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盛開的紅豆1

一起神秘的失蹤案,一個渾身恥辱、滿腔仇恨的複仇者,上演了一出深夜農村版《血迷宮》……

1

牛紅豆下了公交車,循著最熟悉的路線來到自己上班的棋牌室。這間棋牌室是她的表哥魯克斌九年前開的,她是裏麵唯一的服務員兼會計。在開這間棋牌室之前,表哥還在鎮上開過一間賣麻辣小龍蝦的小店,她當時負責賣貨。但那家店後來黃了,還好表哥家底硬,又砸錢整了這家更大的買賣,她才不至於淪為無業遊民。

不過現在看來,這間棋牌室的氣數恐怕也盡了。

牛紅豆遠遠地看去,店鋪的卷簾門已經被砸變形了,門口的兩個裝飾用的花籃也滾到了台階下麵。店的招牌和對聯上,也被人潑了一些類似墨汁的黑乎乎的東西,好像還臭臭的,路過的行人無不掩鼻皺眉。當然也有一些周圍好事的商戶或者街坊圍在店門外議論紛紛,每個人都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互相交換著打聽來的關於這間翻了車的棋牌室的小道消息。但當他們看見牛紅豆步履穩健地走過來時,又像怕觸黴頭一般一哄而散,轉而在遠處隔岸觀火起來。

牛紅豆今天穿著一身淡粉色的羽絨服,戴了鈷藍色的圍巾和白色的毛線帽子,色彩搭配上有點兒俗氣,但也讓她顯得更加年輕。雖然身為一個務工人員,她從未注重過保養,也不怎麽塗脂抹粉,但四十歲的她看起來仍舊是三十出頭的樣子。很多人都打趣說這和她成天不見太陽的工作有關,每天悶在不帶窗戶的棋牌室裏,沒有風吹日曬,也沒有什麽體力活,再加上有自己表哥的各種疼愛嗬護,老得快才怪呢。

牛紅豆鉚足力氣打開變了形的卷簾門,躲著碎玻璃踏進店內。她開了燈,先抄起牆角的掃把簡單地掃了幾下地。隨後她忽然想起什麽,撥打表哥的手機,發現仍是關機狀態。

牛紅豆愣了一會兒,在店內四處翻箱倒櫃。一無所獲之後,她起身直奔後院自己的宿舍。宿舍是一間隻有七八平方米的小磚房,裏麵隻有一個化妝台和一張雙人床。牛紅豆在化妝台的一個抽屜裏找出了幾張鈔票,放在身上仔細揣好,然後走出了屋子。

陽光比剛才足了些。牛紅豆不再理會店裏的狼藉,走到門外準備鎖門。這時街對麵煙酒店的小老板湊了過來,問她需不需要幫忙。

煙酒店老板平時和魯克斌走得比較近,所以也不好意思幹看熱鬧不搭把手。但牛紅豆隻是看了他一眼,說:“沒事,你忙你的去吧。”

“斌哥呢?”小老板眨著眼睛。

“出去躲躲風頭。”

“哦,對對,出去避避好。”小老板應著,然後似乎有點兒同情地瞟了牛紅豆一眼,又問,“這事……用不用打110?”

牛紅豆波瀾不驚地鎖好店門,答道:“不用。”

小老板若有所思:“也是……報了,也麻煩。”

牛紅豆卻淡淡地瞥他一眼:“我現在就去派出所。”

2

縣城一共有三家派出所,牛紅豆挑了最大的一家,看上去職能最全麵。進門之前,她先在門口點了一根煙,用了一分鍾吸完,然後對著一輛汽車的後視鏡整理了衣裝和發型,最後款款地走進了派出所的一間接待大廳。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公安機關,也不知道哪裏受理報案,隻得對著一個窗口的接待民警打聽。那民警說,這裏是戶籍,報案還要往裏走。牛紅豆應了一聲,民警又隨口問了句:“你是丟東西了,還是被詐騙了?”

牛紅豆說:“都不是。”

“那怎麽了?交通事故?”

“不是,我表哥殺人了。”

民警一愣,從台後走出來,死死地看著她:“怎麽回事?”

牛紅豆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你表哥是誰?”又有兩個民警圍了上來。旁邊一些辦業務的群眾全往他們這邊看。

“魯克斌,就是縣城開棋牌室的,兄弟連棋牌室。”

“他把誰殺了?”

牛紅豆被圍在人群中央,迎接著四處投來的目光。

“殺了一個女人,具體什麽名字我不知道。”

“身份證拿來我看一下。”其中一個民警伸手。

另外一個民警問道:“你說的殺人,是什麽時候的事?”

“十年前。”牛紅豆交出身份證。

幾個民警互相傳閱著證件,都覺得自己被這個女人給說糊塗了。十年前殺了人,那怎麽現在才來報案?

十分鍾之後,牛紅豆被帶到了所長辦公室,由所長親自接待。

所長是個方頭大耳的中年人,慈祥中帶著睿智。他看著一臉平靜的牛紅豆,問話語氣和緩,又一絲不苟。

“你說你表哥十年前殺了人,他當時是為了什麽殺的人?”

“當時我表哥在鎮上開麻辣小龍蝦的店,和一個女人好上了,後來那女人賴上了他,他又甩不掉,兩人在店裏吵了起來,他就失手把她殺了。”

“那女人是哪裏的?”

“好像是陳莊的,具體我也不清楚。”

陳莊是離縣城不遠的一處自然村,住著幾百戶人家。所長想了想,又問:“他是怎麽殺的?”

“用放醬料的壇子砸死的。”牛紅豆思考了一下答道。

“屍體呢?”

“埋了。埋到玉川一處山穀裏了。”

“你知道具體埋在哪兒了嗎?”所長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大概知道。他埋的時候我在場。”

“當時你是……”

“他讓我幫他放風。”

所長麵目嚴肅,調整坐姿,問了一個無法繞過的問題:“也就是說,你替他瞞了十年?”

“是的。”牛紅豆微微低頭。

“那為什麽今天突然過來舉報他?”

