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年慘案

現實遠遠比能夠想象得殘忍,隻是有些事,我們知道的並不充分。

10-1.

酒是好東西,尤其是在寒冷的季節,如果沒有白酒,真不知道要如何挨過這漫長的寒冬。

酒也是壞東西,這一點薑忠毅是深有體會。

喝多了誤事雖然也有過幾次,但是像是昨天晚上喝得那麽多的情況,還是不多的。其實也不是因為喝得多,實在是因為心裏壓著事兒的,不說不痛快。平時是無論如何也不不會說那些話的。現在他真是後悔得很,可是已經晚了,話已經說出去了。

雖然徐曉芸的負氣離去不是完全因為忠毅,但是借著酒意挑明她和小山的曖昧卻是他幹的。本想是去化解尷尬關係的,沒成想反倒更加尷尬了,這讓他羞愧於再去見他們。

但是曉芸的離去讓他很不放心。昨天一路沿著徐曉芸回家的路追了過去,卻一直沒有追到她。到了她老姨家外麵的時候,他猶豫了半天,到最後還是沒有好意思進去,一來是因為徐曉芸生氣,他若貿然前去,被趕出來反倒不雅。再來他是真的喝了不少酒,渾渾噩噩的去了,怕給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所以一早起來,薑忠毅先是硬著頭皮去找魏連山,他想先確定徐曉芸上班了沒有,如果上班,說明事情還不嚴重。

福順魚館內,魏連山滿麵愁容地呆坐著。

忠毅一進屋便問:“曉芸來了嗎?”

小山反倒差異:“沒來。你沒有找到她?!”

忠毅看著空空的魚館,回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說過的話,有些害臊,轉身便出去了。

小山跟了出來,問他:“你怎麽搞的?昨天不是去追她了嗎?”

忠毅歎氣說:“哎,我昨天喝多了,沒追到。我以為她來上班了呢,就過來看看她,沒成想還沒來。”

小山安慰他說:“也不能怪你。哦,對了,你沒去她老姨家找找嗎?”

忠毅急切地上了吉普車:“我馬上過去找她。”

小山看著離去的忠毅,心裏說不出來的味道。不知道是對忠毅的愧疚,還是對徐曉芸的擔心。

10-2.

忠毅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曉芸老姨家,一進門,她老姨熱情地拿笤帚幫忠毅掃鞋上粘的雪。

進了屋,忠毅一陣心涼,屋子裏空****的,他忍不住焦急的心情,便直接問:“老姨,曉芸呢?”

曉芸她老姨驚訝地反問:“啊?你不知道她回家去了嗎?”

忠毅更是疑惑:“什麽?回家去了?你是說……”

老姨肯定地說:“她回佳河了。”

忠毅又問:“怎麽走了呢?”

老姨不解:“說是回去過年了。怎麽?你不知道?”

忠毅搖搖頭:“老姨,她啥時候走的?”

老姨回答說:“一早就走了,說是那長途車是要六點發車。”

忠毅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早就來不及了。

曉芸她老姨似乎覺察到什麽:“咋?你們……吵架了?”

忠毅被這一問,頓時愧疚起來:“哎,怎麽說呢?也不算吵架,都是我不好,昨個兒喝多了,說了不該說的話。”

老姨勉強笑了兩聲,對忠毅說:“我說呢,今天早上走的時候悶悶不樂的,問她怎麽了,她說是喝酒喝得難受了。我見她突然走得急,就問她忠毅知道麽,她還騙我說你知道。這孩子跟我說,是因為快過年了,她要回去過年。”

忠毅聽了又是一陣愧疚:“哎,都是我不好。本來我是想著頭過年開車送她回去的,也順便拜訪一下曉芸的母親。現在她不高興,我的心裏也是放心不下,我這就去請個假,去她們家看看她去。”

老姨想了想說:“現在去?眼下就快要過年了,你爸也要回來了吧?”

忠毅:“應該就是這兩天回來。”

老姨:“你看看,那你就先別去了,回頭過了年再去唄。”

忠毅想了想,覺得說得也在理,便要起身告辭了,老姨要留他吃了中午飯再走,可他看了櫃子上擺的時鍾,離中午還早著呢,吃的哪門子午飯呢?

