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二十五年前:血 第五章 失蹤
如果我不嚷著吃餃子,母親能夠回來的話,我寧願一輩子也不吃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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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5月23日,農曆四月初十,錦繡市遠郊二道崗鄉,正值春耕農忙時節。
勤勞的村民們整日拿著鋤頭下地幹活,不管他們田地裏有沒有長野草,他們都要在新長出不久的秧苗旁邊鏟兩下土,鬆土的目的是為了讓作物的根莖吸收更多的空氣。
中午的時候,村民們會扛著鋤頭回到村子裏,吃一碗過涼水的炸醬麵,然後睡一個舒服的午覺,以便下午仍然有充足的體力繼續下地幹活。
我對這幅景象非常熟悉,是因為我從記事起,我的父母就過這樣的生活。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村四口之家的大兒女,我放學之後的主要任務,就是照看年僅4歲的弟弟。村小學每天下午放學都很早,回家的時候,父親還都在地裏忙著,我這個懂事的小保姆則乖巧地一邊寫作業,一邊照顧著身邊仍穿開襠褲的弟弟。
他叫苑小雨,是因為他出生的那天下了下雨。後來父親從我家那台過時的19寸黑白電視裏學到了一個字,宇宙的宇,他覺得挺大氣,就給弟弟改成了苑小宇,是想希望弟弟長大以後成大器。
能不能成大器我現在還不知道,因為他現在還隻是一個撒尿和稀泥的小屁孩,稍微不留神,他的鼻涕就流到了嘴裏,或是被他抹到了袖子上。而我,已經是一個愛幹淨的大女孩了,雖然長的不是很好看,雖然皮膚有那麽一點黑,但是,我的學習是很好的,我在我們班級裏麵能排進前三名。
但我隻能得到父親的愛,性格敦厚老實的他喜歡我要比弟弟多一些。我都已經8歲了,他還總是把我抱起來,捏捏這兒,掐掐那兒,還愛用他的胡茬子紮我稚嫩的臉頰。在我的跟前,父親調皮得很,但是出了家門以後,父親會變成沉默寡言的人。
跟父親相比,母親喜歡弟弟更多一些。這麽說吧,就連弟弟把屎尿直接排在褲子裏,母親都是笑嗬嗬地幫他清洗。她除了下地幹活,無論走到哪裏,都要把弟弟帶在身邊,而我呢,就是留在看家的那一個。
母親對我的態度,怎麽說呢,在她的眼裏早就覺得我是個大女孩,所以我做事做得好,她不會像父親那麽興奮,可能她覺得,我做得好是理所應當的,因為她的女兒像她一樣賢惠是正常的。
母親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高個子,微胖,胸部豐滿,屁股肥圓。她的皮膚很白,這讓她看起來非常好看,村裏的男人們經常說,苑景軒的老婆齊淑敏真招人喜歡,白胖白胖的。這一點我就非常不像她了,我的皮膚隨了我的父親,黑得健康。嗬嗬,我隻能這麽說,而且我從小確實挺健康的,很少生病。
弟弟則不同,他就像一個藥桶子,從出生之後,病就沒斷過。在我的印象中,諸如咳嗽、發燒這種事,他好像經常發生,所以全家對我這個體質弱的弟弟格外細心照顧,他的個頭也比同年齡的小孩略小一些。
這就是我家的基本情況了,一個普通農村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四口之家。至少,在今天以前,的確如此。
事情的轉折點,就發生在今天,我要再說一遍這個日期,1991年5月23日。因為今天以後,我以上我所描述的事物,都將不複存在。
我是苑小文,一個8歲的小女孩,在這一天當中,我同時失去了兩位最親的親人,我33歲的母親帶著4歲的弟弟騎著自行車去市裏趕集,再也沒有回來。
事件的起因,也許是我說的那句最不該說的話,我說:“我想吃餃子。”
當時是中午,剛剛吃過午飯。午飯吃得潦草極了,二米粥配鹹菜。也許是地裏的活都幹得差不多了,也許是都不怎麽餓的緣故,總之,這頓飯吃得我有點鬱悶。
我獨自站在院子裏,看著牆邊種的兩壟韭菜入神,那翠綠的寬韭菜葉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我禁不住走上前,揪下一片放在嘴裏咀嚼起來。
母親走出來,看到這一幕,似乎擔心正午沒吃幾口飯的我晚上會早早地覺得肚子餓,於是隨口問我:“晚上給你做好吃的,你想吃啥?”
母親一貫的開朗和豁達很容易就能感染周圍的人,我馬上就被點燃了**,心中的鬱悶瞬間一掃而空。
於是,我便說出了我想說的那句:“我想吃餃子。”
母親看了一眼那片翠綠的韭菜,馬上明白了我的心思,於是扯著她的大嗓門對我說道:“那晚上我給你包餃子吃!豬肉韭菜餡的。”
我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迫不及待地取來鐮刀,開始割那些韭菜。
母親看到我迫不及待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父親抱著弟弟走出來,看到我割韭菜,也跟著笑了兩聲。
可隨後,他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絲憂愁。
“還是有點低燒。”父親摸完弟弟的額頭說道。
母親一把接過弟弟,把他放到院子裏的自行車後座上,對父親說:“我馱他進城找大夫看看,抓點藥。看完,去集市買點豬肉,回來好包餃子。”
“抽屜裏有張一百塊錢,你拿上。”父親開始整理農具,看樣子下午他打算繼續下地。
“用不了那麽多!”母親扯著高嗓門對父親說道,“咱家一年的收入不到一千塊錢,進趟城就花一百,以後日子不過啦!”
