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數載,無一學位
沒有博士帽子而以導師身份從容登上清華講壇的陳寅恪,立即引起了學界的廣泛矚目。
據陳寅恪的侄子陳封雄說,抗日戰爭後期,已遷往成都的燕京大學請陳寅恪擔任曆史係教授,他護送六叔一家由重慶前往成都就職。到校後,叔侄二人談起歐美教育來。封雄好奇又不解地問:“您在國外留學十幾年,為什麽沒有得個博士學位?”陳答:“考博士並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隻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並不重要。”
後來,陳封雄半信半疑地向自己的姑夫俞大維提起此事,俞大維說:“他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是大學問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學位,但我的學問不如他。”
從俞大維的話中可以看出,陳寅恪放洋的目的真的是為知識而不為世俗名利,為學術而不為學位。或許,這就是魯迅描寫的藤野先生那“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大而言之,是為學術”精神的具體實踐吧。
由於陳寅恪在學界如雷貫耳的名聲,其學位問題波及後來者既深且眾。1948年曾當選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的著名人文學者蕭公權,在多年後談到學位與學問時曾放言:“其實學位隻能表示一個學生按部就班修完了‘最高學府’規定的某種課程,而未必表示他的真實學問。我知道若幹中國學者在歐美大學中研讀多年,隻求學問,不受學位。史學名家陳寅恪先生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真有學問的人絕對不需要碩士、博士頭銜去裝點門麵。不幸的是,有些留學生過於重視學位而意圖巧取。他們選擇學校、院係、課程,以至論文題目,多數在避難就易。他們得到了學位,但所得的學問卻打了折扣。更不幸的是,另有一些人在國外混了幾年,回國後自稱曾由某大學授予某學位。他們憑著假學位做幌子,居然在國內教育界或其他事業中混跡。”
蕭氏之言不能說沒有道理,打著“克萊登大學”畢業生的牌子混跡於社會各界者不乏其人,陳寅恪的確為學術界人士做出了不讀博士拿學位,一心讀書向學的成功範例。
清華園內有趣人物真多,但其中最有趣的,還要算陳寅恪先生了。國外生活十幾年,依舊鄉音未改,裝扮如故,與大多數歸國留學生如羅家倫等輩一派西裝革履,油頭粉麵,如戲台上女扮男裝的小生打扮大相徑庭。陳寅恪夏秋總是一身長衫布履,冬春則棉袍加馬褂。數九寒冬,就在脖間纏一條五尺圍巾,頭戴厚絨帽,褲腳紮一根布帶,腳穿厚棉鞋。右手抱著一個藍布大包袱,走路一高一下,再加上一副厚厚的近視鏡,就是一位土老兒模樣。
僅從外觀上很難令人想到此人乃學貫中西、開一代學術風氣的大師,因而在生活中經常鬧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事”。
陳寅恪初至清華園任教,他的侄子陳封懷已二十六歲,正在清華讀書,得以經常與這位做了導師的叔父見麵,星期天叔侄二人常到城中的商鋪、書鋪等地轉轉。陳寅恪由於長期伏案工作,極度缺少運動,因而體質很弱,其薪金一多半用來購書,一部分買藥。他常到藥房買各國治療腸胃病和心髒病的藥物。據陳封懷說:一次到西單一家藥店去買胃藥,“當時西藥店的藥品絕大部分是洋貨,店員取出幾種胃藥,其中有德國貨、美國貨和日本貨,沒有中文說明書。他把每個藥瓶上的說明書以及盒內的說明書都仔細看過,然後選購了一種。店員以為他是精神病患者,我在旁邊連忙解釋說‘他懂各國洋文’,使所有在場的人立即向他投以‘奇怪’的眼光”。
日常生活如此,登上講堂也頗有點“怪招”。在清華園內的課堂上,陳寅恪一上課即提出所講之專題,然後逐層展開,每至入神之處,便閉目而談,滔滔不絕,有時下課鈴響起,依然沉浸在學海之中盡情地講解。每堂課均以新資料印證舊聞,或在平常人人所見的史籍中發現新見解,以示後學。對於西洋學者之卓見,亦逐次引證。有時引用外文語種眾多,學生不易弄懂辨明,陳寅恪便在黑板上把引證材料一一寫出,讀其音,釋其義,堂下弟子方知何為梵文,何為俄文等語言文字。因陳寅恪每次講課不落俗套,每次必有新闡發,故學生聽得津津有味,陳寅恪的名聲也越來越大,一些大學教授與外校師生也會專程前來聽講。
陳寅恪因常能釋人之疑難,眾人奉他為“活字典”,“活辭書”。因為他住在清華的校園裏麵,所以學生閑暇時間去他的住處訪學是常事,藍文征雲:“每到他家,身上總是帶幾本小冊,傭人送上茶果,有時先生也叫我們喝葡萄酒,我們便問其來曆,他於是把葡萄原產何處,原名什麽,葡萄酒最早出現何處,稱什麽,何時又傳到何處,一變成為何名,如此這般,從各國文字演變之跡,看它傳播之路徑。這些話我們都記在小冊子裏,日久之後,積了不少小冊,可惜九一八之變起,我隻身入關,那些小冊和藏書便全部淪陷了,至今想起都感到無限痛惜。”
陳寅恪記憶力強是公認的,哲學家金嶽霖說:“寅恪先生的學問我不懂。看來確實淵博得很。有一天我到他那裏去,有一個學生來找他,問一個材料。他說:你到圖書館去借某一本書,翻到某一頁,那一頁的頁底有一個注,注裏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舉出來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線索去找其餘的材料就行了。可見寅恪先生記憶力之強,確實少見。”
“讀書必先識字”是陳寅恪的至理名言,也是經驗之談。自在家塾念書起,到第一次由德、法留學回國止,在這一段時間內,他研究的重點是曆史,但並不是為了研究而研究,其目的是“在史中求史識”,也就是“在曆史中尋求曆史的教訓”。
在陳寅恪看來,中國曆代興亡的原因,曆史上的中國與邊疆民族的關係,曆代典章製度的嬗變,社會風俗、國計民生與一般經濟變動的互為因果,及中國的文化能存在這麽久遠,原因何在,這些都可在曆史中找到脈絡。正是他所下的硬功夫,才成就了他的名山大業。
陳寅恪到清華時,吳宓因受張彭春和國學研究院學生吳其昌等輩的擠壓、脅迫,已辭去研究院主任之職,調至外文係任教。因而在清華國學研究院中,與他最能談得來且引為知己者首推王國維,其次才是梁啟超,而王國維與陳寅恪在心靈上的溝通要遠比梁更為深刻悠遠。
陳寅恪的清華弟子藍文徵曾說過一個頗似笑話的故事——陳寅恪極其幽默,有一天幾位學生在他家問學,陳寅恪興致上來,對眾弟子說我有個對聯送給你們:“南海聖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
眾人聞聽,先是一愣,待解其意,哄堂大笑。南海聖人特指出身南海的康有為,梁啟超自稱是康氏的弟子。王國維當過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因而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生便成了“再傳弟子”與“同學少年”。隻是,隨著王國維的沉湖,這些大清皇帝的“同學少年”們再也不能向這位譽滿神州的一代大儒請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