牛紅豆恍了一下神,抬頭,很大方地迎上了對方的目光。

“因為他不要我了。”

3

山風凜冽,牛紅豆坐在警車上,聽著窗外呼呼的風聲,慢慢陷入了回憶。

十年前,就在這片山穀裏,夜黑得無邊無際。當時三十歲的她被凍得渾身打戰,要不是旁邊的魯克斌勸她要保持冷靜,她早就不知道自己暈死在哪兒了。

當時表哥把他那輛小麵包車停在了山道邊,然後拿著手電筒跳下車查看地形。牛紅豆下意識地也從車裏躥了出來。她實在不敢單獨和車上的屍體多待一刻。

魯克斌在黑乎乎的山坡上上躥下跳一陣,晃動著手電筒走回來,說:“就這兒吧。這兒是野坡,估計一年到頭也不會有個人經過。”

然後他們就開始進行那個給牛紅豆落下一生陰影的環節:搬屍。

屍體被套在一個麻袋裏。牛紅豆至今記得寒夜中,那麻袋粗糙且幹硬的手感。那麻袋似千斤重,她用左手幫表哥抬了十幾米,就覺得整條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那種感覺就好像肩周上挨了一槍,痛得她幾乎寸步難行。

“媽的,這娘兒們這麽重!”魯克斌在呼呼的風中罵道。

麻袋被推下山坡,發出一陣聲響。牛紅豆渾身汗毛直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表哥說接下來他搞定就可以,她的任務就是望風。於是牛紅豆就站在山坡上,看著表哥把手電筒掛在腰間,跳下山坡,一隻手拽著麻袋,另一隻手拎著事先準備好的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坡下麵走去。

手電筒的燈光漸漸不見,牛紅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抬眼望著滿天的星光,覺得自己好像到了另外一個星球。如果是這樣就真的太好了,牛紅豆閉上眼睛,深深感受這種幻想,但仍然抑製不住心髒的狂跳。

不知過了多久,手電筒的光亮又重新出現在眼前。表哥滿身泥土地爬了上來,一邊喘粗氣一邊對她說大功告成,讓她去車上給他拿瓶水。

“埋好了?”

“廢話。”表哥坐到了石頭上麵,像是在休息,但姿勢好像有些奇怪。

不知為什麽,牛紅豆覺得表哥跟剛才不大一樣。

“埋在哪兒了?”她覺得多說幾句話也許能看出什麽端倪。

“你甭管了,回頭要是警察來問,你就說什麽都不知道。”表哥沒有看她。

牛紅豆借著月色細致觀察剛剛埋完屍體的表哥。雖然他麵朝山坳,隻留給她一個背影,但她仍然覺得,表哥似乎有什麽事情瞞了她。

“去給我拿水啊。”表哥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看出來了,表哥的肚子似乎比之前大了一些。牛紅豆頭皮一陣發麻。

她什麽也不敢問。

警車在山上七拐八繞地行駛,最終在牛紅豆的指示下,停在了山路邊。牛紅豆帶著民警和輔警們走到一個山坡前,指著山坡下麵一片雜草叢生的陰影區域,說:“應該就是在這一帶。他把人埋到這裏了。”

雖然是冬天,所長的腦門還是被太陽照出了一層薄汗。他覺得牛紅豆給出的範圍有點兒太大了。

“你再回憶回憶,當時他人在什麽方位,這樣我們也能找得更準確一些。”

牛紅豆搖搖頭:“我隻記得他在這下麵埋的,具體埋在哪裏我真不知道,當時天太黑,我也根本不敢細看。”

民警和輔警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有人說了句:“抄家夥吧。”

眾人拿起鐵鍬,跳下山坡。前麵有人牽著警犬,有人推著探地雷達;後麵有人拿著DV攝像機拍攝取證。一個年輕女民警跟著牛紅豆,說著一些讓她再仔細想想、有沒有其他線索之類的廢話。牛紅豆自始至終隻用搖頭回應她。

她下意識地又坐在了山坡前麵的那塊大石頭上。上一次坐在這裏,自己才三十歲。那時候的她成天和小龍蝦、醬料、方便飯盒打交道。那時的她對周圍的一切充滿想象,雖然手上做著辛苦的工作,但不妨礙她幻想一切。她渴望浪漫的生活,渴望每天都能得到驚喜;渴望兒子能健康成長,渴望日子能過得真金白銀。她對這些渴望也充滿信心,因為那時候的生活對她來說就是一個上鎖的寶箱,能不能打開,打開後能撿到怎樣的寶貝,隻是時間問題。

想到那時候的自己,牛紅豆心裏笑了笑。

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雖然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但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滄桑。生活的寶箱啊,隻有等真正關上了,才發現原來它曾經被打開過。牛紅豆的笑容從心裏浮現到了臉上。

身邊的女民警見她這樣神經兮兮,一句話也不多問了。

就像表哥當年埋屍體一樣,不知過了多久,民警們終於有了收獲。據說一開始他們在山坡下也毫無頭緒,但畢竟埋過東西的土鬆散係數和周圍的土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土壤在被挖開填埋之後,會與自然狀態的土壤密度不同。民警們憑著這個概念,結合探地雷達掃描出的波段反饋,費了很長時間,終於在一棵大鬆樹下找到了一塊疑似曾經被填埋過的土地,然後挖出了那個多年前被魯克斌埋掉的麻袋。

麻袋中確實有一具已經白骨化的屍體。屍體穿著羊絨衫和牛仔褲,尚未完全降解的頭發很長,骨盆也比較小,基本可以確定是一名女性。

派出所所長很快聯係了刑偵支隊和法醫中心。

4

劉洵、孫小聖、李出陽和法醫丁雁心到達現場時是下午四點三十分。女法醫丁雁心雖然年輕,卻有著解剖上千具屍體的經驗,她戴著白手套檢查了一遍屍體,大致得出以下結論:死者為女性,死亡時間是八年至十二年之間,年齡為三十歲至四十歲,死因可能是頭部遭受鈍器重擊導致的顱內出血。

具體情況還要等待屍檢報告。但以上所說內容基本上都能和牛紅豆提供的信息吻合,所以孫小聖等人先把重要涉案人牛紅豆帶回了縣城派出所,做進一步調查。

整個過程中牛紅豆都很配合。據孫小聖觀察,她的這種配合還不是被動地迫於壓力所致,而是一種非常清醒且理智的、很有主見性的態度。這令孫小聖對這個農村少婦非常感興趣。有些檢舉人的動機是出於自保,有些是有功可邀、有利可圖,但這位牛紅豆同誌顯然是奔著玉石俱焚的目的,並且不惜賠上自己的名聲,翻的還是一筆陳年舊賬,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同時,此案還有一個奇怪之處擺在他們麵前,那就是牛紅豆檢舉的具有重大殺人嫌疑的魯克斌已經於昨晚失蹤了——而且還不僅僅是失蹤這麽簡單,他在失蹤之後,家裏還著了一把火。

根據相關人士判斷,這把火很可能是人為的。

結合派出所民警調查的魯克斌棋牌室的現狀,大家推斷魯克斌可能存在仇家,而且魯克斌的這個仇家,牛紅豆大概率是知道的。甚至有可能,她就是那個人。

過不多時,劉洵和派出所民警一起排查近年來陳莊的失蹤人口記錄,孫小聖和李出陽則開始給牛紅豆做筆錄。

“你應該清楚,你涉嫌包庇了魯克斌十年,這一點你有異議嗎?”孫小聖看著牛紅豆問。

“啥叫‘包庇’?”