父親笑著說:“給閨女買兩件衣服。”
正在割韭菜的我,瞬間感覺好像要過年了。
“我去找鄰居把錢破開。”母親說。
“不用破,拿去花唄。”父親今天真是大方得很。
“那我可真花啦?!”母親調侃道。
“不管咋著,你定,我都沒意見。”說著,父親扛著鋤頭,臉上掛著一臉笑意,朝村西頭的地裏走去。
母親也笑著回屋拿了錢,揣進她的褲兜裏,然後推著她那輛大28自行車出了院門。
我看著母親馱著弟弟朝東騎去,我似乎聞到了肉餡餃子的味道,還有我的新衣服,似乎已經唾手可得。
總之,截止到母親和弟弟出門,一切都還是美好的。
我的人生從這裏劃了一道分割線。
因為割好韭菜之後,我一直等到晚飯時間,母親都沒有回來。
父親是先回來的,他看著空落落的院落,也是一頭霧水。
“按理說,早該回來了。”父親說。
我當然知道早該回來了。母親是12點走的,以她的速度,騎車進城也就是45分鍾的路程,這一來一回有3個小時足矣。
可現在已經是傍晚六點多了,太陽都已經下山了。
我和父親坐在院子裏,看著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了下去,彼此的心情都變得焦急起來。
“你媽沒拿手電筒,要是天黑了騎車回來,太危險。”父親跟我說。
我的小腦袋裏,正在飛快地思索著。
母親迷路了?
弟弟的病情嚴重了?
我能想到的理由,不過如此。
倒是父親,一語驚醒了我。
“該不會是出車禍了吧?!”他說。
我嚇得臉都白了,心髒開始猛跳,雖然我還不太明白車禍的概念,但我知道那是一個很恐怖的字眼。
“我去你二叔家,讓他跟我去找找。”說著,父親飛快地出了院門,並囑咐我說,“你在家看家。”
“我也要去!”我跟了上去。
“你去幹啥?回去!”
“我自己在家害怕。”其實我是在撒謊,我並不害怕一個人在家,我隻是想去找媽媽。
父親猶豫了一下,對我的擔心戰勝了他的原計劃:“那走吧!”
父親鎖好院門,領著我直奔村東頭的二叔家。
我們趕到的時候,二叔家一家三口正圍著飯桌吃飯,電視裏正在播出新聞聯播,他家的獨生子正端起一盤子西紅柿炒雞蛋往米飯碗裏倒菜湯。
“你跟我去找找我媳婦吧,她帶老二進城抓藥去了,一直沒回來,我怕出點啥事就不好辦了。”父親對正在吃飯的二叔說道。
“咋去呀?”二叔問。
“騎你家那兩台自行車吧。”父親說。
二叔朝窗外望了望:“天都黑了。”
“得把手電筒帶著。”父親補充道。
二叔又看了看我:“老大在家看家?”
“我馱她一起去。”父親說。
二叔放下飯碗,穿上膠鞋,披上布衫,跟父親兩個從倉房裏把自行車推了出來。二嬸找出來一大一小兩隻手電筒,遞給父親和二叔一人一隻,還不忘囑咐了一句。
“天黑,你們慢點兒騎,小心別騎溝裏去。”她說。
隨後,我們三人,騎著兩輛自行車,打著兩隻發著微弱亮光的手電筒,出了村,沿著唯一的一條去往城裏的砂石路,朝市區騎去。沿途,父親和二叔還不忘時而將手電筒的光柱打到路邊的田野裏,以防止可能發生車禍受傷倒在路邊的母親。
我可不希望在路邊找到母親,我此時她正跟弟弟呆在城裏燈火通明的大醫院裏,等我和父親趕到的時候,弟弟的點滴就打完了,然後我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去買豬肉。
該死,此刻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座上已是心急如焚的我,居然還在惦記著吃餃子。我頓時覺得羞愧難當,臉蛋發燙。幸好,這條筆直的小路沒有半點光亮,黑暗將一切覆蓋得很好,除了能夠聽到自行車車輪的鐵輻條抽打空氣的聲音,誰都無法看到我焦慮與自責混合的複雜的臉。
我努力地睜大著雙眼,試圖辨別這夜裏混沌不清的景物,試圖第一個發現母親和弟弟的行蹤。但我隻看到路邊的楊樹,是黑色的高的樹影,遠處的麥田,是麵積較大的背景色塊。
麥子是所有農作物當中最早種下的,如今已經快要長到了我的腰間。原本翠綠的麥苗在黑夜裏很是恐怖,像是千軍萬馬,像是銅牆鐵壁,一望無際,多得嚇人。
“地裏的活這麽忙,去趕什麽集嘛?!”二叔一邊使勁地蹬車,一邊抱怨道,“閑的!”
父親沒有接話,我想他此刻的心情焦急大於抱怨。或者沒有抱怨。有什麽可抱怨的呢?尋找晚歸的家人,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嘛?
糟糕,我的心情越來越不好,我很想哭,但是我不敢,我怕我惹得父親煩惱,於是我緊緊地趴在父親的後背,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西關是錦繡市的城鄉結合部,全市最大的客運站坐落於此,因此白天的時候人流量特別大。最近兩年,這裏開了集市,使得此地不但是交通樞紐,還成了物流的中心。在這裏,農民的糧食運進城,在這裏,城裏的生活物質被買回鄉下。
結束了30多分鍾的車程之後,我們首先來到了趕集的地方。我們到的時候,偌大的露天市場已經空無一人,隻留下空****的攤位,正錯落有致地回味著白天時的繁華。
“這哪有哇,人都走光了!”二叔的嘮叨毛病又犯了。
我們在市場裏轉了一大圈,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
“去醫院找找吧。”父親建議道。
經過向路人詢問,我們得知,附近隻有一家醫院,是一家中醫醫院。
當我們趕到的時候,門診早已下班。隻有一個急診小屋,裏麵坐著兩個大夫。
父親向他們盡量詳細地描述著母親的特征,三十多歲,皮膚白,帶著一個四歲的兒子,這些字眼被父親重複了兩次,但是大夫們告訴我們的卻是非常肯定的回答,沒有這樣的人來。
“我們中醫院一天來不了幾個患者,我不可能記錯。”大夫強調道。
我看了急診室牆上的掛鍾,已經快要九點了,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時間過得如此飛快。
從中醫院出來,我們又在附近尋找了一會兒。在詢問了無數路人,走遍了這裏的街頭巷尾之後,確認沒有私人診所存在的可能,我們決定沿途往回找。
這是二叔提出來的建議,父親之所以接受,是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
於是,晚上十點左右,泄氣的三人又騎著自行車,沿著來時的路,又找了回去。
父親也許是預感到了什麽,不斷地打著手電筒往路邊的麥田裏照,還時而呼喊幾聲:“淑敏!淑敏!淑敏!”
二叔後來也跟著呼喊起來。
我也用我尖銳的嗓音,一直呼喊著:“媽媽!媽媽!”
