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期

作為一個33歲的女人,我最害怕的事情,便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1

我的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確切點說,是在我八歲那年。一起不幸去世的,還有我年僅四歲的弟弟。

所以這麽多年,我的唯一的最親的娘家人,就隻有我的老父親一個人了。

結婚以後,我就搬離了二道崗村,父親一個人守在老宅裏,一晃幾年過去,鑫鑫都已經八歲了,父親也老了。

作為一個33歲的女人,我最害怕的事情,便是子欲養而親不待。所以我曾經好幾次,想把我的老父親接到城裏來,跟我一起生活。可是有好幾次,話說了一半的時候,我都因為看到杜帥和婆婆那兩張不情願的臉而中途放棄了。

婆家那二位的不支持,加上娘家那位的不積極,使得我的想法一直沒有達成。

於是我便每周一次,或騎著我那輛大二八自行車,或搭乘客車,回到鄉下去看望父親。

“家裏沒有什麽事,不用總跑回去。”杜帥說的。

“那破地方,你還回去幹嘛?發生過那種事,想想都可怕!”婆婆說的。

在這件事情上,我依舊我行我素,沒有被任何人影響我對老家的情緒。

杜帥經常說我很固執,婆婆對我的評價則是冥頑不靈。我其實都無所謂。

所以當接到叔叔那通電話以後,我馬上收起我那些矯情的眼淚,回家接上鑫鑫,騎著我那輛結婚時就跟隨我的大二八,直奔向病危的父親。

一路上,我騎得飛快,鑫鑫跨坐在自行車的後座,被顛得兩條腿來回晃悠。道路兩邊的枯楊樹,向我的身後倒去,道路兩側覆蓋著薄薄積雪的麥田地,偶爾**出泥土本來的顏色。

此情此景,騎著自行車在這條砂石路上飛奔著的女子,還有身後馱著的年幼的兒子,跟二十五年前,那對遭遇不測的母子,是多麽相像的畫麵啊。

隻不過這一來一回的兩段路程,中間隔著二十五年的時間。

想到這兒,心底又泛起了酸楚。

我忍不住朝我右側的遠處,那個荒廢多年的機井房,做了一次意味深長的瞭望。我的眼前,再次浮現出母親看我的最後一眼。

關於那個機井房的事,我還沒有跟我身後的那小子說起。我也許以後會對他說,但我想應該是我得到我想得到的那個答案以後。

二十五年後的二道崗村,已經物是人非。村裏的老人所剩無幾,年輕一代又都忙著外出打工,使得我最近每次騎著自行車回村的時候,村民們看到我眼神越來越陌生。我並不會因此多想,誰叫我並不是每天都生活在此。

倒是我的兒子,一下車子就不客氣地朝路邊尿了一泡,幾十分鍾的車程,沿途的顛簸,我竟然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

我推開小小的院門,把自行車在院落一角停好。我這才意識到,當年母親每次回家,也是將自行車停在這個位置。隻不過當年的院子裏鋪的紅磚,現在換成了水泥,可我仍舊懷念八歲那年,因為發夾掉進磚縫裏扣不出來,而被母親責備的事情。

那時的院牆,是跟我一樣高的,那時的磚房,也是很氣派的。如今隨著我長大,長高,成年,現在的院牆在我的眼裏是低矮的,小平房也是簡陋的。就像鑫鑫的作文裏寫道的那樣,我的姥爺坐在小院裏喝酒,小院裏有媽媽種的絲瓜,爬上了快要倒掉的小房子。因為這篇作文我打過他,原因是我想告訴他,這間小磚房不會倒,永遠也不會。

我推門進屋。屋裏又冷又暗,兩床棉被隨意鋪在炕上,父親頭朝裏,側著身子躺著。

“怎麽不生火?”

我朝廚房走去,眼前的景象令我觸目驚心。一口黑鐵大鍋裏,扔著幾幅用過還沒有洗的碗筷,案子上落滿浮灰,看不到一樣食材和調料。

“卜春英幹嘛去了?”

“老是直呼大名,你這孩子!”父親微弱的責備聲從炕頭傳來。

“你承認她是我後媽,我可沒承認。”

家裏這幅髒亂邋遢的景象徹底激起了我對那個女人的怨恨,現在讓我管卜春英那個老娘們叫後媽,我可不願意。

我氣衝衝地走去父親身旁:“人呢?”

“進城了……走親戚。”父親慢悠悠地坐了起來,身上,還披著棉被。

“老進城幹嘛?就不能在家安分過日子?”

“別沒大沒小。”

父親說完,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令我心疼。常年的酗酒和營養不良,讓這個原本就瘦弱的老頭更加滄桑。他的頭發花白,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唯獨眼睛裏有一絲活力,細看之下,竟是紅紅的血絲。

我把鑫鑫抱起來,放在火炕的沿上坐著,然後去生火。

“衣服還是杜帥穿舊的,也不給你買新的。火也不給你生,飯也不給你做。我真不明白,這樣的女人,你還跟她好什麽勁?”我一邊生火一邊嘮叨著。

父親用他呆滯的目光凝視了鑫鑫一會,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笑意。

“得了這個病,這回你的酒可以戒掉了吧?”我問。

可他卻表現出一臉驚恐:“你咋知道了?誰和你說的?”

“我叔。”

“他咋知道?”

“我哪知道。”

“你見他了?”

“見個鬼!我都好幾年沒見他們家人了。咱們兩家從25年前就不來往了,你忘了?”

“那他咋知道?”

我猜:“可能是他家小兒子聽說的吧,回家以後跟他說起了。”

“那有可能。”

“爸,你們在鎮醫院遇上的?”

“他帶媳婦去保胎。”

“鎮醫院咋說的?你咋想起去醫院了?”

