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與血第一部分 二十五年後:塵 第一章 出軌

如果早知道去賓館捉奸會導致離婚的話,可能我就不一定會去了。

1

如果早知道去賓館捉奸會導致離婚的話,可能我就不一定會去了。

我說的是真的。

大過節的,誰都不想給自己添堵。但是遇上老公出軌這種事,又有幾個女人能夠保持理智呢?

我說這些絕對不是為自己的衝動開脫,因為那天我的確是氣懵了,以至於我的處理方法不那麽理智,才導致後來的狀況急轉直下,不可逆轉。

我想,一切的一切,導致事態不可控的起點,就是因為我在一開始聽到一些風聲後所做的決定吧。

“你就不該去。去能解決什麽問題呢?隻會讓咱倆都尷尬。而且,你還不是一個人去的,你還帶了旁人。你有沒有想過,給我留點麵前子,在外人麵前。畢竟我是個男人!”這是我老公事後說的話。

“杜帥,你不過是一個糧庫的地磅員,你要的哪門子麵子?!”這是我心裏想說的話,但我並沒有把它說出來。

我發誓事後我真的想修複這段婚姻來著,我也很想再給他機會,因為畢竟,我已經33歲了,我們結婚很多年了。

“你家孩子都8歲了,”小胡充滿善意地提醒我,“你得想想孩子呀!”

“我就是想到了孩子,我才非去不可呢。”我當時一定是失去了理智,“我得告訴那個狐狸精,她睡了一個8歲孩子的父親!”

“要不還是你自己去吧。”在去賓館抓奸的路上,小胡打起了退堂鼓,“畢竟是你的家務事。”

“你得陪我去,你得給我當個見證人。”我拉住小胡的胳膊不肯放手,“你還得幫我錄視頻呢。對了,你帶手機了吧?”

小胡站在一個紅綠燈的路口,突然停住了,她怎麽都不肯繼續往前走,心裏猶豫著,一切都表現在了臉色上。

小胡是我同單位的同事,她原來跟我一樣,在糧庫當保管員。後來她走了狗屎運,調去了後勤部當物資采買員。這可是能拿回扣的肥差,有很多同事暗地裏懷疑她跟後勤主任睡過,但我一直相信她。

我們倆平時並不走動,尤其是她不當保管員之後。所以當她突然跑來跟我打我老公小報告的時候,我以為她是在逗我呢。

今天上午,她突然跑到我值班的地方,說她無意中看見我老公去賓館開房了,說完她就走了,她才不管我信不信呢。

反正她扔下一句:“信不信由你!”

我用我那不怎麽聰明又沒念過幾年書的笨腦袋足足想了十分鍾,我才決定去我老公值班的地方看一看。我跟他是在同一個單位上班,但我很少去那兒。

我像一隻呆頭呆腦的大鵝一樣,拖著兩條灌了鉛的大腿來到了地磅室。當我到那的時候,最後一輛送糧食的大卡車正從地秤上離開。跟我老公一起值班的那個小年輕開出了今天的最後一張票子,然後匆忙地鎖上門正要離開。

“咋鎖門了?”我問他。

“下班了呀。”

“咋下班了?”我懵了。

“今天是元旦呀,就上半天班。你們部門不是麽?”

“我們……是……是呀。”我的心裏突然產生不好的預感,杜帥那個王八蛋騙了我。

“杜帥呢?”我攔住小夥子又問。

“他?12點不到就提前溜了。”

“溜了?”

“說是回家包餃子去了。”

媽的,杜帥果然騙了我。他早晨跟我說的是,今天下午他們地磅室不放假,因為還會有不少鄉下的車來送糧食。而且,我們家今天沒說要吃餃子,我這個人從來都不吃餃子,他去哪包餃子去了?

這麽一來,我才肯相信小胡跟我說的不是開玩笑。杜帥一定是騙我說他下午加班,然後跑去跟某個狐狸精**去了。

他外邊有人了?

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那個人是誰?哪個女的這麽不開眼,會看上杜帥這麽一個要模樣沒模樣、要錢沒錢的地磅員?

於是我又去找了小胡,我得讓她陪我去那個賓館一趟。

“我可不去!到時候再打起來,我還得拉架。”小胡從一開始就不想去。

“沒事,你不用害怕,我保證隻講道理,不動手!”我信誓旦旦地說。

“我不是怕你動手,”她直愣愣地說,“我是怕杜帥動手。”

“他理虧,他還敢打我?”

“保不齊。”

“你就負責拿手機幫我錄像就行。實在不行,要是動起手來,你就先跑。”我開始為小胡想後路了。

“你就不能等他晚上回家再說,非得去當麵開撕?這種事情,誰都下不來台的。”

“通奸的都不怕,我一個捉奸的我怕什麽?”

“我不去。”小胡收拾好包拿起大衣想走,“都是一個單位的,鬧僵了以後還咋見麵呀。”

我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小胡愣住了。她們主任剛好從門口路過,看到我在屋裏哭,也是一頭霧水。

“我就是要去,今天誰也甭想攔我!”

見我撒潑,小胡實在拿我沒有辦法,隻好答應陪我去了。

後來在半路上,在她突然駐足的那個紅綠燈路口,她問了我一個特別荒唐的問題。

“待會兒我的手機要是被他們給摔壞的話,你負責給我陪嗎?”她問。

“負責。”我是這麽回答的。

回答之前我瞄了一眼她兜裏的手機,是蘋果的最新款,以至於我的回答顫顫巍巍的,不是很有底氣。

“要不待會兒我拿你的手機錄吧?”她機靈地說。

也行,省得我承擔賠償高檔手機的風險。

就這樣,兩個平時沒什麽交集的已婚女人,臨時組成了捉奸小組,並沒有什麽底氣地闖進了一家連鎖快捷酒店。

砰砰砰!

我使勁地砸二樓一個房間的房門。

房間並不難找,因為大中午來開房的尋歡客就隻有我老公杜帥這一位。我拉著老長的臉出現在前台不到五秒鍾的時候,值班的小姑娘就猜出是怎麽回事了,她非常配合地把房間號告訴了我,或許是同情我這位被帶了綠帽子的老女人吧。

此刻正跟我老公待在房間裏的賤人,那個敢給我帶綠帽子的女人,我倒要看看,她長得什麽樣。是不是美如天仙,或者,還不如我。

砰砰砰!

“誰呀?”房間裏終於有動靜了,是杜帥。

“警察查房!快開門!”我捏著喉嚨,讓嗓音變粗,嚴肅地喊道。

屋裏沒動靜,估計在穿衣服。

砰砰砰!

