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盛開的紅豆2

7

經過劉洵探組的一番排查,大家發現魯克斌確實欠了濟南一個老板一筆錢,數目大概有五十萬。那老板是做熱水器起家,後來改做當下非常流行的即熱飲水機生意,曾經來古城招合作夥伴,一來二去就和魯克斌搭上了。魯克斌負責幫老板搭生產線,但線沒搭好,錢還不還回去了。老板久催無望,曾經威脅過魯克斌,說再不還錢就給他點兒顏色看看。

不過經過山東警方協查,得知那老板這幾天壓根就沒離開過濟南,手下也沒人到過古城。所以暫時可以排除濟南老板和此事有關。

現階段魯克斌的仇家範圍,主要還是鎖定在柴誌順一眾人和牛紅豆、商盛開身上。

“商盛開這個男人啊,太憋屈了。”說到商盛開,劉洵歪靠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倍感淒涼地說道。

他在村裏調查走訪的結果是,大家對商盛開的評價簡直就是整齊劃一地恥笑。他身為一家之主,身為一個應當以身作則的父親,卻常年忍受著綠帽高懸的恥辱。

一來他性格懦弱,二來他確實也惹不起魯克斌。最令大家熱議的是,他居然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老婆牛紅豆,任憑她在外麵和表哥廝混,毫不在意外界的眼光。

所以說這對奇葩夫妻常年來就是村民們的笑柄。連小孩打架打急了,都能脫口罵一句:“以後你長大了也找牛紅豆那樣的媳婦!”

成為笑話多年,商盛開雖然還不敢反抗,但牛紅豆似乎覺醒了。於是就有了她舉報表哥的橋段。不過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她舉報的最主要動機竟然是表哥不要她了。可見撕破臉皮之際,她仍然陷在這段不倫戀裏無法自拔。如此一來,這個三角關係中的每個角色,都將蒙受奇恥大辱。

包括他的兒子商京輝。孫小聖幾乎能夠猜出商京輝一直蒙受著怎樣的猜測和議論。他的身世、家庭、父母,哪一樣估計都會是街坊鄰裏必不可少的談資。

“這女人也是狗急跳牆了,為了搞垮情人撇清自己,什麽都不顧了。可孩子是無辜的呀。”劉洵搖著腦袋歎著氣。

孫小聖也說:“這女人夠毒的。”

李出陽卻沒心思閑聊,問:“牛紅豆和魯克斌昨晚的行動軌跡調出來了嗎?”

劉洵說,牛紅豆的軌跡出來了,而且和她所供述的吻合度非常高。昨天晚上八點鍾左右,有人看見她從魯克斌的車上下來,到了家門口吃了閉門羹,隨後被村支書叫去了家裏。然後那位白天開著翻鬥車拉商盛開去拔雜草的街坊也能證明,昨天晚上十點多鍾牛紅豆去他家砸門,碰了一鼻子灰。

村子正門的監控錄像也顯示,深夜一點左右,牛紅豆出了村子。經過調取村外公路的交通監控錄像,偵查員發現牛紅豆隻身一人徒步往鎮上的方向行走。按照這樣的行動軌跡繼續排查,偵查員一直調取了後續時間段裏鎮子上的治安探頭監控錄像,最終可以確認,牛紅豆於淩晨兩點半鍾到達了鎮上,然後打車去了縣城,來到了魯克斌經營的棋牌室。然後她似乎發現店已經被砸了,很快又出了門,入住了旁邊一家快捷旅館。孫小聖還專門派王木一和燦燦姐到這家旅館調查,確實找到了牛紅豆的住店記錄。

“在這個過程中,她和什麽人接觸過嗎?”

“各個時段的監控錄像顯示,沒有,一直是獨自一人。旅館前台說,今天淩晨她登記入住時是獨自一人。”

“情緒呢?她情緒看上去怎麽樣?”孫小聖問道。他覺得當時牛紅豆應該意識到了自己已經成了寡婦,多年的情人又移情別戀,她的外在表現一定會和往常不同。

“這個我還真沒注意。回頭我再讓他們仔細看看。”劉洵說。

此時於穗花和無名死屍的比對也已經初見成果。雖然DNA鑒定結果還沒有出,但是於穗花的親人已經辨認出了那具屍體穿的羊絨衫正是當年於穗花的衣物。並且不止一個人認出了女屍口中鑲嵌的一顆金牙。所以那具屍體是於穗花的可能性非常高。

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於穗花的幾名親戚還依稀回憶起她失蹤之前的一些生活細節。其中之一就是於穗花曾經向他們推薦過從鎮上買的一種麻辣小龍蝦,聲稱“好吃極了”。

而這種小龍蝦,很可能就是當時魯克斌店裏賣的。也就是說,現在基本找到了這兩個人之間的關聯點。從而也能大致推斷出,牛紅豆雖然動機令人難以理解,但檢舉的內容和自己的行為軌跡,交代得都基本無誤。

所以現在破案的重點隻有一處,就是找到魯克斌。其他同事調查完魯克斌的行動軌跡後卻發現,事情似乎變得有點兒詭異了。

魯克斌好像憑空消失了。

首先,村子正門的監控錄像裏,隻有魯克斌驅車進門的錄像,沒有出去的。事實上他的車也確實仍在村中;而村外公路的交通探頭的監控錄像中,也沒有發現他的身影,就更別提沿途公交車內的監控錄像了。這個人就像壓根沒出村一樣,根本不見一絲一毫的蹤影。