“嗓子疼,總咳嗽,我以為是抽煙抽的。鎮醫院的大夫看完片子,說是肺裏長了腫瘤,是晚期。我問還能活多久,大夫說最長半年,最短三個月。”

“就這麽給你判死刑了?現在的大夫都這麽草率!”

父親的身體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常年酗酒的後遺症,還是知道自己活不多久,心理產生了負擔。

“別聽鎮醫院的大夫的,咱去市裏大醫院看看。”我試著安慰道。

“不看,浪費那錢?活多久算多久!”

看著麵如死灰的父親,看著這破敗的家,我的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了。

我習慣性地仰起頭:“對了,爸,家裏還有多少錢?”

“沒錢。”

我把眼睛瞪得老大,這是我的習慣性動作。以至於父親感受到了我深深的疑惑,在我發問之前,他主動做了解釋。

“她弟弟借去了。”

“卜春英!”我瞬間暴怒了,“她想幹嘛?!”

我的兒子嚇了一跳,前後晃動了兩下,不知道該往他姥爺身後躲,還是該往我的懷裏鑽。

“沒多少,不夠幹啥的。”

“那也不行啊!你都這樣了,正需要錢治病,她弟弟怎麽能管你借錢呢?”

“算了。”

“就沒見過這麽做事的!”

很快,父親陷入了他習慣性的放空,我卻平靜不下來,喘著粗氣,像是跟李海雲剛打完架那會兒。

“總說我不接受她,就她這樣的人,叫我怎麽接受她?如果她把這個家操持起來也行啊,你看看現在,哪有個家的樣子?你都肺癌晚期了,她還有心情進城溜達,從一開始我就說過,她壓根就沒想跟你好好過!”

父親的眼皮發沉,像是要睡著了。看見他這個樣子,我首先想到的是出錢給他治病。可我剛要開口,我卻止住了。因為我不確定我手裏還有多少錢,還夠不夠父親的治療費。說實話,我手裏能夠自由自配的現金很有限,我和杜帥的存款,也不太多,還都在婆婆那裏把著。她是我們家的財務主管,存折在她手裏,就算我和杜帥沒在鬧離婚,她也不會讓我動那存折的。

“要不,我上叔叔家借點錢吧?”我突然說。

這一句話竟然把父親驚著了,他抑製不住自己深深的介意與反對:“別去,都不來往。”

“你有病以後,他來看過你沒?”

“沒。”

“到了這種地步了,我看,也別顧著什麽麵子了,畢竟是親屬,這個嘴我去張。”

“別去!”父親的語氣變得很差,“當初咱家的案子牽連到他,你去也是找不痛快。”

“那件事也不能怨你啊,我媽……”

“都死了這麽多年了,還提她幹嘛?!”父親的用提高音量來表達他的不快。

可是這種話我已經聽過好幾十次了。

“怎麽能不提?”我的音量明顯蓋過了父親,“這件事我過不去!”

我幾乎是帶著哭腔喊出來的。

無論任何時候,無論任何地點,無論對任何人,隻要提及此事,我都會用我堅定而且剛硬的嗓門告訴他,我的這個觀點。就算是我老子也不例外。

父親愣愣地看著我,好一會,才輕歎了一口氣,重新躺回他的褥子上去。

那瘦弱的腳踝,已經皮包骨頭,**在長筒褲腳外麵,讓我又是一陣揪心。

我跟他的關係一向如此,見麵說不到三句話就會吵架。從小到大,他好像都不太喜歡我這個女兒,我媽走了以後更是如此,他跟酒精都比跟我親。但我就是無法憎恨他,哪怕一丁點都不會,哪怕是他沒有做到一個父親該有的毅力和表率,哪怕是他沒有為年幼喪母的我撐起一個溫暖的家。我還是很在乎他。

本來我今天回來,一是想告訴他,我要帶他去市裏的大醫院做詳細檢查的事,二是想把我和杜帥的事情告訴他,讓他做個心理準備,讓他安慰安慰我,或是,給我一些精神上的支持或是建議。

可是現在我看著父親安靜地躺著,我卻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我決定不說了,我決定就像是以往那樣,隻要我內心決定好怎麽去做了,我就做吧。

我幫父親把飯做好,又收拾了屋子,就帶著兒子走了。

我騎著自行車馱著鑫鑫返城,再次經過麥地裏那個荒廢的機井房的時候,我竟下意識地,把自行車刹住了。

“媽媽你去哪?”見我把自行車停在路邊,然後朝麥田地裏走去,鑫鑫忍不住問道。

“歇會兒。”

我沒有回頭,但我聽到身後鑫鑫小巧的腳步正朝我邁進。

我猜25年前的那天,當弟弟看到母親遭受危險的時候,也是奮不顧身地朝她奔跑的。

如果他能夠被嚇跑的話,也許他就可以活下來。可惜,四歲的小孩不具有這種功能。

我坐在機井房的角落裏,靠著那布滿裂紋的磚牆。我的麵前的地上,一口枯井,井口已經被沙石填平。這個已經被人遺忘的荒廢之地,是我思念母親和弟弟的專屬場所。

我很想念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弟弟。

我背靠著牆,仰著頭,淚水從我的兩側眼角往下流淌。

鑫鑫貌似感受到了我的低氣壓,他離我有一段距離,正蹲在地上擺弄一塊磚頭。

那磚頭並不是當年的磚頭,當年那些都作為凶器被警方帶回去了。鑫鑫手裏的那塊是機井房的磚牆年久風化後脫落的。

因為這裏曾經死過兩個人的緣故,村裏的人都不跟來這兒了。他們都害怕,不論是老人還是孩子。這一點作為受害者家屬的我並不能夠很好地理解,又不是他們幹的,他們害怕個什麽呢?