“快開門,別磨蹭!”我繼續喊道。

杜帥一定是從房門上的貓眼朝外麵看來著,我適時地躲去了一邊,他看到的是小胡,還有那位跟上來看熱鬧的前台小姑娘。

嘩啦一聲,門開了一條縫。

“怎麽是你?”杜帥看著小胡,一臉不悅。

“我在這呢!”我突然出現,嚇了杜帥一大跳。

我一個箭步撲上去,去抓杜帥,杜帥往後一躲,彭地一聲,我撞到了門上。

準確地說,我尷尬地卡在了門縫裏。門之所以沒有被我撞開,是因為門裏麵還有一條該死的鐵鏈子正插著。

“你給我開開,趕緊把門開開!”我一條胳膊在屋裏揮舞著,尋找著杜帥的身影。

“我開不開!”屋裏的杜帥說。

“你開不開?媽的!”

“你得先退回去!”他說。

“你別想蒙我!”我就不退。

“你得先把胳膊拿出去,我把門關上,才能抽開鏈子。”杜帥解釋說。

我不。房門被他關上以後,還能給我打開嗎?不可能的。

小胡從身後抱住我的腰,然後用力把我往後拽。

“咦?你拽我幹嗎?你跟誰是一頭的?”

隨後,彭地一聲,門被關上了。

然後,嘩啦一聲,鏈子解開了,門又被打開了。

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打開了錄像功能,跟在杜帥的身後,小心翼翼地朝房間裏走了進去。

小胡非常不情願地跟在我的後麵。

“她是誰?”我一隻手舉著手機錄像,另外一隻手指著坐在床邊、背對著我的女人。

那女人淡定地穿好衣服,優雅地轉過身來。是個生麵孔,我的腦子裏搜索不到她的任何信息。

“你先把手機放下,沒有必要錄像,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杜帥說這話的時候,也穿好了衣服。

“她是誰!”我扯著嗓子喊道。

“她叫李海雲。”杜帥介紹道。

“你怎麽認識的?”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落下來。

“她是糧庫門口彩票投注站的營業員呐,你不是見過嘛。”杜帥說。

我從來不買彩票,我不是一個喜歡投機取巧的人,但杜帥是。

“買彩票買到賓館來啦?買到**來啦?”我開始像個潑婦一樣,衝上去廝打那個女人。

可是沒等我那短粗的指頭摸到李海雲,我就被杜帥攔了下來,他還把我手裏的手機搶了過去,關機,扔到了一邊。

“你他媽不是說你要加班嘛?不是說你要回家包餃子嘛?我讓你包,我讓你包!”這次我撲向了杜帥,用我鋒利的長指甲,在他的臉上狠狠地撓了好幾下。

“小文,你別胡鬧,行不行?”

他被我撓傷了臉,一定是感到了火辣辣的疼,但是他並沒有被我徹底激怒。

我的指甲裏滿是肉絲,我的心裏也感到了火辣辣的疼,我以為今天的場麵會被我搞到徹底失控,可是並沒有。

除了指甲裏那幾條肉絲,還有手機裏那條尷尬的視頻,我什麽也沒得到。我甚至沒有摸到李海雲那賤人一個指頭,我甚至沒有跟她產生一句完整的對話,這場鬧劇就結束了。

當然,我也沒有得到任何的道歉。

原因是在我正打算進一步胡鬧的時候,杜帥說了一句讓我徹底泄氣的話。

“我和李海雲是真心相愛的。”他說。

真搞笑,不是嗎?

這叫什麽話?

說得好像我跟杜帥當初不是真心相愛才結婚的,說得我好像是他們的第三者一樣。

他好像是說他不愛我了,應該是這個意思吧,我想。

所以,讓我還能繼續鬧下去麽?

先這樣好了。

去賓館捉奸的事,發生在2016年1月1日,元旦。

在這個本應該互相笑著說“新年快樂”的日子裏,我,苑小文,錦繡市糧庫的保管員,收到了這樣一份來自我的老公杜帥的新年禮物。

他跟彩票投注站的營業員李海雲好上了。

媽的。

2

如果說我帶了一個外人去賓館捉奸是導致離婚的原因之一的話,那麽元旦的下午我跟婆婆說的那句氣話,便是原因之二了。

我的原話是:“媽,你真的不管管你兒子麽?搞破鞋這種醜事還有遺傳的,真成笑話了。而且你也是女人,我的心情你咋就不懂呢?當初爸活著的時候,不知道給你帶了多少頂綠帽子,他連你侄媳婦都睡了。咱倆都是這種事的受害者,為什麽不能站在一起呢?”

我剛說完,我婆婆就把那一嘴還沒嚼完的飯菜給噴了出來,然後是一連串的咳嗽。這個65歲的老寡婦霍地站了起來,我嚇得趕緊朝門口處挪了兩步,我以為她要跟我動手。

婆婆朝公公的靈位走去,點了三根香,插到香爐裏,然後對著牆上掛的公公的遺像不停地作揖,嘴裏,還念念有詞地向她那位因為腦淤血去世的老伴道歉。

我並無意冒犯九泉之下的公公,我說那些話的原意是想抗議婆婆的態度,因為我認為她在聽到她兒子出軌的事情以後,應該具有一種公平的態度,跟我站在一邊。

可惜,並沒有。

而且她所表現出的態度,怎麽說呢,很惡劣。我也是氣壞了,才說了那種不著調的話。

劇情是這麽發展的。

中午,並不算成功的捉奸之後,我被小胡拉出了賓館,送到了家門口。她勸我說,你的孩子那麽小,不要把事情搞僵,應該各退一步,保住家庭。

她還說:“你絕對不能離婚,否則就便宜了那個狐狸精。”

我覺得她說得對。我用我最寶貴的青春陪著杜帥吃糠咽菜,如今日子剛剛過好了,我已步入中年,青春的美貌和身材都已經不在了,這個時候我是不會把我精心經營的家庭對一個陌生人拱手相讓的。

更何況奪夫之恨不共戴天。

於是我暫且把今天杜帥約炮的事壓在心底,我要先回家,跟我的婆婆好好說說這事,杜帥最聽他媽的話,我得讓我婆婆告訴杜帥,他這麽做是不對的。

杜帥此時已經帶著受到驚嚇的李海雲逃離了賓館,我猜他會把她送回家,然後找他的狐朋狗友喝酒去了。也許他還會借著酒勁跟那幫人商量一下對付我的辦法,然後一直到夜裏才醉熏熏地回家。