可是熱切的呼喊並沒有打動漆黑的深夜,它好像能把一切走吸走,包括我的母親和弟弟。
我有一點後悔跟隨父親出來了,我想我如果待在家裏,說不定可以見到突然歸來的親人。我現在隻能夠許願了,我希望他們現在已經在家裏了。
父親後背的衣服濕了一大塊。一開始我以為,是他騎車過猛累出的汗水。後來我撫摸我自己的臉頰才發現,那是我不知不覺流下的眼淚。
當村子的輪廓出現在道路的盡頭的時候,二叔突然把自行車停在路邊,對父親說:“咱們在這附近找找吧。”
父親說:“行。”
隨後,父親把自行車停好,牽著我的手,朝南邊的魚塘找去。二叔則一個人穿過茂密的麥田,朝北邊的機井房找去。
很快,我和父親連魚塘的影子都沒有看著的時候,便隱約聽到身後的遠處,二叔朝我們呼喊了起來。
“壞了,快來,出事了!”
距離很遠,我無法看清楚那邊的情況,但是二叔的喊聲在安靜的夜晚傳播得特別清楚,我甚至能夠聽出他驚恐的語氣。
“壞了,快來,出事了!”沒有錯,他重複喊的正是在這一句。
我的頭皮頓時發麻,兩條腿瞬間失去了知覺,整個人像是被雷劈過一樣,直挺挺地愣在那裏。
良久,我才意識到,父親正朝二叔那邊狂奔過去,已經把我甩掉很遠。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去追趕父親。不,我是去朝二叔那邊跑去。
可我看到眼前的父親離我越來越遠,無論我跑得多快。
我看到父親尋著二叔的聲音,直奔麥田當中的機井房跑去。他們進去以後,同時打開手電筒朝一口井裏照。我從機井房的門口看到,父親的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我趕忙跑上前去,二叔見我過來,馬上衝出機井房,在門外把我攔住。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往裏麵擠。可是二叔死死地抱住我,死活不讓我進去。
我狂叫著,用我尖銳的爪子狠狠地抓撓著二叔的手臂和脖子,我甚至聽到他的布衫被我撕破的聲音。可我仍舊沒有擺脫這個中年男人對我的控製,我隻能用淚水模糊的雙眼,看著機井房裏癱軟在地的父親,他正衝著井裏哀嚎著,我知道,此時,一定是我的母親或是弟弟正在井裏。
二叔猛地抱起我,朝路邊走去。隨後,我被強行放到自行車後座,由二叔馱著,回到了村裏。
在村東頭的食雜店裏,二叔用電話撥打了110報警,隨後,他返回機井房去等候警察的到來,我被暫時安置在食雜店裏,由一個我不太熟悉的老板娘看管。
老板娘好心地安慰著滿臉是淚的我,但是我無法聽清楚她對我說的話。因為我的耳邊,一直回響著二叔剛剛跟警察在電話裏的話。
他說的是:“出人命了,人在井裏!”
這句話的回聲,在我的耳邊至少回響了五十遍,然後我看到老板娘家的飯桌上,擺著一盤冷掉的餃子。
我的心瞬間疼了一下。
如果我不嚷著吃餃子,母親能夠回來的話,我寧願一輩子也不吃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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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食雜店的老板娘給她的孩子換尿布的機會,我偷偷溜了出去。我朝著機井房的方向猛跑,途中,我發現並不是我一個人在午夜中狂奔,我的周圍有十幾個打著手電筒的村民,他們的方向和我的方向一致。
從他們短暫的交談中,我大致能夠知曉,他們是被機井房的事驚擾,正由村長帶頭,想要過去幫忙。
我這才想起,二叔報警之後,也給村長家打了電話。
大人們的步伐都比我快,我隻看到光柱交錯之間,幾條廠腿從我的身旁邁過,然後輕鬆地把我甩在身後。
大家都隻顧狂奔,沒人注意渺小的我。
等我費勁地跑到事發的那片麥田的時候,我看到三輛警車正停在路邊,車頂,紅色與藍色的警燈不停地閃爍,非常刺眼,不敢直視。
麥田裏,十幾個手拿強電手電筒的警察在機井周圍來來回回,像是在尋找著什麽,還有兩個警察手拿黃色的膠帶,把機井房圍繞起來。
村民們或站在路邊遠遠地張望,或由村長帶領,在麥田周圍拉起人牆,好像是在維持秩序。
我嬌小的身軀輕鬆地撥開人群,鑽進麥田,借著黑夜和麥子的掩護,艱難地朝著那處被照之地挺近。
我看到父親和二叔正坐在機井房門外的地上,身邊,由兩個身穿製服的警察看管。父親此刻一臉死灰,兩隻眼睛呆滯地放空著,毫無生氣,這絕望的樣子令我終身難忘。
我繼續朝前方靠近,在距離機井房大概3米遠的時候,被警戒帶旁邊的警察攔住了。
“這是誰家的小孩?”
他來不及聽我解釋,就被另一位警察拉去幫忙了。
我聽到那個警察對他說的是:“力氣大的,跟我過去撈人!”
我的雙腿立即軟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雙手盡力地抓緊眼前的那條黃色的警戒帶,透過跟我一樣高的麥苗,注視著機井房裏發生的一切。
說實在的,我很害怕,但我始終瞪大了雙眼,也許我是被嚇傻了。
突然,我被一聲嚴厲的吆喝聲驚醒:“先不要打撈!先搜集痕跡物證,注意周圍足跡!”
我看到,一個身材中等,皮膚黝黑,兩隻小眼睛炯炯有神的年輕警察,他穿著一身帥氣的製服,他的身後,跟著兩個穿著白大褂,帶著白口罩的警察。
聽到這一聲吆喝,立即從機井房裏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這個人我熟悉,是我們二道崗村派出所的趙所長。也許是事發突然,他沒來的急穿製服,隻見他快步走去剛剛說話的警察麵前,伸出右手,二人簡單握手。
“市局的領導,你好!”