“就是你明知道他犯了法,卻一直不向公安機關舉報。這也是犯法的。”

“我這不是來舉報了嗎?”

孫小聖很是服氣地看著她:“那你這十年幹嗎去了?”

“我害怕,怕他報複。”

“現在不怕了?”

“對。”

“為什麽?”

“現在已經有別的人在搞他了,我就不怕了。”

孫小聖一想,這什麽邏輯?不過自己一琢磨,好像也有幾分道理。這女人腦部構造果然很奇特。

“你之前不是說你舉報魯克斌,是因為他不要你了嗎?我看,你是因為跟他鬧翻了,才來跟我們說這些的吧。你是要報複他。”李出陽揭她老底。

“不管怎麽樣,反正我對你們說了實話。人也不是我殺的,我沒有犯法。”牛紅豆斜眼看著他們,強詞奪理。

聽她說得如此篤定,孫小聖和李出陽都懶得給她普法了。能夠溝通的前提是,雙方不存在什麽文化和價值觀上的壁壘。此刻顯然不符合這個條件。

牛紅豆接下來告訴孫小聖和李出陽,她和表哥是青梅竹馬,自己多年以來都承蒙表哥的照顧。在她八歲那年,從鎮上賣貨回來的母親失足掉進了村裏的蓄水池,父親摸黑下水救人,兩人雙雙被淹死。八歲的牛紅豆自此被寄養在姥姥家,自家的一間院子也被兩個姨瓜分。

好在姥姥是個常年吃齋念佛的慈祥老人,雖然年事已高,但對幼年的牛紅豆照顧備至。而且那會兒同樣寄養在姥姥家的表哥魯克斌也對牛紅豆關愛有加,這令牛紅豆的童年在很大程度上還是有幸福可言的。

魯克斌是姥姥二兒子的獨子,也就是牛紅豆二舅家的孩子。牛紅豆剛上小學時,二舅和二舅媽就因為一起車禍過世了,自那時起魯克斌就一直和姥姥住在一起。

牛紅豆和表哥的緣分從那時開始,一直延續了很多年。兩人一起長大,不論牛紅豆遇上什麽事,第一個站出來幫襯的肯定是表哥。表哥雖然沒什麽學問,頭腦卻非常靈光,再加上小小年紀就混了社會,做什麽活計都能夠有模有樣。一開始表哥帶著牛紅豆在鎮上的陶瓷廠當工人,後來陶瓷廠搬了遷,表哥就看準商機跟幾個哥們兒湊了錢,在鎮上開了賣麻辣小龍蝦的小店,而且一度還開得很紅火。表哥當時私下跟她透露,小龍蝦醬料的配方是他費盡心思潛入一家大餐廳偷學來的,那餐廳老板察覺後還來找過他的麻煩,但最後也不了了之了。

至於為什麽不了了之,牛紅豆也不清楚。表哥可能又耍了一貫的無賴手段,令對方維權無門。表哥向來如此,經常能有些走捷徑的小聰明,又深諳一些村霸地痞的耍賴伎倆,所以在鎮上和縣城這種小地方吃得很開,不過弊端就是總會得罪一些人,時常給自己惹一身臊。所以他偶爾會東躲西藏兩天,然後等風頭一過,又若無其事地從角落裏跳出來,繼續和往常一樣四處蒙混。

但表哥依然對牛紅豆很好。兩人多年前就保持著情人關係,而且表哥對她從不過多要求和管束。甚至在牛紅豆二十年前結婚時,表哥還包辦了一切事宜,讓她嫁得體麵且風光。他甚至還力排眾議,讓她和丈夫以贍養老人為名,繼續住在姥姥的院子裏,也正是這樣,她後來才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姥姥的小院。隻不過那個時候她和表哥的事還未被太多外人知曉,實際上他們這種關係是在棋牌室開成以後,才逐漸顯露出來的。某塊遮羞布一旦被扯下一小角,還不如就整塊都掀開,因為捂住的內容,說不定會在眾人嘴裏比事實誇張出千倍萬倍。

牛紅豆結婚之前就給自己做過打算,雖然表哥不可能娶自己,但她發誓是要跟他一輩子的,所以她要找一個自己能壓得住的“老實人”,以備日後可能出現的隱患。

後來有一天,牛紅豆陪著姥姥上山燒香,邂逅了一個同樣來拜佛求福的小夥子。小夥子名叫商盛開,是從江西過來打工的,一開始去過北上廣,覺得壓力太大,後來就到了二線城市古城,再後來就紮根在了古城郊外的這個縣城。

商盛開是個典型的南方小夥子,細皮嫩肉文質彬彬,倒是能入牛紅豆的眼。最關鍵的是他背景簡單了無牽掛,很符合牛紅豆的擇偶條件。商盛開自小父親亡故,母親也在他上初中那年死於一場疾病。成了孤兒的他雖然學習成績一直優秀,但根本沒有考大學和念大學的能力,勉強讀完兩年高中後,便孤身一人出來闖**社會。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表哥那樣精明能幹,商盛開不僅混得不怎麽如意,又屋漏偏逢連夜雨,在廣州遭了一場車禍,積攢了好幾年的打工錢都扔在了醫藥費上,一隻腳還落下了終身殘疾,至今走起路來仍有些跛。

商盛開離開了廣州來到古城郊外的這個縣城,想踅摸一個糊口的營生。但找來找去,發現自己既幹不了體力活,又沒有幹腦力活的文憑。不過天無絕人之路,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在一所打工子弟學校找到了個代課老師的職位,工資雖然不高,但包食宿,隔三岔五還能發一些糧油米麵的福利。而且那所打工子弟學校還是鎮政府近年來主打的一個公益專項工程,雖然解決不了他的編製,但相對穩定。最主要的是,這份工作,圓了他多年以來的一個夢想。

“我打小的願望,就是當老師。”商盛開第一次和牛紅豆約會時,這樣對她說。

當時兩人在縣城的電影院門口,等著電影開場。商盛開穿著一件洗得耀眼的白襯衫,牛紅豆穿著一件剛剛從尾貨市場淘來的鮮豔長裙。他們坐在電影院門口高高的台階上,看上去和街頭巷尾那些處對象的男女沒有絲毫差別。

微風拂過,牛紅豆看著商盛開沉浸在夢想中的模樣,自己也做出一副被激**的樣子,甜甜地笑了。

無邪,簡單,沒有家人,符合自己的預期。牛紅豆心裏暗暗想。

沒多久,他們就舉辦了婚禮。商盛開住進了牛紅豆家的小院。一年以後,他們的孩子商京輝出世。是個男孩。沒多久,姥姥因病去世了,小院成了牛紅豆夫婦的獨有財產。她打心底裏感激表哥。