盡管我的母親和我的弟弟是在這個機井房裏遇害的,但是我一丁點都不害怕來這裏。從25年前的那個案發的夜晚之後,每次想起母親和弟弟,或是他們的忌日,我都會來這裏坐上一會兒,當做是祭奠也好,反正每次打從這裏出去,我的內心好像都能夠重新得到平靜。

那天晚上進到這裏來的是一個8歲的小女孩,而今天打這裏出去的,已經是一個33歲的已婚婦女。

他們倆的忌日是5月23日,用不了多久,就又快要到了。

25年了,我要找的那個人能夠找到嗎?

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夠得到答案嗎?

2

“媽媽,我餓。”

鑫鑫的話把我從回憶裏喚醒,我發現我已經閉著眼睛在機井房裏坐了很久。

我看了一眼手表,到回城的時間了。我扶著牆壁站起,抖了兩下麻木的大腿,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我拉起鑫鑫的小手,邁出了機井房,一片冬日的陽光向我們射來,使我們不得不眯起眼睛。我的臉上一定出現了很多皺紋,因為我已經不再年輕。

離開之前,我的內心分明已經做了決定,跟杜帥離婚。

思量再三,與其做無謂的掙紮鬧得難看,不如瀟灑地離開,也是對自己曾經這份愛情的敬畏。

愛情裏麵根本沒有什麽得與失,隻有愛,或是不愛。我是這麽想的。

所以從機井房出來之前,我告訴我自己,真的已經做好準備了,離開杜帥那混蛋。

“爸爸!”鑫鑫朝遠處馬路上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人喊到。

我仔細望去,果然,是杜帥。

他怎麽來了?

正想著,他已經在我停放自行車的路邊停了下來。鑫鑫掙脫我的手,朝他爸爸奔跑過去。

這個舉動也感染了我,令我的內心突然生出一絲小激動。看來杜帥還是有良心的,他居然親自來接我和孩子回家了,他難道回心轉意了?

我也像個孩子一樣,邁開步子朝他跑去。幾乎是同時,我和兒子一齊撲到了他的懷裏。我緊緊地抱住杜帥,一如往常,我甚至感受到了初戀般的溫暖。

可是,他卻輕輕推開了我。

“這是幹嘛?”他問。

“嗯?”我一頭霧水。

“幹嘛突然帶孩子出來?”

“回,回娘家呀。”

“你連娘都沒有,哪來的娘家?!”

我的臉上一陣熱辣辣的滾燙,心頭,一陣想打人的衝動。

“媽讓我來接鑫鑫回去。”說著,他一把扯過孩子的手,硬生生地拉到他的身後。

“接鑫鑫?”我突然不知道說什麽,他分明不是來接我的。

很明顯,剛才是我會錯意。

發生了這麽多事之後,我居然還心存幻想,我居然還自作多情,我真的快被自己給蠢哭了。

“媽看你突然領鑫鑫回鄉下,以為你……”

“你媽怕我把孩子搶走,藏起來?”我氣憤地問。

“不是嗎?”

“是你個鬼!”

杜帥把鑫鑫抱起來,放在他自行車的後座。

“我就說嘛,你不會這麽好心來接我。”我無法壓抑內心的怒火,“你從來都不到我老家來,感情今天突然趕來,是怕我跟你搶兒子呀!”

“有話回家說吧。”他推著自行車離開。

我攔在了他的車前:“就在這兒把話說清楚!”

“我不想在這兒說。”

我指著身後麥田裏的機井房:“怎麽了?當著我媽的麵,你心虛了?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你怕我媽在天之靈來找你?”

“當著孩子的麵,你別瞎說!”

他的話提醒了我,使我注意到,鑫鑫的臉上掛滿了驚恐神色。他還小,並不能夠很好地理解他的父母之間發生了什麽,所以我也沒打算跟他特意解釋。孩子是無辜的,他不應該卷入大人們的鬥爭中來,也不應該在這場鬥爭中受到傷害。

我默默地騎著我的自行車,跟在杜帥和鑫鑫的後麵,飛快地,朝我們即將破碎的家駛去。

原本很遠的路,在某人急切的回家的心情影響下,行程變得特別短暫。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以至於我還沒有想好待會兒怎麽跟他表明我的決定。

進門的時候,婆婆的臉上明顯掛著冰霜,他一把奪過鑫鑫,正要跟我發作,我卻沒有給她機會,直接躲回了房間。

杜帥識趣地把婆婆和鑫鑫擋在門外,進到屋裏,關好門,打算跟我最終宣戰。

“你去彩票站鬧什麽鬧?這回好,把工作鬧沒了吧!”杜帥站在門口,衝我責備道。

“離婚之後我壓根兒就沒打算繼續在城裏待著。”我背對著窗戶站著,將身體依靠在窗台上。

聽了我的話,杜帥的表情一愣。

“我說的是真話。”

“我聽著像瘋話!”

“我的工作本來就是靠你爸硬爭取來的,一個月賺不了幾個錢,還得看別人臉色。”

“可沒有工作,以後你吃啥?”

“喝西北風唄。”

“你……都想好了是吧?”

“形勢所迫,被你逼的。”

“你都想出來什麽了?你說說。”杜帥的臉上竟然露出了輕蔑的神色,他這是對我的笨腦袋的一貫不看好。

“離婚唄,走人。給你和李海雲騰地兒。”

我看似輕鬆說出的話,其實說完心裏一陣疼痛。

這話也聽得杜帥又露出一絲驚訝,他估計是沒有想到我會這麽容易答應離婚吧。

“你知道我們過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是什麽嗎?”他輕鬆地坐在了床邊。

“李海雲。”

“沒有她咱倆也過不長。”

“那我不信!”