“市局刑警支隊,偵查員全樹海。”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老全,此時,作為本案的負責刑警,他還是個28歲的年輕偵查員。後來,我曾無數次地跟這位刑警打交道,直到他53歲,直到他成為大隊長,他仍舊沒有離開這個案子。
我想他怎麽都不會想到,從今天的這一刻開始,他跟這個案子產生了漫長的聯係。我也跟眼前的這個人,產生了漫長的聯係。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眼下,這位優秀的年輕刑警,還沒有注意到不遠處,警戒帶下,麥子叢中,坐著的那個傷心的8歲女孩。
“機井裏水很深,孩子是頭朝南,腳朝北,側著身子,漂浮在水麵上。距離井口大約一米半的這樣一個距離。”趙所長介紹道。
全樹海同兩位法醫走近機井房,朝井口看了一眼。隻一眼,他們的臉色就都變了。
我知道,他們看到了我的弟弟。
全樹海迅速收起他悲痛的臉色,在井口周圍檢查了一圈,然後對身邊的一位技術人員說道:“現在打撈的話,會破壞井口的痕跡。”
技術人員點點頭,打著強光手電,跟老全一起仔細地蹲在地上查看。
片刻,老全直身身子說道:“目前孩子的母親還沒有找到,而一個四歲的小孩,不可能獨自跑到這麽偏僻的井裏。你看這井口周圍,有被膠鞋反複踩踏的痕跡,這裏應該有至少一名成年男性出現過。所以,這很有可能是殺人案。”
當我聽到殺人案三個字的時候,我的震驚程度遠比那些辦案的警察們要大得多。因為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誰會殘忍地殺害我那麽可愛的弟弟。而帶著弟弟出門的我的母親,此時此刻又在哪裏,她現在知道不知道,弟弟已經被人殺害了?
“就怕孩子的母子也遭到不測了。”
老全的擔心瞬間擊中了我心中最脆弱的部分,恐懼又一次占據了我的全身。
“先把井口周圍的足跡提取一下!”老全說。
“這就是一層浮土,還有雜草,足跡不能用石膏固定了。”技術員說。
“那就拍照吧!”老全說,“動作慢一點,別把鞋印吹飛了!”
一個技術員負責照明,一個技術員測量足跡完畢,手拿相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拍了幾張照片。
“還有這裏,有一縷長頭發,也拍一下。”老全指著井口雜草中說道。
他的工作比技術人員都細,讓在場的兩名技術員佩服不已。
技術員將一個標尺放在頭發旁邊,然後拍照,拍完,又把頭發裝進一個小號牛皮紙袋裏,取證完畢。
這邊剛忙完,老全又指著另外一邊的幾塊磚頭說:“還有這幾塊磚頭,上麵好像有血跡,也帶回去化驗。”
等技術員忙完,老全又重新回到井口,他再次朝井裏張望了一會,語氣沉重地說:“開始打撈吧。”
穿著白大褂的法醫走上前,將一塊黑色塑料布鋪在井口旁邊,另外一名法醫探身到了井口之中,他將手伸向了我的弟弟。
老全和另外一名法醫抱緊他的腰,三個人合力,從井裏撈出了弟弟。
我並沒有看清楚打撈弟弟的全過程,我隻是從人們的縫隙之中,看到那具幼小的屍體,從他的衣著,我知道那就是弟弟。
後來我才得知,打撈弟弟的法醫名叫魏華,當時30歲,是市局最好的法醫。
多年之後他回憶起打撈弟弟的場景,他是這麽說的:“孩子的屍體被撈起來的時候,緊閉著眼睛,緊閉著嘴,兩隻小手緊緊地握著拳頭。看到他,我的心裏麵非常難受,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也是後話。當時,我從衣服就已能判斷,井裏撈出的屍體就是弟弟。
老全叫人把父親和二叔叫了進去,請他們看了孩子的屍體,父親辨認的結果證實了我的判斷。
父親趴在弟弟的身上嚎啕大哭,二叔用力去拉,也無法把父親從弟弟的身上拉開。
老全走到父親的身旁,蹲下,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說:“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們的法醫要開始初步屍檢了。”
父親仍舊不肯起身,二叔隻好與一名刑警強行將父親帶出機井房。
法醫魏華帶好手套,蹲在弟弟的身旁,撫摸這弟弟的小頭顱。
過了一會,老全問他:“怎麽樣?”
魏華說道:“跟你心裏的預感應該是一致的。孩子的頭部都是粉碎性的骨折,剛才提取的那幾塊磚頭,可能就是凶器。”
“我看這口井旁邊,並沒有發現孩子的足跡,你能不能看出孩子是不是溺水死亡的?”老全問道。
“我現在給不了你準確的答複,這得解剖才能知道。不過,從屍表的特征來看,以我的經驗,應該不是溺水死亡。”
“是被人用磚頭反複擊打頭部,致死之後拋屍到井裏的?”
“很有可能。”
魏法醫用鑷子輕輕撥開弟弟頭部的傷口,遞給老全一直放大鏡,然後說:“你看看這個創口裏麵,有很多泥沙。”
老全手拿放大鏡邊看邊點頭。
“說明在落水之前,就被沾滿泥沙的磚頭擊打了頭部,所以造成的創口裏麵,留有泥沙。”魏法醫斬釘截鐵地說。
“你說得對,單純的失足跌入井中,或是活著的時候被扔進井中,都無法沾上這樣的泥沙,也無法形成這麽多顱腦的創口。”老全說。
“是的。這分明的鈍器傷,絕對不是剮蹭傷。”
“這是故意殺人案!”
老全的話音剛落,井口出的刑警突然喊叫起來:“又浮起來一個!”
老全和魏法醫趕緊去看,二人看完井口,互相對視了一眼,我從他們的眼神中,似乎預感到了更大的不幸。這個更大的不幸,來自我那位仍舊下落不明的母親。
“撈吧!”
老全已是滿臉悲痛,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魏法醫出於職業本能,指揮著新一輪的打撈工作。
我又從忙碌的人群縫隙中,看到白花花的一具屍體,淋著水滴,被他們從井水裏撈了出來,抬到弟弟的旁邊。
之所以是白花花的,是因為母親被撈出的時候,全身**,沒有穿衣服。
父親和二叔再次被叫了進去,殘酷的屍體辨認又進行了第二次。
我從父親再次發出的哀嚎聲中,已能知曉那死去的,應該就是我的母親。
隨後,父親被帶出機井房的時候,幾乎是被兩個人架著抬出來的,他已癱軟如泥。
“在井裏繼續撈一撈,爭取把衣服給撈出來。”魏法醫指揮完打撈工作,馬上投入到對母親的初步屍檢中去。
“大人和孩子,死因都一樣。都是顱腦的重度機械性損傷。”魏法醫檢查完母親的頭部說道。
“凶器呢?”老全問。
“從大人頭部的創口來看,應該也是磚石類的鈍器形成的。”
“基本可以判斷為同一名凶手所為?”