京輝十歲的時候,表哥魯克斌在店裏殺了人。

魯克斌為人風流,同時和多個女人曖昧不清,這點牛紅豆早就知道。這也是魯克斌能容許她結婚生子,表麵上過正常人生活的原因。不過這一次魯克斌明顯是玩大了,那個女人拿自己懷孕要挾他,還要敲他一筆錢。兩人在店裏大吵大鬧,魯克斌一時失控,抄起店裏的一隻醬料壇子砸在她的腦袋上,直接把她砸死了。

牛紅豆趕到店裏時,表哥已經抽了一地的煙頭。牛紅豆從來沒見過那個女人,確切地講,她對地上的那具屍體毫無印象。她隻記得那個女人燙著一頭鬈發,整個人蜷在一團血汙裏。那個形象太恐怖了,恐怖到以後她在電視裏看到任何血腥鏡頭都無所畏懼了。當你見識了真正的死人,再看影視劇裏的相關內容,就會覺得演得真可笑。

那晚,在經過半宿的策劃和準備之後,牛紅豆幫助表哥把屍體裝進麻袋,悄無聲息地運往幾十公裏外的山上。

牛紅豆來到自小燒香的廟裏,捐了自己的全部存款,還在放生池裏放了一袋子金魚。她希望用這種方式幫表哥贖罪,自己也能獲得些許的心理安慰。在她的記憶裏,姥姥就總是用這些方式避災驅邪,否則她牛紅豆也不會在姥姥的庇護下平安長大。

她甚至還幫表哥求了一道平安符,但毫無宗教信仰的表哥對此嗤之以鼻。她便把那道符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錢包裏,但凡遇上什麽不開心的事,就拿出來握在掌心,好一陣阿彌陀佛地念。

打那以後,表哥也知道這個龍蝦店開不下去了。他草草地關了店,做出去外地跑買賣的樣子,東躲西藏了一陣,發現局勢並沒有他想象的可怕。首先那個女人的家人雖然報了警,但對她的失蹤好像並不怎麽上心。女人的親屬中隻有她老公和她還算親近,但那男人當時已經病入膏肓,住進了醫院,半年後也死了。至此女人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並沒有引起她那些所謂親戚的重視,大家都以為是女人撇下病重的丈夫,遠走他鄉另謀出路了。

表哥於是在幾個月之後重新回到縣城,開了那間棋牌室。

棋牌室的成立對牛紅豆來講,也是一個分水嶺。本來表哥離家半年多,自己的生活重心已經慢慢轉移到了商盛開和京輝身上,日子也漸漸過得和普通農村婦女無異。他們承包了十餘畝田地,雖然過得並不富裕,卻也足夠糊口。但棋牌室成立之後,表哥不僅拉自己入夥,還專門在後院給她騰出了一間屋子,在外人看來越來越有種金屋藏嬌的意味。也正是在那時,牛紅豆和魯克斌之間的“醜事”慢慢地公開化。那些天天來店裏打牌耍錢的顧客,每天也用一種揶揄的目光打量她,令她走到哪裏都遭到別人的紛紛議論,徹底成為大家口中傷風敗俗的典範。

不過魯克斌這些年死性不改,在其他女人身上同樣沒有消停。他自詡生意人,總是聲稱自己還和別人夥著很多別的買賣,借著出差和應酬的由頭,到處拈花惹草勾三搭四。幾個月前他好像搭上了一個在夜店認識的女人,那女人既年輕漂亮又有錢有勢,據說不但能慰藉魯克斌,還能投資他的生意。魯克斌如獲至寶,隔三岔五就去找那女人廝混,任牛紅豆怎麽鬧也無濟於事。也正是在那個時候,牛紅豆和魯克斌之間產生了真正的裂痕。年近四十的她越發覺得,自己這些年太虧了,不僅聲名狼藉、家庭不幸,連表哥對她唯一的那一點兒真心,也隨著自己容顏衰老而消失殆盡。

牛紅豆心裏恨極了。她要報複魯克斌,她也不是沒有方法報複。她手裏握著一張王牌,那便是十年前表哥殺死了那個鬈發女人。

她想,必須和表哥攤牌,如果他再不回心轉意,自己就徹底和他撕破臉。晚上她給表哥打了電話,問他能不能談談。

“談什麽?這時候你他媽還想談什麽?”魯克斌煩躁地在電話裏嘶吼。他告訴她,現在根本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

雖然表哥沒有跟她明說,但通過小道消息,牛紅豆也多少發現了一些端倪。他好像是玩火自焚,惹上了一個大麻煩。

原來他最近勾搭上的那個女人,是縣城一個“大哥”的情婦。“大哥”在縣城開了好幾個場子,有歌廳,有地下賭場,每一個規模都是他的小棋牌室不能比的。這位“大哥”聽說小小棋牌室的老板動了自己的女人,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魯克斌收到消息後,是真的害怕了。因為那“大哥”威名遠揚,在江湖上無人不知。他這一回不僅是在太歲頭上動土,還把自己今後的路給玩絕了。

禍不單行的是,表哥好像還惹上了債務糾紛。他前幾個月在外地投資買賣,卷入了一筆三角債之中,數額好像還不小。下家的錢要不到,上家又咄咄相逼。表哥一時亂了陣腳。

和以往一樣,魯克斌最後決定跑路。

牛紅豆心中雖然憤恨,雖然想盡快了結和表哥之間的感情糾紛,但對於這兩隻突然來到的“黑天鵝”,也隻能無可奈何。但也不知是這兩個“大哥”之中的哪一位動手如此迅速,在魯克斌決定跑路的當晚,就找人一把火燒了他家的院子。

魯克斌在村裏也是有點兒名氣的,雖然口碑不佳,但絕對是個焦點人物。他家被燒了個精光,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一開始大家都傳魯克斌在自家被燒死了,沒想到警察來了,卻沒有在滿坑滿穀的灰燼中發現屍體。牛紅豆便猜到在那些人放火之前,表哥已經按照以往的路數,逃之夭夭了。

早晨牛紅豆在家裏用小火爐給丈夫煎調理脾胃的中藥,卻發現爐子裏的蜂窩煤總是滅。按常理來講,不是煤發潮了,就是煙孔沒對準。但牛紅豆卻為此好一陣苦惱。

她認為這是不祥之兆。如果不是家裏要倒黴,怎麽可能火都燒不旺?

