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案

看著麵前盆裏的火焰,將一張張土黃色的紙錢燒成了黑灰,我明白,我今後的日子,也將變成這個樣子了。

1

“走,小文,咱去把你媽跟你弟接回來!”說完,父親從炕上突然坐了起來,開始穿衣。

我在小屋裏看見室內仍舊黑咕隆咚的,我還以為父親是在夢遊。可是隨後父親穿好衣服便去拿涼水洗臉,我知道這可能不是夢遊,趕緊下地。此時父親已經打開房門,去到屋外,我看見天色微亮,新的一天已經來臨。

這是母親和弟弟遇害的第三日。

我一邊跟在父親的身後往村東頭走,一邊疑惑地問道:“爸,咱去哪?”

“剛不是說了麽,去接你媽跟你弟。”父親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著。

我加快了步伐,幾乎是在小跑:“爸,你糊塗啦,媽跟弟不是已經……”

“糊塗啥,今天是第三天,今天得出殯呐!”

我似乎能夠明白父親的意思了,他是想跟那些辦案民警們要回母親和弟弟的屍體,打算今天下葬。

很快,我們便走到了村東頭的臨時專案組駐地。我看到兩個軍綠色的搭帳篷,搭建在村東的一塊空地上。這塊空地是村民晾曬麥子用的,非常寬敞平整,老全他們為了不打擾村民,沒有進村,而是選擇了在村外搭帳篷,這種工作態度令人欽佩。

據說前期的解刨和痕跡檢驗工作已經結束了,大批法醫和技術人員都被市公安局撤了回去,但是留下了以老全為首的一共七個人,組成了這個專案組,專門調查我家的案子。

“這是我們局裏能夠拿出的最強的兵力了,”老全對父親說,“我們七個人從今天開始,吃、住和辦公都在這裏,爭取最快的時間內把案子破掉,給你們一個交代。”

老全他們搭建的兩個帳篷,一個用來睡覺,一個用來辦公,非常簡陋,但是井井有序,讓我對他們充滿了信心和敬意。

“我得抓緊把人帶回去,今天是第三天了,按照老規矩,今天無論如何得下葬。”父親坐立難安地說。

老全拍了拍父親的肩膀以示安慰:“我懂,我懂。我現在就給你問問法醫那邊的情況。”

說完,老全指派手下一名警員騎著自行車出門了。

我不知道他們把母親和弟弟解刨完了以後放置在何處,但我估計離這裏不會太遠。我趁著老全正在安慰父親,輕手輕腳地朝著帳篷門口挪了過去,以至於聽到了兩句門外兩名警員的談話。

“是得抓緊下葬,不然這麽熱的天氣,屍體都臭了。”一個說。

“魏法醫帶著**回市裏做化驗去了,他不在,屍體不知道能不能領出來。”另外一個說。

我的心裏跟著莫名地擔心起來,我當然不希望母親和弟弟的屍體臭掉,被那些可惡的蒼蠅滋擾,我現在的心情是和父親一致的。

我現在隻希望被老全派出去那個警員能夠不辱使命,快速處理好一切事情。

“老魏那邊的工作應該已經完成了,你先別著急。”老全給父親倒了一杯水。

父親完全不看那杯水,隻一直低頭看自己的手表。

“出殯的事都安排好了麽?”老全問道。

“嗯。她叔幫弄的。”父親指著我說。

叔叔和嬸子幫了不少忙,這一點我的心裏很清楚,也很感激。昨天晚上的時候,他們到家裏來的時候,還跟我說,讓我去他們家睡。但是我拒絕了,因為我不想把父親一個人留在家裏,獨自麵對這突然空虛的夜晚。我想,我在的話,起碼,家裏會多一個人。

接下來的時間,我和父親呆坐在帳篷裏,看著老全和另外幾個刑警進進出出,開始著新的一天的工作。

父親看著老全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了什麽,拽住老全突然問道:“你們是不是有凶手的線索了?”

老全猶豫了一下:“本來,我打算再去核實一下再告訴你的。”

“聽說是個光頭?”父親說。

“對。昨天走訪到一個目擊證人,他是你們村的村民。按照他的說法,案發當日的中午12:10,也就是你妻子齊淑敏到達現場的前5分鍾,他正好經過案發地點。”

“他看見了?”

“按照他的描述,他當時是扛著鋤頭,步行到村東頭的大路中間部位的時候,看見有一個人在路南的渠道邊上,來回走動。”

“那人長啥樣?”

“是個男的,30來歲,身高大約一米七幾,瘦高個,白淨臉,剃光頭。”

“剃光頭?板寸嗎?還是圓寸?”父親問。

“都不是。就是那種……怎麽說呢,全禿,是貼著頭皮剃的,像是新剃的。”

“那不是我們村的人。咱們這兒的人我都認識,沒有你說的這樣的人。”

“所以我打算再好好調查一下,我感覺還會有其他目擊者的。”

正說著,之前派出去的那個警員騎著自行車回來了。

“法醫那邊同意了,屍體今天可以領走。”他對老全匯報道。

“這樣,咱們派一輛麵包車,幫忙把屍體給人家家屬送回去。”老全說道。

父親起身跟老全握手,對他表示完感謝,就拉著我往家走。

到家的時候,叔叔嬸子已經在我家的院子裏搭建好了一個簡易的靈堂,一大一小兩口棺材擺在中間,黑布幔子在空中隨著微風舞動,一股肅穆之氣瞬間蔓延了整個院落。

隨後,我和父親都被嬸子穿上了麻布的孝衣,嬸子囑咐我,今天的任務就是跪在棺材前麵,時而往火盆裏添加紙錢,不然盆裏的火滅了即可。

這個任務很簡單,難不到我,但是,靠近那兩口空棺材的時候,我的心裏又抑製不住地疼痛起來,手裏的紙錢袋子也變得沉重異常。

沒多久,老全的手下就用汽車把母親和弟弟送了回來。嬸子和叔叔先幫他們穿好壽衣,然後抬進了棺材裏,蓋好蓋子。

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裏,此時我並沒有流淚。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家的大人們似乎也沒有刻意回避我,他們好像商量好了一樣,像是在再暗示我,我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家裏的事情,應該逐漸去麵對。