“因為你性冷淡。”

“去你媽的!”

我頓時火冒三丈,我最恨別人說我性冷淡,我剛要發作,我聽到門外的婆婆故意咳嗽了兩聲。

這個死老太太在門外偷聽我們說話呢。

“平時,我碰你一下,都不行。”他帶著委屈的語氣說道。

我瞪大了雙眼,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他跟我掰扯起這個。

“你太冷了,小文。”

“孩子……不是都有了麽?”

“這哪是夫妻?”

我不說話了。

這樣的話題,我真的,無法繼續下去。

也許吧,至少有那麽一點點,他抓住了我的不是。

好吧,我承認我有一點理虧。

我不說話,他也不說。我們就這麽待著,像是平時一樣,彼此沒有任何交流。

過了很久,他才又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可能是受你媽那件事的影響。”

我再次將眼睛瞪得老大,沒想到這家夥幫我把原因都找到了。

“這件事,怎麽說呢,我一直挺同情你的。”

“不需要。”

“真的。當時你才8歲,換做是我,估計還不如你表現得好。”

“表現得好?”

“是,你真挺不容易的。媽媽沒了,弟弟沒了,爸爸也瘋了。”

“我爸沒瘋。他隻是,隻是有一點墮落。”

“我的意思是,後來你精神不太正常,是小時候受你媽那件事的影響。”

我霍地直起身子,抓起窗台的一隻細長花瓶,高高地舉過頭頂。

“小文!”杜帥嚇得整個身子向後仰。

“你他媽老說我精神不正常!你正常?!”

“你能不能先冷靜冷靜?聽我把話說完。”

我壓著火,放下花瓶。

“你做事,怎麽說呢,太一根筋了,別人想要說服你,完全說不通。”

我瞪大了眼睛,我似乎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比如去刑警隊吧。從8歲開始,你就老往那兒跑,25年了,你數數你跑了多少次!”

“我不數。”

“咱能不能接受事實?你媽已經死了,你弟弟也死了。就算你跑斷腿,他們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我沒說過他們能活過來。”

“那你老往那種地方跑,能改變什麽?25年了,要是能破案的話,早就破了。”

此處我沒有做任何回應,但我的心裏分明告訴我自己,我還想再等等看。

“案子不破,你的人生就不繼續下去了嗎?家裏的事,不比那陳年舊案重要嗎?你得走出來呀,你不能老是活在你自己的世界裏。”

他說的話好像有一點道理,但是好像哪裏又不對勁。

“一個人老是困在自己的某種思維裏出不來,精神就會出問題。”

原來,繞了一大圈,他的結論落在了這裏。

“我精神沒問題。”

“為了你好,你應該去醫院看看,掛個精神科。”

“你才精神病!”

“這件事我建議你不止一次了,你好好考慮考慮。”

“不考慮。”

之後,我們又陷入了相對無言的局麵,依舊很久。

我想說點什麽,在結束之前,畢竟結婚這麽多年,總有很多事情要說的。

可我想來想去,發現我能夠想起的話都不是很重要了。我看著杜帥,這個曾經跟我一起在這間小屋裏生活了幾千個日日夜夜的男人,我竟然沒有想對他說的話了。

“什麽時候去辦手續?”我突然問。

“看你吧。”

“那就盡快吧。”

“行。”

簡單的對話過後,我們又一次陷入了彼此沉默。

我不想再沒話找話說,太累了。我直奔衣櫥,開始收拾我的衣服。

杜帥在我的身後看著我,好一會兒過後,他突然說道:“咱倆也沒有什麽存款,所以,也沒有什麽家產好分的。”

“因為工資都存在你媽的卡裏了。”我心想。

“咱倆各自的身上,都還有一些錢,就別拿出來分了,各自留著吧。”他說。

我沒吱聲,表示默許。幾千塊錢的事,也不值得掰扯。

見我沒意見,他繼續說道:“我還是之前那句話,房子和孩子你不能拿走,剩下的,家裏的東西你隨便拿吧。”

我又沒吱聲,拿就拿唄,反正我早就想好要拿什麽了。

他好像不太放心我,一直在我的身後看著我收拾。

我收拾完畢,看杜帥一臉的不可置信,我決定對他進行一次簡要的匯報。

“幾件衣服,一個行李袋。還有我那輛大28自行車,沒了。”我說。

這次輪到杜帥沒吱聲,但是他的臉上始終掛著質疑的神情。

突然,彭地一聲,房門被推開了,是婆婆。

“不行,電動踏板摩托你不能騎走!”她對我說,也是對他兒子說。

“我沒說要騎走啊。”

“那車是我出錢買的!”她強調道。

“我要騎走我那輛大28。”我也強調道,“那輛自行車是我嫁過來之前我爸買的。”

“那你隨便,反正不能動摩托。”

她說她的,我說我的,我們兩個說的完全不是一個東西。我哭笑不得。

這還是一家人嗎?

這是曾經在一起生活了快10年的一家人嗎?

變陌生的速度如此驚人,讓我難受。

我把我的行李袋放在我那輛舊28自行車的後座,我推著它們,走出了我熟悉的小區。

跟幾年前,我騎著這輛自行車馱著一袋子行李嫁到這裏時的情形一模一樣。突然有種來去匆匆、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感覺,唯一變化的,好像隻是年紀變老了。

我突然感到輕鬆了一些,好像也並沒有什麽損失,但明明是失去了全世界。

我到底失去了什麽呢?