牛紅豆擔心極了。她擔心,那兩位“大哥”如此來勢洶洶,會不會對表哥麾下的她動手?這些年來不管怎樣,在外她都是表哥的得力助手,是棋牌室的無冕老板娘。一旦表哥不露蹤跡,仇家說不定會找她要人。到時候自己和丈夫、兒子說不定都會受到影響。

要人還好辦,要是要債可就麻煩了。表哥的那個債主據說在當地有錢有勢,要真是不遠萬裏地來討債,發現表哥跑了,把賬算在她頭上咋辦?她可就真的沒活路了。

反正棋牌室是肯定經營不下去了,再加上之前已經和表哥鬧崩,牛紅豆思來想去,決定和表哥劃清界限,主動到公安機關檢舉他。

一個把自己老板兼姘頭都舉報了的人,想來那仇家也不會來尋她的不是。

雖然她不太了解包庇或者脅從作案的含義,但以她的學曆和知識,隻能猜測到自己主動舉報屬於立功行為,能夠將功補過。

牛紅豆斷斷續續地說了這些,然後要了一杯水,慢慢地喝著,同時看著麵前這兩位看起來很年輕的刑警,驚訝而深沉地消化著自己所述的傳奇一般的經曆。

5

第一堂筆錄做完,牛紅豆被女民警帶到候問室休息。劉洵給孫小聖和李出陽遞來一個消息,說陳莊的失蹤人口調查結果出來了,有一個失蹤者信息比較符合死者特征。失蹤者名叫於穗花,時年三十一歲,鬈發,無業,老公是陳莊的村民,事發時因為腸癌複發正在住院,於穗花失蹤半年不到她老公就病死了,於是她的失蹤也成了一樁無頭懸案。

劉洵已經讓手下偵查員去於穗花親戚家收集線索,然後和此案發現的屍體進行比對。與此同時,派出所所長也帶來一個消息,說經他們與魯克斌所在村落的屬地派出所聯係,魯克斌家昨天晚上,確切地說是今天淩晨,確實發生了火災。

晚上七點鍾左右,孫小聖、李出陽和劉洵來到魯克斌家勘查現場。家裏已經被燒得一毛不剩,屋裏屋外像撒滿了黑胡椒,家具細軟基本都化為灰燼。但從屋裏的物件和裝潢殘餘也不難看出,之前這個院子的裝修布置還是有幾分考究的,至少和一般村民家簡單粗暴的農家風格不同,屋裏有木牆圍子,天花板還吊了頂,連院牆上都鋪了琉璃瓦。一個協助調查的村民告訴孫小聖等人,魯克斌確實有幾個小錢,而且還愛顯擺,所以故意把院子修得高人一等,自認為富麗堂皇的樣子。

“火場裏能提取出血跡嗎?”孫小聖問一邊的技術隊副中隊長吳良睿。

“大哥,蛋白質變性聽說過嗎?”吳良睿翻翻眼皮,“即使找到了也提取不了DNA,隻能指望著未起火點裏有零星血跡。”

但這種情況似乎不存在。屋裏和院子裏的雜物很多,起火點四處遍布,而且燃燒得都很徹底,所以一時半會兒找不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院內還有一棵柿子樹,已經被燒得像焦炭一般烏黑。樹下扔著的一根大鐵棍子很是紮眼。孫小聖讓技術隊把棍子撿起來,帶回去看看有什麽問題。

“哦,這個棍子是小魯平時掛在這樹上健身用的。”被帶著進院的魯克斌街坊介紹道。

這個街坊住在魯克斌家東院,是他家唯一的隔牆鄰居。昨晚發生大火時,周圍鄰裏因為平時看不上魯克斌的作風,基本上都是袖手旁觀,再加上魯克斌家西院是一戶人家的老宅,院子一直空著,所以更沒人出來響應救火。最後隻有東院這戶人家害怕殃及池魚才站出來幫忙的。

“健身?拉肩膀的?”孫小聖看著那棍子的長度,伸著胳膊在樹下大概比畫著。果不其然,他們又在樹下找到了隱藏在焦黑灰燼中的兩隻杠鈴。顯然那杠鈴應該是被綁在繩子另一端,配合著這根鐵棍子來使用的。而拴著這幾樣重物的繩子,估計已經被燒得灰都不剩了。

“魯克斌平時很愛健身?那身手怎麽樣?”李出陽問一側的街坊。

“身手好呀,”街坊不無誇張地說,“別看他不壯,但身上勁足著呢,從小就是架包。”

聽這勁頭,魯克斌不像是隨便就會被幹掉或者被綁走的。會不會是他聞訊逃走了呢?孫小聖心裏琢磨著。

這會兒屬地派出所協同消防等部門已經對起火現場進行了大致判斷,基本認定起火點是堂屋,而且地上有潑燃油的痕跡,味道聞起來非常像柴油。技術人員已經提取了相關物質到鑒定部門鑒定,估計幾天後出結果。這一帶經常有建築工地倒賣柴油的現象,散裝柴油曾經流入周圍好些自然村和城鄉接合部,釀出過一些事故,政府部門屢禁不止。

由於院內確實沒發現魯克斌的屍體,目前也實在看不出什麽其他痕跡,孫小聖和李出陽隻能詢問街坊,去推斷魯克斌昨晚的大致行蹤。

街坊們告訴孫小聖等人,這個院子隻有魯克斌一人居住。早年這個院子也不是他的,是他大爺準備給兒子結婚用的。但魯克斌成年後,一直說當年自己爸媽的院子被大爺吞了,必須要點兒補償。大爺死命抵賴,兩個姑姑也和他沆瀣一氣。魯克斌使了陰招兒,找了狐朋狗友天天夜半去騷擾他們,還揚言要同歸於盡,最終給自己爭取來這個彈丸之地。付出的代價就是,人得罪光了,整個家族都跟他徹底決裂了。

“怪不得呢,”李出陽說,“出了這麽大的事,一個過來問的親戚都沒有。”

“那個誰,啊,”一個街坊閃爍其詞地說,“他表妹沒來嗎?”

“啊對對對,他家的親戚裏,就他倆走動了。”

街坊似乎還不知道牛紅豆舉報魯克斌的驚人之舉。不過孫小聖看出來了,村民們好像對他和牛紅豆的關係都了然於胸,話裏話外都意有所指。可見牛紅豆所言不虛。

說到牛紅豆,街坊們的話匣子就更收不住了。

牛紅豆家住村西頭,魯克斌家住東頭。街坊說,牛紅豆在昨天晚上並未回家。孫小聖問為什麽,那街坊悄悄告訴孫小聖,是因為牛紅豆的兒子商京輝把她關在了門外。

“哦?為什麽?”

