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勞改
我在心裏反複地默念著耳朵聽到的這個勞改犯的名字,我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殺死我母親的凶手,但是這個名字從進入我耳朵的那一刻起,就帶著天然的恐懼,令我渾身不自在。
1
“咱家以後都得指望叔家呢!”我高聲喊道。
這是我第一次跟父親用如此嚴厲的語氣說話。
“我不指望誰。”父親的音調非常小,像是在自言自語。
父親仍舊不想去叔叔家道歉,我隻好一路上都死命地拽著父親的袖子,將他往叔叔家的方向拉。
去叔叔家道歉的主意,是我提出的。因為老全他們很快就排除了叔叔的作案嫌疑,我和父親必須去給受到羞辱和委屈的叔叔道歉。
父親的態度越發的消極,整日飲酒,經常處於醉醺醺的狀態。關於母親的案子,他也不那麽關心,他好像在用回避的方式,減少他內心的創傷。所以關於他的無心之失,造成的與叔叔的決裂,他也沒有那麽強烈的意願想要彌補。
可我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這個誤會對叔叔的影響,現在整個村子的人都在背地裏議論他,盡管我知道他對我母親並沒有非分之想,但是,在那些村民心裏,寧可信其有,因為無風不起浪。
老全他們隻用了一個晚上便基本排除了叔叔的作案嫌疑,他們去叔叔家詢問時,特地給叔叔采集了腳印,之後老全他們還比對了叔叔所有的鞋子。
現場的足跡顯示,凶手當時穿的是一種男士的膠鞋,花紋很罕見。叔叔家裏的所有鞋子都被進行了勘驗,沒有匹配的。並且,叔叔的鞋碼也對不上號,他的腳明顯要比凶手的腳大好幾碼。
還有一點讓叔叔從嫌疑人的範圍脫離出來,那就是他奇怪的走路姿勢。叔叔走路的時候習慣性後腳跟吃力,所以他的所有鞋都是最先磨露了鞋跟外側。這與犯罪現場的腳印前腳掌吃力是明顯不同的。
這個消息是老全剛才親自到我家通報的,他也是一片好意,怕因為此時影響我家和叔叔家的關係。
老全走後,我還怪罪父親來著。
我說:“你跟人家老全說,叔叔覺得我媽屁股大能生兒子,這是什麽話嘛?!”
父親說:“那他當時就是說了嘛!”
我反駁說:“那你也不能跟老全說。”
父親則說:“那我也不知道老全他們真要查他呀。”
跟父親的爭辯似乎毫無意義,我隻好來硬的,拽著父親去給叔叔道歉。等我把父親拽到叔叔家大門外的時候,我以後累得快要虛脫了,我從來都沒這麽累過。
叔叔家的院門是反鎖著的,因為我推門的時候聽到了門裏麵的鎖頭晃動的聲音。我隻好隔著院門大聲呼叫,希望叔叔嬸子能夠聽見。
我扯著嗓子喊了好半天,沒喊來開門的人,卻把周圍鄰居都喊來了。他們都圍在我和父親的周圍,而且人越聚越多。
“警察是不是在查你家兄弟呀?據說還采了腳印?!”一個村民問我父親。
見父親不回答,另一個問:“苑景安是怎麽知道你媳婦在機井裏遇害的?他是不是事先知道點啥呀?”
父親實在受不了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想要拉我回家。
我掙脫了身體虛弱的父親,繼續用手使勁拍門。
父親蹲在圍牆邊,抱著腦袋,用這樣消極的姿態,抵禦著鄰居們對他的逼問。
得不到回應的村民們開始自行議論起來。
我聽到一個說:“苑景安這會兒估計正難受呢,孫寒香能打死他!”
順便說一下,孫寒香是我叔叔苑景安的媳婦,也就是我的嬸子。她在村裏麵是出了名的彪悍,一般的男人都害怕她。
另一個說道:“依我看苑景安不可能是凶手。他雖然是個殺豬的,但從他怕老婆這一點,就不可能做出格的事!”