他很少在外麵過夜,並不是因為怕我生氣,而是怕他媽嘮叨。

我上樓的時候,兒子正在客廳玩他那堆玩具。我看到早晨剛剛收拾好的屋子被他搞得亂糟糟的,我憋在心裏的那一大口氣就又湧了上來。

我沒有說話,隻是鐵青著臉站在門口,怒視著我兒子。他識趣地安靜了下來,他知道,媽媽怒了。

我們的房子是在一處老舊小區的二層,是一個麵積不大的二居室。朝南的主臥麵積稍大,采光很好,由婆婆一個人住。當初我嫁過來的時候,公公還在,現在公公走了,我怕她多想,就沒跟她提換房間的事。現在我和老公還有8歲的兒子擠在一個朝北的小次臥裏,睡在**的時候翻不開身,下床的時候又會經常撞到擠在屋裏的那些櫃子和架子,實在不方便。

但是我一直沒跟婆婆提換房間的事,我希望如果她是一個懂事的婆婆,會主動提出來。哪怕是她把她孫子安排去她那屋裏加個床睡,也會是個很不錯的辦法。

如今公公過世已經四年了,她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孫子一天天地長大,看著我們那尷尬的小次臥越來越擁擠,然後一言不發。

在房子的事情上,我是沒有發言權的,所以我也就什麽也不說。因為我知道,這房子是杜帥的婚前財產,我們結婚之前,他們家就住在這裏麵了。

據說當初是杜帥和他爸媽雙方各出一半錢買的,但是房產證上麵卻沒有杜帥的名字,我不知道當時這一家人是怎麽想的。也懶得管。反正我知道,公公婆婆死了以後,家產都是獨生子杜帥的,杜帥要是死了,家產都是我兒子杜鑫鑫的。

這是以前的想法。

從今天在賓館見到李海雲之後,我再也不能那麽想了。

如果事態控製不好,杜鑫鑫將來會多出一個後媽,還會多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或是妹妹。到時候家產落到誰的手裏,就真的不好說了。

所以我必須把事情跟婆婆說,得到她的支持。

我朝廚房走去,我婆婆正一邊拿手機外放著草原歌曲,一邊美滋滋地做她的元旦大餐。

“媽,你能不能別整天聽歌,有空也幫我管管你孫子!”我的心裏是這麽想的,但我並沒有說。

我說的是:“媽,我回來了。做飯呢?我幫你吧。”

“出去等著吃吧,最後一個菜,馬上就好。”

我麻木地走去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我的兒子則舉著一把塑料玩具槍圍著餐桌一圈一圈地跑著,不知疲憊。他現在完全體會不到大人們的心態,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媽媽快要被他的爸爸掃地出門了,然後給他迎進來一位惡毒的後媽。

婆婆端菜出來的時候,我沒忍住,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怎麽了,這是?大過節的。”婆婆問道。

聽了這話,我越發哭得厲害。婆婆卻像習以為常一樣,把她孫子拉到餐桌前坐下,然後她也坐下,淡定地給她孫子盛飯。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她還有心情吃,我也是醉了。

於是我打算直奔主題:“杜帥出軌了。”

“出啥鬼了?別老是鬼呀神呀的,大過節的。”

“誰鬼呀神呀的?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好嗎?!我可沒像你,鑫鑫生病不帶他去醫院,而是先去鄉下找你那個侄媳婦的什麽遠房舅爺,給孩子跳大神。跳大神如果管用的話,你侄子就不會被帶綠帽子了!”這仍是我心裏麵想想而已,並沒有真的說出口。

“過來吃飯呀。咋,等杜帥回來一起吃?”

“他上老李家包餃子去了。”我稀裏糊塗地說。

“哪個老李家?”

“李海雲家。”

“李海雲是誰?”

“賣彩票的。”

老太太一頭霧水。

“媽,杜帥出軌了。出軌,搞破鞋!”

老太太一愣,然後自己琢磨了一小會兒,最後帶著責備的語氣跟說我:“沒證據的事,你別瞎說!快過來吃飯。”

“剛才都被我堵在賓館裏了,咋說沒證據呢?!”

“有證據又能怎麽樣?男人有幾個不偷腥的。”婆婆厚臉皮的樣子是我始料未及的,“男人有外心,不能全怪男人,你是不是應該先檢討一下自己。”

“我咋了?”

“你身上是不是有缺點,是不是有什麽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我?我可沒出去偷人,我本分得很!”我強調道。

“本不本分不是你自己說的。”

“那是誰說?”我霍地站了起來。

“誰說?你男人說呀,你婆婆說呀。反正就是不能你自己說。”

“我咋不本分了?”

“不是說你不出去偷人就是本分,對吧,本分指的是一個女人的方方麵麵。”

“哪些方方麵麵?”我怎麽越聽越糊塗。

“你要是硬問的話,我就跟你舉一個例子。”婆婆放下碗筷,跟我理論起來,“今天是過節,對吧,你是不是應該早一點回家做飯?下午放假,你是不是應該帶著孩子出去玩一玩?可實際情況呢?飯得我一個老婆子做,孩子還是得我幫你帶!”

“我剛才跟你說了呀,今天中午我去賓館找你兒子了,我是去捉奸了呀!”

“我沒說今天。以前你也沒做到位呀。”

“可我,現在跟你說的是今天中午的事呀!”我真是快要急死了,她怎麽就是不懂呢。

“你不要什麽事情發生了,就隻看眼前,什麽事情都有一個因果,對嗎?”

“媽,你什麽意思?杜帥在外麵搞破鞋,還成了我的錯嗎?”

“那是我的錯嗎?”老太太抬高了嗓門說道。

這次輪到我愣住了。

我突然變成有理說不清了。

老天爺,這是怎麽了?

我在沙發上重新坐了下來,淚水再次流了下來。

婆婆則繼續招呼著她孫子吃飯,她自己也開始吃起來。

她兒子在外麵胡搞亂搞,她居然能吃得下去飯,真是心大呀。

我突然想起我死去的公公來。

想到我的公公,我對眼前婆婆的舉動也就不稀奇了。

“你到底能不能管管你兒子?”我準備把話直接攤牌。

“你都管不了,我咋管?”她的話氣得我肝都疼。

我竟無言以對。

“嗯?你說說看,要我咋管?”