再之後,簡單的出殯儀式便開始了。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也不懂得是怎樣的流程,我隻專心地跪在地上燒紙。看著麵前盆裏的火焰,將一張張土黃色的紙錢燒成了黑灰,我明白,我今後的日子,也將變成這個樣子了。

今天的這個場麵,也讓我第一次看到,失去母親的父親是多麽無助。他好像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決定不了。就像是漂浮在河水裏的一片樹葉,一直被形勢推著走。

今天上午,村子裏麵來了一些人,多數人都不知道如何安慰父親,來了以後隻是愣愣地站在院子裏。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其實我跟他們一樣,很不習慣這樣的場麵。

母親和弟弟被送回家以後,並沒有待多久,他們的棺材便被幾個幫忙的村民抬出了村子,朝北麵的山坡走去。

北山坡是一處公用的墓地,村裏麵老去的村民多是葬於此處。我舉著母親和弟弟的遺像,走在棺材的前麵,嬸子在我的身後,一路拋灑著紙錢。來到墓地以後,我看到一大一小兩個叔叔安排人挖好的大坑。叔叔用錘子將幾顆大鐵釘釘進兩口棺材的蓋子裏,加固以後,就開始下葬了。

我跪在旁邊,看著兩個土坑被一點點地填平,然後形成一大一小兩個土包。

“時間太倉促,來不及定做墓碑,先這麽著吧,等然後慢慢補上。”叔叔小聲對父親說。

父親早已泣不成聲,一度哭暈過去好幾次。我卻一直沒有落淚,今天的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好像之前早已把眼淚給苦幹了。我認真地看著墓地附近的環境,認真地眺望著村子的方向,我在心裏把此地看清、熟記,因為我知道,媽媽和弟弟以後都在這裏。

對於我來說,這兩個無名墳,已經很好辨認。

下葬完畢,由燒了一回紙錢,悲傷過度的父親由叔叔扶著,朝村子走了回去。

我跟在他們的身後,心裏麵一直思索著那些本不該我這個年紀思索的問題。

剛一進村子,我看到老全等人正在村裏走訪,他跟我們走了一個頂頭碰。

“怎麽樣了?”叔叔問他。

“我們得知了第二個目擊者,就是你們村的村民,孫蓮香。”我們打算去他們問問。

“他家不在那個方向,要不我帶你們去。”叔叔說道。

老全看著叔叔攙扶著的精神萎靡不振的父親,猶豫了一下。

“我知道孫蓮香家。”我主動對老全說道。

“那好吧,小文帶我們去。”老全居然記得我的名字。

急於想知道案情進展的我,快步跑在前麵,將老全等人帶到了村子西邊。

孫蓮香是趙啟柱的老婆,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結婚好像就是這兩年的事。這個大齡新娘我見過幾次,挨個,微胖,皮膚白,膽子特別小,連雞都不敢抓。

老全等人身著警服進入她家的時候,她跟她丈夫都跟緊張,說話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出。

“出事那天中午,你是幾點路過案發現場的?你好好描述一下那天的情況。”老全說道。

我沒進屋,隻是趴在門口朝屋裏張望。我看到孫蓮香緊張兮兮地一邊回想一邊說道:“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一般速度往前走,我打算去城裏趕集去。當我騎車到渠道那裏時,我看見一個人,在路南邊的石頭上坐著。是一個光頭,穿著一件白色的背心。他看上去不像是好人,我當時比較害怕,所以就趕快騎車,想要快一點騎過去。”

“當時你加速離開現場的時間能夠確定嗎?”老全問。

“能。是12:13分,因為我看見那個光頭之前,正在看手表。”

老全緩緩地點了兩下頭,看著眼前的孫蓮香,若有所思。

我似乎能夠猜出老全現在心裏所想,因為這個膽小的女人還是挺幸運的,她的害怕令她麵對凶手的時候加速逃離,僥幸躲過了一劫。不然的話,可能當時被奸殺的就是她了。

我正在若有所思,突然,從院子外麵跑進來一個幹警,匆忙地擦著我的身子擠進了屋裏。

“另外一隊的排查,也找到了目擊者!”他對老全說。

“走!”

老全起身便往外走,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看了我一眼。他稍微頓了一下,然後對我說:“先回家吧。”

然後,老全一行人便有風馳電掣般地朝另外一戶村民家趕去。

我沒有聽老全的話,而是任性地跟在了後麵。

等我到達這戶人家,我看見許多村民聚集在院子裏,他們是來看熱鬧的,他們紛紛議論著什麽,我感覺這邊可能有了重大發現。於是我打起精神,也鑽進了院子。

這戶人家的大門敞開著,兩口子坐在廚房地上的小木頭板凳上麵。對麵,剛趕到的老全他們則蹲在地上,已經開始了談話。灶台裏的柴火正劈裏啪啦地燃燒著,農婦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嬸,我不記得她的名字,她正聽他男人跟警方描述著,時而往灶坑裏加些幹柴。

我故技重施,再次趴在門框那裏注視著屋裏的情況。

老全注意到了我,但是他沒有趕我,這讓我的內心非常感激。

“那天你夫妻倆經過出事的機井房附近是幾點?”老全的問題一直圍繞著時間展開。

男人比較健談,語氣也很仔細,他說:“當時我沒看表,我跟我媳婦倆騎車去城裏趕集,剛騎到機井房那段路,我就看見路南邊倒著一輛28型自行車。當時我還問我媳婦,誰的自行車在這兒翻著,我媳婦說,可能人家去地裏解手了。後來我倆就繼續騎走了,也沒停下看。”

男人媳婦插嘴道:“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一身冷汗。要是當時我倆停下去看,沒準就撞見凶手殺人了,說不定,我倆也被滅口了。”

“你們真的不記得當時是幾點麽?”老全問道。

男人撓了撓頭,說:“騎過去之後,我看過一次手表,當時是12:20。那會兒我沒騎多遠呢,我估摸著,也就是兩分鍾吧。”