見拍門沒有反應,我跳起來把視線越過圍牆,朝裏麵張望了兩下。我看到窗戶上的窗簾被嬸子從屋裏給拉上了,這使我篤定他們是不打算出來給我們開門了。
我把我的身體使勁地依靠在緊閉的木門上,那門紋絲不動。我看著牆根邊如同霜打蔫掉的父親,我的眼圈裏充滿了淚水。
這門如同我們家跟叔叔家的隔閡,是我的力量無法去除的了。
吃了閉門羹之後,父親獨自回了家,我則不想像父親那樣消極下去,我打算繼續圍著老全身邊打聽情況。於是,我去了老全的臨時專案組。
到達帳篷以後,並沒有警察在門口把守,帳篷的門簾子敞開著,我看到裏麵人頭攢動,異常忙碌。我走近帳篷,坐到賬目門口外麵,靜靜地觀察著裏麵的大人們。
有幾個陌生的男人,是我第一次見,我最熟悉的李警官還有老全,正在圍著一張地圖看來看去。
“這是佳河農場的負責人老鄭。”一個刑警介紹道。
老全這才抬起頭來,跟那個四十多歲的矮個子男人握了握手。
“案發的機井房所在的那片麥子地,是屬於你們佳河農場的地界吧?”老全一邊招呼來客坐下,一邊問。
老鄭身材略胖,皮膚黑得發亮,他用他那黝黑且短粗的指頭在老全麵前的地圖上比劃了一圈,說:“從這裏,到這裏,這道路兩邊的麥地,都是我們農場的。”
老全皺起眉頭:“你們農場的本部,距離機井房有多遠?”
老鄭:“那我可沒量過。不過我估摸著,直線距離的話,也就兩公裏吧。”
“這麽近!”這是老全和李警官幾乎同時說出的。
老鄭介紹道:“我們佳河農場,始建於1949年,從新中國成立初期起,就是咱們省關押囚犯的一個主要的勞改農場。你知道的,前些年,我國對刑期在10年以下的囚犯大多采取的是以勞動改造、管教支隊的製度,囚犯通常通過在外麵勞動的方式服刑改造。現在,我們這裏共關押著642名囚犯。”
“有這麽多!”李警官歎道。
老全問:“這麽多的人,你們怎麽管理呢?”
老鄭答:“我們把這些人分成八個勞改生產隊。外出勞動期間,犯人之間以相互監督的方式從事勞作。”
老鄭尷尬地笑了笑:“老全你一直是重案大隊的,被你們抓的犯人不是槍斃就是無期,跟我們打不著交道。在我們這裏勞改的多是偷雞摸狗的慣犯,情結最重的也不過是個強奸。”
老全也尷尬地笑了一下,說道:“我們這個案子的基本情況,市局已經做了案情通報,我就不繞圈子了。根據目擊證人的口供,有一名30歲左右的光頭男子,在案發現場徘徊過,這個人有很大的作案嫌疑。所以,我希望得到老鄭你的幫助。”
老鄭嚴肅起來:“能確定是我們農場裏的人嗎?”
老全稍微想了一下,說:“從現有的線索推斷,作案的應該是個老手。”
“光頭,30歲男人,有前科,那可不就鎖定我們那兒了麽,而且這樣的人,我們那兒有很多。”老鄭好爽地說,“那你說吧,要我怎麽幫你?”
“這樣。”老全似乎早有主意,“案發當天中午,最接近案發現場的,是哪個生產隊?”
老鄭稍微想了一下,說道:“是畜牧隊。”
“畜牧隊一共有多少名犯人?當天有多少人在機井房一帶勞動?”
老鄭朝旁的助理人員使了個眼神,那人從他手裏拎的黑皮包裏掏出一本厚厚的登記簿。老鄭接過登記簿,熟練地翻找起來。
“我們每天出監勞動的犯人都會在這個冊子上麵登記,外出的時候簽上出發的時間和姓名,回來的時候再簽上回來的時間和姓名。”老鄭邊翻找邊介紹道。
老全說道:“我們在想,會不會在勞動過程中有人溜號,出來做了這個案子。”
“在這裏了。”老鄭說道,“畜牧隊總共有犯人48名。其中,案發當天出監勞動的人一共是16人。”
“這樣,老鄭,我想讓這16人,把他們當天互相監視勞動的情況,以書麵的形式寫出來,越詳細越好。”老全說道。
“這沒有問題,我回去就辦。你什麽時候要?”
“越快越好。”
“那,明天早上?”
“行!”
