”

“至少我現在還行。”

“我勸你凡事想開一點。”

“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怕你像你爸那樣,得了心病。”

“我得不得病,跟你有什麽關係?”

“我知道,在你的心裏,一直沒把我當過一家人。我這個後媽,其實什麽也不是。”

“你說對了。”

“我其實也沒把你當過女兒。你爸,我試過,但是我失敗了。所以,你爸跟我,也算不上什麽。”

“知道就好。”

“所以我是很可悲的。”

“來到這兒,你的悲劇才剛剛開始。”

“我現在隻有一個願望。”

“你不用跟我說,我沒有義務幫你兌現。”

“這我知道。但我還是要說出來。”

“隨你便。”

“我希望,在你有生之前,在你父親離世之前,你母親的案子,能夠抓住凶手。”

我的心突然被震了一下。

盯著眼前這個憎恨的女人,我竟然久久說不出話來。哪怕是一句沒心沒肺的,一句冷嘲熱諷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見我神情恍惚,卜春英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說完,我的堅強被徹底攻陷,我的眼淚如同潰堤的洪水一樣,奔湧了出來。

她說:“你爸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後,還沒手術的時候,就已經打算放棄後續的治療了。也就是說,手術是做給你看的,是用來安慰你的。即使手裏有錢,也不會進行後續的治療。因為,他想早一點死,早一點去見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