“那孩子就那樣,別看都二十歲了,脾氣嘎得很,我們村都沒有人跟他玩。也是,那種家庭環境出來的孩子嘛……”

街坊說,牛紅豆和魯克斌多年來一直就是那種不正當關係,這些事不僅村裏人看在眼裏,牛紅豆的丈夫和孩子也不可能心裏沒數。但身為丈夫的商盛開一直沒有采取什麽行動,一方麵他是個外地人,還是個跛子,根本沒有解決問題的實力;另一方麵他也確實軟弱,性格決定命運,他的命運就是當一輩子縮頭烏龜。

李出陽說:“那這火有沒有可能是商盛開放的?”李出陽覺得,多年來的奪妻之恨,很可能一朝爆發。

“不可能。”街坊擺擺手。

“為什麽?”

“別說商盛開不是那種氣性大的人了,他是的話早就把魯克斌剁了,還用等到今天?再說昨天白天他出了點兒意外,差點兒死掉。”

“哦?還有這種事?”孫小聖和李出陽迅速對視了一眼。

街坊告訴他們,商盛開昨天學校沒課,上午便坐著村裏一個熟人的翻鬥車到自留地裏拔雜草,因為田壟子比較高,翻鬥車又開得比較快,商盛開沒坐穩直接從車上摔了下來,後腦著地昏迷不醒,倆耳朵都流出了血,人當時就不行了。

“翻車是早上的事,人拉回來已經是中午了。這會兒才有人從鎮上的診所裏找來了醫生,那醫生用聽診器聽了心跳,又扒開商盛開眼皮看了瞳孔,說人已經沒了,都斷氣了,唉!”街坊擺擺手,一副非常於心不忍的樣子。

街坊說,出事之後,牛紅豆在縣城上班,一直聯係不上,由村支書出麵先幫商京輝料理了一些他爹的後事。商盛開在村裏雖然是大家的笑料,但畢竟恪守本分,悲劇一出,自然又拉到好多同情分,所以自願幫忙的鄉親們很多。不出半天的工夫,大家就把準備出殯的事宜忙活了一大半。有人幫忙到鎮上給商盛開買了壽衣,有人聯係了搭靈棚的工人,有人墊付了一些錢,等等。

街坊說至此處,不由得感歎道:“不過要說這真是人各有命,昨天大家還說這商盛開肯定是沒救了呢,棺材都訂好了,本打算第二天就穿上壽衣入殮了,沒想到今天上午人就醒過來了!”

二十分鍾後,孫小聖和李出陽就在牛紅豆家見到了大難不死的商盛開。

商家此時好像已經成為公認的是非之地,雖然聚集萬千目光,卻沒人再敢踏進一步。孫小聖和李出陽進院時,院子裏冷清得氣溫好像都比外麵低。

院子很小,地上也沒有鋪磚,孫小聖走進去都覺得硌腳。這院子一看就有些年頭了,角落裏還有一口廢棄的轆轤井,上麵壓著一口很原始的磨盤,豬圈好像也廢棄很久了,隻剩幾排破磚。雞籠裏隻有兩隻雞,像囚犯一樣呆呆地看著他們。

這地方讓孫小聖和李出陽局促且壓抑,一時都有點兒無所適從。這會兒商盛開從正屋走出來,身子好像還有一些搖晃,也不知是本身體質如此,還是傷沒好利索所致。他看起來四十歲出頭的年紀,眉眼低垂,蒼白的臉上戴了一副眼鏡,整個人瘦得有些脫相,倒是符合一個民辦教師的氣質。

孫小聖二人向商盛開亮明身份,然後走入堂屋。孫小聖看著坐在對麵神色有些呆滯的男人,一時不知道怎麽說開場白。雖然他們是第一次見麵,但關於這個男人的事情他已經有所耳聞,那是一段任何人都沒資格妄自代入和揣測的坎坷經曆,令人唏噓。這種情緒甚至讓孫小聖對商盛開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重視,或者說同情。

李出陽也一時不知怎麽開口,下意識地在屋裏觀望起來。屋裏燈光昏暗,擺滿了粗糙老舊的家具,正牆上貼著一張佛像,佛像下麵還擺著一個黑乎乎的香爐。李出陽發現那佛像似乎並不是他日常見到的菩薩或者佛祖的形象,而更像是某家寺院的得道高僧。此人濃眉細目,身披袈裟,手撚著念珠,一副慈祥的模樣。

“怎麽,你還信佛?”李出陽看向商盛開,隨便找了一個話題。

“啊,不是,”商盛開說,“是以前家裏老太太祖傳的一張佛像,其實我們也不懂,就供起來,沒事給上上香。”

“老太太?”

商盛開指著側牆上的一張全家福,裏麵除了商盛開夫婦和孩子,還有一個白發老婦。商盛開說,那人就是一手把牛紅豆帶大的外婆,也就是牛紅豆口中的姥姥。

“昨晚……”商盛開開了口,嗓音很小,而且略帶沙啞,“我白天磕了腦袋,一直昏迷,今天早上才醒來。”

“能詳細說一下經過嗎?”

商盛開說,昨天他暈倒的經過記不太清楚了,隻記得自己早上七八點鍾恢複了意識,自行起床後來到了院子裏。這時京輝也從自己的屋子裏跑出來,不多會兒牛紅豆也回來了。

商盛開稱呼牛紅豆全名,讓人有些玩味。孫小聖問道:“牛紅豆昨天晚上在哪兒?”

商盛開麵無表情:“不知道,我也不關心她在哪兒。”

“那商京輝呢?”

“我沒什麽事了,就讓他回鎮上上班了,他是快遞員,還沒轉正呢。”

“我聽人說,昨天晚上是你兒子把牛紅豆關在了門外?”

商盛開聽後,沉沉地歎了口氣:“這麽多年,苦了孩子。”

孫小聖看了李出陽一眼,大致有了一個合理的猜測:多年來牛紅豆和自己表哥魯克斌的關係,不僅平日裏令商盛開成為他人笑柄,商京輝也一定飽受嘲謔。所以他一方麵痛恨父親的軟弱無能,另一方麵也憎惡母親的作風敗壞。自小活在別人議論中的商京輝,性格孤僻執拗,和父親不親,和母親更是為敵,一心隻等著自己長大後脫離這個時時刻刻令他感到惡心的家庭。昨天父親的突發事故,讓他大受刺激的同時,也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決意給父親操辦完後事之後就再也不回這個家,所以他也決心與牛紅豆斷絕關係,便做出了不讓她踏進家門的舉動。他想徹底地與這個家決裂,揚眉吐氣,重新樹立自己應有的自尊。

“能談談魯克斌嗎?”李出陽想了想,決定還是開啟這個繞不過的話題。

商盛開臉上**了一下,微微低頭:“你們想問什麽?”

“你知道他家昨晚上失火了,燒得什麽都不剩嗎?”