老全對身邊正在記錄的李警官說:“記一下,他們經過的時間是12:18。”

李警官趕緊認真地記下。

老全又問:“那你們看見本村的孫蓮香了嗎?她在你們前麵5分鍾的時候,也經過了那裏。”

男人媳婦搖頭說:“那倒沒有。”

老全又詢問了關於那個光頭男人的相貌,夫妻倆的描述跟之前的目擊者說的大致相同。比較有利的一麵是,凶手的樣貌已經非常完整地被刻畫了出來。不利的一麵是,大家都不認為這個人是本村的。

我也基本能夠斷定,我們村裏沒有這樣一個人。

老全和他的人完成走訪,走出了院子。

我聽到他跟李警官說:“結合幾位證人的證言,死者母子進入現場的時間,應該是12:13到12:18之間。而那個30歲左右的光頭男人,則有重大作案嫌疑。”

李警官:“沒錯。這個光頭,在現場徘徊等待了很久。他的作案意圖很明顯,是獨狼式的蹲守,沒有固定作案目標,隻要是女的,隻要好下手,他應該就不會放過。”

老全:“可是後麵的時候,就再也沒有發現死者那輛翻在路邊的自行車了。會不會是凶手騎著自行車逃跑了呢?”

“極有可能。”

“真要是這樣的話,那現在凶手可逃出去很遠了,不好找嘍。”

“咱們現在最怕的就是流竄作案。”

老全點了點頭,又是一陣若有所思。他走了幾步,就突然停住了腳步。

李警官問:“怎麽了?”

老全答:“齊淑敏母子在短短的5分鍾之內,被凶手控製並拖入機井房裏強奸殺害。這麽短的時間,完成襲擊、控製、拖拽兩個人,這麽長的搬動距離,又在這麽多頻繁經過行人的路段,還一點沒暴露聲音或是身影。做完案以後,還能保持襲擊現場和拋屍現場的地麵不流下一滴血跡,就連用來殺人的磚頭上的血跡都用井水清晰過,若不是魏法醫檢驗出來,我都不敢相信。最後,他還騎著死者的自行車逃離現場,還拿走了死者的衣服作為紀念。”

“太猖狂了!”

“我的意思是,咱們碰上的,是個老手。”

2

“小姑娘,你不能待在這裏。”

“李叔叔好!”我巴結地說。

“咦?你認識我?”

我猛地點頭,希望獲得李警官對我的好感,好讓我能夠繼續待在專案組的帳篷周圍,打探案件的緊張。

老全聽到我們談話,從帳篷裏走了出來,帶著一臉的倦意。我明白,專案組的七人又奮戰了一夜,幾乎沒休息。

“你不認識她了麽?苑小文呀,苑景軒的閨女。”老全對李警官說。

“哦哦哦,像,真像!”

“像什麽呀?我有那麽黑嗎?我的眼皮有那麽大嗎?”我的心裏暗暗說道。

“你老往我們這裏跑什麽?”老全質問我。

“我……我爸,是我爸他叫我的來的,想問問有進展了沒有。”

“小文呐,你可不許撒謊呀,這麽小的年紀,不能養成愛撒謊的壞習慣!”老全果然不好對付,輕易就能識破我的謊言。

我低頭不語,臉蛋漲紅。

見我不說話,老全朝我靠近,用他寬厚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小腦袋,然後說道:“你先回去吧,告訴你爸,如果有進展,我們會及時告訴他的。”

我應了一聲,可是腳底下仍舊沒有動彈。

老全見我固執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聽話,小文,我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忙。”

我貌似從老全跟我的對話中捕捉到了一絲類似於憐憫的感情,我不敢確定,但我寧願這麽以為。我單方麵自信地認為,他作為一名優秀的刑警,對我這個受害者家屬,對我這個八歲的小孩,有著特殊的疼愛與憐憫。所以,沒準我可以厚著臉皮賴在他的身邊不走開。

於是我索性問道:“什麽重要的事?”

老全愣了一下,然後說:“找自行車呀。”

我突然想起來,母親那輛自行車還沒有找到。

老全對李警官吩咐道:“我們得先采集到那輛自行車的原始車輪胎印記。”

我的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突然拉住老全的胳膊,把他往我家的方向拽去。

“你拽我幹嘛,小文?”老全一邊跟著我走,一邊說道,“噢,我明白了,你是想帶我們去找車胎印記!”

老全果然聰明,輕易就能體會我的用意。

我把老全他們帶進我家的院子,然後指著倉房門口的一處濕潤泥土。

老全走上前去,弓著腰看著地上秘籍的車胎印記,臉上浮現出喜悅的神情。

“哎呀,小文,你可太聰明了!”

說完,老全讓李警官趕緊拍照。老全則走到牆邊那輛舊自行車旁邊,仔細對比了父親的自行車的車胎花紋,最後衝我豎起了大拇指,以示肯定。

父親一直待在屋裏,隻是通過窗戶朝外麵看了一眼。葬禮過後,他的精神就更加萎靡不振了,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包括吃飯喝水。

老全指著地上的印痕給他的手下們解釋道:“你們看,這裏的自行車胎印痕有兩種,一種是工字形狀的,這是旁邊那輛鳳凰牌自行車留下的。另外一種是小飛燕形狀的,出現的次數最多,說明這倆車的使用次數最為頻繁,那麽這個痕跡,就應該是齊淑敏的那輛比較新的永久牌自行車留下的。”

李警官用他那台閃著銀光的膠卷相機拍照完畢,點頭讚道:“老全對所有自行車品牌的車胎花紋都了如指掌,這一點不佩服不行。”

“自行車是人們的主要交通工具,而且品牌不算多,常見的就那幾種。”老全謙虛起來,“而且說來也巧,我的第一輛自行車也是永久牌的,車胎花紋也是這種小飛燕形狀。”

“這回好了,我們可以再回到現場附近搜查了。”

“我們一定要找到那輛消失的自行車,還有被凶手拿走的衣服。因為這些東西很可能暴露出凶手的逃跑方向,以及潛伏的位置。”老全說。

李警官說:“我的心裏一直有一個巨大的疑問。”

老全會意:“你是說,案發現場沒有發現血跡?”