這種事還要我教嗎?一把年紀的人了,這麽大歲數白活了。

我的眼淚竟然變成不知道為了誰而流。

“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我隻是一個老太太,我還不是清官。”

她的意思我好像懂了,是讓我自己看著辦。

可是我該怎麽辦呢?

“孩子還這麽小,杜帥他,怎麽能這麽不珍惜這個家呢?”我終於說了一句像樣的話。

不過好像也沒有什麽卵用。

婆婆貌似在給我支招,說:“你應該改改你的性格,太直太倔了,像個毛驢一樣。男人你得順著,遷就著。家裏麵的事,你要做好你的本分,照顧老人孩子,操持好家務,不要讓你男人工作的時候分心。在外麵的時候,你要給他麵子,你不能讓他下不來台。這就是相夫教子,一個女人成功不成功,就看看她男人,再看看她兒子,就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

聽了她這話,我在心裏麵看了看我男人,再看看眼前正把飯菜吃得滿桌子都是的頑劣兒子,很明顯,我是失敗的。

如今,我男人有了外心,是因為我做的不夠好。這是我婆婆的觀點,我總結得很到位。

可我並不能接受她這樣的說辭。

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評判她的話是錯是對,因為我現在不是在跟她討論這些。我隻是想把杜帥搞破鞋的事告訴她,然後得到她的安慰,希望她能夠跟我站在一起,去管一管她的兒子。

可是今天中午她就像是完全理解不到我的心情一樣,竟然教訓起我的過往來了。我不能接受的正是她這樣的態度。

我沒念過幾年書,初中畢業之後,我便沒有繼續上學了。因此,我說不出什麽像樣的大道理,而且,我認為我自己明明很占理,卻無法搬出像樣的話來扭轉局麵。

我也許是被氣蒙了,才使我說出了剛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話來。我敢對我死去的親媽發誓,我以前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是初犯。

婆婆明顯被我剛才那句話氣得夠嗆,因為她渾身都在顫抖。

我立在屋子中間,戰戰兢兢,心裏想著,要不要也給公公上柱香,道個歉。

婆婆給公公的遺像道完歉之後,迅速收起她那短暫的慈悲,扭頭惡狠狠地奔我而來。

我嚇得夠嗆,我真的以為她要跟我動手。因為她先是給吃完飯的孫子擦嘴,然後急匆匆地把孩子推進屋裏,把房門關好。

她再次回到客廳來的時候,我甚至都已經做好了逃跑路線的規劃。

誰知道她竟然直奔門口的鞋架,穿鞋,拿外套,找鑰匙,準備出門。

“媽,你幹嘛去?”

“打麻將!”

“杜帥的事我還沒跟你商量完呢!”

“你倆的事你倆自己商量。”

“你可不能這麽放任他!”

“哎!”出門前,她鄭重地審視了我一次,歎了一口氣,說,“杜帥,我的兒,真是可憐。娶了這麽一個捂不熱的冷女人,可咋辦呦!”

彭地一聲,她摔門而去,居然留給我一個愁苦的背影。

我突然覺得我特別的可笑,在這個家這麽多年了,居然現在才看清婆婆,我居然妄想著她能幫我教訓她從小溺愛的寶貝兒子。

我真是想多了。

我輕輕推開我那尷尬可笑的小次臥的房門,看著**已經睡著的兒子,體會著自己的無措與煩亂。

而我明白,此刻,為了眼前這個叫做杜鑫鑫的小子,我需要馬上做出一個決定。是原諒杜帥的出軌,跟他繼續過,還是,果斷離婚?

3

請原諒我不能夠果斷。

因為我還愛著我老公,以及我的家庭。我想我有義務讓我的孩子在一個健全的家庭長大。我決不想讓鑫鑫像我一樣,從小體會不到任何寵愛。那種滋味,隻有像我一樣真真切切經曆過的人才能夠知曉。我能夠活下來其實已經是個奇跡了,因為在我八歲那年,我的母親和我四歲的弟弟同時離開了人世。父親精神崩潰,每天酗酒,雖生如死。二十五年來,我一直在等一個真相,我一直在尋找那個人。正是從那時起,我再也沒有體會過家的滋味。

現在家對我的意義,可想而知。

下午,婆婆外出打麻將去了,一直玩到晚上九點才回家。回來之後,進屋就躺下了。我想,她是在故意躲著我。

晚飯隻有我和兒子吃,大過節的,淒涼得很。

吃飯的時候,鑫鑫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媽媽,你為什麽從來不吃餃子?”

我愣了一下,想不到他會問出這麽理性的問題,我有點不習慣。

但我沒有認真回答他,我隻說:“以後再告訴你。”

我不太會教育孩子,這一點婆婆說得沒錯。如果我跟杜帥離婚的話,我想我是沒有能力獨立帶孩子的,這一事實讓我瞬間失去了胃口。

飯後,我特地試著輔導兒子做作業。但我的精神始終不能夠集中,老是溜號,我竟然遭到了兒子的嫌棄。

無奈的我隻能丟下一句:“現在小學生的題真難!”

我心不在焉的原因是我的笨腦袋正被一個更難的題目占用著,那就是晚上杜帥回來之後怎麽跟他談。

我想以一種安靜、克製的狀態跟他好好談談,我想讓他體會到我的好,我的寬容和大度,我想讓他回心轉意。

我想原諒他。

可光是保持安靜、克製,對於我來說就已經很難了。

婆婆睡了以後,兒子也睡著了。我關好房門,走去了客廳。我坐在錚亮的日光燈下麵,從對麵的電視機的黑屏幕上看著我自己,那臃腫的中年婦女的身材真是令人倒胃口。

我把大燈關掉,隻留一盞微弱的小牆壁燈,看不到自己,我的心情好過了一些。

杜帥幾點能回來,我也不知道。我試著給他撥過一次手機,關機。於是我坐在昏暗的房間裏,等待著那個人回來。安靜使我清醒,我在心裏麵反複思考著我待會兒的說辭。

關於中午在賓館發生的事,我一定不能流露出生氣或者質問的語氣,因為那樣會很快將我和他的關係推到我不願意見到的極端。

我不生你的氣了,我也不怪你,我原諒你了,往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吧。對,沒錯,我所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了。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經半夜了。

我做好了心理準備,我會一直待在客廳裏,一直等到杜帥回家。因為這次談話對我的家庭來說太重要了。

婆婆的呼嚕聲從緊閉的房門隱約傳了出來。她,我是指望不上了,我隻能指望我自己。

於是,下定決心的我一直等著。

直到過了午夜兩點的時候,迷迷糊糊中,我聽到老舊的防盜門被鑰匙擰開的聲音。

“呦!嚇我一跳。”他一邊脫鞋一邊說。

“喝多了?”我倒了一杯熱水。

“沒。隻喝了四瓶啤酒。”

“你的酒量不就隻有四瓶麽?”