忠毅也沒心思返回魚館了,於是開著車在縣城裏溜達了兩圈,等著心裏的事情想完了,便去上班了。

10-3.

忠毅開著車,正要回單位,無意間路過了大剛旅社,便在路邊停下車。

他想去找曲豔萍,問問她小山和曉芸究竟是怎樣的家庭恩怨,昨天晚上喝得多了,也沒太清楚豔萍說的意思,感覺著好像是很嚴重似的。

可是豔萍已經和文剛好了,這個他是知道的。

因為自從忠毅的舅舅永富和豔萍分了以後,便和他老婆恩愛起來,薑母看他弟弟有些悔改,便去了他家裏幾次。永富心裏嫉恨豔萍,說她走了以後反倒投靠了流氓文剛,他還擔心人家找回來報複他。這些心理話他是沒臉跟他老婆講的,便把牢騷和埋怨透露給薑母聽了。

薑母告訴忠毅關於豔萍的事以後,忠毅也是感覺很無奈的,沒想到豔萍越走越下道了,但是他並沒有機會跟小山說,那個時候他還在為曉芸吃小山的醋。

忠毅坐在吉普車裏,想去找豔萍問問清楚,小山和曉芸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是他是知道文剛一夥的為人的,他和小山又曾經跟人家打過架,他是不方便進去找的。

於是他就在外麵等了一會。

也巧,曲豔萍一個人走了出來,忠毅趕忙下車,叫住了她。

豔萍一看是忠毅,不情願地走了過來。

忠毅:“豔萍,先上車。”

豔萍:“啥事呀?”

忠毅:“你先上車,我有事問你。”

豔萍上了車:“啥事?你說吧。”

忠毅:“你和大剛好啦?”

豔萍有些不耐煩:“是,怎麽?你是來嘲笑我的?”

忠毅:“不是,不是。你怎麽能跟這種人在一起,他是流氓混混你知道不知道?”

豔萍:“是,我承認他不是什麽好人。但是你是好人嗎?小山是嗎?連自己的女人都照顧不好,是好人有啥用?”

忠毅:“那你也不能……那你既然和大剛好了,為什麽還去找小山呢?”

豔萍深深地抽了一口氣:“是,我承認我是想和小山複合。一日夫妻百日恩,對吧,他對我無情,但我不會對他無義。”

忠毅:“豔萍,你還是離開大剛吧,你這樣下去,名聲都壞了。你看你這兩年,變得我都不認識了,你已經不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曲豔萍了。”

豔萍:“名聲?哼,你管好你自己吧。你要是沒事那我走了。”

忠毅:“先別走。好,我不跟你爭辯這個,我是想問你點事。”

豔萍:“你還想問啥?快問。”

忠毅:“你昨天說,小山是利用曉芸,對吧,是什麽意思?他們之間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豔萍:“哎呦,傻小子,說你傻吧,你還真是。人家要是真拿你當兄弟,還能不告訴你?你自己問小山去吧,我走了。”說完以後頭也不回地下車走了。

忠毅叫了幾聲,她沒有理睬。

看來,這個疑問,隻能由小山親自為他解開了。

10-4.

晚上,福順魚館門外,吉普車內。

忠毅嫌天氣冷,一直沒關發動機,開著暖風。

小山感覺到這件事非得告訴他不可了,其實也沒什麽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這個兄弟還蒙在鼓裏呢,告訴他是應該的。

忠毅平時不愛揭別人的底,他現在是不揭不行了:“我說小山,你可真行,你心裏真能憋住事兒呀!”

小山抽著煙,心裏已經在開始組織語言了,心裏的故事太長了,太久了,他不知道怎麽去表述出來。

忠毅見他低著頭不說話,又逼問:“你跟我解釋解釋吧,明明是我把曉芸送來上班的,怎麽就卷入你的個人恩怨了,啊?”