隨即,老全起身,把老鄭送出帳篷,老鄭一行三人騎著自行車離去。老全一回頭,看見帳篷門外坐著的我。
“你爸怎麽樣了?”老全問道。
我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起身,朝我家走了回去。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老全的問題,我也無力去改變父親的態度。但是我的心裏記住了一個時間,明天早上。屆時,會有關於我母親案子的重要線索出現,我打算第一時間知曉。
是的,我打算明天早上繼續去專案組。
現在,對於我來說,每天看著老全他們忙碌,成了我心裏最大的安慰。
父親對破案的態度是消極的,我不準備指望他能有所作為了,我決定自己來跟進這個案子的進度。
於是,第二天一早,我就又準時地出現在了專案組的帳篷門口。
這一次,由於來得太早,老全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
“要不要進來坐?”老全客氣地朝我說道。
我依舊沒有說話,識趣地將身子退出帳篷外,隻是坐在門口外的石頭上。
不一會,老鄭的那兩個手下騎著自行車出現了,他們果然守信。
我看到從那個黑皮包裏掏出的那疊厚厚的自訴材料,我的心髒開始加速跳動。
“為了節省時間,咱們一起看吧!”
老全將材料分給手下和兩個勞改農場的工作人員,大家圍著桌子認真地查閱起來。
不到一個小時,16份自訴材料就被這9個人看完了。
“隻有一名囚犯的行跡難以說清!”老全總結道。
李警官確認道:“對,就是這個叫梁家功的。在案發時間,他說他在睡覺,一個人,且無人證實。”
梁家功。我在心裏反複地默念著耳朵聽到的這個勞改犯的名字,我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殺死我母親的凶手,但是這個名字從進入我耳朵的那一刻起,就帶著天然的恐懼,令我渾身不自在。
佳河農村的工作人員介紹道:“梁家功,1988年8月因為在我省隆陽縣破壞電力設施,被當地的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4年。之後,就關押在我們佳河勞改農場。”
李警官拿著那份自訴材料念道:“這是梁家功親手寫的《提供重大案件自訴書》,上麵提到了案發當天,他自己的行蹤。11:30收工,申偉出去打飯,我開始喂豬,打鍾。然後看了會兒書就睡覺了。”
老全說道:“午飯時間唯一看到梁家功睡覺的囚犯申偉剛好出去打飯了,你們說巧不巧?!”
李警官又拿起一份材料念道:“這份是申偉寫的。梁家功在**已睡著,我也沒有喊他。我把桶放在屋裏,我就去泡飼料。泡過飼料我就到老劉那兒,和老劉下棋。補充一點,我打過飯的時間大概是13:00左右。”
老全分析道:“我就想,從申偉外出打飯,大概一個半小時。梁家功會不會利用假裝睡覺這段時間,趁機溜出去作了這個案子呢?”
李警官:“技術大隊在犯罪現場一共提取到了8枚足跡,壓力麵都是集中在前腳掌,步態輕鬆。他們給出的專業性推斷是,凶手的身高在1.70米左右,體重中等,年齡應該不會超過30歲。”
老全望向了農場的工作人員。
那人說:“梁家功今年23歲,身高正好是1.70米。”
老全:“走吧,去抓人吧!”
2
老全一行人上了吉普車,風塵仆仆地朝佳河農場的方向駛去。
幾天以來,一直壓在我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要落地了,我感到一絲絲輕鬆。但也有一絲絲擔心,對那個結果的期待,使我緊張起來。
自我有記憶以來,佳河農場一直是個神秘的存在。沒有人告訴我,那裏究竟是做什麽的,甚至村子裏的人都像是約定好了似的,對它避而不談。所以我對它的了解幾乎為零。
吉普車在我的視線裏消失以後,我就跑回了家,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父親。
“我不去。我就在家等消息。”這是父親的第一反應。
“你不想看看凶手是誰麽?”
“等到定了罪,自然會看見的。”
“你真不想去看審犯人麽?”