“今天喝得慢。主要是聊天來著。”他走了過來,彎腰拿起我倒的白開水,喝了起來。

“你坐下。我想跟你談一談。”

他愣了一下,然後看向婆婆的房門。微弱的呼嚕聲再次傳出來。

“媽睡了。”我說。

“你跟她說了?”杜帥問。

他坐在了側麵的沙發上,離我有一點距離。我覺得他可能是被我中午給撓怕了吧,他臉上的傷一定還在隱隱作痛。

“什麽?”我問。

“中午的事。”他提醒我。

“噢。說了。”我坦白道。

杜帥點了一根煙,安靜地抽著,臉上的神情帶著幾絲愁苦。

“買彩票認識的?”我問。

“嗯?”

“多長時間了?”

“是。也沒多久。”他說。

“媽說的對。”我說。

“她說啥了?”

“咱倆的事,就得咱倆自己解決。”

“你想咋解決?”他問。

壞了,我想我說錯話了。一不小心,我把話題直接引到懸崖邊上了。我可真蠢。

“你困不?”我問。

“嗯?”他被我突然轉變話題弄得挺不適應,“有一點。還行吧。你到底想談什麽?”

其實我現在特別想衝上去,先是把那一杯熱水潑他臉上,然後再賞他幾個耳光。

“真搞笑。你還好意思問我想談什麽,你說我想談什麽?你跟李海雲在賓館裏做下那種醜事,難道不應該主動跟我談點什麽嗎?跟沒事人似的,臉皮真厚!”我心裏想。

“說話呀!”他催道。

我往前探了探身子,看著他的臉上被我撓傷的那幾道血痕,心理瞬間得到了一絲平衡。

“三件事吧,”我說,“也不是。三點吧,我總結了三點。”

“哪三點?”他又用那種審問犯人的語氣問我。

媽的,真煩人!明明是我占理,明明是應該我在質問他,現在反了過來,他老是在問我。真讓我火大。

不行,我得克製。

而且,我得抓緊時間。不然待會兒婆婆起夜的時候看見我們在客廳聊天,會忍不住過來攪合一下,那我的計劃就被她給破壞了。

咳咳,我清了清喉嚨。

“第一點,我想說的是,我是23歲認識你的。”我的鼻子酸了一下,繼續說,“咱倆結婚的時候,我是24歲。那時候我跟我爸住在二道崗村,日子過得不咋地,但我挺不想離開農村的。沒什麽理由,因為我在那出生,那裏是我的家,我愛我的家。”

“這裏也是你家,不愛麽?”杜帥掐滅了煙頭。

“愛。”我說的是真心話,“認識你之後,我的生活改變了,我從鄉下搬到了市裏,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可是,人也變了。”

杜帥低頭沉思著,為了掩飾尷尬,他又點了一根煙。

“剛認識你的時候,你的情況挺糟糕的。”我繼續說道,“你雖然住在城裏,但是你的父母隻是糧庫的退休職工,家裏沒什麽積蓄。而且你不過是個地榜員,一個月工資沒幾個錢。你們一家三口擠在一個小平房裏。後來你大了,得結婚了,你的爸媽才給你張羅著買了房子。錢是四拚八湊的,房子是咱倆結婚之前幾個月買的,房產證上麵,是你爸的名字。我跟你結婚之後很多年,才把借的錢全部還清,你爸也是房債還清那一年走的。”

他不說話,隻是默默地抽煙。

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苦心:“而且你還身有殘疾,你的一隻眼睛是假的。”

他用他那唯一的一隻真眼球給了我一個白眼,他最討厭別人談論他的眼睛。

“以你的條件,在城裏麵根本就找不到女朋友。逼不得已,你隻能托人去鄉下找。那個時候,我爸正好有了再婚的打算,為了把我這個負擔早點趕出家門,他四處托人給我介紹對象。就這樣,我們兩個認識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說這些幹嘛。”

“一晃好幾年了,鑫鑫都八歲了。”我真是急死了,耐著性子說了老半天,他好像還沒理解我的意思,“想想當初,我也挺傻的。”

“什麽意思?”

“噢,我是說,我心眼不多。”

我感覺我說了半天好像也沒有說到重點,於是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讓自己盡量鎮定下來。

我再次嚐試我的演講:“結婚那會兒,你媽問我,想要什麽?我爸讓我說想要電冰箱、洗衣機。後來我啥都沒要,我知道你家的日子難。我心裏想的是,既然我決定嫁給你了,我跟你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沒有必要難為一家人。於是,我就騎著我那輛舊的大二八自行車,駝著我的包袱,來縣城跟你領證了。領完證以後,我就直接跟你回家過日子了。”

說完,我喝了一口水,歇歇氣。我看著杜帥,他又抽完了一根煙,臉上的疲態更嚴重了。

“說完了?三點,一共。”他問。

“這是一點。”

“嗯?”

“剛才我說的,是第一點,後麵還有兩點。”我強調道。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悅,但還是耐著性子坐著:“那你快點說完它。”

“第二點,”為了防止我在說的過程中他睡著,我看我得加快語速了,“結婚以後,你爸托熟人,把我也安排到糧庫上班了。當保管員,挺好的,工作很輕鬆。我爸一直念著公公的好,他說公公對我不錯,這一點,我認可。”

我的餘光注意到,說這話的時候,他忍不住朝他爸的遺像望了過去。

我的話好像打動他了,我的心理一陣竊喜,自信湧上了心頭:“咱倆努力地工作,賺了錢以後,都交給家裏,由你媽保管,她是咱家的會計。後來爸媽都退休了,鑫鑫也出生了,全家人的吃喝拉撒都落到了咱倆的頭上,咱倆的工資加起來,勉強維持生活而已。後來你爸病了,癱瘓在床,一躺就是好幾年。鑫鑫也要開始上學了。這老的老,小的小,咱倆的工資還是那麽多,我們倆愣是勒緊褲腰帶挺了過來。我一直把你爸伺候到他合眼,你爸臨走的時候都對我笑,他是在謝我呢。”

我見他的眼角閃現了淚花,我停頓了一會兒,我想等他說點什麽。

看來我隻能繼續說了:“我要說的第三點,是關於鑫鑫的。”