李警官豎起大拇指:“還是你懂我。”

接著,李警官對大夥說道:“你們想,凶手是將兩名受害者拖進機井房中,現場取材,用磚頭將兩名受害者擊打頭部致死。用魏法醫的專業術語,就是鈍器持續擊打造成的重度顱腦損傷致死。”

大夥點頭,老全朝屋簷下蹲著的我看了一眼,他好像是在擔心他們的討論被聽力好的我聽到,引起我幼小心靈的刺激。其實我現在已經開始麻木了,聽到對案發現場的描述時,我的心裏隻是存在著對凶手深深的恨意。

李警官繼續說道:“通常情況下,這種作案方式,會造成受害者頭部大量出血。但是,我們在現場找到一點血跡了嗎?”

老全點頭說道:“的確。無論是噴濺狀的,還是滴落狀的、擦拭狀的血跡,完全沒有發現。”

一個刑警問:“會不會是凶手將死者的頭部摁在機井裏,然後實施打擊。這樣的話,即使出血,也會隻流進井水裏。”

聽到這句時,我的心裏震顫了一下。我忍不住腦補了一下這種場景,不禁心疼起母親和弟弟。

老全搖搖頭,說道:“不會的。痕檢員小傅想到過這種可能,他曾經特地探身到井裏做了勘查,結果,在機井的內壁上也沒有發現任何血跡。除此之外,他在後麵的池塘、周圍的麥田、路邊,都沒有發現血跡。”

李警官失蹤一頭霧水:“像這樣一點血跡沒有的現場,凶手是怎麽做到的呢?”

眾人把目光都集中到了經驗相對豐富的老全身上,我也迫切的注視著他。

老全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我能想到的,也隻有這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凶手在強奸完齊淑敏以後,撿起地上被脫掉的衣服,抱住了她的頭部。可能一開始凶手是打算悶死她,可是很快發現,衣服太薄,於是他隻能撿起地上的磚頭,實施了頭部打擊。齊淑敏的兒子也應該是這種方式遇害的。這也就能解釋了,現場為什麽沒有血跡。因為出血都被衣服吸收了。而作為凶器的磚頭上麵,粘有少量血跡,可能是在打擊的時候,衣服纖維出現破損,或是血跡從紡織網的縫隙中滲透出一些。”

李警官:“目前也隻能有這一種合理的解釋了。”

老全走到我的跟前,蹲下身子,對我說:“今天謝謝你,小文。”

“你們要走了嗎?”

“對。”老全起身,擔心地朝屋裏看了一眼,“照顧好你爸。”

我馬上站了起來:“我想跟你們去!”

“這可不行!”

“不就是找車軲轆印嘛?我可以的。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呀!”

“我記得我好像跟你說過呦,這是我們警方的工作。”

“你工作你的,我找我的。”

老全突然語塞了,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跟我講得通。

我趁機補充道:“而且我對這裏比你們熟!”

這一點相信老全他們是無法做出反駁的。

“帶我去,保證你不會後悔。”心情迫切的我終於忍不住說了不那麽適合的話。

“我發現你這小姑娘,挺軸哇!”老全感歎道。

“軸是什麽意思?”

“軸就是固執、任性的意思。”

“你不讓我去的話,我就自己去。反正我知道路。”

老全拿我沒有辦法,隻好說:“那你得保證,離我們遠遠的,不許影響我們辦案。”

於是,老全他們集體騎車前往案發現場。我則騎著我爸那輛舊自行車,用我僅會的奇怪的姿勢,尾隨在大部隊後麵。

到達現場以後,他們立即分組投入了工作,朝三個不同的方向進行地毯式搜查。我則跟在老全一組的後麵,保持一段距離,也模仿著他們的樣子,在他們搜索過的地上,仔細地尋找辨認著母親的自行車的印記。

第一次,在老全的默許下,我也算是參與了我母親案件的偵破工作,我感到很自豪。我相信酒泉之下的母親也會為我感到欣慰的。

很快,在已有的輪胎印記的對照下,老全他們很快就在道路南側那片田地的旁邊發現了自行車軋過的痕跡。那輪胎印記是小飛燕形狀的,是我母親的那輛自行車留下的。

李警官在車輪印記旁放置標尺,然後拍照。

老全則直起腰,語氣肯定地說:“這應該就是凶手逃跑的時候留下的,咱們所有人集中朝著這個方向往前搜索吧。”

所有人集合以後,在老全的帶領下,繼續順著自行車的輪胎印記追蹤。

我繼續跟在他們的後麵,也有模有樣地勘查著。我來到他們之前發現印記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小飛燕車胎痕跡,我的心裏除了悲痛,還有一絲敬佩。是對老全的,因為這處印記非常不起眼,如果是我單獨前來,我肯定發現不了。

“這幫人太厲害了,他們是人嗎?”我的心裏胡思亂想著。

就這樣,懷著心中崇拜與沉重的複雜心情,我心甘情願且不知疲憊地跟了他們一個小時的時間,最後大家在案發地100米以外的地方停了下來。

“自行車印記在這裏徹底消失了。”老全滿頭大汗地說。

李警官還是不甘心:“因為這裏的土質軟硬程度不一樣,所以自行車印痕也是一段一段的,並不完整。所以咱們可以兵分三路,繼續往前追蹤,前麵肯定還會有印記。”

老全看著前方具有可能性的三個方向,思索著什麽。

我趕緊走上前,對老全提醒道:“這裏一直往前走,就沒有路了。”

“為什麽?”老全問道。

“土堆後麵有一個大水坑。”我說。

“你是說這個土壩嗎?”老全指著前方的一個狹長土堆問道。

我猛地點了點頭。

老全等人朝前麵跑去,直跑上了土堆頂部,我也跟著上去。的的確確,在我們所有人的眼前,隻一個巨大的水坑。

老全等人來到了水坑的旁邊,寬闊的水麵,滿臉愁容。

“這得有20米見方吧?”李警官說。

老全:“恐怕不止。我看得有40米見方。”