父親猶豫了一下,很快,臉上浮現出他最近慣有的懦弱與恐懼。
“你怕老全不讓你看麽?”我問。
“我是怕……”
父親沒有說完,就轉過身去了。
我愣了老半天,沒有體會出父親究竟害怕的是什麽。年少無畏的我,打算重返專案組,我一定要看看那個凶手究竟長什麽樣。
於是我在父親呆滯目光的注視下,又匆匆忙忙地跑出家門,朝專案組帳篷跑去。
老全他們的抓捕行動並沒有耽誤太久,很快,那輛滿是泥土的吉普車就又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帳篷前。
我看到一個身穿藍色棉布短袖囚服的光頭男人被老全他們快速地押進了帳篷裏,由於時間太短,我隻看到一個大概。他的形象跟老全他們之前的推斷非常接近,20多歲,身高1.70米,身材中等,剃著光頭。
這個梁家功肯定就是凶手了,我心想。
犯人被帶進帳篷裏審訊,門窗被捂得嚴嚴實實的,帳篷外的我聽不到也看不到,隻能坐在石頭上,等待著審訊結束。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麽,也許,審訊結束以後,老全會像上次那樣,把結果跟我和父親做個案情通報。
我就這麽呆呆地坐著,心情,說不出的滋味。
今天是個陰天,有一絲絲微涼,我這才注意到,我還穿著短袖和短褲。此時的我才意識到,有些事情,將從我的生命裏抹去了,我必須去適應,也必須去獨立。比如,母親的照顧。
帳篷裏的審訊進行了三個多小時,我的屁股坐在石頭上,有些麻木。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起來走動的時候,帳篷的門打開了。老全和李警官走了出來,他們的手裏拿著香煙和打火機,看樣子,是出來透氣的。
老全一眼看到石頭上坐著的我,走了過來。
“回去吧。一有結果,我會告訴你的。”他說。
我注意到,他用了“你”這個詞,而不是“你們”。我的心裏閃現一絲絲的高興,我以為,他把我當大人看待了,我不再是離開父親不行的小女孩了。
我使勁搖了搖頭,我的頭上胡亂紮起的馬尾辮子被我給搖散了,將我粗劣自理能力暴露無遺。
“聽話,回去吧。這邊且審呢,弄不好,今天晚上得通宵了。”
我站起來,做出要走狀。
老全被李警官拉去了帳篷後麵,兩個人背著風抽煙去了。
我則沒有真的走,我也不知道我在猶豫什麽,總之就是不想走。於是,我聽到幾句半懂不懂的對話,我猜想,是老全故意說給我聽的,我相信,他沒有這麽不小心。
“梁家功是個老油條了,嘴真硬,怎麽都敲不開。”老全歎道。
李警官:“他一口咬死,案發的那個時間短,他一直在睡覺。現在是沒有證人可以證明這一點,他怎麽說都可以,咱們也拿他沒有辦法。”
老全:“咱們這是個特大強奸殺人案,是死罪,他心裏麵清楚著呢,哪能輕易認罪呀?!”
李警官:“我就看這小子鬼得很。他現在是看準了咱們沒有直接證據,拿他沒有辦法。你想啊,他之前犯的不過是個偷電纜的案子,屬於破壞電力設施罪,才判了4年,很快就能出去了。就算真的是他幹的,他也不會認罪。”
老全:“要撬開他的嘴,讓他認罪,隻能把證據擺在他麵前。”
李警官:“有證據早擺了。”
老全:“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梁家功的囚服袖子上,有幾個黃豆大小暗紅色的血跡,好像是噴濺狀的。”
李警官:“你以為就你眼尖?我早就留意到了,在右手臂,正好符合他就是右利手。”
老全:“你還記不記得剛才我是怎麽問他的?”
李警官:“記得。你問他,你們農場的囚犯每人發幾套號服?他回答,兩套。你又問,幾天洗一回?他答,一個星期集中洗一回。”
老全:“那他袖子上的血跡,應該就是近日才沾上的,還沒來得及洗掉。”
李警官:“那我待會兒回去就揪著這個繼續審問。”
老全:“甭問了。直接取證,送回市裏交給老魏。是不是死者的血跡,一化驗就知道了。”
李警官:“行。到時候鐵證如山,咱們也省得跟他廢話了,直接正式逮捕!”
我聽到老全他們跺腳踩滅煙頭的聲音,趕緊轉身跑掉了。跑遠了以後,我特地轉身回頭望了望,我果真看見老全手下的一個刑警捧著那件藍色的囚服上了吉普車,飛速地朝城裏的方向開去。
看來今天晚上市裏麵的魏法醫要通宵工作了,我隻能先行回家,因為明天早上,我還要再去專案組等化驗結果。
心中有事,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草草吃過早飯,我便又來到了專案組駐地。
老全正蹲在帳篷門口刷牙,他看到我,臉上強擠出一絲笑意。
他刷完牙,招手讓我過去。
“你咋又來了?”他說,“不是讓你在家等我消息。”
“我爸,讓我來問問。”我的語氣顫顫巍巍,正好印證了那句話。
理不直,氣不正。
老全心知我在說謊,笑了笑,然後拉著我進了他工作的帳篷。
“你就在那椅子上坐著吧。”
我坐了下來。
“今天沒去上學嗎?”
