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手術

如果人沒有那麽好的感知能力,沒有那麽豐富的情感,就不再為那些生離死別感到悲痛了嗎?答案也許是否定的。因為你看那些貓貓狗狗呀,甚至是小鳥,都會為死去的家人和同伴悲痛不已,守在屍體旁,久久不願意離去。

1

當天下午,我就帶著父親去了醫院,在胸外科住院部,交了兩萬元住院押金之後,順利地為父親安排好了床位。

父親沒想到會這麽快,直到交完錢辦完手續,病房的值班護士要求父親當晚就住下的時候,父親才表現出不適應來。

“我還啥都沒準備呢,我回去準備準備,明天來行不?”父親說道。

“恐怕不行,我們需要你盡快住盡量,好對您的術前情況有一個詳細的觀測。術前你還要進行一係列的檢查。”

“這就把我扣下啦?”

護士笑了:“您把衣服脫掉,換上我們的病號服。”

父親遲疑了一下,開始緩慢地更衣。看著父親穿上病號服,我才正式地意識到,他如今真的是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

說實在的,我也沒有想到,這麽快就把我的父親給“扣”下了,馬上要麵對手術這件關乎生死的大事,我想我和父親都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以至於我要走的時候,看著父親孤零零地穿著病號服坐在病**,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我沒有表現出過分的依依不舍,也盡量表現得輕鬆,我不想給原本就緊張的父親額外的精神負擔。

所以當晚,回家的時候,我是一個人回去的。

心裏空落落的,很不好受。

回到家裏的時候,頓時感到屋子裏又陰又冷,毫無生氣。

卜春英沒在家。這女人原本就不本分,搬到市郊之後,就更野了,三天兩頭不在家,要不是最近準備開庭的事情纏著我,我真想再找她好好談一次。

開庭的手續和資料我都提交過了,法院讓我回家等消息。原本以為打官司沒有律師的幫助會很麻煩,沒想到現在提倡簡化辦事流程,很輕鬆就做完了一切前期工作,剩下的隻是靜靜等候。

胡亂吃了一碗方便麵,我便躺下休息了。一整夜,昏昏沉沉,因為想的事情比較多,所以做了很多夢。一會兒是醫院,一會兒是法院,一會兒是杜家,一會兒是鄉下老家,夢裏的內容我記得不太清了,唯獨那輛伴隨我闖**的大28自行車是如此的清晰。

早起以後,我望著院子裏那輛陳年古董,不免感慨萬千。

我記得有次我騎著它去單位,小胡看到以後驚歎地問我,從哪裏淘弄了這麽一台“老爺車”。我記得我當時還跟她解釋,說什麽這種上海永久牌複古自行車仍然在生存,仍然可以買到,她當時還不信。

而我的這輛車,是十多年前買的,是我用我自己賺的錢買的第一樣屬於我自己的物品。結婚的時候,我把它帶到了婆家,後來很少騎車,就一直扔在小區的自行車棚子裏麵。怕它落灰,我還特地包裹了好幾層朔料布。

我隻是會在每次從城裏回鄉下老家的時候騎著它,模仿著當年母親的樣子,尤其是有了鑫鑫之後。他稚嫩的小腿隨著自行車的顛簸來回擺動,跟當年弟弟坐在母親的後座時的情景如出一轍。

我趕忙收拾起雜亂的思緒,為父母準備了一些食具和洗漱用具,就直奔醫院去了。

父親手術之前一共等待了四天,在這四天當中,他把術前該做的各項化驗都做了,除了心髒有些問題之外,其他指標都還好。我每天白天都去醫院陪伴父親,夜晚回家休息,術前不允許陪床,這讓僅僅去過醫院一次的卜春英如釋重負。

我沒有心情跟卜春英計較,我打算在我的心裏把這人徹底的排除,我不打算接納她。隻不過父親手術在即,照顧他的情緒,我沒有跟她翻臉。

我說的是真的,我完全沒有心情去想關於這個女人的一切。因為就在這四天當中,我同時接到了來自醫院和法院兩方麵的通知。

主刀醫生通知我說,周三上午10點手術,我父親是當天的第二台。因為父親的手術不容易,風險極高,所以沒有安排在清早其他科室都沒上班的時候;法院通知我說,周三上午10:30,正式開庭審理我和杜帥關於婚後孩子撫養權的官司。