“知道。聽說他人也失蹤了。”

“他平時有什麽仇家嗎?”

“不太清楚。”商盛開臉上露出了明顯的抵觸表情。

“牛紅豆也沒跟你提過什麽嗎?”

商盛開有點兒煩躁地翻了一下眼睛,但似乎怕惹惱兩位警察,他又訕訕地打量了一下他們的神色,然後認真地小聲回答:“她從不跟我提他。我們不說這些話題。”

孫小聖剛要說什麽,商盛開又怕不夠恭敬似的,補充道:“我也從來不問。”

果然是這樣一個男人。李出陽看了一眼孫小聖。

“我說二位警察大哥,紅豆……她是也出什麽事了嗎?”商盛開似乎覺得不問問這個也說不過去了。

“她本人倒沒出什麽事,隻不過她向我們舉報魯克斌十多年前在店裏殺死了一個女人,這件事你聽她說過嗎?”

孫小聖答非所問:“你聽她說過這事嗎?”

“沒有,”商盛開使勁搖頭,“沒聽說過。”

孫小聖一想也是,商盛開如果知道這件事,也不會被魯克斌捏住那麽多年了。

李出陽這會兒問道:“你說你昨天晚上一直昏迷,有誰能證明嗎?”

商盛開顯然還陷在剛才的內容裏出不來:“那……紅豆,她現在人呢?”

“她現在一時回不來,這案子跟她也有關係,暫時被我們留置了。如果後續涉及傳喚,我們會通知你的。”

“……哦。不過她跟案子有什麽關係?”

李出陽看了孫小聖一眼,孫小聖點點頭。李出陽便簡單跟商盛開解釋道:“她涉嫌幫助魯克斌毀屍滅跡。”

商盛開目瞪口呆。原來他們不隻是奸夫**婦這麽簡單,還一起作過案呢。果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啊。

李出陽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昨晚你昏迷時,身邊一直有人在嗎?”

商盛開謹慎地想了想,有點兒瑟瑟地說:“沒有,醒來時我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怎麽警察大哥,是不是沒有人為我證明,你們也要把我帶走了?”

“不是那個意思,”李出陽瞥了他一眼,“這麽說吧,昨天晚上牛紅豆和商京輝的行蹤,你也都不知道?”

商盛開點點頭:“是。但是京輝應該一直都在他自己的屋裏。他晚上從不出門的。”

“也就是說,昨天晚上,你家隻有你和兒子兩個人?”

“是的。”

李出陽把這些內容記在本子上。然後他想了想,又問道:“等你兒子回來,我們能問他一些問題嗎?”

“他在鎮上租房子住,一周才回一次家。”

孫小聖想,商京輝也許正是為了躲避原生家庭,才選擇自己租房子住。雖是如此,他還是說道:“明天讓他回家一趟?我們明天再過來。”

“可以的,不過那孩子……”商盛開欲言又止,最後氣短地點點頭,“明天吧,他這兩天正業績考核呢,要不該轉不了正了,我讓他明天下午回來。”

6

因為魯克斌的手機一直打不通,技術部門做通信記錄查詢和定位也需要時間,劉洵隻能先從他的社會關係開始排查,他們很快查到了那個和魯克斌有染的年輕女子叫梁小可,二十六歲,在縣城經營著一家漁具店。而她的那位“大哥”男友,也就是魯克斌的情敵,名叫柴誌順,四十五歲,人高馬大,一臉油膩,在縣城經營了兩家歌廳,據說手下還有一眾唯他馬首是瞻的小弟。在劉洵和縣城派出所一眾民警的施壓下,柴誌順承認了與魯克斌交惡,但矢口否認縱火的事實。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自己店裏給一個朋友過生日,十幾個人在呢,他們都能給我證明。”柴誌順臊眉耷眼地看著一眾民警。

但戲劇化的是,隨後柴誌順手下有三名小弟主動投案,說昨天晚上,他們為了給大哥出頭,先帶著家夥去了魯克斌的店裏,把門臉砸了個稀巴爛,之後,又直奔魯克斌老巢,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夫。但他們闖進門後發現院裏早已無人,便猜到魯克斌已經跑路。最後他們本著給魯克斌一番警示和教育的目的,在堂屋掀翻和打碎了一些家具,隨後溜之大吉。

地頭蛇的一貫做法,老大示意,小弟背鍋。隻不過三人均否認放火一事。

縱火遠比私闖民宅性質嚴重,小弟們都是老油條,拒不承認也屬正常。劉洵先把這幾個小弟刑拘了,準備之後進行訊問。

根據這幾個小弟交代的情況,他們昨天晚上開了一輛金杯汽車去抄魯克斌的老窩。這個情況倒不難確認,因為村子總共就有兩個出入口,隻有正門能行駛汽車,而且那裏還安裝了全村唯一的攝像頭。孫小聖和李出陽到村委會的安保辦公室調取了昨晚的監控錄像,發現那金杯汽車的確在淩晨三點鍾左右駛入正門,隨後在不到四點鍾駛離。

如果那三個小弟交代的情況屬實,那魯克斌應該是在淩晨三點鍾之前就逃離了村子。但監控錄像中沒有發現他的身影,他很可能是從村子後門,騎自行車或者徒步離開的。

根據調查,魯克斌名下有一輛皮卡車,現在就停在自家院落的胡同口,可見他的確不是駕車離家。而魯克斌平時並沒有騎自行車的習慣,家中也並沒有自行車,所以他要想離開村落遠走,一定會徒步走上村外的大路,去坐公交車或者出租車。

劉洵覺得這是一個可以深挖的點。村外的大路有交通探頭,公交車裏也有監控,至於途經的出租車,也能從交通錄像中尋跡,所以要追查魯克斌昨晚的行動軌跡似乎並不難。

從監控錄像還能發現兩個情況,一是魯克斌的皮卡車昨天晚上八點鍾左右回的村,二是牛紅豆昨天晚上十點鍾左右,單獨出了村子。

據牛紅豆說,魯克斌昨天晚上確實開車帶她回了村,把她撂在家門口,然後自行回了家。自此兩人分道揚鑣,牛紅豆除了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再也沒見過他。而隨後牛紅豆因為被兒子拒之門外,便走路到了就近的鎮上,又打車去了縣城,住了一宿旅館。

那麽魯克斌是怎麽離開村子的呢?如果他真是外出避風頭,為什麽不開車?