“我請假了。”
老全稍微頓了一下,說道:“家裏發生這麽大的事,請假調整一段時間也好。”
“我爸說我念不念都行。”
“那可不行!”老全立即拿出他跟手下說話的語氣來,“無論如何,書你得繼續念。有什麽困難的話,你可以來找我,我盡量幫你解決。”
“哦。”
話音剛落,一個刑警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跟老全匯報道:“車回來了,說話就進院!”
老全起身對我說:“那你自己待會兒,囚犯在那個帳篷扣著呢,你可別亂跑!”
說罷,老全迎了出去。
昨天開出去的那輛吉普車又重新回到了帳篷前的空地上,魏法醫手裏提著一個公文包和一個大箱子,從車上下來。
“你怎麽親自過來了?”老全問道。
“咱們長話短說,我就不進去了,因為我馬上又得走。”魏法醫說,“你昨天晚上送來的囚服上麵,確實有幾處明顯的血跡。我一開始做了預實驗,很快就有了結果,確實是人的血跡。”
老全不斷地點頭。
魏法醫繼續說:“發現是人的血跡,那個時候我的心跳瞬間加速,趕緊開始了血型實驗。這個實驗需要特別精細,把血跡泡到生理鹽水裏,一各個添加試劑。這個經驗要求非常高,要一各個反複觀察,反複比對。”
李警官聽得急不可耐:“哎呀,老魏呀!”
魏法醫:“隨著逐步變化的試劑,我得到了一個震驚的結果”
老全:“什麽結果?”
魏法醫:“梁家功的血型是A型。他衣服上的血跡是AB型,和死者齊淑敏的血型是一致的!”
李警官:“太好了!我這就跟市局申請正式批捕手續。”
魏法醫:“且慢。”
李警官:“啊?”
魏法醫:“以現有的刑事科學技術,咱們現階段隻能進行血型分型實驗。但是,人類的血型隻有四種,A型,B型,AB型,以及O型。雖然嫌疑人梁家功的衣服上有AB型血跡,這和本案被害人齊淑敏的血型一致,但是,並不能百分之百斷定梁家功就是本案的凶手。”
李警官再次:“啊?”
“我聽明白了。”老全說道,“一方麵,AB型血的人有很多,梁家功袖子上粘的,不一定就是齊淑敏的,還有可能是別人的。比如,他那幾十個獄友之中肯定也會有這樣的血型。另一方麵,即使梁家功的衣服上的血跡就是齊淑敏的,那也不一定他就是凶手,也有可能,是別人穿著他的衣服做的案。”
魏法醫:“是這個道理。”
老全:“也就是說,我們要想定梁家功的罪,就必須再找出鐵一樣的證據,把證據鏈給徹底閉合才行。”
李警官的語氣非常不甘:“梁家功的衣服上出現了不屬於自己血型的血跡,而這個血型又與死者魏淑敏的血型一致。那麽梁家功衣服上的血跡到底是哪來的呢?就算現在的證據鏈不能完全閉合,但是這個梁家功,仍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他跟咱們的推斷十分吻合。有前科,身高1.70米,30歲之內,光頭,而且在佳河農場的囚犯中,隻有他一個人有作案條件!”
老全:“你昨天晚上審問的時候,關於衣服上的血跡,他是怎麽說的?”
李警官:“就是不知道,想不起來了。”
魏法醫:“這是什麽態度?!”
老全:“一問三不知!”
魏法醫:“你們別擔心,交給我吧。”
老全:“剛才你說你要去哪裏?”
魏法醫:“先去省城,然後買火車票,去北京!”
老全:“啊?”
3
“目前來講的話,精斑的血型鑒定是我們公安機關相當高的刑事技術。”老全強調道。
“要等多久?”父親問。
“最快出結果,也得半個月。”老全說。
“咋要那麽久?”父親明顯不悅。
“一是路程遠,魏法醫已經坐火車往北京趕了。他這一來一回的話,光趕路就要好幾天。”老全耐心地做著解釋,“二是難度高。剛才我也說了,從精斑裏麵檢驗出血型來,那是相當不容易的。目前全國來講,也就隻有公安部刑事物證鑒定中心才能做。”
父親沮喪地低著頭抽著煙,至始至終沒有抬頭看老全:“犯人都抓住了,還定不了罪,這叫什麽事嘛!”
老全:“我希望你能跟我們一起,再耐心地等兩周。我們不希望放過一個罪犯,但是,我們也絕對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哪冤枉他了?哪冤枉了?那些線索不是都對上了麽?!”