我是先接到醫院的通知的,我還在為父親手術的高風險擔心不已,就在這樣的心情之下,我又接到了法院的電話。

說實在的,當我接完法院的電話的時候,我死的心都有了。

很不幸,禍不單行,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手術時間跟開庭時間趕到一起去了。

我在電話裏問法院的工作人員:“可以換一個時間開庭嗎?因為我父親要手術。”

“你可以不來,但是如果你不出席的話,法官仍會做缺席情況下的判決。”

這是一場我為我自己打的官司,我即是自己的律師,又是原告。是我主動上訴,提出爭奪孩子的撫養權,如果我缺席不去的話,我會輸掉官司,失去鑫鑫,這我很清楚。

但是醫院這邊明確要求我手術時在場,因為我是父親的唯一直係家屬,為了防止手術過程中出現方案的變化或是危險,需要我這個當女兒的隨時在手術室門外等候。

也就是說,醫院和法院,我隻能選擇一個地方,我分身無術。

掛了電話之後,我痛苦了大約五分鍾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我默默地哭了一次,很快又強忍著止住了淚水。對我來說,這不是一個兩難的選擇,甚至不能算是選擇,因為我根本不會選,我會毫不猶豫地出現在醫院,守護在父親的手術室門外。因為醫院這邊關乎的是生死。

換句話說,我一定會待在醫院這樣的舉動所導致結果,是缺席法院的開庭,我等於自動放棄了鑫鑫的撫養權。

看見了嗎?這就是我的生活。很多事情一出現的時候,就直接給了我一個無法選擇的結果,讓我沒得選擇,它一出現,就直接宣判了我的結果。

開庭的時間一公布,就等於是直接宣判我敗訴。

這就是我的命運,我沒得選。

周三,早上七點,我準時出現在了父親的病房。此時父親已經洗好澡,刮完腋毛,靜靜地等待著手術室的人來接他。

我則被主刀醫生的助理和麻醉師叫去了辦公室,聽他們說了一大堆手術中可能發生的意外之後,我的雙腿已經嚇軟,但我還是哆哆嗦嗦地在手術同意書上麵簽了字,因為我相信醫生的專業判斷,手術目前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我沒有給醫生和麻醉師包紅包,不是我摳門,是因為我沒有錢。

即便我給,他們也不能要,出醫生辦公室的時候我是這樣安慰我自己的。

回去病房的時候,父親已經脫光了衣服,躺在一台移動**,身上裹著深綠色的棉被。我跟護士們一起,推著父親朝手術室走去。他們都訓練有素,腳下的速度奇快,為了跟上他們,我甚至是一路小跑的。

我想懇求他們慢一點,但是我並沒有,因為我選擇相信他們。

父親在進手術室之前,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小聲地對我說:“放心吧。”

我頓時鼻子一酸,眼淚充盈眼眶。

他居然讓我放心,這老頭,搶先說了我要說的話。

我坐在手術室門外,看見手術燈亮起,旁邊的大屏幕顯示“準備中”,我心開始懸了起來。

八點,準備中。第一台手術進行中。

九點,準備中。第一台手術進行中。

十點,準備中。第一台手術恢複中。

十點半,手術中。第一台手術送回病房。

我開始為父母默默祈禱。

但我無法完全靜下心來祈禱,我的心裏偶爾會闖進來一些關於今天上午開庭的事情,我控製我自己不要去想那邊的事,因為想也沒有意義。

但還是無法不去想。

十一點半,手術中。期待一切順利。

十二點半,手術中。不知道父親的心髒會不會出問題。

一點半,手術中。突然,廣播響起,請苑景軒的家屬到會談室。

我一路小跑,向會談室衝去,我的心已經涼了半截。

我的前麵,正有病人的家屬隔著小窗跟主刀醫生交流,氣憤凝重到要頂點。他們麵色入土,淚流滿麵。我靜靜地守在不遠處,禮貌地沒有上前,等他們跟醫生溝通過後,我再上前。

但我仍舊清晰地聽到了他們那台手術的談話。

那位主刀醫生說:“病人是結腸癌晚期,已經發生大麵積擴散,腹腔內的各個器官和腸道都發生了嚴重的粘連。現在你們有兩個選擇,一是,堅持按照原計劃完成手術,我會清除所有粘連的器官組織,術後病人隻能用儀器和藥物維持生命,能夠維持多久,我不知道。二是,現在就放棄手術,我會把開刀的部位重新縫合。之後病人能夠活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們隻能盡力維持。”