在我將自行車騎得飛快的時候,在我確定的我目的地是回到父親的身邊的時候,我想到了答案。

我得把孩子要回來,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3

“咱走吧,回家!”父親聽到醫院收費窗口的劃價之後,拉著我的胳膊打起退堂鼓。

“還沒檢查呢,來都來了。”我掏出信用卡。

“啥檢查要八千塊呀,他們這是騙咱錢呢。走吧,咱不上這個當!”父親一直用力地朝大門外拉我。

“這是PET-CT,我打聽過的,就是這個價錢。”我用我那可憐的微弱知識存儲試著解釋一個我本身仍不太了解的醫學詞匯,“它能把你的全身都給掃描一遍,到時候哪有腫瘤,腫瘤多大,有沒有轉移,都會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用它看,我也知道,之前的醫院都給我看完了,八千塊錢幹點啥不好!”

“之前那個醫生太武斷了,直接就給你判了死刑。依我看,小醫院的醫療條件太有限,可用的方法也不多。咱這回就找最權威的胸外科專家給看,他要是還說你治不了,那我才能真死心。”

父親在我的一再勸說下,終於接受了PET-CT檢查。我們交了錢,來到市第一醫院核磁中心。護士給父親注射了藥物,之後我們坐在門口,靜靜地等待著。打完藥物之後的等待,加上掃描的時間,一共需要近三個小時。

我看著年邁的父親,他的臉上並沒有慌張的神色。他並不多話,隻是安靜地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不知道心裏在想著什麽。

我的心裏其實早已思緒萬千,隻是我並沒有表露出來。說實話,我挺害怕這個檢查的,這就等於是最後的機會,它將直接決定父親的命運。我帶父親來大醫院看病,是希望他還有得治,並不是希望花錢買回一張死亡通知單。

可是我害怕看到檢查的結果,害怕看到生長在父親的肺髒裏,那顆可怕的腫瘤。

“別害怕,我都這麽大歲數了。”父親居然安慰起我來。

一定是我臉上的擔心被他給捕捉到了。

“到了醫院才發現,人是非常脆弱的動物。”我開始感傷起來。

“你跟杜帥咋樣了?”父親突然問。

我打算跟他直說:“我倆商量好了,離婚。”

父親沉默不語。

但是他一臉難色,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並不讚成我的決定,他隻是還沒組織好語言,他知道想要說服我並不容易。

杜帥說得很對,我很難被說服,這一點我身邊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

父親終究沒有拿出像樣的說辭,在他被護士帶進去之前。

我透過窗戶的大玻璃看到,護士把父親平躺在一張電**,然後教給他一些吸氣和呼氣方法。隨即,護士一路小跑著回到電腦控製室,跟一位男醫生認真地盯著電腦操作界麵。

父親身下那張會動的床進進出出了幾次之後,護士對著麥克風對父親發布著指令。

吸氣,憋氣,吐氣。

三個看似簡單的動作,父親每次都失敗。

他每次憋氣的時長都沒有辦法超過三秒鍾,以至於肺部無法完美地被掃描。護士脹紅了臉來回不斷地奔跑著,教導著,反複地試著,可還是不行。父親就是沒有辦法完成他們要的配合。

後麵排隊的病人開始著急,醫生和護士也沒有對策,隻能一次一次反複地嚐試。

可是父親越試越累,越發氣短。

我第一次感受到,人和人之間肺活量的差距有這麽大。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父親的心髒也不是很好。這是護士對我說的。

我站了起來,站在玻璃窗的前麵,父親看見了我,朝我尷尬地笑了笑。

我也朝他笑了笑。

可能是我這唯一的親人給了他動力吧,我想,這一次他居然成功了。

這隻是一個部位的掃描,隨後腦部,咽喉部,所有癌細胞可能轉移的人體部位都要進行詳細掃描。

我被護士請了出去,接下來,我需要在門外繼續等待。

考慮到等待的時間太久,我決定在醫院裏溜達溜達。

聽起來很可笑,不是嗎,在哪溜達不好。

形勢所迫,沒有辦法。

我發現我的人生大部分決定都是形式所迫,沒有辦法,那種在自由的心情下主動做出的單方麵決定,太少太少。幾乎所有的決定都是在壓力之下做出的,就像是有人拿著刀子逼著你,問你想死想活。

想活,我當然想活。

想活就沒得選,路隻有一條,早就被安排好了,隻管邁出步伐便是。

於是我邁著不太自願的步伐,來到了醫院的掛號大廳,掛了一張精神科的專家號。

杜帥和他媽總是說我精神不太正常,我打算找專家正式看一次,然後拿著“精神無異常”的診斷書給他們看看,在我們辦離婚手續的時候,好好地打打他們的臉。

於是,我拿著掛號單上了門診樓三樓。

人並不多,精神科專家診室的門外,隻有零星的幾人排隊候診。但正是這少數幾個病人,居然顯得比人山人海的診室還要喧鬧。

一個狂躁型的男精神病人在滿地打滾,一個胖姑娘坐在椅子上大哭不止。診室的門外,站著兩個一臉嚴肅的保安,他們像是見慣了這種場麵,表情也都無動於衷。隻有按住病人的家長,心碎的神情溢於言表。

像我這樣自己來到精神科看病的,為數不多吧,我想。

我站在走廊裏,顯得畏畏縮縮。我遠遠地看著專家診室門口的鬧劇,思量著待會兒要問醫生的問題。

“醫生,我到底有沒有病?”這是我最想問的。

若是我被反問,那就尷尬了:“你覺得你自己有沒有病?”

那我肯定會說:“我覺得我沒病,可杜帥老覺得我有病。”

然後專家會說:“有這種病的人都說自己沒病。”

或者:“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病。”

我覺得我自己很可笑,我為什麽要證明自己沒有精神病給別人看?都要離婚了,還證明個屁!