李警官:“這邊肯定不會有印記的,這水得有一米多深,自行車是無法騎過去的。”

老全仍不甘心:“咱們圍繞水坑搜查一圈。”

眾人得令,分成兩組,圍著水坑搜查起來。

我則看著水坑入神,因為我回想起去年夏天的某日,母親曾經背著弟弟牽著我的手,來到這裏釣魚。

這裏沒有大魚,隻有一種非常小的小魚,釣到以後也不能吃,母親會幫我小心翼翼地把魚兒從魚鉤上麵摘下來,然後養在玻璃瓶子裏,哄我開心。可惜魚兒被魚鉤鉤傷了嘴唇以後,很快就會死掉。父親則在去年夏天的某個晚上,在我因為死去的魚兒不肯吃飯的時候,答應我會幫我用漁網去撈幾條回來。

可惜這件事隻能成為回憶了,因為父親還沒來得及下水撈魚,深秋就已經來臨了。

我正在回憶往事,老全他們已經完成了圍繞水坑周圍的搜查。他們此時的搜查無功而返,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就在眾人打算撤離的時候,老全卻突然眼睛一亮地說:“凶手會不會把自行車和衣服扔進水裏?”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議論起來。我從大家的表情還有言語之中發現,大家都不太願意相信老全的推測,但是,大家全都無法徹底否定。

也就是說,仍有這種可能性。

當議論聲逐漸小了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盡量靠近水邊,然後看著水麵發呆。

此時正值春夏之交的時節,水塘裏麵生長了許多水草,大量昆蟲和微生物得以繁殖,因此水質已經渾濁不清了。

因此大家夥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從水麵的觀測去判斷老全的假設是否成立的。

“從水麵往下麵看,什麽也看不到!”李警官感歎地說。

“實在不行的話,得下去撈了。”

老全說完,所有人都想他投去了為難的目光。

此時我想告訴他們,這水有多深。因為我深深地知道,父親為此一直沒敢輕易下水給我撈魚,它最深的地方,可能不止一米多。

但是我沒有再說話,因為我不想把老全他們嚇住,我的心裏開始自私起來,我希望任何可能幫母親破案的線索,都不要被輕易地否定。

“真要下水嗎?這可挺深呐!”李警官向老全再次投出為難的眼神。

老全沒有立即回答,因為他的臉上也掛著深深的愁容。他默默地注視著水麵,良久,又把目光投向了我。

又是那種集合了同情與憐憫的表情。

3

“考慮到齊淑敏的自行車比較重,即使是成年男子,想抱起自行車往這水裏邊扔,也不能扔得太遠。”老全分析道。

大家點頭表示認同,開始圍著水邊認真往水中觀察。

“這裏好像有一個反光點!”一個刑警突然喊叫起來。

我們趕緊向他的身邊靠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水中望去。

“哪有什麽反光點?!”李警官說道。

“有有有,好像是金屬的反光。”另一個刑警說。

老全用他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了老半天,才說:“感覺像是有,又像是沒有。”

李警官:“那咋辦?要不下水吧!”

李警官正要拖鞋,老全突然說道:“要不先找個長竹竿來也行。”

李警官:“那玩意不行,越捅越遠了。除非綁上個鉤子。”

我的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對老全說道:“我去拿,我知道哪有!”

不等老全答複,我便轉身朝路邊跑去,騎著我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朝村子騎去。

我沒有回家,而是直奔叔叔家。推開院門,我直奔他家的雞窩鑽進去。

嬸子從窗戶看見了我,趕忙迎了出來:“咦,小文,你進雞窩幹嘛?”

我來不及解釋,直接把懸吊在雞窩上方的一個編織籠子摘了下來,扔到一邊。我抬頭看著頭頂懸吊著的鐵鉤子漏出了笑容。

“哎呀,我的雞窩,不能扔地上呀,那裏頭還有雞蛋沒撿呢!”

不等嬸子進來阻攔,我已經動手把那個鐵鉤解了下來。

“你拿它幹嘛使呀,丫頭?”

“有用!”

我舉著偌大的鐵鉤回到院門外,把它往車後座上一鉤,繼續用我日漸熟練的姿態朝老全他們騎去。身後的嬸子一頭霧水地看著來去匆匆的我,說了一句什麽,我已經聽不清楚了。

30分鍾的時間,一來一回的我已經幫老全取來了他們要用的工具。與其說這是一個鐵鉤,不如說是三個,確切地說,這是由三個鐵鉤綁在一起形成的立體式工具,尾端由一根麻繩拴著。它本來被叔叔家用來懸掛雞窩,沒想到今天被我取來,成了打撈工具。

老全看著我拿來的工具,忍不住誇讚道:“行呀,小文,你幫了大忙!”

聽到老全這麽說,我的心中很欣慰。可隨後又開始擔心起來,說實在的,我害怕待會的打撈工作一無所獲,我也害怕撈上來什麽我不忍心看到的。

於是在他們打撈的時候,我默默地朝後麵退去好幾米。

老全一隻手抓緊麻繩的一段,另一隻手猛地把鐵鉤扔進了水裏。撲通一聲,水麵被砸起一片水花。等鐵鉤沉入水底,老全的雙手開始飛快地收回麻繩,隨著麻繩的歸位,鐵鉤也被從水中撈起。

除了勾起幾根水草,其他一無所獲。

“反光的地方在哪兒,還得使勁往裏麵扔!”李警官著急起來。

老全再次發力,又是撲通一聲,鐵鉤被甩進水中。

這一次仍舊隻是水草。

“再來!”

老全馬上又做了第三次嚐試,之後是第四次,第五次。當老全第17次下鉤的以後,他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拉呀,怎麽不拉了?”李警官問。

“拉不動了,好像被裏麵的水草卡住了。”老全試了幾下,仍拽不動麻繩。

李警官走了過來,幫老全拽那繩子:“那也得給拽出來呀,鐵鉤子咱一會得還給人家!”