“那也有萬一的可能呀。要是萬一不是他呢?!”
“接著審嘛!實在不行的話,用點手段。”父親看來是真的急了。
“那可不行。刑訊逼供是堅決杜絕的。”
“那你們讓我去問問他!”父親開始亂講話了。
老全笑了:“梁家功那是老油條了,跟我們警方打交道早都有經驗了。我都審不出來,你能審出來?”
“老是幹等著,也不是辦法。”
“能把梁家功給撩了,隻能是鐵證。那份精斑就是我們破案的關鍵!現在我們全部的希望,都壓在魏法醫一個人的身上了。”
父親接著又點了一根煙,這一次他禮貌性地讓了一下,但是老全並沒有接。
“你剛才說他是啥型的來著?”父親問。
“梁家功是A型血。隻要老魏那邊檢測出的也是A型血,那就對上了。”
“那他到時候要是還不認罪呢?”
“鐵證如山,他不認罪也照樣定他的罪。到時候隻能是抗拒從嚴了。”
“如果定罪的話,能判幾年?”
“幾年?老苑,我這麽跟你說吧,隻要是定罪,那就是死罪。”
父親似乎看到了死罪的結果,滿意地點了點頭。
老全補充道:“結果出來之前,我們也在每天做梁家功的工作。他已經知道魏法醫那邊在去北京的路上了,結果很快就會出來。所以他想繼續抵賴的話,也拖延不了多久的。到時候證據出來,他就是死罪,莫不如現在就認罪,好爭取個寬大處理。這些道理我們每天都在跟他灌輸,他心裏麵清楚著呢。我也希望他能夠有認罪表現,知道悔過。”
老全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善意,但是父親的臉上卻沒有動容。
是啊,悔意對我們家來說,有什麽用呢?
這是魏法醫動身前往北京之後的第二天,老全和李警官來到我家,給我的父親做案情進展通報。
目前的情況是,最符合凶手特點的嫌疑人已經抓到了,但還定不了他的罪。當然,沒有確實的證據,那人也不會輕易認罪。正如老全所說,這不是一般的罪,這是死罪。
還有15天才出結果,這個時間對本身就是囚犯的梁家功來說,可以說是折磨人的。因為他要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做出決定,到底要不要認罪。而對於我和父親來說,這個時間更是煎熬。這十五天會像十五年一樣漫長,我討厭等待,因為等待會像出殯那天母親棺材前燃燒著的紙錢一樣,將我的心灼燒。
可等待這種東西就是天生霸道,隻要它一來,就沒有人可以避開。
8歲的我,在這15天裏,長到了18歲。我似乎明白了大人們的一切,也是從這個時候起,我逐漸忘記了我的真實年齡。
也是在這15天裏,父親被徹底摧毀了。每日飲酒,爛醉如泥,意誌消沉,成了半個廢人。我沒有怨恨他,我知道他是因為精神高度緊張才造成的崩潰。他喝酒是為了能夠睡得著覺,但是我總在外麵的路邊或是陰溝裏才能找到他。
此後的幾年中,我經常到外麵去撿回父親,時間長了,我竟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
我們家,也徹底失去了叔叔家的幫助,我們不再來往,即使在村裏遠遠地看到,他們家的人也會故意避開。
父親幾乎不再勞作,我逐漸操持起了全家的家務活。地裏的活我隻能勉強維持,盡我的體力而為之,至於有多少收成,隻能靠運氣了。
後來村裏見我家的田地快要荒廢,不忍心見到我家顆粒無收,特地組織村民集中幫助我家收拾了兩次。但是我知道,這種幫助遠水解不了近渴,因為他們不可能長年幫助我們。往後的日子,還要靠我自己。
因為收入有限,我家的日子一直維持在一個貧窮的線上,一直沒有改善的機會。甚至有時候,鄰居們會送來一些飯菜,但這解決不了我家的大問題。
我的學習成績,也由名列前茅,迅速滑落到了全年級倒數。我開始經常請假,去學校的日子遠沒有在家的日子多,看書成了白天勞作之後奢侈的休息。我也在心裏計劃著休學的事情,因為學費對於我們這個幾乎沒有什麽收入的家庭來說,變成一筆不少的開支。
老全來看望過我幾次。在他不忙的時間,他會來我的家裏,坐上十分鍾,跟我和我的父親說上幾句話。說話的內容大致相同,除了讓我們堅定破案信心,相信他一定會給出一個滿意的結果。再有就是,他會勸父親繼續維持我的學業。他對我說過,學習是我的唯一出路,我一定要好好學習。
其實我也知道,以我家目前的狀況,我隻能通過考大學這條路來改善。但是前路漫漫,不是我個年紀所能夠看得清楚的。我目前隻能夠看清楚我碗裏的東西,以後的路,我想都不敢想。
而且,最讓我難受的事情,是我和父親的關係。他經常在醉酒之後責備我,而責備的話語,都是圍繞那天中午我說我想吃餃子而展開。
“吃什麽餃子?要不是你嘴饞,你媽和你弟就不會死了!”