我已經是一無所有的人了,我完全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了,我沒必要活得那麽累。

我應該簡單一點,直接一點,不必太在乎別人的看法。

是啊,是啊。

以後若是有人說我是精神病,我就直接扇他兩個巴掌就好了,沒有必要特地跑到醫院來掛什麽精神科,要掛也是給對方掛,外科。

想到這裏,我將掛號單揉成一個團,然後扔進了垃圾桶裏,轉身離去。

這種地方,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來的。

我會堅強起來,我不會再承認自己的懦弱。盡管生活很殘酷,它可以將一個身體健康的人活生生地懷疑成精神病,但我想我隻要清楚地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就可以了。

PET-CT的檢驗報告是次日下午拿到的,為了防止父親再次麵臨殘酷的打擊,我在化驗做完的當晚就把他送回了鄉下家裏。

我是一個人去的醫院,除了取結果,我還掛了胸外科的專家號。

進核磁中心前,我先做了三次深呼吸。我告訴自己,無論待會兒看到怎麽樣的結果,我都不可以崩潰。因為後麵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必須一個人承擔下來。

於是,帶著堅定表情的我,邁進了昨天曾經邁進的鐵門。

護士將一本厚厚的化驗單交到我的手上,我死死地攥著,居然沒有勇氣看,轉身出去了。

我在醫院的後院漫無目的地走著,我發現我沒能很好地控製住自己的肢體,我已經變得坐立難安了。

我的雙腿開始發軟,我安慰我自己,是因為中午吃得太少的緣故。

我索性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待會兒見醫生之前,我決定先把這份報告看一遍。

我將報告捧在麵前,剛要打開,突然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嚇了我一大跳。

來電顯示是父親,我慌張地接起電話。

“結果出來了嗎?”他問。

“還沒呢。我在醫院等著呢。待會兒出來我告訴你。”

我決定將傳遞給父親那邊的消息延遲幾個小時,好讓我有時間整理心情,想想對策。

掛了電話,見時間不多,我趕緊翻開檢驗結果。

數十頁的圖文報告,看得我一頭霧水,我將報告翻到了最後一頁,直接看結論,也不是很明白。但是有一些句子我是能夠大致明白的,比如“右肺中葉腫瘤直徑3厘米”,比如“左肺門可見1厘米結節懷疑轉移”,再比如“肝髒可見1厘米結節需做進一步檢驗排除轉移”。

非常明顯,問題很嚴重。

我趕緊站了起來,朝胸外科門診跑去。

先見之明,沒帶父親來是對的。他若看到自己的身體裏長的那些致命的東西,會把自己嚇出個好歹吧。

看來我得繼續瞞著他了,我想。

此時,我真想給杜帥打一個電話,讓他好好安慰安慰我,給我出出主意,或是,站在我的身邊,陪伴我一下。

但我很好地控製住了我的這種衝動,此時的我,正被理性的思維占據著吧。

我坐在胸外科專家的麵前,將報告遞給他,他隻是平靜地看著,我卻已心潮澎湃。

“怎麽樣,醫生?”不等他看到最後一頁,我急忙問。

醫生放下報告:“結果很明確了,肺癌,是晚期。”

“轉移了嗎?”

“還不確定。但不樂觀,得再做幾個針對性的檢查。”

“對。肝髒這個,得再做一下,希望能排除轉移,隻是脂肪肝。”

“哦。”

“還有左肺門這個,懷疑是淋巴轉移。還有咽喉這個,得先做一個喉鏡,把切片做病理。希望隻是支氣管炎。你父親吸煙嗎?”

“吸,吸煙。”

“多久了?喝酒嗎?”

“多久?不知道,一輩子了吧。酒也喝,經常喝醉。”

“我猜到了。”

“那醫生,我父親,下一步,應該怎麽辦?”

“女性肺癌患者手術的預後好一些,因為多數是腺癌。男性的話,手術效果不太好。”

“是因為吸煙嗎?”

“有很大關係。”

“那不能手術了嗎?”

“我還是建議手術。”

“手術是……把腫瘤拿出來嗎?對不起,我不是太懂。”

“切肺。把整個肺葉切除,周圍的淋巴組織也得清理。”

“可是肺切除以後,怎麽呼吸?”

“人的肺部一共有五片肺葉。手術隻切除一到兩片肺葉。”

“您是說,得開胸嗎?”

“不一定。我會先用腹腔鏡,在腋下開三個洞口,先切除長腫瘤的肺葉。如果發生粘連的話,就得進一步開胸了。”

“手術以後,能活多久?”

“這要看具體情況。手術之前會把需要做的那幾項詳細檢查做掉。手術時切除的腫瘤,也會做冰凍切片,分析病理。手術之後,病人要配合做常規的放化療。”

“可是化療的話,生活質量就沒了。我們小區裏有個老太太,剛做了三次化療,頭發都掉光了,內髒也全都損壞了,飯都吃不了,生不如死。”

“也不能這麽說。現在化療藥物挺多的,可以選擇一些副作用不那麽大的。符合條件的話,還可以用靶向藥。隻是,費用貴一些。”

“對了,我父親這個,全治療下來,預計需要多少錢?”

“後麵的還不好說。光是腹腔鏡切肺手術的話,大概十萬左右吧。你父親有醫保嗎?”

“沒有。他住在鄉下,是農民。”

“現在不光城裏有醫保,農村也有農村醫保。”

“對不起,我離家快十年了,這些事情我都不太了解。”

“你母親呢?”

“去世了。後來我爸他又找了個老伴,但是,總見不著她。”

“那……手術費,沒有問題吧?”