老全和李警官倆人合力,鐵鉤貌似緩緩地朝岸邊移動了。

眾人見有所鬆動,都紛紛上前,一起幫老全拉拽。

老全趕緊提醒大夥:“都緩緩發力,別用猛勁,我怕繩子被拽折!”

我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快,因為我預感到他們好像鉤到了什麽。

果然,老全也有了這樣的預感,我聽見他說:“好像有!”

眾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水下麵沉澱的的東西,都不自覺地發力,隨著嘩啦一聲巨大水聲,一輛大28自行車被硬生生地拉出水麵。

永久牌自行車,車座下麵,擠著一塊紅布條。

老全把自行車在岸邊立好,就朝我擺了擺手,說道:“小文,你過來辨認一下。”

我蹲在土堆上麵,低頭看著腳底下,一隻手用力地拔著幾根看起來非常不順眼的雜草。

“小文!小文!”老全仍在呼喊。

我卻怎麽都不願意過去。

因為我看到那輛自行車的車座子地下擠著的那塊紅布條,我已能確認,那就是母親的。

老全叫了幾次,見我不肯過來,就已經能猜出了幾分。

他對身邊的刑警們說:“估計是了。小姑娘難受了,先別去打擾她。”

我非常感謝老全的理解,真的。因為如果現在非要我過去的話,我怕我會控製不了自己。我的眼淚已經在眼圈裏打轉了,因為我已經越發看不清楚我腳下的那些小草了。

“現在齊淑敏的自行車找到了,我想,會不會還有其他物證,被凶手扔進了水裏?”老全對大夥說道。

老全點了點頭。

李警官:“那可不好撈哇。衣服不像自行車那麽重,衣服可以扔很遠呀!”

一個刑警突然質疑道:“可是衣服入水的話,不是應該飄起來嗎?”

老全擔憂地說:“如果衣服是抱著石頭扔的,就會扔出很遠,而且還會沉到水底。”

李警官看了看那輛自行車,來了鬥誌:“啥也別說了,下水吧!”

一個刑警脫掉鞋子,跳進水裏,剛走了兩步,水就已經末到大腿了。

“水太深了,這怎麽摸呀?!”他說。

“那也得摸呀!”說著,李警官也下水了。

老全看著手下們紛紛下水,卻都紛紛末到了大腿,再往裏走,輕易就末到了腰間。他突然犯愁起來,看著遠處深深的水坑,他得趕緊想個辦法。

果然,他想了一會,說:“要是能把這裏的水給抽幹的話,就好辦了。”

“別說抽幹了,能抽走一半都行啊!”這是水中的李警官說的。

老全:“要不我請示市局,調幾台抽水機過來吧?”

李警官:“那得多長時間呀,等不起呀!”

老全:“也是。”

老全看著水中的同事們,他們進退兩難的樣子,也使得老全的臉上掛滿了躊躇。

“村裏有台抽水機。”我突然站起來,喊道。

老全突然眼睛一亮:“什麽?”

“在村委會。”我說。

對於那台抽水機,我可是印象深刻。那是村裏特地買來,在內澇的時候,幫村民們排水用的。去年的時候,我家的土豆地裏有了積水,我爸就去跟村子借來著。後來去了幾次,都沒有借成,因為那段時間需要排水的窪地實在太多了,根本就輪不到我家。

因為此事,父親在去年的大半年時間裏都在茶餘飯後罵村長,以至於我們全家都對那台素未謀麵的抽水機印象深刻。

老全對水裏的刑警們吩咐道:“你們先上來吧,等把抽水機借來,咱們先把水抽掉一些,再下去撈。”

李警官被老全扶著走上了岸邊,他轉身看著麵前的水坑,感慨起來:“這麽一大片水域,就一台抽水機,得抽到哪年去啊?!”

老全:“那也得抽哇!”

接下來的事情,變得簡單了,老全先是派人去了村委會,協調到了抽水機的使用權。村長格外給麵子,主動派人幫警方把抽水機運送到位,還提供了一台發電機以及柴油若幹桶,供警方使用。

此時,我仍舊蹲在土坡上麵,聽到發電機轟隆隆地被啟動,然後便看到水裏的抽水機嘟嘟嘟地開始工作。一條特別長的粗水管,將水塘裏的水拍向了附近田邊的溝渠裏。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抽水機和發電機發出的巨大響聲徹底掩蓋了老全他們的談話聲,蹲在土坡上的我,隻能感受著漸漸灰暗的天色,寂寞地等待著水被抽幹的那一刻。

“你先回去吧,這水呀,估麽著得抽一宿。”他說。

“哦。”我說。

“魏叔叔也來了?”我指著水塘邊的魏法醫說道。

“對。他從市裏過來。這不,他也等著我們撈血衣呢。”

說完,老全看著我的眼睛,突然欲言又止的模樣。我知道,他心中有話想說,卻又覺得對我說不合適。

畢竟,我是個小孩,我知道。

此時,如果坐在這裏的,是我的父親,他也許就會說的。可惜,父親現在仍舊沒能緩過來,他仍舊一副頹廢的模樣,對任何事物都不聞不問。就好像,他的家裏,不曾死過人一樣。或者,他的心裏,根本就不認為老王他們能夠破案。

但我並不這麽悲觀,從我第一次見到老全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相信他可以破案,一定可以。甚至,這個想法延續了我整個一生,從來都沒有動搖過。

我也不知道我怎麽就這麽相信我眼前的這個年輕的刑警,或許,此時幼小無助的我,也隻能選擇相信他了。

傍晚,我聽從老全的勸導,騎著自行車回了家。

給父親煮了掛麵,兩個人無聲地吃完,各自回到炕上休息去了。

我本打算在晚飯的時候,把今天的調查情況跟父親說一下。但我感受到他的低氣壓,以及他的消極情緒,我沒能說得出口。

一夜惡夢連連,夢中,我整夜都在那片麥地裏遊**,不曾回家。

終於,熬到了天亮,當我聽到第一聲雞叫,我便下地幹活。我學著母親的模樣,生火,洗米,熬粥,拌鹹菜。弄好早飯,父親仍在睡覺,我先行吃飽,然後把飯放在飯桌上蓋好,就又騎著自行車出門了。