小山慚愧地說:“忠毅,對不起,我不該瞞你。而且,而且,讓你誤會了,是我不該。”

忠毅一陣尷尬:“誤會?誰誤會了?我是,我是在問你,豔萍說的那件事,你快點告訴我,曉芸為什麽生氣跑掉?”

小山:“忠毅,我知道你誤會我了,我做得不好,我知道,你誤會是正常的,要是我的話,我也會和你一樣。但是我現在要告訴你,我並不喜歡曉芸,我和她也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樣。”

忠毅的心裏更加尷尬,隨後卻有點高興:“好,好,好,我說不過你,我承認我誤會你們了。”

小山看了忠毅一眼,發出了一聲冷笑,隨後安慰他說:“我說你這人,哪都好,就是心眼兒小。好,我告訴你那件事,我的秘密。”

忠毅的精神一震,認真地聽著,小山將心中的秘密完整地告訴了忠毅。

10-5.

時間回到十五年前的那個深冬,錦繡市東北部三江小鎮,當時是三江鄉。

當時的鄉裏麵,有兩個普通的家庭,各自住在東西兩邊,距離比較遠,平時並不來往。魏連山當年接近十歲,是家裏獨子,因為長得黑,所以小名叫二黑子。他的爸爸魏福春是一個普通工人,結婚以後本本分分,三十歲上喜得子,一家非常和睦。

這年,徐曉芸的虛歲也已經快八歲了,她和二黑子從小就認識,在一起玩耍過幾年,原來兩家離得近,經常能在一起玩,後來徐家搬了,離魏家遠了,便很難能經常在一起了。徐曉芸的父親叫徐誌國,是一個非常老實、安分、少言寡語的人,在麵粉廠做工人。曉芸的媽媽年輕的時候相貌很好,在鄉裏也算是小有名氣的,但是她的為人也有點像曉芸的爸爸,老實得很。說也奇怪,原本很老實的兩口子,生的大兒子徐濤卻是不怎麽安分,性格剛烈不說,又叛逆得很。當徐濤快十歲時,這兩口子意外地又懷孕了,結果,生了個閨女,就是徐曉芸,所以兄妹倆的年紀相差很多。徐濤雖然性格不好,好吃懶做,但是對他妹妹曉芸還是很疼愛的。

兩家的恩怨起源於魏連山的父親魏福春,他年輕的時候和曉芸的母親認識,倆人因為家裏的反對,後來就再無來往了。曉芸母親結婚多年以後,魏福春私下找過她一次,一來是敘敘舊,二來,他想跟她求證一件事,這件事困擾了他十多年。

見麵的時候,魏福春問曉芸母親,徐濤到底是不是他的骨肉。

結果,他得到的答案是令他震驚的,徐濤正是他兒子。

也就是說,徐濤其實姓魏。

再後來,他倆私下又見過兩次,想商量徐濤的事情,該不該把實情告訴他,該不該讓他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誰。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還沒等曉芸媽跟徐濤攤牌,他老公徐誌國就聽到了風聲。他本來就懷疑妻子跟魏福春藕斷絲連,這下好,地方本就小,有一點花邊消息就廣泛流傳開來,一連傳揚了很久一陣子,弄得家喻戶曉。那時候都傳說曉芸的母親和小山的父親搞破鞋,給曉芸的父親徐誌國帶了綠帽子。

徐誌國是個老實人,麵子矮,平時和不認識的人說話說多了都臉紅,他哪能承受這麽大的謠言攻擊,於是悶悶不樂,整日不思茶飯,連班都上不了了。後來去醫院看了,說是精神抑鬱,得服藥治療。他也不是很配合,拒絕吃藥,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敏感。再後來有人暗地裏管他叫綠蓋子的王八,他的心裏就再也受不了了。有天下班他回家發現他們家的大門旁邊的磚牆上,不知道被誰用粉筆畫了一個王八圖案,氣得他隻想把他的老婆給殺了。但是殺人他是沒有膽量的,所以他隻能殺死他自己了。