說實話,我被問住了。盡管我知道此刻我不能沉默,我必須趕緊給出明確答複,但是,我不知道怎麽答複。

我的腦子裏瞬間飛過很多可笑的語句,比如“錢不是萬能的”,比如“能用錢解決的事情就不算事情”,等等,可問題是我沒錢。所以我是萬萬不能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很大的事情。

“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不,不用。我考慮好了,如果我父親真的符合做手術的條件,那是不幸中的萬幸,我應該支持他手術。”

“這就可以住院了嗎?”

“今晚你們就可以住進來。”

“可能……還不行。”

“怎麽,沒考慮好嗎?”

“其實我考慮好了,也下定決心了。我是需要時間說服我爸接受手術。”

4

第一次跟卜春英那女人爆發正麵衝突,是在我從醫院趕回家之後的當天晚上。這一次,算是基本上鬧翻了,往後,也不用特地想著給對方留臉麵了。

若不是父親在,我們會動手吧。

不過話說回來,若父親不在,她這種女人也進不了我家的門。

衝突的導火索,是因為當天的晚飯。

我懷著無比惆悵的心情從城裏的醫院趕回二道崗村家裏,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北方的冬天,夜晚來得尤其早,鄉下很多人家,都是吃了晚飯,看完《新聞聯播》就睡了。我的父親也不例外,我邁進家門的時候,他正在看新聞。

自己的病都火燒眉毛了,他還在關心國家大事,多頑強的生命啊。年輕的時候,他攤上了命案,失去了妻子和兒子,年老的時候,又身患絕症,命運好像在變著法地折磨我眼前的這位至親。可我偏偏不想任命,不就是十萬塊錢嗎,我一定要幫父親籌齊這筆手術費。

“吃飯了嗎?”我問。

“沒。”

我脫下大衣,掛在牆上的釘子上,剛要往廚房去,我的眼光瞄到土炕上那堆棉被裏,似乎蓋著某種巨大的物體。

我走上前,一把掀開棉被:“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卜春英那肥碩的身軀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她被我突然的舉動驚醒,猛地坐了起來,披頭散發的模樣著實可笑。

“苑小文,你幹嘛?!”卜春英一臉崩潰地扯著嗓子喊道。

“呦,起床氣還挺大。”

“你掀我被子幹嘛?閑的吧,你?”

“咱倆誰閑的?”

“找茬是吧?苑景軒,你管不管你閨女?”

父親朝我們看了一眼,餓得有氣無力地說:“別吵吵,一家人。”

“她才沒把我當一家人呢!”卜春英一把奪回被子。

我再次將被子從她的身上掀起,索性扔到一邊:“你還睡?”

“我剛從城裏回來,坐了那麽遠汽車,我累了,我休息一會兒,這也要你管嗎?”

“誰不是剛才城裏回來?你還有車坐,我是騎自行車回來的,我不比你累?!”

“有客車你不做,大冬天的非要騎個自行車,累也活該。”

“我想問問你,你怎麽沒做飯?我爸餓著肚子呢,你沒看見嗎?”

“哎?你這死丫頭,把我當保姆啊?你看見了你怎麽不去做呢?”

“我告訴你,卜春英,我忍你很久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活不幹,飯不做,你當我們家是旅店嗎?”

我狠狠地瞪了坑上那女人一眼,暫時壓出心裏的怒火,直奔廚房去做飯。

廚房裏基本沒有可用的食材,隻找到一些掛麵,一個土豆,再無它物。

我把土豆削皮,切成條,打算做成湯麵。心裏麵,暫時不去想那可惡的女人。因為擺著我麵前的最急切的事情,是給父親籌錢做手術。可是我可以想到的籌錢途徑,就像我眼前可以用的食材一樣,少得可憐。

或者幹脆一點說吧,隻有兩個人我可以試試。

做飯的時間很短暫,所以我思考的時間也不長。我端著半鍋熱騰騰的湯麵走出廚房,放在餐桌上,給父親盛滿一大碗。父親慢騰騰地從電視前挪了過來,剛從我的手中接過麵碗,我的餘光就看見那個龐然大物從火炕上下地,一邊擺弄她那半長不長的頭發,一邊朝餐桌走來。

她朝麵鍋裏看了一眼,然後一屁股坐下。當她看見餐桌上隻有兩幅碗筷的時候,直接拿起剩下的碗筷想要去鍋裏撈麵。

我一把搶回她手裏的餐具:“想吃自己做去!”

“喂!”

我隻管吃麵,故意把她當空氣。

“對了,你怎麽回來了?”

“我已經回家住好幾天了,你才發現?!”

“你那小屋一直沒人住,我給當雜物間了。”

“我已經收拾妥了,那些爛東西也都扔出去了。不勞您費心。”

“你不在你婆家待著,幹嘛回來?”

“怕你不給我爸做飯,怕我爸餓死。”

“你不用跟我每句話都帶刺,苑小文,我問你話呢,你回來幹嘛來了?”

“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抄心。”

卜春英仍不死心,轉向父親問道:“到底咋回事?”

“她跟杜帥鬧離婚。”

“離婚?為啥?”

父親沉默不語,隻是低頭吃麵,卜春英又將她疑惑的大臉轉回到我的身上。

我才不打算滿足她的好奇心。

“你又惹你婆婆了?”

“你這人說話怎麽這麽難聽?隻能是我惹我婆婆了嗎?就不能是杜帥那王八蛋出軌嗎?”糟糕,我一生氣,還是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啊?你說杜帥他,出軌?哼!”

“你這人,說話很奇怪!你哼什麽?”

“杜帥出軌你就跟他離婚呀?幼不幼稚?”

“用你管。”

“離婚,哼,說得輕巧。離婚以後,你上哪住?”

“回家住唄。”

“不行,我不同意你離婚。”

“可笑,離婚是我自己的事,用你同意?”