劉洵詢問過村民,如果從村子後門出去,有沒有大路之外的其他路徑可以通向別處。得到的答複是有,但需要穿山越嶺,地勢險峻,而且還要冒著被野獸攻擊的風險。

所以劉洵總結了一下,現在對於魯克斌行蹤的判斷,隻能歸為兩種:一種是他其實就躲在村子裏,說不定是在哪戶熟識的人家裏避風頭;另一種是他順著村後的小路,躲進了山裏。

但現在這種情況,哪家人又敢收留集各種爛事於一身的魯克斌呢?連他多年的情婦牛紅豆都反水了,可見第一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麽就隻剩第二種可能性了。但山林不比村裏,不僅範圍大,而且環境險惡。究竟要怎麽搜索此人,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孫小聖看了劉洵一眼,補充了第三種可能性:“要是他昨天晚上就死了呢?”

劉洵一蒙:“死了?不至於吧?柴誌順手下那幫小痞子應該不會為了這點兒事殺人吧?再說了,殺了人,放把火,然後跑出來承認自己去過他家,那不是等於承認自己殺人縱火了嗎?”

李出陽沉吟道:“我覺得孫小聖說得有道理。如果魯克斌真是在村子裏躲著,看見自己家著火了,哪能沉得住氣一麵都不露?”

劉洵說:“[img alt="" class="zaozi" src="../Images/a1.png"/]唄,要不就真中了那幫地痞流氓的圈套。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商盛開這些年攢下來的仇,都讓柴誌順給報了。”

“那也不一定,”李出陽覺得事情可能沒那麽簡單,“誰說魯克斌隻可能被柴誌順的人殺死?”

孫小聖眼珠一轉:“你是說,如果昨天晚上魯克斌真的死了,那殺他的另有人在?”

劉洵揚眉想了一下剛才劃定的有嫌疑的仇家。除去柴誌順等人,就是牛紅豆夫婦。但牛紅豆可是有完整不在場證明的。

“商盛開?”

晚上十點鍾,孫小聖和李出陽再次驅車來到商盛開家。

牛紅豆還在留置中,商京輝八成還在鎮上,家中應該隻有商盛開一人。傍晚時商盛開已經答應讓兒子明天接受訪問,所以壓根沒想到警察今天又殺了個回馬槍。

“啊,京輝,京輝還在上班呢,得明天才回來……”商盛開一臉迷惑。

“沒關係,”孫小聖隨口應道,和李出陽一起進了院子,“我們可以去鎮上找他,這會兒是來找你的。”

“你們要去鎮上?”商盛開看起來有些惶恐。

孫小聖看著他:“可能隨後就去。現在過來,是想問你一些情況。”

商盛開一時無語,僵立在門框旁。

小院裏依舊荒涼,夜風有點兒大,地上多了很多樹葉。一片月光灑進來,把那些落葉照成了銀色。銀色的葉子在院落中翻滾,和泥土纏繞掙紮,發出“沙沙”的像是悲鳴的低吟。

孫小聖和李出陽走進堂屋,坐在簡陋的沙發上。孫小聖抬頭,發現如牛紅豆所說,屋子的後牆上,確實有一扇通風用的小窗。但可能是出於防盜設計,那窗戶又高又小,別說成年人了,估計連個孩子也不好翻越。如果不是牛紅豆主動提及,他可能還和第一次來這裏時一樣,完全注意不到。

李出陽也在環視整個屋子。燈光昏黃,他發現茶幾上的衛生紙卷、電視機遙控器擺放的位置和下午時別無二致,連當時地上扔著的一個快遞盒子也原封不動地躺在那兒,就像這間屋子裏從沒有過人一樣。

空氣中透著冰冷,李出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孫小聖抬眼看看坐在對麵的商盛開的臉。那是一張蒼白、呆板又似乎寫滿謎團的臉。商盛開自己也敏感地意識到了這種可疑,幹脆不去和他們對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地麵。

這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懦弱氣息令商盛開看上去確實不像是一個敢殺人的人。孫小聖雖然心有狐疑,但憑借自己當警察多年識人的經驗,還是下意識地這樣想。

“二位大哥,是魯克斌找到了嗎?”商盛開搓著手問道。

孫小聖搖搖頭:“沒有。”

“那你們……”商盛開想問他們還有何貴幹,但下半句愣是不敢說出口。

孫小聖正在組織語言,李出陽率先問道:“你說你是今天早晨才蘇醒的,醒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是吧?”

“是。”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昨天晚上商京輝在家給你……”李出陽一時措辭不順,孫小聖在一邊小聲提醒:“守夜。”

農村裏死人尚未出殯時,親人陪在屍體旁邊過夜的儀式,俗稱“守夜”。

“守夜,”李出陽重複道,“可以這麽說吧?”

“是,可以。”商盛開的眼睛還是看著地麵,飛快點著頭。

“昨天晚上,也就是大家都以為你死了的昨天夜裏,你躺在哪裏?”