在一個天沒有亮的清晨,不甘受辱的徐誌國在自家的倉房裏上吊了。

這給原本平靜安分的家庭帶來了致命的打擊,曉芸幼小的心裏蒙上了失去家庭溫暖的陰影。而徐濤呢,更是氣憤,對於他母親和魏福春的謠言,他是有所耳聞的,他知道這都是魏福春對母親的色心惹起的禍,所以當他父親自殺以後,他認為一切都是魏福春的責任,並且對他懷恨在心。

當聽聞徐家傳出上吊的消息,魏福春也是嚇壞了,他的心裏有些內疚,便再也不去找曉芸的母親了,他開始全心顧家,照顧老婆,照顧兒子,變得安分起來。

但是現在才安分的話,明顯已經晚了,因為徐濤的恨是越來越深了,他打算好好地報複一下魏家。

當時徐濤在山裏的采石廠工作,他偷了炸石頭的雷管,打算偷著把魏家的房子炸了,以解心頭怨氣。可是他當時也隻不過十幾歲,幹這麽大的事他還是不太敢的,後來反複一想,最後決定改炸魏家的倉房,嚇唬一下,解解氣也就算了。

於是這個想法在心裏憋了兩個月以後,終於付出了行動。隨後一場意外發生了,誰都不成想就在徐濤引爆雷管的同時,魏福春剛好在倉房裏麵,他原本在院子裏掃雪,當他進入倉房裏找工具的功夫,便被炸得血肉模糊,沒等送到醫院,就死掉了。

事故發生以後,年幼的小山見到徐濤逃跑的身影,追了上去,誰知道不敵人家,被打倒在雪地裏,此時小山為父報仇的決心就烙印下了。

小山的母親聽見了爆炸的聲音,便跑出去看,結果在倒塌掉一半的倉房裏看到血肉模糊的丈夫,嚇得她魂飛魄散,隨後又不得不接受丈夫去世的事實,精神受到了嚴重刺激,變得神誌不清了。

曉芸的父親上吊以後,徐濤又惹了大禍,不得不逃亡外地。鎮子上本就傳言曉芸母親搞破鞋的話,這又發生了後麵的血案,她實在不好在這鎮子再呆下去了,於是聯係了曉芸的叔叔,帶著曉芸,搬家去佳河了。

魏連山的父親去世後,母親又精神分裂,母子倆著實過了幾年艱苦的日子,後來娘倆搬去了錦繡,小山在車隊開車。後來雖然經曆了與豔萍結婚,離婚,經曆了結識忠毅,開了魚館,可是小山心底裏的仇恨一直從三江,帶到了錦繡,從十歲烙印在心裏的仇恨,一直到如今二十五歲的他,都沒有放棄替父報仇的決心。

10-6.

聽完了小山的故事,忠毅傻傻地呆坐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山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又點了一根煙,隻是抽煙,也不說話。

小山現在並不知道他父親跟曉芸母親的傳言是真是假,他寧願相信那隻是謠言。所以,他現在對徐濤的真實身份仍不得而知。但如果現在他知道了的話,這對本就糾結萬分的小山的處境,無疑是雪上加霜。

現實遠遠比能夠想象得殘忍,隻是有些事,我們知道的並不充分。

安靜了很久,忠毅才開口:“那,我帶曉芸來魚館的第一天,你就認出她了?”

小山:“一開始也沒認出來,當她說她的名字的時候,我覺得熟悉,便問她家是哪的,結果她說原先是三江的。我和我母親當初也是從三江搬來的,你忘了?”

忠毅一拍腦袋:“哎呀!對呀,你跟我說過很多次呢,我都忘了。那天我也沒聽清楚曉芸說她家原來是三江的,我一直以為她是佳河的。”

小山:“你這人就是有這毛病,不認真聽別人說話,不光是我這麽說你吧?好像和你熟悉的人都這麽說。”

忠毅點頭承認:“那你知道曉芸是誰的時候,就想利用她報仇了?”

小山:“嗯,可以這麽說。”

忠毅:“我說的呢,那天你一開始好像還不同意曉芸來上班,隨後竟然答應了,原來心裏憋著報仇的事呢!”

小山:“那個時候被仇恨衝昏了頭腦,你也知道,畢竟是殺父之仇,要是你的話,你能冷靜思考嗎?!”