卜春英再一次轉向了父親:“你不能讓她離婚!”

父親放下碗筷,想了一會,也開始勸我:“再給他一次機會吧,婆婆麵前,也再忍一忍,還是繼續過吧,畢竟還有孩子呢!”

“誰也不用勸我,我已經決定了,我要離婚,我還要跟杜帥爭奪孩子的撫養權。”

“就是,得為孩子著想。”

“我看是為你著想吧!”

“哎?苑小文,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自己心裏清楚!”

“反正我跟你爸都不同意你離婚,明天你就收拾東西,回城去。”

“我住你家房子啦?”

我這句話說得有點過於衝了,我知道。直接的結果,是導致卜春英狠狠地拍了一把桌子,然後氣得站了起來。她臃腫的臉上,竟然爆出青筋來。

“拍什麽拍,嚇唬誰呢?我不吃你這套!”

說完,我繼續肆無忌憚地吃麵,父親想勸架,但是也沒張開嘴,隻是臉上掛著為難神色。也許是他的心裏,也希望我教訓一下這個不像話的女人。

我的臉上,正被一對兒火辣辣的眼睛灼燒著,我甚至能夠感受到她鼻孔裏噴出的怒火,直撲到我的臉上。

“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不是真心跟我爸過日子。”

“你精神不正常吧,苑小文,不是真心的,我會從城裏搬來鄉下嗎?”

我猛地站了起來,握緊手裏的筷子,高高地舉在空中。

卜春英嚇得後退一步,一臉驚恐。

是的,我曾經告訴過自己,以後如果誰再罵我是精神病,我就直接正麵回擊他。

可是手中的筷子在空中停住了,雖然麵前是關係不太好的女人,但是看在父親的麵上,我還是下不去手。

卜春英以為我要打她,半天不敢說話。

“我爸得病了,你知道不?”我用質問,化解了我不敢動手的尷尬。

“我知道呀,他跟我說了。”

“今天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也看了,說讓住院做檢查,然後準備手術。”

“手術?那得多少錢?”父親問道。

“就是,得多少錢,你問了嗎?”卜春英關心的也是錢。

“十萬。醫生答應床位先給排著,一周之內去都可以。”

“太貴了,算了,還是別手術了。本來能活幾年,一動刀,把腫瘤割破了,說不定擴散得更快了。”

“對呀,咱們選擇保守治療吧。先去做幾次化療,瘤子就會小了。”

“要是不小呢?等到那個時候,身體被化療損傷嚴重,再想手術,身體就不允許了。”

“開胸不是小事呀,在肺裏麵掏出一個瘤子來,那人還能穿喘氣嗎?不行,太嚇人了。咱還是保守治療。”

“手術的風險確實高,關鍵是咱這經濟條件,也不允許。”

“錢可以想辦法借,現在保命最重要。”

“我也不是什麽重要人物,這條命保不保關係不大。”

“對我來說大呀!”

父親愣住了,眼眶含淚地望著我。

卜春英也愣住了,眼睛賊溜溜地在我和父親之間來回晃悠。

“借錢?哪有人肯借給咱們?”

“我去管二叔借。”

“不行!”

“爸,都什麽時候了,就別在乎那些陳年舊事了。”

“我倒無所謂,主要是你二叔沒過去心裏這道坎。要不然,他也不會至今不跟咱家來往。”

“畢竟是親屬,生死麵前,很多事還是應該放心的。”

“我太了解他了,你不用去。”

“那我隻能跟杜帥張嘴了。”

“人家都要跟你離婚了,你要想跟人家搶奪孩子撫養權,人家肯借給你錢?”

“若不是逼到走投無路的份上,我也不想回頭去求他。”

我說的是實話,去求杜帥,就等於讓我放下尊嚴,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然後說不定會被他和他媽一腳踢開。假如想試一下的話,就必須承擔這樣的可能。

如果真的去求了杜帥,我的餘生都不會再有樂趣,我會不斷地質問自己一個問題,你還是人嗎,苑小文?

“你給醫院打電話,床位咱不排了。”

“就是,推了吧。花那麽多錢,還不一定能續命,遭那麽大罪,圖啥呀!?”

父親是怕花錢,卜春英也是怕花錢。

我呢,則因為麵前僅有的兩個可以借錢的人而苦惱。

接下來,我們三個因為是否手術這個話題,爭執不下。

這一次,我發揮了我一貫寧死不屈的倔強精神,無論他們怎麽說,我都堅持做手術。

卜春英最後明顯是說不過我,突然擠出來一句:“那就把房子賣了吧。”

我一直懷疑她惦記賣房子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她說出這樣的話,我更加確信了。

“不行,賣了房子,我跟我爸住哪?”

“可以暫時住在城裏,我親戚家有個空房子,是個平房,在郊區,可以低價租過來住。”

“那也不行。這房子我們家住了多少年了,我舍不得賣!”

“不賣怎麽給你爸治病?”

“那也不能賣。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不就是一個破房子,有什麽舍不得的,你是不是真孝順你爸?”

“我警告你,卜春英,絕對不許你動我家的房子!”

“明天我就聯係人賣房!”

“不行!”

“不行也得行。就這麽定了。”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當啷一聲,暴怒的卜春英把桌子上的麵鍋掀翻在地:“你看我管不管得著!”

我也不甘示弱,直奔廚房,回來的時候,手裏舉著菜刀:“你要是敢賣房,我就死在你麵前!”

卜春英剛剛升起的氣焰被我手中的菜刀瞬間壓了下去,她求助地看向了父親。父親站了起來,眼睛帶著淚花走近我,慢慢地拿走我手裏的菜刀。

“你咋了,小文?”

“房子賣了,媽和弟弟就找不著家了!”我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