“是的。擊打角度,力度,頻次,致傷工具,兩名受害人基本相同。你剛才提取的那縷長頭發,很可能是在凶手拖拽屍體的時候拽掉的。”
“那大人的衣服呢?是被強行脫去的?還是自行脫去?”老全又問道。
魏法醫檢查了母親的下體:“應該是被強行脫去的。胳膊和大腿,都有很明顯的對抗傷和約束傷,死者的外陰,有明顯的撕裂傷,說明生前遭到了強奸。”
老全的表情很明顯地再次痛苦了一下,然後說:“那麽案件的性質,基本可以鎖定為強奸殺人案了。凶手的目標是大人,但孩子當時是和母親待在一起的,所以孩子是被順帶滅口的。”
魏法醫說:“我目前同意你的判斷。等我對屍體進行解刨完以後,如果證實是死後入水的話,那麽更可以印證你的判斷。我現在最希望的,是希望可以提取到凶手的精液,這樣的話,對你之後的工作可能幫助最大。”
“那麽,你認為,這個地方是第一案發現場?還是拋屍現場?”老全突然不自信起來。
“你覺得呢?”魏法醫反問道。
“我覺得是第一現場。”
“這得等我對磚頭上的血跡進行化驗,還有那縷頭發,也要跟屍體的頭發進行比對,這樣給出的結果,才是最準確的。”
“老魏呀,我現在就想聽你怎麽說。跟著心走哇!”
“我的心裏也在說,你很可能是對的。”
老全愣愣地看著地上躺著的一大一小兩具屍體,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一定是顯得格外蒼白、恐怖,或是慘烈,因為這樣的場麵對身經百戰的刑警還有經驗豐富的法醫,都造成了不小的震驚。
“老魏呀,什麽時候開始解剖呢?”老全問道。
“現在隻有幾隻手電筒,照度不夠哇!”魏法醫為難地回答。
老全稍微想了一下,然後說:“那就等到天亮以後吧,就地解刨,我要最快知道結果。”
魏法醫點點頭。
老全又對身邊的刑警們吩咐道:“收隊吧。先保護好現場,等天亮再說。”
老全走出機井房,父親突然走上前去。
“怎麽樣了?”父親含糊地問。
老全歎了一口氣,回答道:“夜間偵查可能會對犯罪現場造成破壞,所以我決定,等到天亮再繼續勘查。”
“犯,犯罪現場嗎,你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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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一夜未眠。
叔叔和嬸子通宵都在我家,安慰著精神接近崩潰的父親。三個人坐在一盞鎢絲燈的下麵,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坐姿,隻有嬸子起身來到小屋裏看了我一趟。
多半時間,我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去。我的腦海裏,仍在反反複複地上演麥地裏已經發生的和未完的事情。
偶爾,我會被父親的哭聲驚醒,我坐起來,趴在小屋與大屋之間的一扇小窗戶的玻璃上,張望著大人們的表情。
我不敢過去,因為父親曾讓我乖乖回小屋睡覺,此時我不敢去打擾他。
我能夠聽見他們的每一句交談,字字清楚,真真切切,盡管,有些事情我仍舊想不通。
我聽見叔叔曾這麽安慰父親:“你得挺住嘍。剛才刑警隊那個老全不是說了嘛,這是案件,是故意殺人案件!等天亮以後,調查就正式開始了,你得配合警察抓住凶手,嫂子和侄子死的太慘了,你得給他們討回公道。”
“早知道我就不讓她去了!”父親現在說的話,已都沒有實際意義。
“事情已經發生了,咱得想想之後咋辦。”嬸子說的話很實際但也很無可奈何。
我無法從大人們的交談裏聽到我想知道的答案,此時的我,心裏麵有一個大大的問號,那就是,到底是誰殺死了我的母親和我的弟弟,以及,為什麽?
我知道,我心裏麵的問號不是我家的三個大人所能解開的,這應該是那個皮膚黝黑、眼神銳利、表情冷峻的全警官的職責範圍。於是,在天亮之前,我做了一個決定,我打算盡力去接近全警官,探求我想要得到的答案。
片刻以後,我便聽到了大人們起身出門的聲音,因為他們看到了窗外的天際,發出了一條亮白的漸變。
我承認我是在假睡的,等大人們走遠以後,我才起身,並利落地穿好鞋,再次前往那個地方。
從村子往外走的時候,天色還是烏黑的,隻有鄰居家的白樺樹院牆柵欄,能透出能夠辨別的灰白。在這些灰白的後麵,我看到這個本該寂靜的清晨所不該有的景象,村民們都被昨晚的事情驚擾,紛紛早起,聚在自家的院落裏,靜靜地觀察著這個村子接下來將要發生的變化。
那些村民看著我往村外走,他們看我的眼神令我一生難忘。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我根本分辨不出,似同情,似憐憫,似驚恐,似擔心,似無法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的糾結,更似害怕牽連卻又想要接近的好奇。
正是無數這種複雜的眼神,掛在一張張質樸的臉上,目送我走向日出的東方,那個充滿希望以及充滿絕望的方向。
出村子以後,是一條筆直狹長的沙石路,路的兩邊,各有一排年輕的楊樹,高高地直立在路和田野之間,發出翠綠的繁茂樹葉。
路的兩側,是碧綠的麥田,在漸漸放亮的天空的映襯下,已不再是昨晚時的漆黑一片。它們讓我看到了本應具有的生機,卻把我的心情映襯得更加灰色。
這個早上,我見到了難得一見的田野的美景,也確認了昨晚的事情是殘酷的事實。
起死回生的事情,隻發生在童話故事裏。八歲的我,已不得不認清故事與現實的差別,以及必須知道,那些我本來不知道的事。