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鋼針一樣,深深地紮在了我的心裏。每每父親開口,我都特別害怕他提及這句。每每聽到這句,我的心,都會深深地疼一次。
我知道我的嘴不饞,我也知道即使我不要求吃餃子,母親那天也會去城裏。但我從沒有就這個事情跟父親辯解過,一次都沒有。
我並不恨父親,盡管他總是對我說那句傷人的話。我相信傷人的隻是那句話本身,而不是深受傷害的父親本人。
也是從這時起,我的心裏做了一個決定。我決定再也不吃餃子了,再也不碰那種東西。即便是遠遠地看看,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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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小文,你咋不上學?”村支書跨進我家院子沒好氣地質問道。
我當時正在院子東頭矮牆圍起的豬圈裏喂豬。
“我問你話呢,咋又不去上學了?”他來到我的身旁。
“家裏活還沒幹完呢。”我小聲地說,因為自覺理虧。
“怎麽又養上豬了?在哪兒抓的豬羔子?”他指著圈裏那隻皮膚透著粉色的小豬問。
“換,換的。”
“你家都窮成這樣了,拿啥換的?跟誰換的?”
“坡上那片菜地。”
“你傻呀?地沒了,你家吃啥?”
“我家人少了,吃不了幾口。”我說的是實情。
這句話引起了村支書的警覺,他稍微頓了一下,不知道接什麽話。
良久,他才說:“以後喂豬這事兒,讓你爸弄。你給我去學校!”
“哦。”
“今天就去!”
“今天不行。”我說。
“怎麽不行?”
“今天是第15天。”
“什麽15天?”
“今天有結果。我得去找老全。”
村支書恍然大悟,這件事他是知曉的,他也在等這個結果。
“聽結果讓你爸去,你一個小孩子跟著參合什麽?”村支書的語氣明顯緩和了下來,“再說了,老全也是你叫的?”
“哦。”
“你上學的事,不能耽誤。我去跟你爸說去!”說著,村支書朝屋裏走去。
我則繼續跟新來我家的小豬耐心地做著交流,我感覺,這種新的生命來到我家的感覺可真好呀。
過了一會,突然有兩聲像是爭吵的話語從屋裏傳了出來,我知道,大人們的溝通可能不太順利。
“今年到現在,一分錢收入都沒有,拿啥交學費呀?!”這是父親說的。
“我不是說了嘛,學費的事村委會會想辦法。你先保證讓你閨女去學校好不好?!”這是村支書說的。
說實在的,我挺為村支書感到愧疚的,他每次來我家都帶著善意,可是我們家好像總是不能順利地接收他的善意。
其實,我的父親並沒有阻止我去上學。他現在無心幹任何事情,對我基本處於不理會的狀態。所以,是我自己不去的。
也不是不去,隻是,在一些日子裏,我總是請假而已。
比如,今天這樣的日子。
我表麵上是在喂豬,其實,我是在等老全的召喚。
過了一會兒,村支書從屋裏走了出來,他又來到我的旁邊,跟我一起趴在圍牆上看那隻小豬。
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臉色漲紅,喘著粗氣。
他生氣了。
過了今天,我會去上學的,我心裏對他說。他好像也聽見了,所以他沒有再繼續催我。
又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感到我的手被他抓住了,我緊張得想要收回,卻被他抓得死死的。
“現在你們家的活,都是你在幹嗎?”他看著我紅腫的手問道。
我使勁抽回我的手,低頭不語。
但我聽到他的一聲歎氣。
隨後,一陣發動機的聲音由遠處傳來,我的心裏一陣竊喜。因為不用抬頭,我已知道這熟悉的聲音是老全他們的吉普車來了。
從車上下來兩個刑警,是老全的手下。
他們走進院子,問我:“你爸呢?”
我指了指屋子。
一人朝屋裏走去。
村支書走近留在院子裏那個刑警,問道:“有結果了?”