提到鑫鑫,他的表情有了明顯變化。但他表現出的是一絲絲不安,還有焦慮。

我說:“鑫鑫是你們杜家四代單傳,這孩子的重要性,不用我說,你比我還清楚。現在他剛剛八歲,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他的教育。我不是說他現在的學校不好,也不是老師不好。我的意思是,你注意到沒有,他們班上有個女同學,她爸是銀行行長,她爺爺奶奶也挺有錢,她上學時身上穿的都是名牌。”

“嗯,有印象。上下學總是有一輛路虎車接送。”他說。

“對,就是她,特別開朗一個姑娘。但你知道嗎,好景不長,她的爸爸媽媽離婚了。那女孩現在變得特別孤僻,特別自卑,跟誰都不來往。那孩子毀了。”

杜帥好像明白我話裏的意思了。

但我打算再強調一下:“所以說,父母離婚對孩子的影響是很大的,尤其是鑫鑫這種年紀的小孩。我覺得,你有義務給他一個溫馨的家庭環境,畢竟,他是你們杜家的希望。”

“嗯。”他點頭認可我的話。

“我說完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的眼睛賊溜溜地在地上打轉,出於長期對他的了解,我知道,他的心裏正在合計著什麽。

我隻好等他。

果然,他醞釀了好一會才說:“那我也說三點吧。”

他也清了清喉嚨:“第一點,咱倆結婚的時候,我也很年輕。那時候什麽都不懂,所以什麽都聽父母的安排,因為我相信,他們怎麽著都不會害我。但我那時候真不懂什麽是愛情。跟你相親以後,他們問我,相中沒?我支支吾吾老半天說不上來。我隻覺得,到你們家的時候,看見你裏裏外外忙碌著,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屋裏屋外的活都是你一個人幹,我挺佩服你這個人的。所以後來他們問我,覺得你咋樣,我說好。我的意思其實是,你人好。再後來,他們就安排辦酒席的事了,我整天跟著忙碌著,做新衣,收拾新房,不亦樂乎。說真的,那時候我以為結婚就是為了生孩子,傳宗接代。”

“我也差不多。”我說。

“第二點,我想說的是,結婚之後,我們馬上就有了鑫鑫。我們的關係,迅速就變成了親人關係,都沒怎麽談過戀愛呢。你剛才說的對,我們的生活很辛苦,上有老,下有小,都靠我們倆人上班賺錢養活。我覺得我們的日子過得,怎麽說呢,一點都不開心。說實話,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覺得,生活應該是開開心心、輕輕鬆鬆的才對。還有,我們的性格,都太沉悶了,一點都不互補。”

“互補?”

“第三點,鑫鑫。”

我的心理一陣莫名的緊張。

我的心髒瞬間跳到了嗓子眼。

“有了鑫鑫以後,我們的生活是一天不如一天,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有時候我覺得,這孩子來得太早了,我才三十出頭,他都快要十歲了,等到我四十歲,我沒準都可以當爺爺了。這太可怕了!”

這個問題是我之前沒有想到的,我聽出了他的焦慮。

他又點了一根煙,這是他今晚抽的第十一根。我們各自都說了三點我們想說的,但是我感覺並沒有聊出什麽結果來。我們都沒有達到我們所要的結果,可我注意到,天色好像漸漸放亮了。

我們就這麽一直坐著,相對無言。

我的心裏在思考著,他剛剛所說的話裏的意思。最後我發現我好像並不能很好地理解他,不是因為他說的太晦澀了,而是我正被一種想法占據著。

我想再給他機會。

可是,在天色真的開始放亮的時候,他掐滅了手裏的最後一根煙,給了我一個簡單的答案。

“離婚時,除了房子和鑫鑫,其他東西你隨便拿吧。”他說。

4

本來我是去揍小三的,結果被小三給揍了。這像話嗎?

最近我真是背到家了,老公出軌,明明我是占理的一方,本以為我可以用我的寬容挽回這段婚姻,然而我卻錯了。先是婆婆不站我這邊,後是老公要跟我離婚。走投無路的我隻能去找小三理論,想利用她作為女人的最後一絲羞恥心逼她知難而退,現實卻再次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現實,嗬嗬,真是好樣的。

可是,破壞我的婚姻的狐狸精就是李海雲,我不去找她找誰?

去找李海雲,是在我跟杜帥談完之後的那個早晨,在他跟我說完那句預示著離婚的話以後,他如釋重負地走進臥室去補覺,留下我呆坐在客廳的舊沙發裏,欲哭無淚。

天色越來越亮,兩間臥室裏都傳出了呼聲。母子倆的秉性很像,遇到多大的事情都能夠吃得下飯、睡得著覺。這一點,我是做不到的。

突然想起我的公公過世的那天,我的婆婆一滴眼淚都沒有掉,而且當晚還親自下廚做飯,時鍾一過九點,準時呼聲響起。我跟我的同事說起此事,都沒有人相信。

在這個早晨,我明白,我的處境是絕境。所以我隻能拚死一搏,去找李海雲,是我最後的路。

做了這個決定之後,我猛地站起,頓時感到腿已經麻了,臀部也很酸痛,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坐在這裏一整晚不曾挪動。

出門時,天色已大亮,我決定步行去彩票站,給我的雙腿回回血,說不定待會兒會有一場惡戰。

我就是奔著把事情鬧大的心態去的,有多大鬧多大,這是我的計劃。

清晨的錦繡市可真美呀,寬敞的柏油街道,排列有序的枯枝,偶有微雪飄零,落在路邊早點攤炸油條的鍋裏,像是撒了幾粒綿白糖。老人的腳邊,趴著一隻白色的小狗,老人吃一口白色的豆腐腦,粘在他白色的胡子上。

我將我的圓臉盡量揚起,以免淚水落地。見李海雲之前,我不可以軟弱,哪怕一丁點都不行。

彩票投注站就在我們單位大門口西邊二百多米的位置,盡管我從來都沒過去那種地方,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它在那,因為杜帥經常去。

他幾乎期期都買,每年扔進去不少錢。我曾經試圖勸阻他,我對他說,買彩票都是在給自己的低智商交稅。他說,讓我不必計較,那些錢隻是他少抽兩盒煙的事。

現在看來,可不隻是少抽兩盒煙的事了,他總往彩票站跑,主要是去勾搭李海雲。

五百萬沒中上,中了一個大姑娘,這彩票買的,賺大發了。

想著想著,彩票站到了。那是一個大約二十多平米的平房門市,沒有牌匾,門玻璃上貼著“體彩、福彩”四個大字。門口,一個穿軍大衣的中年男子手裏拿著笤帚掃雪,因為地上的浮雪並不多,他掃得也不仔細,胡亂甩了兩下膀子,就轉身回屋裏去了。

我用力拽開房門,依舊保持昂首挺胸,理直氣壯地步入李海雲的地盤。

“太早了,”軍大衣低頭把彩票機的電源打開,“還沒開機呢!”