“我覺得他可能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他足夠精明的話,把車留在家門口,會給仇家或者追債的造成他並沒有出遠門的誤導。那些人也就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放鬆警惕。”李出陽反複思考後說。

經過一係列調查,孫小聖得知最後一個見到魯克斌的人是村內小賣部的老板。當時晚上八點多鍾,老板剛關了店門,就看見魯克斌遠遠地過來,向他買煙和一些麵包水飲,好像是急著要出門的樣子。

“當時我店都關了,他罵罵咧咧地非讓我把卷簾門趕緊打開。我感覺他好像還喝了酒。”老板是個小老頭,一臉無辜地朝他們說道。

從目前的線索來看,魯克斌很可能昨天得到了“大哥”要報複自己的消息,於晚上八點左右帶著牛紅豆急急忙忙回村,然後扔下牛紅豆,回到自己家裏收拾跑路的細軟。隨後他關閉手機,趁著月黑風高,在淩晨三點鍾之前,從村子後門離開,開始了逃命之旅。

當下,找到魯克斌是破案關鍵所在。

晚些時候,孫小聖和李出陽回到了隊裏,對牛紅豆進行了第二次訊問。

“說一說你昨天一天的行蹤。”

牛紅豆告訴他們,昨天白天她都在店裏幹活。中午的時候她手機沒電了,不巧的是她發現充電線的接頭壞了。她尋思著反正平時家裏也很少聯係她,魯克斌又一直在店裏,便沒有著急充電。下午的時候正在店裏喝著小酒的魯克斌接到一個電話,神色一下子變得非常凝重。隨後他放下電話,提前關閉了平時要經營到晚上九十點鍾的棋牌室,然後收拾了一些東西,便急急忙忙地開車拉著她回村了。

回村之後,牛紅豆才意識到自己家裏也出了事。當時她走進胡同,發現很多街坊都在門口甚至窗前觀察她家的動向,等她出現在他們視線裏,這些人又脖子一縮,再不冒頭了。這會兒一個平時和她算是有點兒交情的村婦跑出來,偷偷告訴了她商盛開上午發生意外的事。還說現在人已經過去了,讓她節哀順變,趕緊料理後事。

牛紅豆還以為街坊在跟她說笑,但緊接著街坊又跟躲瘟神似的沒影了。牛紅豆心下有幾分含糊,趕緊跑到家門口拍門。

兒子商京輝就是不開門。

牛紅豆靈機一動,想到自己家堂屋北牆上有扇通風的小窗,繞到房後即可通過那窗戶觀察屋內的情景,她便一溜煙跑過去,還在腳下墊了高高的磚石。透過那扇小小的窗戶,她果然看見商盛開已經躺在堂屋中央,麵無血色,身子僵直,周圍一片肅穆,甚至還有預備好的壽衣和孝服。牛紅豆如遭五雷轟頂,知道街坊沒有騙她,商盛開是真的死了。她身子一抖,從腳下的磚石堆上跌落下來。

牛紅豆在房子後麵呼天搶地地給商盛開叫了半天魂,發現於事無補,隻得又踉踉蹌蹌地繞到家門口繼續拍門,但商京輝仍然充耳不聞。牛紅豆身子一軟,坐在台階下倒吸涼氣。這會兒村支書聞訊出現,把牛紅豆先勸到自己家裏,讓她平複情緒,然後給她講了一下大致經過。還說當下一定要顧全大局,先把商盛開的後事辦妥,以後那些麻煩事再見招拆招。

此刻大概是晚上十點鍾。

因為家門還是進不去,牛紅豆眼珠一轉,又跑到那個開翻鬥車載商盛開的街坊家門口,一通叫門。

門被打開,是開車男人的老婆。那女人一臉橫肉,滿目凶光,問牛紅豆有何貴幹。牛紅豆說是她家男人開車出的事故,要個說法。那女人窮盡一切惡毒的言語臭罵了牛紅豆一通,說她犯賤不要臉,自己成天在外麵和人廝混,現在又跑到她家來訛錢,門兒也沒有。然後那女人又“嘭”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太不講理了,開車摔死了人,一個子兒也不賠。”牛紅豆少見地露出了怨恨的神情。

孫小聖和李出陽汗顏地注視著她。

“你丈夫死了,你就光想著去要錢?”孫小聖憋不住說了這麽一句。

“那怎麽著?那熊崽子又不讓我進門。他能處理得好這事嗎?”

“好,很好,”李出陽懶得再跟她扯這些烏七八糟的事,“說說你之後幹了什麽。”

牛紅豆說,在那個村民家門口碰了釘子之後,她隻能又回了家,但拍了半天門之後還是得不到任何回應。當時天色已晚,她在家門口一直坐到淩晨,覺得身上越發寒冷。她自知進門無望,便徒步走出了村子,到鎮子上,然後打車來到縣城,想去棋牌室的宿舍裏湊合一宿。但那時她發現棋牌室已經被砸了,由於害怕,她就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館過夜。

孫小聖跟牛紅豆要了其行走路線和入住旅館的名稱,讓手下去依次排查,然後又問道:“今天呢?今天你做了什麽?”

牛紅豆說,今天一早她又回了村。她本想著再找那戶街坊鬧一番,沒想到自家大門敞著,院子裏還有好多看熱鬧的街坊。一院子人嘰嘰喳喳地圍著一個人,個個都跟動物園裏看猴子似的新奇不已。

被圍在中間的那個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商盛開。牛紅豆似乎明白了,昨天晚上丈夫本就沒死透,被這些人草草認定為死亡,沒想到今天早上一口氣提上來,人又蘇醒了。牛紅豆雖然不懂什麽醫學理論,但打小也見過這類事。農村醫療條件差,宣布死亡都沒經過全方位的檢驗,所以人被認定為死亡之後都不會很快入殮,甚至有的地方下葬前還在死者腳上綁一根一直能順到墳圈子外麵的繩子,上麵再掛隻鈴鐺,就怕人在棺材裏萬一活過來,好能向外界傳遞信號。

“死而複生”的丈夫立刻引來了周圍街坊的關注。農村就是這樣,哪怕是家裏摔了一個醋瓶子,也能引發鄰裏的無限遐想。

商盛開打量了一眼剛剛露麵的媳婦,臉上難免有幾分不堪,但還是礙著大家的麵子說了句:“你回來啦。”

“啊,”牛紅豆快步走上前,“你沒事了?”

“嗯。”

大家都下意識地閉了嘴,齊刷刷地望向她。所有人都恨不得找個顯微鏡,生怕漏掉此時她臉上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

牛紅豆根本不懼這些人的目光,多年來她就是這麽過來的,早就習以為常了。她走到商盛開麵前,做出一副抹眼淚的樣子:“昨天我手機充電器壞了,沒有接到電話……”

“沒事,沒事。”商盛開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牛紅豆破涕為笑:“我去給你煎藥。”

“好。”

牛紅豆很淡定地轉身向廚房走去,在背對眾人的那一刻,她收起了臉上所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