“就躺在這間屋子裏,”商盛開指了指茶幾旁邊的一塊區域,“村支書找人搭了一個臨時的床,讓我躺在上麵。”

村裏的風俗是死人入棺前,不能躺在活人的**,隻能臨時搭一個停屍的台子,然後把穿好壽衣的死人放上去。商盛開昨天被誤判為死亡後,履行了入殮前的大部分事宜,隻差穿壽衣和入棺的環節了。壽衣需要配偶來給他穿,牛紅豆不在,自然沒人代勞。棺材的運送也需要時間,再加上牛紅豆還沒有支付費用,所以他隻能暫時“躺在”堂屋裏。

李出陽點點頭:“但是你兒子沒在這間屋子裏,對吧?”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

“你今天下午還說你醒來時,兒子是在自己的屋子裏。”李出陽指指門外,所謂商京輝自己的屋子,是堂屋南麵一處小廂房,那也是商京輝作為一個從小就是非纏身的孩子自我封閉的堡壘。

孫小聖明白了,李出陽是在懷疑商盛開蘇醒的真正時間。如果商盛開是真正對魯克斌下手的嫌疑人,他說不定會謊報一個自己蘇醒的時間點,然後用這個時間差來行凶。畢竟他“假死”是村裏盡人皆知的事,可以利用這枚大大的煙幕彈,達到自己的目的。

“是的。”商盛開的聲音立即小了很多。

李出陽停頓了一下,孫小聖替他問道:“那麽你怎麽證明你就是今天早上才醒來的呢?雖然這個問題好像有點兒難求證,但是基於你和魯克斌之間的複雜情況,還是希望你能盡可能地證明一下,畢竟你和魯克斌兩人昨晚的情況都挺特殊的,我們沒有理由不有一些疑心。”

孫小聖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是雖然你大難不死是福氣,但別想利用這件事混淆視聽。能不能證明自己是你的事,能不能合理懷疑,則是我們的事。

“我……我證明不了。”商盛開磕巴了起來。

“那不好意思,你可能要跟我們回隊裏做筆錄了。”李出陽說。

“好。”

孫小聖和李出陽從沙發上站起來,然後一起注視著腿腳有些不便的商盛開,等著他收拾東西動身。

商盛開卻沒有起身,依舊保持著剛才泥胎一樣的呆板姿勢。

“怎麽了?”

“沒怎麽。”商盛開抬了頭,“我去裏屋添件衣服。”

“去吧。”李出陽點了點頭,目光已經死死地鎖在了他身上。

商盛開慢吞吞地起身,走到一側的臥室裏,打開衣櫃從裏麵掏衣服。

孫小聖和李出陽在堂屋裏四處查看。孫小聖的注意力再次被牆上的那張全家福吸引過去。他發現那照片早已打卷泛黃,好像吹口氣就能從牆上掉落般脆弱。照片上牛紅豆和商盛開是二十年前的樣子,二人青春洋溢,笑容滿麵,一點兒也沒有如今苦大仇深的模樣。他們夫妻二人站在後排,前排是一個端坐中央的老太太,老太太懷裏還抱著一個小孩。不用猜,這個老太太應該就是牛紅豆的姥姥,姥姥懷中的孩子,自然就是商京輝。

如今老太太早已作古,商京輝也長大成人,商盛開夫婦則從那時的伉儷情深變成了如今的愁男怨婦。人這一生永遠被欲望羈絆,若非如此,每個人還都應該活在自己第一次露出爽朗笑容的時刻。孫小聖心中感歎,一時思緒紛飛。

沒多久,商盛開走出了房間。他穿了一件深色的大棉猴,衣服很顯大,套在他單薄的身子骨上,看上去有點兒誇張。

“可以走了?”李出陽問。

“可以了。”他機械地點了點頭。

“那走吧。”李出陽轉身推門。

“警察大哥,我還有個事。”

“怎麽了?”

商盛開迎著頭頂昏黃的燈光,臉上明暗參半。孫小聖分明看見,他的眼珠子裏,有什麽東西在熠熠閃動。

場麵冷了幾秒,商盛開開口了:“警察同誌,如果我現在跟你們說實話,算自首嗎?”

孫小聖和李出陽互相看了一眼。隨後孫小聖開腔:“你先說什麽事。”

商盛開頓了兩秒,慢慢抬起手臂,從棉猴裏掏出一個塑料袋。塑料袋褶皺得很嚴重,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裏麵似乎有一個明晃晃又泛著一絲紅暈的東西。

孫小聖定睛一看,整個身子不由得僵住。那塑料袋裏裝著的分明是一把刀!