“我不買彩票。”我嘴裏呼出的白霧在這冰冷的門市房裏格外明顯。

軍大衣直起腰,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找李海雲。”我環顧四周,發現屋裏就我們倆人,補充道,“她是在這兒上班吧?”

“噢。那你坐那等會兒。”軍大衣繼續俯下身子檢查那台彩票機,他帶著露指毛線手套,略顯笨拙,“她還沒來呢。”

趁他在忙,我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看上去應該有四十多歲,衣著邋遢,略微駝背,非常顯老。他應該是這間彩票站的老板,這一點毋庸置疑。我猜他可能還有一個身份,說不定他也是李海雲的老公。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偷著樂起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待會兒李海雲來了可就精彩了。

可我依舊有些緊張。

過了一會兒,嘩啦一聲,門被拽開了,隨即,一個女兒踩著高跟棉皮鞋進屋了。

神經緊繃的我霍地站了起來,剛朝那人衝過去,卻中途止步了。

不是李海雲。

這個女人個子不高,身材卻很結實,在一件皮夾克的包裹下,顯得孔武有力。她的年紀應該在四十歲左右,塗著厚厚粉底的臉上,掛著兩條紋得粗黑的眉毛,還有一張抹了口紅卻依舊顯得刻薄的嘴唇。

女人拿眼睛剜了我一眼,然後拉著老長的臉朝中年男子走去。

“咋這麽早就有來買彩票的?”她說。

“找你侄女的。”

“找海雲呐?”女的又朝我瞟了一眼,“有事啊?”

這不是廢話麽,沒事我能來麽?

女的見我不願多說,一臉不快,坐到櫃台後麵去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個小小的彩票站裏麵,居然還有一個販賣香煙和飲料的櫃台。這算不算超範圍經營呢?我要不要去工商舉報一下?

不不不,這些不是我應該關注的重點。在我要等的人到來之前,我最想知道的是屋裏這一男一女是什麽關係,這關係到待會兒一旦打起來,我得有相應的戰略。

已知,男的是彩票站老板,是李海雲的雇主。女的是李海雲的姑姑,剛才聽男的說來著。可我還是不能推斷出這對男女的關係,我打算抓緊時間搞搞清楚。

“老,老板,”我重新坐回去,試著套話,“你和李海雲是親戚呀?”

“我是她姑父。”

聽到這個答案,我的心涼了一大截。我掉賊窩裏了,待會兒李海雲一來,可倒好,一屋子她們家人,我這是明擺著吃虧的節奏。

我越來越緊張,我的身體開始微微冒汗。可我不打算跑,屋裏的一男一女雖然是李海雲的姑姑和姑父,但是,他們畢竟是長輩,晚輩做了丟人的事情,我就不信他們不管一管。要是他們能把李海雲的父母給叫來,那就是最完美了。

“彩票站開了好幾年了吧,”我試著套近乎,“生意怎麽樣?”

話音剛落,哐當一聲,嚇得我渾身一顫,差點沒坐地上。

一個男的一腳踹開店門,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

好家夥,這氣勢,才是一個上門討說法的人應該具有的。相比之下,我剛才的出場真是弱爆了。

啪嚓一聲,男的從懷裏掏出一把菜刀來,直接拍在了彩票機前麵的案子上。

什麽情況?打劫的?大早晨的,不會吧。

我嚇得不敢做聲,冷汗越來越多。

“老楊,你這是幹嘛?把刀收回去。”老板喝道。

感情他們認識。哼,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麽人呀,大早晨就有人拎著菜刀上門,我直當看一場好戲吧。

“你到底還不還我錢?”菜刀男老楊質問道。

“啥錢?”老板裝傻。

“兩千五!”老楊提醒道。

老板恍然大悟:“我不是說過了嗎,這錢我不能給你。獎是我中的,跟你沒有關係。”

老楊:“獎是咱倆合夥買的呀!”

老板冷笑:“你出錢了嗎,就說合夥買的?”

老楊:“我在你們家買彩票兩年多了,哪次都是先出票後付錢呐!”

老板:“但這次你沒說你下注呀!”

老楊:“我怎麽沒說?!”

這倆大老爺們的爭吵聲中,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經過。這個菜刀男是附近的一個居民,叫老楊,今年剛退休,平時沒有什麽愛好,就是愛買彩票。前不久,老楊買完彩票,老板突然拿著一組他算好的複式號碼,問老楊要不要加一注。因為這一組複式號碼買下來得好幾十,老楊當時兜裏沒現金,又想買,於是就跟老板說好,用老辦法,先下注,錢改天再補上。於是老板就提出下注的錢他們倆人一人出一半,中了獎也對半分。

老楊討錢無果,情急之下,上演了這出單刀赴會的戲碼。

可惜我是空著手來的,我也應該有所準備的。

“一分錢沒掏,看別人中獎了就想分一半,哪有你這樣財迷的?!”老板娘試圖幫他老公說話。

“你們不財迷?說好的事情,中獎之後就不承認,還講不講信用?”

說完,又是啪嚓一聲,老楊從棉襖裏掏出二十塊錢拍在彩票機顯示器上。

“你輕點,別給我拍壞了!”

“把錢拿回去,別人中獎你眼紅,哪有你這樣的!”

老楊見兩口子死不認賬,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出門,一屁股坐到門口的台階上,扯著嗓子大喊起來。

“大家都來評評理,這樣的黑心商人太不要臉了。說好了合夥買彩票,結果中了獎不承認。哪有這樣做買賣的?口頭承諾也算數呀……”

我沒有仔細去聽老楊在門口喊什麽,大致的意思我也能夠猜得到。總之,事情鬧到後麵,是招來許多路人,大家都幫忙評理。有的說老楊有理,他應該拿到一半獎金。有的說老楊活該,想買彩票就應該及時掏錢,不付錢就不算是真正的交易。

最後,老楊的老伴來了,拿走了菜刀回家剁餃子餡去了。臨走,還罵了她老伴一句,沒有那財命就別花那冤枉錢。老楊走的時候也甩下一句,以後我再也不買彩票了。

“愛買不買!”老板娘說。

屋裏再次回到我們三人,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我不是指李海雲的姑姑和姑父這對商人做生意的沒有信譽,而是這一家人的卑劣程度,令我不寒而栗。

我也許是來錯地方了,我額頭的冷汗冒得更多了,我趕緊拿手擦了兩下,以免讓他們看出我的心虛。

我不打算現在就撤。不跟李海雲拚個你死我活,我是不會走的。

“咦?你到底是誰呀?”老板娘明顯還沒有從剛剛的氣憤中緩解,“你找海雲到底啥事?”