那位中年婦女當即癱軟在地,隨即哀嚎不止。那位中年男子用手扶著牆麵,還在盡力支撐。他苦想了很久,仍舊沒有想出任何思路。

末了,他對醫生說的是:“我們真的不知道怎麽選。我們是農村來的,什麽都不懂,但是我們信任你,你就以你多年的經驗,給我們一個最好的建議吧。”

醫生為難起來:“如果是一般的情況,我還能給出建議。可這位病人,說實話,我都不知道選哪個好。”

後來,堵住耳朵沒有再聽,因為那對夫婦都已經癱坐在地,麵如死灰。

他們做了怎樣的選擇,我已無心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因為那是最痛苦的抉擇。

而且,此刻的我,早已被會談室的氣憤嚇的魂飛魄散。看來父親的手術出現了問題,否則,不會叫我來這裏。

我知道,我接下來將要麵對的,也許也是痛苦的抉擇。

我像僵屍一樣,拖著兩條灌鉛的雙腿,挪到小窗跟前。

父親的主刀醫生將一個鐵盤擺在我的麵前,裏麵,盛著兩片血淋淋的肺髒。

“這是你父親切除的肺葉,它長在右側的三片肺葉的中葉,位置非常不好。你看一下,這是腫瘤,因為它長在兩片肺葉的中間,形成了粘連。以我的經驗判斷,腫瘤已經發生了轉移。所以,下一步得開胸了,右側肺部整體切除。另外,肺門周圍的淋巴組織都得做清除。”

碩大的腫瘤就長在肺葉的中間,此刻它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如此清晰。我饑餓的腸胃一陣惡心,差點吐出一口酸水。

“那就做吧,我同意。”

我果斷地在同意書上簽了字。這一次,我特別鎮定,因為沒有兩難的選擇,隻有一條路擺在那裏讓我走。

從會談室出來的時候,先前的那對夫婦還在地上坐著。我用我僅有的一點意誌強忍著從他們的身旁經過,然後迅速地回到手術室的門外,繼續等候著。

我家的情況,貌似比剛才那對夫婦家的情況好一些些,我此刻清楚,我父親的情況還不是最低的穀底。醫院裏,每天都在發生著這樣的事情,人在這裏脆弱得不堪一擊。可偏偏人又是最敏感的動物,可以清晰地感知死亡和離去,這是多麽殘忍的事情。

如果人沒有那麽好的感知能力,沒有那麽豐富的情感,就不再為那些生離死別感到悲痛了嗎?答案也許是否定的。因為你看那些貓貓狗狗呀,甚至是小鳥,都會為死去的家人和同伴悲痛不已,守在屍體旁,久久不願意離去。

兩點半,手術結束,父親躺在手術室裏,等待著麻藥失效,恢複意識。

三點,父親醒來,被送進重症監護室。

手術曆時四個半小時,終於得以順利結束。見了父親一麵之後,我癱坐在ICU的門外,淚流滿麵。

此時的我已分不清楚,是在為父親遭受的磨難而哭,還是在為失去了鑫鑫而哭。

2

“苑景軒的家屬!”

“是我。”

“女兒是吧?”

“我是,我是。”

“欠費了,去交一下。”

“欠多少?”

“之前你隻交了兩萬押金,手術之後費用已經不夠了,現在欠了五萬多。”

“那我要交多少?”

“再交六萬吧。”

“麻煩問一下,最晚什麽時候交?”

“現在就去吧。”

“我得……回家取一下。”我一邊說一邊看向父親。

“怎麽了?沒錢?手術之前醫生應該跟你溝通過費用問題吧?”

“溝通過。”

“這些才隻是手術和住院費用,出院以後,還得做放化療呢。”

“做放化療得多少?”

“看你用什麽藥了。怎麽也得幾萬吧。”

我迅速在心裏盤算著,一會回家去找卜春英,把賣房子的八萬塊錢取出來,交掉六萬住院費,還剩兩萬,估計不夠做放化療的了。

“費用你得趕緊去交,過了今天不交,你父親這邊可能就得被停藥了。”

“好的,我這就回家去取錢。”