忠毅:“那倒是。可是,那你也不應該瞞我呀,我還是你兄弟不?”

小山:“忠毅,我一直拿你當我最鐵的兄弟,我不該隱瞞你,利用你,我心裏一直對你非常愧疚。”

忠毅想了一想:“那你找到曉芸她哥了嗎?他叫徐濤是吧,我倒是見過一次。”

小山慚愧地說:“差一點就抓到他了,但是最後還是沒成。也許是他命不該絕,也許注定我父親死有餘辜。”

忠毅又深思了片刻:“哎,真是冤家路窄,沒想到我差一點還成了你的幫凶。雖然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我還是要勸你,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老一輩的恩怨,也別太去計較誰對誰錯了。以後你還得過日子呢,你還得找你母親,還得繼續照顧她,你要是真的殺了徐濤,那你不就成了罪犯了?!那樣的話你和徐濤有什麽區別?”

小山的心裏開始有點亂,也許吧,到底要不要報仇,如果要報的話,該怎麽報,他真的是沒有想好,也想不明白,尤其是當徐曉芸介入以後。

小山最後安慰忠毅說:“忠毅,你放心吧,我會處理好我們兩家之間的恩怨的。對了,以後你該相信我了吧,我隻是想利用曉芸,我和她真的是沒什麽的。”

忠毅聽了小山的話,心裏安慰了很多。他轉開了話題:“對了,你知道嗎?豔萍和那個旅社的流氓大剛好了。”

小山點頭說:“嗯,我已經知道了,徐濤也投靠他們了,現在還成立組織了,叫九龍一鳳。”

忠毅歎氣說:“哎,真沒想到豔萍能變成這樣,當初咱們仨在車隊的時候,關係最好,她那個時候怎麽說也是個不錯的姑娘。”

小山肯定地說:“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了,以後咱們還得離她們遠點,本來就有過矛盾,希望他們以後別再來找茬最好。”

忠毅又高興地說:“對了,我過了年以後去佳河,去找曉芸去,順便和她母親提訂婚的事。”

小山的臉上強硬地擠出了一絲笑容,心裏卻陷入了更深的憂慮之中。

哼,隻是想利用曉芸,不是因為喜歡,和她真的沒有什麽……都學會昧著良心說話了,魏連山開始有點鄙視他自己了。

10-7.

白雪覆蓋的農田,像是生日蛋糕上的奶油,那麽白,白得耀眼。路邊稀疏的楊樹,頂著一頭枯枝,究竟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使它抽出綠芽?

下過雪以後,路上有車壓過,便在路麵上形成了一層比較硬的殼。後來再下的雪,便又蓋在上麵。冬季的原野空曠,被風吹過以後,分不清楚哪兒是路,哪兒是溝,要不是路旁有樹,甚至連哪裏是農田都是分不太清的。

長途客車的輪子壓在鬆軟的雪裏,加上原本底下硬滑的那一層,所以怎麽都走不快。車外的氣溫接近零下三十五度,但車內人多,又開了暖風,卻也暖和。車窗上結了半寸厚的雪霜,靠近視線的地方被人嗬氣暖開了一個個小圓圈,透過這個車窗上唯一沒有霜的地方,可以看見車外向後倒去的楊樹。

徐曉芸坐在靠著車窗的座位,看著經過的風景,感受著路到底有多長。她的同座坐著一個婦女,抱著個不滿一歲的孩子,那孩子又是吃又是鬧的,沒有一刻是閑下來的。

這路像是怎麽都走不到頭,像是小山他的心,明明每天都在眼前出現,卻還是摸不透他是怎麽想的。有一天終於了解了,卻是超出了她的想象了。

那孩子穿著厚厚的花布棉襖,像是摸透了大人的心思,反正在人前不同於在家,他媽是不會打罵的,於是不給吃就要鬧,吃夠了還是要鬧。

曉芸的心是失望的,如果不是生小山的氣,她是不會提前離開的。他也太過分了,竟瞞著她進行這麽大一個陰謀,她完全被他給騙了。

那客車每路過一個村子,就要停一次下人。也有半路撿上來的人,已經沒有空座了,還是願意站著,臉上掛著滿足和乘務員說笑著。

這個乘務員曉芸是見過一次的,上次去客運站打聽魏母的消息,就是問過人家的。剛才一上車的時候,徐曉芸就認出她了,因為上次和流氓鬧得挺嚴重的,本不想跟她特意打招呼了,但是這乘務員還是認出了曉芸。她也沒多問什麽,隻是問曉芸要找的人找著了沒有,曉芸搖頭說還沒有消息,那乘務員倒也熱心,勸曉芸別著急,她會幫著打聽的。