“我叫苑小文。”

“誰?”

“杜帥的老婆。”

“嗯?”

“就是總來買彩票那個。”

“哪個?”

“糧庫的,地磅員。”

老板和老板娘兩個人突然僵住了,臉上的表情,幾乎同時,遭到了速凍一樣。

老半天,老板才說:“你先回去吧,她今天不會來了。”

老板娘則低著頭,躲回了櫃台後麵。

媽的,這兩口子真不是好東西,他們明顯知道他們的好侄女跟杜帥的髒事。

“她請假了,今天。”老板仍在盡力地撒謊,手上,偷偷在給李海雲發短信。

突然,又是嘩啦一聲,伴隨著屋外的一股涼氣,李海雲進屋了。

李海雲看見我在屋裏,原本是笑顏如花,卻也如速凍包子,瞬間僵住了。

“李海雲,你的姑姑、姑父都在,讓他們給評評理,”我一把扯住那件白色羽絨服,把她拉到屋裏的死角去,怕她跑掉,“你勾引我老公,破壞我的家庭,這事到底對不對?”

老板和老板娘不吱聲,四隻眼睛卻在賊溜溜地轉動著。

“一個結婚多年的男人,家裏老的老,小的小,這樣的男人你都勾引,你還要不要臉?”

李海雲也不吱聲。

“你才這麽小的年紀,就做這麽醜的事,你爸媽知道不被你氣死,以後還怎麽抬起頭做人?”

“你應該管好你男人。”李海雲突然說。

“什麽?”

“還用我多說麽?”

我突然不知道怎麽接她這句話。

“對呀,你和你男人鬧離婚,這是你們家務事,跑我們這說道什麽?”老板提醒我道。

“是你男人纏著我們海雲好嗎?整天班都不上,來我們店裏泡著,我們還沒告他騷擾呢,你還找上門來了。真是賊喊捉賊!”老板娘也不示弱。

這兩口子的胡攪蠻纏我剛才在老楊身上就已經領略過了。

“你就說你能不能離開杜帥吧?”我指著李海雲。

她如果說不能,我就準備動手了。

“不能。”她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啪!

我的手心發麻,李海雲的臉蛋發紅,我打了她。

隨後,沒等我再次發難,我的頭發就被老板娘那賤人從後麵拽住了,然後我的臉上就被她扇了好幾巴掌。當然,我也還了手了。再之後,是一團混戰,老板也加入進來,他明顯在拉偏仗,好讓他老婆可以痛痛快快地扇我巴掌。李海雲也加入進來,因為我被打以後,也拽住她的頭發不放。

四個人,二十平米的小屋,做夢都不敢想的激戰。

戰後,結果是,我被他們一家給打了。

我被打慘了。

最後我是被他們三個按倒在地上打,打完又把我抬起來,活生生地從門扔了出去。

我力竭地趴在老板剛剛清掃過浮雪的地麵上,他的勞動成果現在成了對我最好的嘲笑。我的心情和剛剛老楊的心情貌似相像,這一家人,真是不好對付。

我坐起身,綁好淩亂的頭發,看著彩票站那緊閉的大門,我知道,今天我是來錯了。

這一家人根本不會跟我講理,我也打不過他們。

於是我站起身,朝單位走去。一邊走,一邊掏出衛生紙,搓成條,塞進我左邊滴答流血的鼻孔。

我很可笑,不是嗎?被修理完還想著上班。

生活還是得繼續,而我現在就隻有工作了。

不,準確地說,我所剩下的這唯一的安慰,這份工作,馬上就要丟了。

因為上午,李海雲在姑姑和姑父的陪同下,到我們單位領導麵前大鬧了一場。

她的說辭是我沒有管好自己的老公,使得他總是跑去彩票站騷擾她。還說她是受害者,說我不分青紅皂白,跑去彩票站胡鬧,打壞了店裏的設備,撓花了她年輕稚嫩的臉頰,還給她的名譽帶來了影響。

我們領導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這個本來就不待見我的領導,當他看見我一臉青紫的傷痕以後,二話沒說,直接給了我一個審判結果。

“你回去吧,先停職好了。”他說。

我沒有跟他理論,我轉身離開了。

因為在他找我談之前,我的事在單位裏已經迅速傳開了,這都是拜李海雲上午來鬧一場所賜。

跟外麵的人的流言相比,我的領導的話客氣多了。外麵說什麽難聽的都有。

中午,我走在陽光明媚的大街上的時候,我的心裏感到很委屈。

被打,被汙蔑,被鬧去單位,被領導開除,被這個世界鄙視,這些事情都應該是給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的懲罰呀,為什麽現在都安到我的身上來了呢?

亂了,亂了,亂了。

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錯了,這不合理,不是嗎?

剛才我還在想,索性我失去大部分東西的時候,我的工作還沒有丟。這樣的想法沒用多久,我就被奪去了一切。

李海雲這個年輕的女人,可真夠狠的,趕盡殺絕,寸草不留。

如今我還能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

我隻能說,李海雲還有她們家人,都是豺狼,是虎豹,杜帥招惹了這種人,有他哭的一天。

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停住了。我抬頭一看,出現在眼前的,是那家曾經捉奸的賓館。

頓時,我的淚水忍不住又要掉下來。等我習慣性地仰頭去製止的時候,可惜已經來不及了。我隻能用我黝黑的手背去擦拭,擦完以後,我低著頭,看著那抹透明的淚痕。它分明不是為了遭受的那些不公平的對待而流,它是因為那句侮辱性的話語。

李海雲上午在我們單位大鬧的時候,說杜帥之所以跟我離婚,是因為受不了我是性冷淡。

這話是當著我們單位好幾十個工人麵前說的。

我最受不了的好像是這個。

在我又想哭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拿起一看,是我老家那位久不聯係的叔叔打來的。

我麻木地接起來。

手機聽筒裏傳來一陣刺耳且又灼心的話語:“你趕緊回家看看吧,你爸查出肺癌晚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