為了加快速度,出醫院之後,我特地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卜春英家。

確切點說,是卜春英的老姨家。據說她是家裏的小女兒,上麵還有哥哥姐姐一大堆,她母親生得歡,她老姨卻倒了大黴了,顆粒無收,差點被娘家掃地出門。後來她老姨就求她母親,才把年幼的卜春英給抱走,算是過繼。誰知道卜春英也倒黴,過繼之後沒兩年,她老姨居然生了,而且一生一對兒,雙胞胎小子。此後卜春英就過上了兩邊不受待見的日子,在老姨家裏不受重視,跟個保姆一樣啥活都幹,回家去,家裏一堆孩子要養,她是可有可無。小時候這樣的經曆,造就了卜春英性格的敏感和缺乏安全感,後來成人,幾段婚姻都以失敗告終,因為她始終無法真正跟一個陌生男人成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聽了她的身世,再對照她平時的言行,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是事情是昨天晚上父親跟我講的。前天下午手術完,當天晚上是在重症監護室裏度過的。昨天上午身體檢測狀況還不錯,就轉回病房了。下午的時候,父親試著喝了幾口小米粥,還掛著引流管下地走了幾步,最終因為身體虛弱而放棄了。

昨晚睡前,我問起賣房款的事,父親告訴我,買主已經把錢打到卜春英的賬戶了。我當時有點不高興,問父親為什麽不打到他的賬戶。父親的意思是他要手術,不知道能不能從手術台上下來,所以怕有萬一,人死了錢取不出來,就先打到那女人的賬戶了。

得知這個消息,從昨天晚上開始,我的內心就隱約覺得不妥。因為那女人自從父親手術前,就一直沒有露過麵。

所以今天即使住院部的工作人員不來催款,我也會去找卜春英要錢。

地址,是從父親的手機裏抄下來的,我讓司機盡量加快速度,因為我現在心急如焚。

雙花園小區是錦繡市的一個老小區了,四層紅磚外牆的板樓很輕易就透露出它的年代感。院子裏,幾個穿著棉服的半打小子在點鞭炮,提醒著我春節就要來臨了。

看來這個春節父親要在醫院裏過了,我一邊在心裏想著,一邊走近漆黑狹窄的樓道。

402的房門是老舊的鐵柵欄門,裏層是門板門,鄰居家都安裝了防盜門,這家也真夠窮的,我心想。

當當當,我敲了三聲,沒人來開。

該不會是舉家攜款潛逃了吧?

當當當,當當當,我繼續敲。

好一會,我才聽到屋裏傳來緩慢的腳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隔著門微弱地向我傳達著戒備。

“誰呀?”

“卜春英在家嗎?”

門開了,一個比我矮了一頭、滿頭花白短發、滿臉老年斑的老太太拄著拐棍疑惑地仰望著我。我猜,她應該是那女人的老姨吧。

頓時,我的語氣和氣了三分:“我是苑景軒的女兒,我找一下卜春英,有點事。”

“沒回來。”

“啥叫沒回來?啥意思,阿姨?這不是她家麽?”

“有日子了,不知道上哪了。”

“啊?不會吧!”

“衣服都收拾走了。”

我頓時渾身直冒冷汗:“她真是帶著行李走的?走了幾天了?”

“有日子了,一個多星期?反正有日子了。”

“說是去哪了麽?”

“沒,就說是出遠門。臨走還給我扔了兩千塊錢,估摸著一時半會回不來了。”

“可能在她爸媽家麽?”

“都死好幾年了。”

“哥哥姐姐家呢?”

“關係都搞得惡臭,去了還不被打出來?”

我操她大爺的,這都是什麽人啊!要不我報警吧。

這麽想著,我先行回了醫院。盡管這個消息可能刺激到父親,但是我不能不告訴他,因為去報警的話,警察也會來調查,父親還是會知道。

此時我已經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這錢是救命錢,是不允許出岔子的。

“八萬,夠判了,咱們報警吧!”

當我把卜春英卷錢逃跑的消息告訴父親以後,我急得滿臉通紅,盡管刻意壓製激動情緒,但依舊不免透著焦躁。可父親卻是一副毫不驚訝的神情,他隻是點了點頭,又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後就陷入了他往常慣有的沉思之中。

“癌症晚期病人的手術費都搶,還是不是人啊?!這種人就應該被千刀萬剮,打入十八層地獄!”

任我肆意咒罵,父親仍舊不做回應。

“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一看就不是穩當人,她要是能安穩過日子,地球都得倒著轉!”