曉芸現在想想,倒也可笑,現在這個事情,好像和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小山才不值得她去擔心呢。她現在心都涼了,她用心去對待的人,在那個人的眼裏,不過是為了報仇而利用的工具。她甚至都已經對他有了依賴了,她甚至希望他能夠為了她站出來,跟忠毅說點什麽,可是他卻什麽都沒有說,看來是一廂情願了。

那乘務員抓了一把瓜子遞給徐曉芸吃,要是平時的話,曉芸是要和她熱絡起來的,可是偏偏現在的心裏總是矛盾著,所以隻是強擠出一些笑容來。那乘務員以為曉芸是因為沒有找到走丟的老人才悶悶不樂,心裏又開始同情起來。

忠毅昨天說的話讓曉芸覺得很丟臉。他分明是覺察出來曉芸和小山的曖昧了,上次曉芸跟他拖延訂婚的事,他就開始不高興了,最近也是因為曉芸跟小山太親密了,他覺察到也是正常的。

客車在被雪覆蓋的路上繼續行駛著,曉芸的思維也跟著這個速度胡亂地想著。

小山也太奇怪了,不是要報仇的嗎,為什麽不好好地報仇呢,弄得忠毅都誤會了。

他是為了要報仇才對曉芸這麽熱情的麽?

本來就有忠毅這一層關係,是沒有辦法在一起的,現在小山又和曉芸家有仇恨,看來以後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可能了。

曉芸想到這兒,索性閉起了濕潤的眼睛。

10-8.

福順魚館內,又回到了沒有徐曉芸的日子,空空****的。

忠毅走後,小山的心裏不但沒有輕鬆,反而更加亂了,他現在竟然開始想念曉芸了。

小山帶給曉芸的傷害,這一次是真的有點太大了,這活生生的欺騙和利用叫誰都會心寒。實際上忠毅是最了解曉芸的人,也最懂得欣賞她,因此忠毅的愛是更平靜的,更綿延的,也是最自然的。這樣的愛情雖然不是最心動的,卻可能是更長遠的。小山和忠毅相比,他和曉芸則更像是一種孽緣,所以曉芸也明明知道小山沒有忠毅好,卻還是剪不斷,理還亂。

這就是女人,自古如此。

然而現在,隔著仇恨與欺騙的兩個人,因為兩家的恩怨,隻能越走越遠了。

小山開始擔心曉芸了,他知道他自己對曉芸的心傷害得很深,可是他還是不能不去想她。可是想了一會,便又想起了自己曾經利用了人家,轉而又想起忠毅來,所以就提醒自己不可以去想,但是稍微一放鬆,就又想起她了。

他隻能任由思念將他擊潰,全軍覆沒。

於是往昔一幅幅回憶的畫麵,在他的腦海裏浮現著:

先是徐曉芸第一天踏進魚館的時候,那清新脫俗的模樣,秀氣得好看;然後是他給曉芸買連環畫本,被她嘲弄得尷尬不已;然後是他和曉芸在江邊的沙堤上,玩兒時玩過的石頭車遊戲;還有為了氣豔萍,曉芸假裝摟著他,說是他的女人;還有曉芸為了保護他,卻被流氓砸壞了腦袋的義氣;還有,曉芸不顧寒冷,連夜幫他尋找走丟的母親的那份恩德;還有,還有,江邊的冰場上,與她一起手牽著手自由地滑翔。

一幕一幕地,看著浮現眼前的她,看著她傻傻的可愛模樣,心裏非常溫暖。

回憶的畫麵漸漸地消退了以後,小山的眼前是一塊手表,那塊打算送給曉芸的生日禮物,這個代表著二個人曾經美好童年的回憶和願望。他把它拿在手裏呆呆地看著,就像看著這個物品本該屬於的那個主人。

10-9.