原來,太陽在發出第一縷光線之前,天色就已經微微透亮。
原來,一個人可以殺死另外一個人。
遲鈍的我,似乎是第一次這麽完整地看見日出的景象。
愚笨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大傷害,便是失去親人。
如果沒有發生昨天晚上的事情的話,這裏仍是一副祥和且富有朝氣的田野。
當然,如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話,這裏的人們也不會注意到這裏有什麽特別,因為看慣了的事情是那麽的習以為常。
那些看不慣的,是從來都未發生過的如此驚人的命案,以及隨之而來的,這麽多的警車,還有警察。
我趕到機井房所處的那片麥地之前,遠遠地,就看見昨晚上市裏來的那三輛警車,仍舊停在路邊,未曾挪動。機井房的周圍,也仍舊拉著一圈警戒帶。警察們已經開始了新一輪的工作,他們忙碌的身影再次映入我的眼簾。
機井房的位置,在馬路以北,大約一百米的距離。它就在一大片麥地的中間,平時用於灌溉時的取水。
我注意到,馬路以南的大片麥地裏,幾個市裏來的警察和村裏的幹警正揮舞著鐮刀,在麥地中間清理出一小塊空地來。隨後,空地中間被鋪上兩塊大席子,此舉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還以為,這裏是為那些勞累之後的警察休息準備的,可是片刻之後我看見的,是母親和弟弟的遺體被抬了過來。
我本想試著再靠近一些,想再看一眼母親和弟弟,但那些法醫已經開始解剖了,周圍站著幾個民警把守嚴格,防止村民靠近。我隻好朝機井房正對著的路邊挪過去,在距離魏法醫三十米開外的地方,在靠近路邊的麥地裏,全警官正帶領他的手下,貓著腰緩慢地朝麥地深處挺近。
我仍舊被周圍把守的民警阻礙了去路,但我看得清老全他們正在尋找著什麽,我猜,也許是母親的衣服,或是,某些至關重要的東西。
此事我沒有看到父親和叔叔他們,也許他們正在機井房附近,也許正待在警車裏。我想我有責任幫父親做點什麽,於是我打算盡量待在離老全最近的地方,我打算堅決執行昨天晚上我做好的那個決定。
大約兩個多小時以後,老全結束了搜查,跑去魏法醫那邊。我也跟了過去。
魏法醫直起腰,朝老全迎了幾步,我注意到,這二人都已經滿頭大汗,製服的後背也都濕了一大片。
我再次被把守的民警擋住,他注意到我,朝我做了一個禁止上前的手勢。正好有一陣微風略過麥苗的頂端,朝我這邊吹來,我隱約聽見了老全和魏法醫的對話。
“兩名死者的肺裏邊都沒有水,看來昨天晚上的判斷是對的,凶手是先殺人,後拋屍到井裏。”魏法醫說。
老全朝屍體的位置掃了一眼,馬上又不忍心看了,瞬間收回眼神,一臉痛苦地思索著什麽。
“致死原因,也跟昨天晚上的初步屍檢一致,沒有什麽新發現。”魏法醫接著說。
“是強奸麽?”老全問。
“是。女性死者的引道內有明顯的損傷,且有生活反應,說明死前遭受過強奸。而且,已經從**內提取到了精液,我命手下開車送回市裏了,希望能夠做出血型檢驗來。”
“知道凶手的血型就好辦一些了,可以縮小排查範圍。”老全的臉上仍舊沒有一絲欣慰,他馬上又問道,“我最關心的,是準確的死亡時間?”
“一起工作這麽久了,這點默契能沒有麽?”魏法醫指著遠處的村落以及那條狹長的小路說道,“你得派人去測試一下,從死者家裏騎車到這裏所用的時間。”
“你是說,死者不是天黑以後遇害的?”
魏法醫點頭道:“對,不是返回的途中遇害的。”
“你能確定嗎?”
“我敢拍著胸脯跟你確定。”魏法醫一臉的堅定,說道,“兩名死者的胃內容物基本沒有消化,說明死亡時間是在末次進餐後的三十分鍾左右。”
“一出村子就遇害了。混蛋,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強奸殺人!離村子這麽近就敢下手!也太猖狂了!”
也就是說,母親和弟弟是12:15的時候遇害的。
出門15分鍾的時間就遭遇了不測,而我,那個時候正在高高興興地割韭菜。想到這兒,我不免打了一個寒顫,我低頭看著左手的食指,那上麵有一條被鐮刀割過的傷口,也許是母親遇害對我的預示,可惜我昨天跟個傻子一樣,完全沒有察覺。
正在自責,我又聽到魏法醫問道:“你那邊有什麽發現?”
老全說:“剛才我帶人把路南邊的麥地仔細搜查了一遍,發現麥地裏有一趟明顯的倒伏麥苗,麥苗的傾倒方向一致,而且十分均勻,一共有14米長,呈現曲線狀,是一條明顯的拖痕。”
“這麽說,找到被害人和凶手的遭遇地點了?”
“基本可以確定了。拖痕的起點在路南邊的麥地裏,一直朝路北邊的機井房延伸過去。”
“這是重要的發現!”
“如果是趟過去的話,麥子僅僅會向兩邊分開,不可能向同一個方向大麵積倒伏。”老全的臉上也浮現出堅定的神情來,“我推測,凶手是在路上襲擊了被害人,然後將被害人拖到路南邊的麥地裏企圖強奸,但可能是遭到被害人反抗或喊叫,凶手擔心被過路的行人發現,就將被害人打暈,拖去了路北的機井房裏強奸並殺死,最後凶手拋屍機井中。雖然被害人齊淑敏體格較好,但她要保護一個僅有四歲的幼兒,所以,行動上受限,很容易就被凶手打暈。”
“這麽說來,凶手對附近這一帶地形是熟悉的呀!”
“我們還在這條拖拽痕跡當中,發現了兩隻36碼的女士白力士鞋,應該是凶手在拖拽屍體的時候掉落的。”
魏法醫回頭看了一眼已被重新蓋起來的我母親的屍體,說:“女性死者的腳,應該就是36碼的。”
“這雙白色力士鞋跟普通的鞋不太一樣,它是帶跟的。我注意到,這一帶的女性村民,很多人都穿這樣的鞋。”
“待會讓死者的丈夫辨認一下。”
老全點頭道:“現在女性死者的鞋子找到了,可衣服還是沒找到。”
“井裏撈幹淨了嗎?”