“是我殺了魯克斌。”

8

深夜十二點,孫小聖和李出陽把具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商盛開帶回了隊裏。孫小聖向王藝花做了初步匯報,王藝花的指示是,因為此案很可能是一起案中案,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拿下商盛開的口供,然後迅速找到魯克斌的屍體,否則於穗花被殺案、魯克斌家縱火案,以及魯克斌失蹤一事,都難以理清。

孫小聖立即對商盛開進行刑事傳喚。

他在給商盛開體檢時,仔細翻看了商盛開的衣物,隨後在他的鞋上和褲腳處發現了幾滴非常不易被察覺的血跡。商盛開自述這些血跡是殺害魯克斌時噴濺上去的。當問及是否還有其他血衣時,商盛開稱自己當時上身穿了一件夾絨外套,刺殺魯克斌時外套沾染了大量血跡,他就把外套脫下來,和魯克斌的屍體一起裝進了一個麻袋。那外套最後也被他和屍體一起處理掉了。

孫小聖聽了來不及細問,先給他找了別的衣物穿,然後第一時間把那褲子和鞋以及他主動上交的凶器送到技術隊進行檢驗。

隨後孫小聖和李出陽正式對商盛開展開訊問。看起來這會是個不眠夜,孫小聖讓樊小超買了一桌子咖啡,做好了長線作戰的準備。

據商盛開講,自己的老婆牛紅豆和魯克斌多年來都保持著不正當關係,街坊四鄰也都以此恥笑他,這令他一直非常鬱悶和壓抑。但因為魯克斌有錢有勢,他一直惹不起,所以也隻好忍氣吞聲。

“我恨他們,恨不得手刃了他們兩人。”商盛開在訊問室蒼白的白熾燈照射下,臉色蒼白到了極致,呈現出瘮人的冰冷。那是一種老實人被逼入絕境,又在絕境中彷徨扭曲的狀態。

“繼續說。”孫小聖不動聲色。

“本來我是一個對生活抱有美好期望的人,但我沒想到,生活一直嘲弄我,並且越來越過分,根本不給我活路。”

商盛開說,因為牛紅豆和魯克斌的不正當關係,自己的兒子也飽受議論,從而遷怒於他,甚至都不認他。父子二人關係冰冷,日常中除了一些必要對話,根本沒有其他交流。多年以來,家裏的狀態經常是牛紅豆成日不著家,兒子即便在家,也隻悶在自己的小屋裏,隻有吃飯或者如廁時才露一麵。商盛開自己除了在學校代課,就是到地裏幹活,一天到晚形單影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孫小聖回想起他們那個小院中了無生氣的樣子,不知說什麽好。李出陽的心中也泛起一陣對這個男人的同情。

商盛開說,近年來他常常想起自己當年懷揣著無限憧憬和希望到大城市時的樣子。那時的他不知天高地厚,不懼世態炎涼,他認為自己隻要奮進,就一定能過上想要的生活。但沒想到,這一切隻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真正的生活,其實就是一路走向徹底糟糕的過程。他不論怎樣爭取和努力,都無法扭轉這個勢頭。他已經徹底放棄掙紮了,隻想這輩子趕快過去,讓自然規律結束自己這可恥的人生。

而害他落得如此境地的,就是牛紅豆和魯克斌這對狗男女。所以商盛開一邊沉淪一邊也暗下決心,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找個機會報複他們,出出自己的惡氣。

商盛開說到此處,忽然停住了。緊接著他氣血上湧,好半天都不能平複。

李出陽站起身來,給他接了一杯水,放在訊問椅的小桌板上,然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問:“所以呢?你幹了什麽?”

商盛開伸手去拿紙杯,但當他的手握住紙杯的一刻,他渾身忽然像**似的**了一下,手裏的紙杯也被他攥癟,水登時流了一地。

“所以昨天晚上我醒來時,看四周沒人,就出去殺了他!”商盛開簡單粗暴地說道。

“怎麽殺的?”

“就是用拿給你們的那把刀。那把刀是家裏削甘蔗使的,我把它藏在衣服裏,直接去了魯克斌家,敲開了門。魯克斌問我來幹什麽,我拿起刀就朝他肚子捅過去,連捅了三刀,他就死了!”商盛開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凶狠,眼睛也有些發紅,聲音雖然低沉,卻鏗鏘有力。

隨後商盛開慢慢調整呼吸節奏,又陷入了沉默。

“你在院子裏殺的人?”

“對!”

“殺完之後呢?”

“殺完之後,我怕被人發現,就在院子裏找到一個麻袋,把他裝進麻袋裏了。”

“繼續說。”

“然後我就把麻袋運出了他家,又把門關好。”

“你把屍體藏到哪兒了?”

話音一落,商盛開的嘴角竟然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說啊。”孫小聖表現出有點兒煩躁的樣子。他知道商盛開雖然在供述殺人過程時表現得很帶勁,但他這種討好型人格弱點還是很明顯的,隻要你強勢起來,他立刻就會被打回原形。

但沒想到商盛開聽到孫小聖的話之後,隻是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後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他用一種比之前穩健許多的沉默來回應孫小聖的問話。

孫小聖抬高聲音:“哎,我問你話呢。你把屍體藏到哪兒了?”

“我把他碎了,扔了。”商盛開冷冷說道。

李出陽眉頭緊鎖:“什麽?你碎屍了?”

“是。他活該。”商盛開咬牙切齒。

“在哪裏碎的屍?”孫小聖調整了一個更為嚴正的坐姿,他沒想到這案子會有這麽重大的進展,還有碎屍拋屍這樣的惡性情節。

商盛開依舊不語。

“問你話呢!”

“這時候問屍塊在哪裏不是更為關鍵嗎?”商盛開突然露出了意味深長的一笑。

孫小聖頓覺匪夷所思:“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商盛開淡淡地回答。

李出陽瞪著他看了兩秒,重新提問:“那你把屍塊扔在哪裏了?”