春節就在一月份,所以曉芸走後不久,就過年了。

福順魚館過年是要停業休息的,從年三十到十五,通常都要休半個月。

徐曉芸走後,魏連山思母心切,早早地給大雷和蔡師傅兩口子放了假,叫他們早點回家過年。他也無心經營,主要是想抽空去找找母親的下落,這一次走丟了很長時間了,他真是心急如焚。

偌大個城市,趕上過年,街上幾乎看不見人,但是他還是全天候不間斷地四處尋找。年前派出所的同誌安慰他說,已經給周邊地區的同事發出消息了,要是有消息,就會通知他的。

魏連山每天一邊四處打探消息,一邊把自己寫的尋人啟事四處張貼,這一個年是徹底的沒有過。

家都沒有,還過什麽年呢?

他一邊找著,一邊心裏嘲笑自己,仿佛這一輩子都是在四處尋找中度過的,找徐濤,找母親。這兩個失去了蹤影的人,一個是最愛,一個是最恨,愛與恨的兩極,就是魏連山的全部生活,失蹤與尋找。

徐曉芸是由忠毅去找,否則的話,對於他就又多了一個要找的人。

偶爾聽見有人家放鞭炮的聲響,陣得他心裏惶惶的,好像是豔萍的埋怨,又像是曉芸失望的哭聲,更像是徐濤多年以前引爆的那個雷管,那個粉碎他人生的爆炸聲。

他現在,想念母親,也想念曉芸,他現在失去了在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個女人。

10-10.

晚上下了一場中雪,正月十五早上,魏連山便拿著工具去了魚館。

因為過了十五就要準備開張營業了,要是積雪太厚的話,一時間清掃起來是很費勁的。

他一個人在魚館門外掃雪,掃了一會,覺得累了,便停下來歇著。

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冬日,那個雪後的日子,他和爸爸一起在院子裏掃雪。

一轉眼,爸爸已經不再了,但是仇恨的緣故,這麽多年裏,好像他就活在昨天,時常想起,所以不曾遺忘。

或許如果不是那一場雪,父親就不會死去。

就在恍惚的時候,魏連山聽見有陣陣的鑼鼓聲從遠處傳來,等了一會兒,就有一大隊扭秧歌的從魚館門前經過。小山覺得有趣,看得入神,隻見這一隊人共有三、四十人,排成了兩隊,都踩著高高的木頭高橇,身著各種彩色的紗布衣服,粉的,淺藍,盡是顯眼的顏色。走在前麵的,是敲鑼打鼓吹喇叭的,他們沒有踩高橇,當打頭陣的經過時,那震撼的鼓聲極具聲勢,引人向往。

要是徐曉芸在就好了,他想。

徐曉芸很喜歡看這樣的喜慶場麵。

時間,是同樣的時間。但是地點,在幾百公裏以外的佳河縣。

扭秧歌的人臉上都畫著胭脂紅,手裏拿著扇子、絲巾,扭起來精神得很。可惜兩邊看熱鬧的人有些多,徐曉芸怎麽都擠不過人家,最後還是小慧,她拉著曉芸的胳膊使勁地擠了兩下,便跑到了前麵。

緊挨著秧歌隊伍,感覺像是快要給那高高的木頭高橇踢到了,徐曉芸既興奮,又緊張。正在看著入神,曉芸聽見耳邊小慧衝她喊:“姐,快走,跟上啊!”她們索性跟著秧歌隊伍一起走著,走了幾步,曉芸看著被小慧抓著的手,突然,她的心裏想起了那個曾經在冰場上,和她手牽手滑冰的那個人。

10-11.