“你打算咋辦?”父親終於開口說話了。

“能咋辦,報警唄!”我認為此刻我說的這些話是難得理智的,“趁她還沒把那八萬塊錢揮霍完,趕緊報警,讓警察早點抓住她。興許,還能追回來一些。”

父親考慮了一會,突然說:“要不,算了吧。”

我差點驚訝的把眼珠子瞪得掉下來。

“八萬塊錢,這罪不輕。”

我真是被我父親給氣著了:“咱們自己已經自身難保了,你怎麽還替那個罪犯考慮上了?那錢是你的手術費呀,要是拿不回來,咱們可怎麽辦?”

“我手裏還有幾千,再加上你取出來那些住房公積金,除去你交律師費那一萬,也剩好幾千呢吧。一共能有個一萬多吧,要不先拿去交上,其他再想辦法,別讓醫院一直催。”

“不行,我不同意!”

“我都同意了,你就別跟她計較了。”

“憑什麽?”

“總之,你別報警。”

“不,我就報!”

“你怎麽這麽不聽話呢?!”

一瞬間,我的眼淚猶如一串串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地掉落地上。

“怎麽就不讓報警了?!”我委屈得要命。

“怎麽就非不聽話呢?!”

“那是賣咱家房子的錢!”

“那房子都賣掉了,你以後別再糾結它了。”

“我就糾結!房子就是我這一輩子都過不去的砍!”

“都搬走了……你咋還走不出來?”

“我就是走不出來!”我的樣子一定是死倔死倔的,我自己都感受到了父親不跟我頂了。

我卻有點收不住了:“我也不想走出來!”

我抹去倔強的淚水,掏出手機,正猶豫著按不按110的時候,我的餘光看到父親的身子坐起來一些。我知道他有話要說,趕緊扶他坐起來,把枕頭塞到他的後麵頂住他的腰。

“我不打算做放化療了。”

“啊?為什麽?”

“不為什麽,就是不想做。”

“不做放化療,那手術的罪不就白遭了!”

“誰說的?做那玩意挺傷身體的,身體毀了,反而活不長了。”

“你是害怕花錢吧?”

“我是怕遭罪。”

“拉倒吧,你哪是怕遭罪的人呀?你就是怕給我增加經濟負擔!”

“你還是讓我少遭點罪吧。”

“可是病得治啊,隻要醫生說有必要做,咱們砸鍋賣鐵也得接著治。”

“你就讓我自己做一回主吧。”

我突然啞口無言,是的,我的父親,他是一個能夠獨立思考的成年人,盡管之前的幾年,他經常喝酒,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但是,他畢竟是經曆過幾十年風風雨雨的人,在有些事情的見地上,要比我深得多。

令我啞口無言的,其實是我的矛盾心情。此刻的我,遇到了尷尬的情況。我的眼前,已經擺好了兩樣選項供我選擇,但是,我仍舊無法做出選擇。

還不如讓我沒得選。我現在知道,原來,有得選也是同樣痛苦的事情。

卜春英卷錢跑了的事,到底要不要報警?

放化療的事,到底要不要聽父親的話,選擇放棄?

是的,這兩件事情,我此事無法做出抉擇。

3

每當遇到逆境的時候,每當感到自己的人生快要完蛋的時候,我都會條件反射般地給自己做一個心理暗示,提醒自己,這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了,我已經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很快,我就會好起來了。所謂的觸底反彈,就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我的人生啊,好像是被人詛咒了,一路朝著越來越糟糕的境地走去,沒有最壞,隻有更壞。

所以我的意思是說,之前我遇到的那些狀況,如丈夫出軌,離婚,失去工作,失去孩子撫養權,被騙錢,父親得絕症,賣房款被卷跑……這些事情當時我以為都是過不去的難關,都是最壞最壞的穀底。但是,事實並不是如此。

是的,事實是後麵還有更多更大的挫折正等著我。

我能夠堅持多久,我也不知道,我以為每天都是世界末日,可我卻在末日浩劫中僥幸活了下來。

如果不是還有父親,我真的想象不出我會不會很快被打垮。不過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有一顆等待答案的心,支撐我活了下來。

而此時的我,還不知道我要答案正飛速的朝我跑來。我正為父親拖欠的手術費的事苦惱,父親不許我報警,打算給卜春英留一條狗命,這就苦了我們。我甚至已經做好了低三下四地去求杜帥借錢,並做好了麵對他和他媽的冷嘲熱諷的準備。

在去杜家借錢之前,我先去了一趟醫院的住院部,我想求求情,跟他們商量一下,先交個一萬塊,剩下的錢,容我幾天時間。

我隻說了一句話:“我先交一萬行不……”

“你剛交過,著啥急,等欠費再說。”

“啊?”