商盛開氣定神閑:“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就告訴你們。”

孫小聖和李出陽沒想到一貫姿態低微的商盛開竟有如此套路,驚訝之餘,隻能先問他要提什麽要求。

“我要和牛紅豆離婚。”

9

“什麽烏七八糟的,這兩口子沒事吧?都這會兒了,還掐呢?”副支隊長王藝花眉頭緊皺,在辦公桌前一通吐槽。

對麵坐著的孫小聖、李出陽和劉洵卻覺得並不奇怪,此案大有玄機。

“咱們捋一下案件的時間線,就能發現一些問題。首先是牛紅豆先舉報了魯克斌殺人,隨後咱們發現了魯克斌失蹤,緊接著咱們發現魯克斌失蹤一事和商盛開‘假死’的時間段重合,然後咱們懷疑了商盛開,最後是商盛開頂不住壓力向咱們坦白。你們發現什麽了嗎?”孫小聖一氣嗬成。

王藝花眼睛一瞪:“這牛紅豆明著是舉報魯克斌,實際上舉報的是商盛開啊!”

劉洵覺得不可思議:“那她為什麽不直接舉報商盛開?她在顧慮什麽?”

李出陽沉吟道:“這確實是個問題。我猜很可能是這樣的:牛紅豆昨晚在離村前,還去找了魯克斌一趟。畢竟她說過,要找魯克斌攤牌,而魯克斌又一直不給她機會。”

“我明白了,”孫小聖很快跟上思路,“牛紅豆很可能在魯克斌那裏吃了閉門羹,但她知道魯克斌晚上一定會跑路,就躲在魯克斌家不遠處,等著魯克斌出來,沒想到她竟然看見已經蘇醒了的商盛開去了魯克斌家。”

花姐眉毛一挑:“接著呢?牛紅豆在門外偷看到自己老公手刃了情夫,然後轉移屍體?”

“不,”李出陽擺擺手,“恰恰相反,牛紅豆看見商盛開氣勢洶洶,說不定還看見了他手持凶器,她便知道不會有什麽好事,肯定一溜煙就跑了。這也能說明為什麽她都已經在村子裏待到了半夜,卻忽然去了鎮子上,又跑到了縣城。她害怕老公萬一真的起了殺心,幹掉魯克斌之後,再殺了自己。”

劉洵沉思了片刻,甚是認可:“有道理。殺人可能是一瞬間的事,但移屍、碎屍,再加上拋屍,至少是幾個小時的大工程,牛紅豆不可能全程偷看。而且如果她真的看到了這些細節,直接跟咱們講就可以了,沒必要再繞個大彎子,先去舉報魯克斌。”

孫小聖說:“嗯,她不直接舉報商盛開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方麵她確實沒看到商盛開殺人和後麵處理屍體的過程,沒有確實的證據;另一方麵她還要在村子裏繼續生活,一旦真的舉報自己的丈夫,那不僅兒子會恨死她,村民們也都會覺得她壞事做絕,唾沫星子都會把她淹死。畢竟這些都是她造的孽。”

大家分析,當晚牛紅豆跑了之後,肯定整宿都在琢磨商盛開和魯克斌之間會發生什麽。當時她的心情一定是極端複雜的,畢竟自己現在的處境非常狼狽。魯克斌已經不要她了,商盛開以後也不會給她好日子過,如果離婚的話兒子大概率也不會和她一起生活。所以她希望這兩個男人之間互相殘殺,不管誰死,另一個也肯定逃不掉警察的追捕。

兩個男人一起完蛋才符合她牛紅豆的最大利益。所以她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便回村去觀望情況。她沒想到的是,商盛開竟然謊稱自己早晨才蘇醒,而另一邊魯克斌已經消失無蹤,案發現場也被燒得一幹二淨。牛紅豆明白了,昨天晚上的那場交手,是商盛開贏了。

為了保全自己,又不至於最後落得個過於惡臭的名聲,她隻能率先揭發魯克斌,讓警察全力去找人,這樣才能牽出商盛開,不動聲色地讓昨晚那起凶殺案浮出水麵。

事實上牛紅豆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認定商盛開殺死了魯克斌。雖然猜測到大致如此,但她什麽證據也沒有。僅憑著自己看見商盛開進了魯家門好像也不能完全說明問題,紅口白牙地說出來,自己風險太大。所以她隻能賭一把,先把魯克斌的醜事抖摟出來,那樣就保險多了。如果魯克斌真被殺死了,商盛開就是重大作案嫌疑人;如果魯克斌沒死,她所舉報的內容也沒跑偏,畢竟她在這裏麵壓根就沒提商盛開的事。

結果就是她賭贏了。商盛開沒有頂住壓力,承認了。或者說,商盛開可能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視死如歸。他最後的要求就是離婚,這也是他到了這步田地後,唯一能給自己留有一絲顏麵的舉措。

“好狠的女人啊。”劉洵搖頭,完全無法把這樣強大的陰謀和那個柔弱清秀的農村婦女聯係到一起。

李出陽看著王藝花:“那現在怎麽辦?商盛開現在什麽也不交代了,說如果不滿足讓他跟牛紅豆離婚的訴求,他就永遠沉默下去。這樣咱們找不到屍體,案子沒辦法繼續往下破。”