“撈幹淨了,連特別小的樹葉子都撈出來了,啥都沒有了。”
魏法醫皺起眉頭道:“這個凶手,很變態呀。”
“是呀。強奸完,還把衣服帶走了。難不成,是想收藏起來,當做紀念!”
話音剛落,老全用他銳利的眼光下意識地環視了一下四周,這一眼正好看到了我,他馬上皺起眉頭。
我嚇得調頭就跑,我以為偷聽警察談話是犯法的行為。
跑遠以後,我看見老全直奔警車走去,估計是去詢問父親了。
我不用去聽詢問的結果,我已經能夠確認,那雙鞋子應該就是母親的。是今年春天才買不久的,還是新的,一次都沒下水洗過,母親平時很喜歡它,隻有進城的時候才會穿它。
我很想告訴老全這些信息,可惜,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我這個又瘦又黑的小孩。
4
因為偷聽到了老全和魏法醫的談話,於是中午的時候,我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家。
到家以後,我直奔房屋西側的倉房裏,把父親那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推了出來。我把自行車停在院子裏,稍微檢查了一下,輪胎裏還有氣,鏈條也沒有鏽死,我的心裏稍感安慰。我用袖子擦去車座上麵的厚厚灰塵,試著比量了一下,感到自己的身高想要駕馭這倆車還是不易的。
但我沒打算放棄。
我的肚子突然咕嚕嚕叫了起來,我這才意識到,今天我還沒有吃過東西。
我跑回屋裏,衝進廚房,打開碗櫃,一個白瓷盤子裏,擺著兩個前天吃剩的大饅頭。我抓起一個,大口咀嚼起來。滿頭已經又幹又冷又硬,但我找不到其他可以充饑的食物,隻好強迫自己吃下。因為我知道,一會兒我有一個大任務要完成,那可是個體力活。
吃完饅頭,喝完涼水,我正打算出門的時候,我的眼神瞥到菜板上的那堆翠綠。我定睛一看,心頭一陣酸楚,是一堆已經打蔫的韭菜。
我一把抓起那些韭菜,將它們扔去屋外,我不想再見到它們,它們讓我火氣上湧。
我推著自行車上了馬路,這時我才發現,我的短腿根本沒有辦法跨上去,我心中的火氣越發大了起來,加上正午的太陽正烈,我感覺我自己都快要燃燒起來。
我任性地推著自行車跑了一段,發現這樣很累,說不定測量的結果也不是很準確。這時我在馬路旁邊看見兩個小孩,他們讓我的腦中靈光一閃,我想起隔壁鄰居家的小男孩來,他比我還小一歲,但是他可以把一隻腿從自行車的三角大梁中穿過去,歪扭著身子完成騎車的動作。
我學他的樣子試了幾次,可是都沒有成功,還摔了一大跤。我看著手掌被沙石摩擦出的一絲絲血跡,我竟然沒感覺到疼痛,我竟然還想嚐試。
我一向學東西非常快,我告訴我自己,我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練會騎車,我必須去幫母親做那個測試,然後把測試結果告訴老全。
就是在這種倔強的心態下,我又開始了一次次的嚐試。在大約半個多小時之後,在我一路摔著出了村子的時候,我終於可以用那種別扭的姿勢騎車了。
於是,我感覺調轉方向,重新騎回了家門口。
我先看了一眼手腕上麵,那隻父親給我買的電子表,記清楚時間以後,我便騎著自行車正式地朝著村外的方向出發了,我的目標,正是昨天母親的目標,城裏。
出了村以後,道路變得平整,筆直,我也越騎越順。但奇怪的姿勢讓我耗費體力非常嚴重,以至於沒多久,我便大汗淋漓。
我看了一眼時間,從家出發,到達機井房的位置,我一共騎行了十五分鍾。
我把得到的第一個測試時間牢牢記在心裏,正打算繼續朝市區挺近的時候,突然,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一臉嚴肅的警察。
我瞬間全身僵硬,麵對著就要撞上的人,我竟然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那人從容地伸出胳膊,一把抓住我的自行車車把,硬生生地把我連人帶車給頂住。
我從車上下來,低頭不語,滿臉通紅的我深怕被這個眼前人給認出來。因為,這人正是讓我印象深刻的刑警老全。
“誰家的小孩?”老全問道,“這邊出事了,老往這邊跑什麽?趕緊回家!”
我將腦袋深深地低垂,我注意到剛剛老全的話裏,那個“老”字格外刺耳。難不成,他之前注意到我了?
果然,我低估了這個大人。
他說:“剛才我在麥地裏就看見你了。”
我的心裏尷尬極了。
說實在的,我挺想跟我麵前的這個警察叔叔好好聊一聊的,因為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少,說不定可以幫得上忙。但我出現的形式有一點讓我難以啟齒,我隻好選擇低頭不語。
“問你話呢,你是誰家的小孩?你叫什麽?”老全問道。
“苑,苑小文。”
我的餘光看到,老全的臉上突然更加嚴肅起來。他思索了一會,然後又問:“那苑景軒是你什麽人?”
“我爸。”
我稍稍抬起頭來,看到老全的臉上僵著的嚴肅慢慢地鬆懈了,然後又尷尬地擠出一絲善意的微笑。
“你家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還可哪跑什麽?”
麵對老全的責備,我感到一絲委屈,於是我又選擇了低頭不語。
“你這是要騎車去哪裏?”他又問。
果然是幹警察的,這麽喜歡盤問別人。
我在考慮著是否要把我的計劃告訴他,可是我還沒有得出結果,我怕我說出來受到這位專業人士的嘲笑,於是我一時說不出口。
“問你話呢。”
“去城裏。”
“去城裏幹嘛?你爸知道嗎?”
“15分鍾,從我家到這兒。”
“什麽?”
“我想再試試,從這兒到城裏要多久。”
“我的天呐!”
“咋?”
“你剛才聽到我和魏法醫談話了?”
“沒,沒有。”我的謊話說得過於明顯了。
“你離得那麽老遠,居然能夠聽到?!”
“我……嗯。”
“我的天呐!”這個大人又說了一次這句驚歎語,好像這是他的口頭禪,“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聽力很驚人呐!”