這我才知道,有人已經替父親交了六萬住院費。

我詢問交費人的樣貌,可是住院部的人並沒有看到,隻說是大廳收費窗**的。

我又跑去問值班的收銀員,那人也不記得了。隻說好像是個中老年男人。

中老年男人,這就不可能是卜春英,她也不會有這份善心的。

更不可能是杜帥,況且他要動家裏六萬的巨款,她媽那關就很難通過。

我想我很快就能夠猜出那個替父親交費的神秘人是誰,是那個多年不來往的人,一定是的。看來大事麵前,還是至親好使。

這件事令我感慨萬千。

我並不打算把這個告訴父親,我怕他的心裏承受太多負擔。那個人沒有露麵就幹了好事,相信他也不希望父親知道。我打算暫時幫他保密,我打算以後找機會幫父親還這筆債。

後來父親問我交費的事來著,我說我交了。父親追問錢款的來源時,我騙他說是杜帥借的。他還說杜帥人還不錯來著,我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父親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就出院了。

我們回到郊區租的那間陰冷的小屋,在那裏,依舊沒有卜春英,依舊沒有以前鄉下家裏的味道。隻有滿屋子的中藥味,日複一日。

父親放棄了放化療,想要提高術後的生活質量。我多方谘詢,給父親采取了中藥抗癌的方案。

願望是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

一個月後,父親術後複查,肺部傷口恢複得挺好。但仍舊感到肺部疼痛,並伴有咳嗽,很少出門活動。

三個月後,第二次複查,疑似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大腦。醫生告訴我,即便樂觀估計,父親最多還有兩個月生命。

再一個月後,父親的病情開始惡化,身體各項機能明顯下降,並伴有頭痛、嘔吐、偏癱、視力模糊,看著他就連走路都無力的樣子,我的心都碎了。

25年前,年幼的我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懵懵懂懂,還不能夠深切體會死亡的真正含義,隻是覺得對母親的依賴失去了,變得無所適從。

25年後,眼看著父親這個活生生的人被癌細胞吞噬,在我的眼前變得失去生氣。他正一步步地走向死亡,而我,完全阻止不了。

此時我唯一能夠為他做的,居然是默默備好壽衣。

壽衣是在醫院旁邊的壽衣花圈店預定的,不是很貴。定壽衣的時候,店員向我推薦了骨灰盒。

有幾百塊的,有幾千的,也有上萬的。

我選了最便宜的。

我還不忘安慰我自己,這東西,要埋到地下去的,再好再貴也沒啥實際作用。

其實我的心底是很酸楚的,因為我的無能為力。父親在世的時,我就沒能盡孝,以至於他一天好日子都沒過著。將來他死了,也是穿著最便宜的壽衣,用著最便宜的骨灰盒。

是他命賤嗎?不是的,是他生了一個沒用的女兒啊!

我真的是一個挺沒用的人,除了等待,我感覺我對這個世界、對任何人都是無用的。

現在父親要走了,我的人生,也徹底的隻剩下了那一件事了。

當我從壽衣店捧著那個黑布大包袱回到家的時候,我正撫摸著質地粗糙的衣料,想找個隱蔽的地方把這些東西藏好,以便不讓父親察覺。

躺在**的父親突然對我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說得嗓音洪亮,吐字清晰,宛如時間回到了他年輕的時候。

“我該去找你媽和你弟了,已經耽誤太長時間了。”他說。

聽完他說的這句話,明天,我打算去杜家一趟。我將放下臉麵,去求杜帥,允許我帶走兒子,隻是需要半天時間。因為我想讓父親在走之前,最後看鑫鑫一眼。

4

這是我和杜帥正式離婚之後,我第一次去到他的家中。

我是以前妻的身份去的,因為鑫鑫的撫養權在他那兒,我隻好擺出低三下四的姿態去求他。

可是給我開門的人是李海雲。

她之所以如此痛快地給我開門,我想,她是故意讓我看到這一幕,是在氣我。

然而我已經不再愛杜帥了,我也不打算回到這個家,所以,她氣不著我。

我隻是發現屋子裏的一些擺設變了,比如客廳裏有她和杜帥新拍的寫真,比如臥室的窗簾和擺設都煥然一新,再比如,陽台的晾衣架上,肆無忌憚地掛著新洗的胸罩。這種種訊息都告訴我,李海雲這女人已經搬到我曾經生活過的家裏來了。還有就是,這女人的奶子真他媽大,她的胸罩讓我自卑萬分。