劉洵撇嘴:“你跟他說,離婚也得等民政局開門啊,這大晚上的離哪門子婚。”

王藝花敲桌提示:“喂喂,你們要搞清楚,即使民政局開門,也不可能帶著這兩個人去領離婚證。這兩個人現在不能見麵。”

“他說他要寫一份離婚協議,讓牛紅豆簽字。然後他會在被逮捕之後,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讓法院判決離婚。”

“等到法院開庭審理他這個離婚案,他的這個殺人案沒準兒都判決了吧?服刑期間離婚的犯人倒是見過,但一般都是外麵家屬提起訴訟的居多,犯人方主動要求離的還真是少見。你們怎麽看?”王藝花看著眾人。

“如果不是死刑立即執行,這個婚他是離得成的。我覺得應該成全他。”場麵靜默兩秒後,孫小聖率先說道。因為他清晰地記得,商盛開在提出這個訴求之後,還說了一句很令他動容,甚至是心碎的話。

“請給我最後的尊嚴。”

淩晨兩點鍾,商盛開擬好了一份手寫的離婚協議。

協議主要包括以下幾個內容:第一,兩人即刻解除實際意義上的婚姻關係。第二,家中房屋糧田,歸兒子商京輝所有,牛紅豆享有使用權,沒有支配權。第三,商盛開和牛紅豆的共同存款交由牛紅豆打理,作為商京輝日後娶親生子所用。

孫小聖和李出陽看了看,內容並沒有什麽偏激不妥之處,也不存在什麽除離婚外的內容,在交給王藝花審核之後,拿給了牛紅豆閱覽。

牛紅豆此時還在候問室裏打盹,聽說來了一份什麽協議,完全沒搞懂是什麽意思。等她把惺忪的睡眼揉開了,才瞪著那上麵的內容深表困惑:“這啥意思?你們讓我離婚?”

孫小聖很冷漠地看著她,口氣寡淡:“你看清了,不是我們讓你離,是你老公擬的協議,他要跟你離婚。”

牛紅豆使勁眨著眼睛,嗓音都變調了:“他來這兒了?就為了跟我離婚?”

孫小聖將錯就錯地反問:“你覺得呢?”

牛紅豆收拾好有些慌亂的情緒,又掃了一遍紙上的內容:“簽了就是離婚了?”

“簽了,到時候他去法院起訴,財產分割什麽的,就依據這個,明白了嗎?”

牛紅豆一直愣神,短短工夫腦子裏好像處理了很多信息。然後她點了點頭:“明白了。我同意離婚。”

“再看看內容。”

“看過了,都可以。”

孫小聖遞給她一支筆:“那簽字吧。”

候問室沒有桌子,隻有兩排塑料椅子。牛紅豆接筆起身,把協議書放在塑料椅子上平整好,然後蹲下身子伏在椅子上,簽好了自己的名字。這姿勢看上去似乎有些令人心酸。但結合她簽署的內容,孫小聖又找不到什麽憐憫她的理由。

隨後牛紅豆把協議書和筆一起還給孫小聖,然後問道:“我什麽時候能走啊?”

孫小聖看了看她,覺得可笑又無奈:“你等著吧,你的事且捋不清楚呢。”

牛紅豆臉上出現一絲慌亂,低聲狡辯:“我又沒殺人。”

孫小聖沒理她,回到訊問室把協議書拿給商盛開看,商盛開隻是瞥了一下那紙上牛紅豆的簽名,就別過頭,跟刺眼似的再也不瞅一下。隨後他嘴唇微微有些顫抖地問孫小聖:“能把這張紙印一份,貼在我家的門上嗎?”

“你想幹什麽?”孫小聖下意識地反問,話出口了才感到還不如不問。

“我恨她!是她把我害成這樣……”商盛開前半句的狠辣,突然淹沒在後半句的哭腔當中。

“不行。”李出陽斬釘截鐵。

商盛開儼然失控一般,雙手使勁抓著自己的頭發,嗚咽起來。

孫小聖和李出陽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坐在桌前,無奈地看著這個似乎已經千瘡百孔的中年男人,釋放著自己長久壓抑的情緒。在這最後的悲鳴中,他們聽出了一種令人膽寒的絕望。這種絕望的猛烈之處在於,當你還來不及代入和評判它時,它就在有如末世一般的哭聲中,攻陷了你的所有心理建設,讓你也無法自拔起來。

他哭了半晌,眼睛腫了,嗓子啞了,鼻涕也流了出來。李出陽站起身來,給他倒了一杯水,又遞給他一些紙巾。李出陽能做的隻有這些。

“謝謝。”恢複了平靜的商盛開摘掉眼鏡,仔細地擦著眼睛。

孫小聖深深吐了口氣:“那咱們現在還是聊聊正題吧。你是怎麽處理屍體的?”

商盛開緩緩戴上眼鏡,重新審視著麵前這兩名年輕刑警。

“我困了,明天再說可以嗎?”