一路狂奔,我迫不及待地來到了水塘邊。

我站在土坡上望去,頓時豁然開朗,一陣快意油然而生。

經過一整晚的抽水,水塘裏的水被抽出很多,漏出了大片黑泥,僅有中心的一點積水,大約僅剩一兩尺深。

很快,抽水機被關閉,早已就位的老全他們各個光著腳丫,挽起褲管,進入水塘裏麵,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地,在淤泥裏搜索著。

我則繼續蹲在土坡上麵,注視著老全的動靜。

沒想到,這一蹲,就是五個多小時。

也就是說,泥裏的老全他們也彎著腰,在淤泥裏摸索了五個多小時。

我的腿都已經麻木了,更何況他們呢,我開始於心不忍起來。正在考慮要不要下去幫助老全,突然,一個刑警手裏舉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老全走來。

“找到了!”他叫喊著。

眾人一擁而上,都朝老全圍了過去。我也激動得朝水坑邊跑去。

果然,在老全手裏的,是幾件女式衣服,裏麵包著一塊石頭。

老全拿著衣服,走上岸邊,攤在我的腳下,問道:“小文,你辨認一下。”

老全趕緊把衣服交給魏法醫,讓他拿回去對衣服上的血跡做化驗。

我看著岸邊這些滿身是黑泥的警察們,心裏充滿了感激,可我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代替我的父親表達謝意,我隻能靜靜地退去一邊,盡量不給他們添麻煩,就算是對他們最好的謝意。

這七個辛苦的刑警倒是很樂觀,有人被割破了腳趾,也沒發出任何抱怨。

老全一邊清楚腳上的黑泥,一邊問他的隊員:“怎麽樣?今天累壞了吧?”

一個刑警說:“能有所收獲,就不覺得累了。”

老全:“這下好了,自行車和衣服咱們都給找到了。”

李警官笑著說:“幸虧老全堅持,要是沒有下水撈的話,估計這輩子都會留下遺憾了。”

眾人紛紛表示讚同。

老全突然語氣凝重地說:“這名犯罪分子,就住在這附近!”

4

從水塘裏打撈出自行車和血衣的次日下午,老全派人把我和父親接到了他的專案組臨時帳篷裏,他打算給我們家做案發之後的第一次案情進展通報。

老全對父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認為,凶手就住在這附近。這一點,你已經聽說了吧?”

父親雖然略帶消極,但他今天的精神比前兩天好一些,他說:“聽說了。”

昨天,在水塘裏找到我母親自行車的事很快就在全村傳開了,還有那句老全關於凶手就住在這附近的推斷,也迅速在全村蔓延,人人都在議論這件事。

不知道是打撈現場那些幫助警方運送抽水機的村民聽見以後傳出去的,還是老全他故意放出的風聲,我本來以為這應該是警方的高度機密,應該防止傳到凶手耳朵裏去使他打草驚蛇逃離此地,沒成想大家都知道了。

以至於我和父親在村裏行走的時候,能看見村民們一邊議論,一邊對我們指指點點。當然,我知道他們沒說壞話,我也不介意他們的議論。我隻是非常好奇,一向對工作嚴苛的老全,為什麽會出現如此大的疏忽。

我的小腦袋能夠猜測出的唯一答案,或許就是老全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原本隱藏得很好的凶手,能夠如熱鍋上的螞蟻,自己亂了陣腳,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事來,諸如逃跑什麽的。這樣的話,老全早已布好的大網就可以收網了。

老全從檔案袋裏拿出幾張化驗單,遞給父親,父親看了一會兒,沒有看懂。

老全給他解釋道:“機井房裏發現的磚頭,還有昨天打撈出來的血衣,我們的魏法醫做了血跡檢驗,那上麵的血型都是AB型的,跟你妻子齊淑敏的血型一致。所以,基本可以判定,磚頭就是凶器。”

在一旁的我心裏幹著急,但是又不敢插嘴。

“現在還不行。”

“你剛才說,凶手就住在附近嗎?你是說,他是我們村的?”父親的思路終於向我靠攏了一些。

“不一定。附近幾個村子的也有可能。”

“哦。能抓住嗎?”父親的消極已經暴露無遺。

老全拍了拍父親的肩膀,以示鼓勵:“雖然我們遇上的,很可能是個老手,但是,請你放心,我有信心抓住他。”

父親愣了一下,問:“你是說……老手?”

老全:“對。”

“這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凶手作案之前,采用了蹲點守候的方式,伺機作案,挑選方便下手的時機和目標。而且能夠在來往行人頻繁的路段從容作案,殺死兩人,實屬不易。凶器是就地取材,沒有事先準備,說明他是臨時起義殺人,而且對殺人手法很自信。凶手在作案後,藏匿屍體,藏起血衣和自行車,還衝洗過凶器上的血跡,說明他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熟悉警方破案的程序,並為自己的逃離爭取了足夠的時間。”老全說完,稍微頓了一下,然後又補充道,“所以我推斷,凶手應該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手。很可能,不是第一次作案。也有可能,跟我們警方打過交道。”

“打過交道是什麽意思?你是說,他有可能是你們警方的人嗎?”父親看來真的是糊塗了。

“哦,那到不是。我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被我們警方逮捕過。也就是說,他可能有前科。”

“哦,這樣。”

“所以接下來,我們會在附近有過前科的人員裏麵重點排查。”

“有前科的人,在我們村裏麵,好像沒有這樣的人。”父親小聲地念叨著,“對,沒有。”

“我也不希望是本村人作案。”老全的眼裏閃爍著善意,“這幾天接觸下來,我感覺你們村的人都挺實在的。”

“會不會,推斷錯呢?”糟糕,父親開始懷疑老全的專業性了,“凶手說不定,是外地人,做完以後,逃遠了。”

老全耐心地做著專業的解釋:“凶手作案以後,把齊淑敏的自行車沉到了水底。這說明凶手離開現場根本不需要自行車。這說明自行車可能對於他來說,是一種負擔。出現這種反常的情況,隻有一種可能,凶手就住在附近。”

通過老全的描述,我的心裏已經對殺害我的親人的凶手有了一個基本的印象,他大概30歲左右,長相凶惡,剃著光頭,並且,就住在附近。

“那這樣的人,豈不是,應該挺好找的?”父親終於有了清晰一些的思路。

“是的。我們隻要把方圓30公裏之內的所有村屯,按照凶手的樣子徹底排查一遍,應該就可以抓住他了。”

但是,老全接下來的話讓我們都失望了。

老全說:“當然,以上都是我的常規推斷,也不排除有意外情況。”

“意外?”