杜帥不在家,估計去上班了。鑫鑫也不在,應該是在學校。

家中隻有李海雲和杜帥他媽。

“你來幹嘛?”老太太見我麵的第一句話。

老太太是從我過去住過小屋出來的,看來李海雲進門之後,完成了我過去沒有完成的壯舉,成功地把老太太逼去了小屋。現在李海雲成功入駐大屋,手段可見一斑。

“我來找杜帥,商量點事。”我的語氣還算和緩,因為我不打算把氣氛弄僵,“我以為今天他休息。沒想到,幾個月不見,他串班了。”

是啊,幾個月過去了,很多事都發生了變化。

“沒啥可商量的。”老太太仍在堤防我跟他們搶孩子,“法院已經把孩子判給我們了。”

“是判給你們了,我也沒不承認這個結果呀。”

“那你還來?!”

“我剛不是說了麽,我找杜帥商量點事。”

“你倆都離婚了,還商量啥?”

“要不我去單位找他吧。”

我的話立即引起老太太的警覺,她估計是害怕我背著她使壞,於是趕緊去抓電話:“我打電話叫他回來,有話你就在這說!”

我隻好坐在椅子上等候。

李海雲的眼珠子轉了好幾圈,才憋出來一句:“鑫鑫在學校呢。”

老太太瞪了李海雲一眼。

這個微小的舉動讓我明白,李海雲是希望鑫鑫由我撫養的,她也許不想當這個後媽。在她的心中,肯定是希望繼續跟杜帥爭奪鑫鑫的。可惜我的實力弱爆了,讓她失望無比。

看出這一點,我打算氣氣老太太,於是我說:“我打算帶鑫鑫去我那兒,待半天,不知道你和杜帥會不會同意。”

李海雲果然沒有讓我失望:“孩子雖然判給我們了,但你畢竟是孩子的母親,看孩子是天經地義的。”

老太太又瞪了李海雲一眼,抬高嗓門喊道:“那可不行!要看你就在這兒看,看完趕緊走。把孩子帶走肯定不行!”

我接連點頭,但不做聲。我得留著體力,說不定待會杜帥回來,又是一場大動幹戈。反正,不同意我帶走孩子是不行的,我不達目的我就死賴在這裏不走。

三個女人,彼此不順眼,待在一個屋子裏,氣氛怪異到頂點。

“領證了麽?”我都不知道我問李海雲這個幹嘛。

“還沒呢。”她說。

“但是快了。”老太太荒誕地補充了這麽一句。

“未婚同居呀?”我又問。

“這個,現在,很正常吧。”李海雲冷笑道。

“還是早一點把證領了,女人嘛……”我祝你早入火坑。

老太太又瞪了我一眼:“都說了,快了,快了。這就不勞你抄心了。”

我和李海雲應該是仇人關係,我相信我們兩個的心中都是這麽認為的。但是我們在鑫鑫該由誰撫養這個問題上,看法卻是一致的。也正是這僅有的一點一致,讓本該見麵就打的我們,能夠暫且相安無事。而且,還產生了幾句尷尬的對話。

沒多久,杜帥就趕回來了,他的速度驚人,令我感到意外。也許,他是怕我鬧事吧。

我覺得我說我不是來鬧事的,他們都不會相信。

見到杜帥以後,我直接表明了來意:“我今天是來和你商量,把鑫鑫帶回去。”

杜帥望向他母親。

老太太依舊是一副敵對態度:“這肯定是不行的。”

“是這麽回事。我父親肺癌晚期,手術了,但是轉移了。老人想孩子了,我打算讓他看一眼鑫鑫。”

“打苦情牌也不行。”老太太說。

“半天就行,看完我就把鑫鑫給送回來。”我始終是對著杜帥說話。

可他一直不表態,跟我對話的都是他媽媽:“我還是那句話,要看你就在這裏看。”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著。”

“說得簡單,還上不上班了?!”

“我沒必要拿我爸的病來撒謊騙你,對嗎?”我對杜帥說。

杜帥滿臉愁容,仍不表態。

“你趕緊走吧,不行就是不行!這事沒得商量!”老太太態度極為堅決。

我突然轉過頭去,狠狠地盯著老太太專橫的臉,她嚇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

“我在跟孩子的直接監護人商量,你又不是,老插什麽話?”我問她。

“我是孩子的奶奶!”老太太急了。

“我是孩子的母親!”我也急了。

“孩子判給我了!”