10

孫小聖和李出陽回了宿舍,兩人雖然躺在**,但都一夜未眠。

有幾個問題似乎沒搞清楚。李出陽首先提出,就商盛開目前的供述來看,他的作案過程還有幾點是說不通的。

首先就是移屍這個環節。商盛開如果後續有縝密的處理屍體的行為,必然會找到一個封閉的場所進行操作。這個場所肯定不會是魯克斌家裏。因為在淩晨三點鍾左右,魯克斌家裏就被柴誌順的小弟破門而入,還很可能被他們放了一把泄憤的火。所以在淩晨一點鍾到三點鍾,商盛開肯定已經把屍體轉移了。但他是怎樣悄無聲息,又比較順利地完成這種轉移行動的呢?

雖然魯克斌並不算人高馬大,但據旁人描述,他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體態中等,體重至少也有一百三四十斤。而商盛開不僅身子瘦弱,還是個跛腳,不太可能憑借一己之力運送屍體。他要麽有幫手,要麽借助了什麽工具,才能達到運屍的目的。

如果有幫手,這個人是誰?商京輝?

李出陽覺得不大可能。即使商京輝有這個能力,就身份來講,商盛開也絕不可能把他拖下水。從他擬的離婚協議來看,兒子在他心中是一等一重要的,如果為了複仇而把兒子變成幫凶,那他還不如不幹這件事。況且如果他真的拉上兒子去找魯克斌算賬,黃雀在後的牛紅豆絕不會是現在這種反應。除非她瘋了,連兒子的前途也不顧了,要一股腦地把他們都送進監獄。虎毒不食子,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商盛開轉移魯克斌的屍體,就一定借助了什麽工具。自行車?李出陽記得他家小院角落倒是停著一輛很小的自行車,但那車看起來是女式的,而且殘破得不行,運送一具成人屍體,似乎不大可能。

那會不會是三輪車或者手推車之類的農業運輸工具呢?但他們又沒在他家院子裏見到過這種東西。

除了運屍,孫小聖提出碎屍和拋屍環節也存在問題。

假設當晚商盛開能利用某種方式把魯克斌的屍體搬回自己家,那就說明這種方式在隱蔽性和功能性上都是切實可行的。有些殺人犯因為找不到往外運送和隱藏屍體的手段,才不得已把屍體碎成多塊,方便攜帶出現場,進行丟棄或掩埋。但商盛開麵臨的情況不同,在他殺害魯克斌後,魯克斌的仇家很快登了門,這中間可能隻有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商盛開不可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在案發現場進行碎屍。所以商盛開一定是在仇家上門之前,就成功向外轉移了屍體。那麽問題來了,既然他找到了轉移屍體的方法,大可直接將屍體處理掉,比如在野外埋掉,或者丟棄到山穀裏,為什麽還要費盡心力,冒著極大的風險,去做碎屍這麽一項複雜而艱巨的工作?

孫小聖雖然拋出了問題,但絞盡腦汁想了很久也沒有章程。最後他幹脆一頭倒在**,哈欠連天地說:“算了,別想了,明天一早說不定商盛開就全撂了。”

“你大爺,”李出陽嘟囔著,“把我說精神了,你倒困了。”

第二天一早,商盛開的狀態顯得不大對勁。孫小聖和李出陽坐在他對麵,明顯感覺到他比昨天更加恍惚和失神,本就滿肚子糟心事的他,似乎又受到了什麽打擊,整個人萎靡得幾乎要縮進地縫裏去了。

“給他打了早飯也不吃,也不喝水和上廁所,就這麽呆呆坐著,跟要圓寂了似的。”黑咪朝孫小聖聳肩。

孫小聖小聲問黑咪昨晚他是否接打了電話,或者從他們嘴裏得知了什麽消息。黑咪說,自從開了傳喚證之後,他們就把他的手機關閉並收走了,也從沒有跟他透露過破案的進展。實際上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什麽實質上的進展。

“昨兒晚上他在哪兒過的夜?”

“候問室裏。樊小超他們三個人看著呢。”

“不會跟牛紅豆關到一起去了吧?”

“當然沒有!兩人隔壁都不是,中間隔著好幾間屋呢。”

“他昨兒晚上睡覺了嗎?”

“三四點鍾的時候,靠著椅子睡了一會兒。”

孫小聖抬手看看表,發現此時剛剛早晨八點鍾,猜測商盛開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可能是睡眠不足、體力透支導致的。他有點兒不放心,讓人打來幾份早飯,又倒了一杯開水遞到商盛開的麵前。

商盛開喝了一小口水,卻不吃麵前的包子。孫小聖命令道:“吃!不吃低血糖怎麽辦!”

商盛開聲音小得像蚊子:“我真的不餓。我不習慣吃早飯的。”

孫小聖瞪著他:“你媳婦還說你最近在調養脾胃,趕緊吃,別回頭在我們這兒坐下什麽病,到時候我說不清。”

“我……”

李出陽嚼了兩口包子,想起什麽,問商盛開:“這是豬肉白菜餡兒的,不合你口味兒?”

商盛開縮著脖子:“啊,有素餡兒的嗎?”

“有。”李出陽趕緊招呼樊小超去食堂取。

孫小聖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你平時也吃素啊?”