幾家歡樂幾家愁,雖然是沒有徐曉芸的日子,但是忠毅還是很快樂的。因為他盼望著過了十五,便動身去佳河,去找徐曉芸。過年的時候忠毅和他爸他媽商量來著,他本打算過了初五就去,薑母聽了覺得不妥,畢竟是大過年的,又沒有辦喜事,是不大方便去人家串門的。忠毅無奈,隻得熬過了十五,才動身出發。

薑忠毅開著吉普車駛出了縣城,大半個月都沒有見到徐曉芸了,他的心裏是很惦念她的。

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就連在給機械手表上弦的時候,他都能夠想起曉芸。他的手指掐著手表上的小小旋鈕,一圈一圈地給發條上滿思念,直到最後都擰不動了,他才停住。就像他給徐曉芸的愛,隻要她能夠承受得了,他便不會吝惜付出。

薑母在他出發以前,在吉普車的後座塞了許多山貨、肉類和魚幹,是她給曉芸母親帶的見麵禮。忠毅一邊開車,一邊從車子的後視鏡看著那一包一包的東西,心裏感到並不踏實。薑母是大度的,尤其在為人處世方麵,忠毅是打小就見慣了母親的這一點的,他心裏不踏實的地方其實是他自己的一片真心,他怕他給予得太多了,太滿了,反倒讓徐曉芸的心裏產生負擔。

對於感情這種東西,他也是有一些經驗的,並不是好好地對待就會換取對方的熱情的,她若愛你,即便是對她不好,她也是會義無反顧的。他就是太認清了這一點,所以才覺得並不踏實。

他這次去佳河,是沒有太好的理由勸說徐曉芸回來的。工作是不能再回去繼續做了,一邊是兄弟,一邊是愛人,他不想夾在中間為難。看來唯一能要求她回來的理由,就隻有結婚這一條了。他本來是不想把這件事情逼得太緊的,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他不在乎再多等,可是事情已經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也隻能硬著頭皮去了,成與不成,隻好先提了再說,剩下的事情就留給曉芸和她的母親去衡量了。

他隻所以敢去佳河,也是因為在出發之前打探過曉芸家的意思了。這個電話是薑母打的,她跟曉芸的母親說,過了十五讓忠毅去登門拜訪一下,曉芸的母親雖然沒有見過忠毅,但是從曉芸的老姨那裏得了不少口風,所以她對忠毅還是很認同的。曉芸的母親一直很欣賞薑母熱情周到的辦事風格,她也不清楚忠毅這個未來的女婿到底如何,總是要親眼看一下的,所以她並沒有太征求曉芸的意見,便和薑母定了下來。

曉芸得知了以後本是覺得不太妥的,她的心事並沒有太多地和她的母親透露,她的心裏現在還是亂的,還沒有整理出一個頭緒來,但是她的母親已經和薑母單方麵搭好線了,她再去反對,好像是不太好的。所以當她聽到她的母親說起忠毅要來的時候,她先是驚訝了一下,隨後竟也無言以對了。

薑忠毅駕駛著吉普車,去佳河提親的路上。

一想到提親,他就有點緊張。這似乎應該是他母親去做的事情,他一直沒有心裏準備要親自去辦這件事,他是一向靦腆的人,這麽直接的事情是羞於提起的。可是來之前薑母每天都叮囑他,一定要和曉芸的母親提結婚的事情,這也是他此去的最大意義。臨出門薑母還又叮囑了一遍,一定要提。

要把徐曉芸支開,和她母親單獨談結婚的事情,這一點並不是沒有可能,問題的關鍵在於忠毅,即便是給他提的機會,他也未必好意思把薑母交代的話全部表達出來。

結婚的事情他是重視的,但是他的心裏還在擔心著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曉芸和小山的恩怨矛盾。他不知道曉芸現在的心情好了一點沒有,但是他是了解曉芸的,她走的時候就是賭氣走的,至今也沒有見她主動聯係過他,看來她還是在生氣的。忠毅並不是有意要把曉芸送到她的仇家手裏,這件事情他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他相信曉芸是清楚這一點的。但是小山畢竟是他的好兄弟,這一點他是不會否認的,所以他心裏也難以接受,未來的老婆和兄弟是仇人的關係。

他看著車外一望無垠的雪白曠野,感受著他和徐曉芸之間的距離在漸漸地拉近,他的心,就這麽糾結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