“沒,沒有。”這一次我沒有說謊。
“不,我要去!”我是指城裏。
“不行,你不能去。”
“我到那兒就回來,我迷不了路!”
“我不是怕你迷路。我的意思是測量時間這種事,應當由我們警察來做。”
“那你們測你們的,我測我的。”
老全突然笑了,是那種無可奈何的苦笑。看來我的倔強讓這位厲害人物記住我了,雖然不是以我希望的方式。
老全朝他身後的同事揮手,兩個年輕的警察跑了過來。
“小李,你騎著這輛自行車,仔細地做一下偵查實驗。”老全吩咐道,“這條沙石路,是村子去往城裏的唯一道路。你騎著自行車,從苑家出發,看看到達出事的位置需要多長時間。”
李警官應聲答應。
“你騎得快的騎一遍,騎得慢再騎一遍,正常速度再騎一遍,得出三組數據給我。”
李警官正要來拿我的自行車,我卻死死地抓住不放。
“不給!”我任性起來。
“你就借我們使使,待會兒用完我就還你。”老全說道。
我的小手仍舊死死地攥著車把,不打算鬆手。
正在僵持,我聽到一聲吆喝:“小文!”
不用去看,我都知道,這熟悉的聲音是父親的。
父親走了過來,將我一把抱起,也借勢移去了我抓著車把的小手。我不敢哭鬧,我不敢叫喊,因為害怕此時心情極度不好的父親,會狠狠地打我一頓。
“你們拿去用吧。”父親說道。
李警官利落地騎著我的自行車,朝村裏騎去。
全警官走到路邊,蹲了下去,靜靜地等著小李。父親和我待在不遠的地方,默默地等待著,我們甚至不知道,在等待什麽。
不久,我看到身材瘦高的李警官騎著自行車重新回到了我們麵前。
“16分鍾多一點點,這遍是快的。”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後對老全說道。
老全沒有起身,隻是蹲在路邊抽煙。
李警官調轉車頭,又騎了回去。
片刻之後,他又完成了第二次測試。
“14分鍾,這遍是慢的。”他說。
隨後,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李警官得出的結果是:“15分鍾,中速。”
老全聽完三次的測試結果,站了起來,三個警察聚到一起,研究起來。
我聽到老全說:“也就是說,無論是快騎還是慢騎,死者齊淑敏從家裏出發,騎到案發地所用的時間,都是大約15分鍾左右。”
說完這句話,老全戒備地朝不遠處的我看了一眼,他已經記住了我的聽力敏銳。我正假裝看著別處,我聽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死者齊淑敏”那幾個字。
老全點了點頭。
另外一位警官說:“奇怪的是,死者所騎的那輛自行車,到現在還沒有找到。這附近方圓幾公裏,咱們的人可都搜查過了。”
老全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死者的衣服,還有死者的自行車,咱們得重點尋找。”
李警官:“就怕……”
老全:“就怕凶手騎著死者的自行車跑了,那就不好找了。”
李警官:“是啊。”
老全看著村子的方向,一臉嚴肅地說:“案發地點距離死者生前居住的村子,大約有五公裏左右。無論采取哪一種方式騎行,到達案發地所用的時間都是15分鍾左右。據家屬提供,死者是昨天中午11點45分吃完午飯,於12點整出的門,那麽到達案發地的時間,就應該是12:15。”
李警官:“12:15應該就是遇害時間。”
老全:“這也符合魏法醫屍檢的結果,死者是末次進餐後30分鍾遇害的。死者是11:45分吃完午飯,12:15遇害,正好是30分鍾。”
李警官:“遇害時間已經很精確了,接下來可以根據時間點進行周圍排查了。”
另外一位警官說:“剛走了15分鍾,才剛剛出村子這麽一小段路,還是光天化日之下,不說過路的人,隻算地裏幹農活的人,也有不少哇。這種條件下發案,幾乎是不太可能的!”
老全:“嗯。雖然死者剛出村子就遇害這種事情不太可能發生,但還是發生了。這條道路,是通往城裏的必經之路,昨天市郊正好有個集市,附近的村民很多都會去趕集,所以這條路上應該有不少過往的行人。這點對我們接下來的摸排工作可能有所幫助。”
李警官:“那我們什麽時候開始?”
老全:“召集人馬,去村裏,馬上!”
幾分鍾之後,兩輛警車朝村子裏開去。我跟父親就坐在其中一輛麵包車內,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坐汽車。
我的第一次居然是坐的警車。
複雜的心情難以言表。不過,慶幸的是,我跟此時坐在副駕駛的那位老全,有了正式的接觸。算是認識了吧,我想,這位我然後接近他創造了有利條件。
下午,被警車送回家的我還有父親,就老實地待在家中,等待著警方的排查結果。老全曾經囑咐我們,沒有緊急事情,不許外出,因為他們獲得了最新線索,會第一時間來向我們詢問。
就這樣,我和父親大眼瞪小眼,在院子裏的屋簷下,靜靜地坐著,看著院門外,來來回回穿梭著的民警們,一下午的時間,十多名民警將我們村子徹底地走訪了一個遍,知道太陽落山,他們的工作才接近尾聲。
我隻好繼續待在院子裏,盡管我內心有一萬個不願意。
恰巧父親剛出院門沒多遠,就遇見了臨近家的一位老大爺,二人攀談起來。
“都走了?”父親是指老全他們。
“剛走。挨家走訪了一下午。”老大爺說。
“問到啥了沒有?”
“他們沒跟你說麽?”
“沒有。”
“好像是有人看見凶手了,而且好幾個都看見了!”
“啊?!”
“聽說是一個光頭!”
“光頭?咱……是咱村的?”
“那不知道。咱村好像也沒有這樣的人吧?”
父親思索起來,隔了一會兒,說:“那倒是。”
“你也別太傷心。這回查出眉目了,抓到人也快了。”
父親沒有繼續問其他人,很快就回來了。回來之後,就一直待在屋裏抽煙,我則站在院子裏,看著被還回來的那輛自行車,思索著兩件事情。
一是,母親的衣服,還有自行車,到哪裏去了。
二是,被村民們目擊到的那個凶手,也就是那個光頭,他到底是誰。
我甚至在心中,將整個村子裏我所見過的人挨個過了一遍,努力地回想著,究竟誰的發型是剃的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