那刑警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
突然,進屋的刑警被父親給推了出來。
“我不去!”父親沒好氣地說道。
“快點跟我們走吧,老全正在專案組等著你呢!”刑警勸到。
“你們回吧,我就是不去!”父親站在門裏麵,一臉的倔強。
“都等了這麽些天了,怎麽又不去了呢?”
“不去就是不去!”
刑警朝村支書走來:“他這是怎麽了?”
村支書看著父親直搖頭。
其實我大概能明白父親的擔心,因為我的心裏也產生了同樣的擔心。
“你就跟他們去吧。”村支書勸道。
“你懂什麽?這肯定是有了不好的結果,才要我去聽。如果案子犯人能定罪了,案子就是破了,那就該抓人抓人,還用我去聽什麽?”父親的話有一定道理。
父親雖然糊塗,但是在一些敏感問題上還是保持著簡單的思考能力的。畢竟15天的等待,他跟我一樣,在心裏麵已經將可能出現的結果預演了好幾百次。
刑警實在沒轍了,隻好走到我的麵前,說:“那你跟我去吧。”
“行。”我說。
正當我要跟他們走,父親突然跑了出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也不許去!”
父親一把將我拽了回來。我一個踉蹌,沒有站穩,摔倒在地。
我重新爬起,想要跑出院子。被父親從身後抓住了衣領。
我急了,哭鬧起來。
啪的一聲,我的臉上一陣發麻,我被父親打了一巴掌。
“你打孩子幹什麽?”村支書將父親拉開。
我忍住眼圈裏的淚水,趁機跑出院子,直接上了那輛吉普車。
父親沮喪地蹲在院子裏。
我隔著吉普車的車窗玻璃,看著表情痛苦的父親,心如刀割。
父親已經明顯遇見到了老全那邊沒有好消息,而我,明知道沒有好消息也要去。
必須得去,不是嗎?
村支書安慰著父親,會了屋裏。兩個刑警回到車上,駕車朝專案組駛去。
車上,刑警們歎息聲連連,是對父親的消極心態的惋惜。
我則抹去眼角的淚水,假裝出一副淡定的神情,打算一會兒拿給老全看。
我被兩個刑警帶進了臨時專案組的帳篷,我一進去,老全和李警官看到是我,都愣了一下。
很快,老全就收起他的表情,他已經能夠明白是怎麽樣的狀況了。
“老苑好像猜到了結果,所以死活都不肯來。還把孩子給打了。”一個刑警嘮叨著。
老全聽了,看了看我的臉頰。
我慚愧地用手捂住那仍在微紅的臉頰。
片刻,大家都相對無語。
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我注意到,魏法醫也在屋裏。他此刻正被幾個刑警圍住,追問此次北京之行的見聞。
“現在的火車票,就是這麽大的一小塊硬紙板,你們看。”我聽見魏法醫柔聲細語地說,“從省城到北京,票價正好是10塊錢。”
“咦,老魏,你是第一次坐火車吧?”
“怎麽會?!我以前也坐過幾次。”
“你這次去天安門了嗎?”
“沒來得及。送完物證,我就返回了。”
“那太可惜了。”
魏法醫注意到我,沒有繼續跟刑警們聊天,朝我走了過來。
“小文是吧?”他問。
我點了點頭。
“他父親沒來。”老全說。
“能夠理解。”魏法醫說,“我沒能帶給他們好的消息。”
老全說:“這就是我們的工作,隻能按照客觀事實辦事。”
魏法醫看著我:“那咱們就開始吧。”
我直起腰板,抬起頭,將我在吉普車上練習的表情盡量拿了出來。
魏法醫對我說道:“今天是1991年6月17日,今天早上,我市公安局拿到了公安部刑事科學第二研究所出具的鑒定報告。現在由我,法醫魏華,向本案受害者家屬苑小文,通報鑒定結果,如下。”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
魏法醫拿出一張鑒定報告:“根據鑒定報告,死者齊淑敏體內精斑的血型為O型。也就是說,本案凶手的血型為O型。而嫌疑人梁家功的血型為A型,所以梁家功不是本案凶手。”
魏法醫接著說:“本案的其他嫌疑人,苑景安的血型,也不符合,所以一並排除嫌疑。”
宣布完結果,帳篷裏一陣安靜。
大家的臉上似乎都帶著同一個迷茫和疑問,那就是,凶手,到底在哪裏呢?接下來,我們該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