“那你也不行阻止我看孩子!”

“今天我還就阻止了,你拿我怎麽樣?!”老太太開始犯渾。

“你……為什麽呀?你到底為什麽呀?!”我哭了。

“我怕你影響孩子!”

“我影響他什麽了?”

“你從小就精神不太正常,因為你媽那個事情。我不能讓鑫鑫跟你待久了,這對孩子不好。”老太太一臉認真地對我說。

“我沒有精神病!”我大聲地強調道。

“有這個病的人都說自己沒病。”

“你!”我頓時啞口無言。

老太太戰勝了我,一臉得意。

我看看杜帥,他仍舊不做聲,對他母親的言行表示默許。

“我警告你,別再說我是精神病,我沒有病!”我指著老太太威脅道。

“你就是精神病!”

我的怒火再也無法壓製,因為它快要將我焚燒。我猛地朝杜帥他媽撲了過去,我打算給她幾個大巴掌,誰讓她胡說呢。

杜帥一把攔住了我,李海雲也上來拉架。我的巴掌離老太太僅有十厘米的距離,硬生生地被攔住了,我的心裏更加生氣。

讓我更加生氣的是,我被杜帥和李海雲控製住以後,老太太居然趁機給了我兩巴掌。

啪啪!清脆的兩聲,打得我眼冒金星。

媽的,這個死老太太還挺有力氣。

我徹底失去了理智,在嚐試了幾次掙脫未遂之後,我改為攻擊杜帥。我再次實施我那讓人生畏的九陰白骨爪,朝杜帥的臉上撓去。

也許是上次賓館那次長了記性,杜帥這次躲得特別快,我隻抓到他的脖子兩下。

杜帥被我抓急了,跟我扭打起來。李海雲表麵上在拉架,其實暗地裏在幫著杜帥。老太太也在這場爭鬥中尋找機會,見縫插針地又扇了我兩巴掌。我雖然感到渾身是勁,也沒有停止攻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混亂之中我並沒有占到半點便宜。

我在這場以一敵三的戰爭中,又被修理了一頓。

我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在沒有占到便宜的情況下,我很不甘心,於是我說:“三個打一個,要不要臉?!我要報警!”

“你報吧!擅闖民宅,我們這是正當防衛!”老太太一臉囂張。

我掏出手機,雙雙在顫抖,幾次試圖解鎖都失敗了。

“你不報我報!”老太太走去客廳的座機。

就在我的手機解鎖的那一瞬間,叮當一聲,一條短信進入我的視線。

“在家嗎?有事找你!”短信內文如此。

我的世界突然清晰了起來,猶如暴雨過後的清晨。

“別報了,警察來了。”我說道。

“什麽?”杜帥問。

老太太也回頭看著我。

“我說,不用報警了,警察來了!”

杜帥震驚地看著我,他知道,我所言非虛。

果真,十五分鍾以後,杜帥的家中,來了兩個警察。

確切點說,是兩個刑警。

年紀大的,是錦繡市刑偵支隊偵查一大隊的大隊長全樹海,他是我母親的案子的負責人。後麵的年輕警官,是他們一大隊的偵查員安小峰。

這二位進屋之後,杜家的三個人徹底滅火了,馬上擺出一副規規矩矩的模樣。尤其是杜帥,他早就知道老全的厲害,此刻他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一隻被貓堵在牆角的老鼠。

此刻的我,儀容雖已略加整理,但是眼光銳利的老全還是能夠從現場的氛圍看出大致情況。但他並沒有過問我們的事情,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

老全,好久不見,我在心裏說。

現在的我,生活亂如麻繩,好像一切不好的事情都集中爆發出來,讓我看不到希望,讓我十分絕望。

可是,想不到,就在此時,這個熟悉的人找到了我。

25年來,因為母親的案子,我曾經無數次跟這個老刑警打交道。可是殺害母親和弟弟的凶手一直沒有找到,這使得我們的關係也開始變得不那麽清晰了,聯係也越來越漫長。這些年來,我本以為不會再有破案希望了,可是老全的到來,卻帶來一個讓我重新燃起希望的消息。

“關於凶手DNA的篩查,有了重大發現。”他對我說。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流下了眼淚。

因為今天是2016年5月13日,再有10天,就是母親和弟弟去世25周年的忌日。

難道冥冥中是母親和弟弟將尋找了25年的凶手帶到了我的麵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