“對。李警官就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小李,你給他們說說。”

李警官走了過來:“雖然我們有多名目擊者證實,在現場看見過一個光頭的男子在路邊徘徊。但是,他們都隻是看到他在徘徊,不能百分之百斷定,那個光頭殺了人。人家可能隻是沒事在那兒溜達。”

老全補充道:“小李的意思是,我們應該避免先入為主的思想,凶手也有可能,不是那個光頭。”

李警官:“但這不影響,我們推斷凶手就住在附近。”

老全點頭認可。

李警官看著一臉懵狀的父親:“你想想看,如果我們現在隻是已知,凶手就住在附近,對這附近非常熟悉,而且下手特別狠。這樣的人如果就在我們周圍,那多可怕。”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老全:“小李,你別再賣關子了。抓緊時間,把你的推斷講一下。”

李警官:“我反複看了報案人的口供,有一個細節,被我捕捉到了。苑景軒大哥,我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案發當天晚上,你和你的弟弟苑景安還有你的女兒一同尋找你的妻兒的時候,在從城裏往回找的路上,發生了什麽?”

父親和我都更加糊塗了。

李警官:“我問你,你們三個人兩台自行車往村裏返回,是誰,突然說要停下來去地裏尋找。而停下來的地方,正好是發現屍體的機井房附近!”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

父親也驚訝起來:“是他。”

李警官:“你順著我的思路想一想。為什麽就這麽巧,他一說停下來找,就在那附近發現屍體了?那條路足有十多公裏,為什麽偏偏他隨便一停就能找到?”

我似乎懂了李警官的思路,的確,如果是巧合的話,那也太神奇了。

李警官:“一般情況下,了解受害人活動軌跡,熟悉案發地點的情況,作案以後不是直接逃跑,而是選擇更為費時費力的拋屍和隱藏現場證據,基本可以推斷為熟人作案。”

父親:“熟人?!”

李警官:“因為熟人作案,相比陌生人作案的話,它有一個普遍的愧疚心理。凶手有可能出於憐憫之心,不忍心看到受害者的屍體被長時間丟棄的野外,或者不忍心看到受害者家屬處於長時間尋找的煎熬之中,所以,他會有意無意地漏出一些信息,幫助尋找到屍體,獲得心理上的一絲安慰。”

父親:“你是說,我弟弟他是凶手?!”

我終於忍不住了,爆發出今天的第一句話:“不是的,我叔叔他不是凶手!”

老全問父親:“苑景安他平時,也是跟你一樣,靠種地為生嗎?”

父親:“不,他不種地。他是殺豬的。”

李警官:“屠夫嗎?”

“對。附近幾個村都找他殺豬宰羊,他們家裏養了很多肉豬,還有雞鴨鵝什麽的。”

李警官意味深長地看了老全一眼,老全似乎也有所會意。

叔叔是殺豬的,這一點,似乎加重了他在警察心中的不好印象。但是我怎麽都不相信叔叔是殺死母親和弟弟的凶手,他殺豬刀時候確實挺冷酷無情的,但是,我仍不相信他會做出近親相殘的事情。

怎麽說呢,他這個人,屬於外冷內熱型的。

李警官要調查叔叔已成必然,他問父親:“你好好回憶一下,除了那天晚上突然引導你發現屍體,他平時,還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父親更加糊塗了:“你是指什麽?”

“一些反常的言行。尤其是,尤其是,”李警官看了看我,言語開始猶豫起來,“我是指,關於你妻子方麵。”

父親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被問及不倫之事,連我這個孩子都開始感到羞愧難當了。

父親想了一會,突然說:“他好像,說過那麽一句。”

李警官立即眼睛一亮:“說了什麽?”

“他在我家喝完酒以後說,我媳婦的屁股大,是生兒子的料。”父親說話的時候,聲音很低,頭也低了下去,“他媳婦一直懷不上,他跟她挺來氣的。”

李警官:“所以他就對別人家生了兒子的婦女,常有誇讚和欣賞的態度?”

父親:“可以這麽說吧。”

李警官又看了老全一眼,對父親說:“那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麽了?

我不知道,我覺得他也不知道。

但是老全好像都知道了。

我的心情很複雜。尤其是父親對李警官的描述,太含糊不清了,雖然我對那句話也有印象,但是,我不認為他跟警察說這個是恰當的。

果不其然,就在當天晚上,叔叔和嬸子就找上門來了。

父親無意說的那句話,終於惹出了矛盾。

叔叔二話不說,進屋以後就直奔父親,抓住衣領就是幾拳頭。父親的鼻子被打出了血,他仍一臉委屈,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我當然知道為什麽。從他們一進屋我就知道父親惹禍了,李警官他們肯定去盤問叔叔來著。

嬸子也沒閑著,指著父親的臉破口大罵,罵他沒有良心之類的話。她還指責了父親對警方暗示她不能生育的事,她說她隻是暫時不想要孩子,還說馬上就生一堆大胖兒子,好好氣一氣父親。我當時羞愧難當,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鑽進灶坑裏。

繼失去母親和弟弟之後,我再次失去了兩個親人,我的叔叔和嬸子。原來,不光是刀子和磚頭可以殺人,看似平常的一句話,也能夠殺人。

就這樣,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徹底摧毀了我的生活。然而這一起隻是開始,我怎麽都想不到,在隨後的25年中,我都將受到這起案件的影響,始終無法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