“啊,也不是。”

李出陽小聲對孫小聖說:“估計是跟他媳婦一樣,信佛,今天是農曆十五。”

孫小聖皺眉道:“我說呢。”

三人用餐完畢,滿屋子都是包子味兒。訊問室的窗戶是封死的,孫小聖隻能起身打開空調換氣,然後看著呆坐在椅子上的商盛開,切入正題:“行了,離婚協議也簽了,也吃飽喝足了,現在能跟我們說說,你把屍體扔到哪兒了吧?”

商盛開想了想,在嘴唇沒怎麽動的情況下,發出了微弱的聲音:“你們昨天先問的是在哪兒碎的屍。”

商盛開瞟了瞟他們二人,垂下眼簾,有氣無力地道:“我不想說。”

“為什麽?”

商盛開不語。

孫小聖走到商盛開麵前,用手敲他麵前的小桌板:“喂喂,你好歹也是個老師,說話辦事這麽沒擔當?幹了這麽一票大事,都承認了,不交代清楚像話嗎?”

商盛開抬頭,盯著孫小聖:“怎麽不像話?我為什麽要交代清楚?”

“因為你自己說你殺了人,還交出了證據。”孫小聖一時氣急,差點兒說“既然不想交代你還承認什麽”。說實在的,這種已經認罪,但拒不配合取證工作的嫌疑人還真是少見。有的人要麽一條道走到黑咬死不認,要麽心理防線崩塌全盤招供,像這種說一半藏一半的,倒有點兒神經不正常的意思。

孫小聖轉念一想,商盛開也可能有另一番心思在裏麵。他知道自己死罪難逃,交代多少作案細節也是白搭。退一萬步講,即便他能夠全身而退,今後恐怕也走不出原來的陰影。他早就萬念俱灰了。說不定在走進公安局的那一刻,他就沒想著再活著回去。他超脫了,把伏法當作涅槃了。他已經一無所有,所以也就無畏於萬劫不複。

但他們這裏可難辦了。空有他的一堂承認殺人的筆錄,和一把尚未經過技術確認的單刃刀,不僅無法給他定罪,案子也結不了。

孫小聖有點兒火上房似的瞅著他,眉頭皺得很緊。

“嘿,你不說話算怎麽回事?不說話這事就過得去嗎?”

商盛開兀自不語。

“想想你的兒子。他還年輕……”

商盛開突然抬頭叫嚷:“你別提京輝!這事和他有什麽關係!”

孫小聖也提高嗓門:“當然有關係!父親是殺人犯,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別人會怎樣看待他?你作為父親,該給他的給不了,卻在他剛剛步入社會的時候,做了這種隻解一時之憤的事,這隻能說明你極度自私,而且,”孫小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打出了最後一張牌,“還極度懦弱。”

“我怎麽懦弱了?”商盛開的眼裏閃過一絲動搖。

“因為你害怕麵對自己做出的這件事。你作案時隻是一時衝動,那時的你根本不是你自己,你本質上,依然是現在這個懦弱的你。”孫小聖毫不留情地用手指著他的胸口,“所以你害怕回到分屍的那個場景,害怕再走到你拋屍的那個情境中,害怕再次看到你親手切下的每一塊屍塊。你害怕它們,不光是因為它們會給你帶來恐懼,最重要的是,它們還會讓你聯想到曾經的恥辱,無論你怎麽做,那些恥辱都不可能消除……”

商盛開突然一把將小桌板上的水杯和餐盒掀翻,兩眼通紅地大聲咆哮道:“你胡說!放屁!你給我閉嘴……”

“你在我們這兒越是執拗,越是強硬,就越體現出你對魯克斌的恐懼。你到死都害怕他。你一輩子都擺脫不了他!”孫小聖把這些重似千斤的話,一句句送到他心裏。

商盛開眼睛圓瞪,胸口像鼓風機一樣起起伏伏。

孫小聖看著對方的反應,笑了。隨後他帶著一臉蔑視,把目光投向李出陽。

李出陽沒說話,心裏有些佩服孫小聖在訊問上的有的放矢。孫小聖可以嚴厲甚至刻薄,可以憤怒甚至暴躁,但那都是他在作戰中的策略,他自身並沒有受到什麽幹擾。而且他很清楚對方的痛點和癢癢肉,懂得運用安撫和刺激的手段進行彈壓。他李出陽在這方麵就不大行,雖然思維邏輯清晰,卻無法在短時間內撼動人的內心。

商盛開此刻雙手攥拳,頭低低地埋了下去。他又開始一言不發。

李出陽開口說道:“喂,像個男人一樣好嗎?敢做不敢當?”

商盛開毫不介意,甚至還微微冷笑了一下。此後不論孫小聖和李出陽怎樣說,他都好像是參透了這種激將套路一樣,愣是不吐一字。

膠著了一會兒,雙方都筋疲力盡。孫小聖忽然想到什麽,朝李出陽使了一個眼色。李出陽會意,隨後說道:“我覺得咱們還是別問了。”

“怎麽了?”

“這事不是他做的。”李出陽一語道破。

孫小聖重新審視了一下故作鎮定的商盛開,很是玩味地說了一句:“也是啊,如果不是自己做的,當然什麽也交代不出了。”

商盛開的臉色又變得不太好看了,仍舊不語。

孫小聖坐在椅子上氣定神閑,如同聊家常一樣徐徐說道:“商盛開,這是在公安機關,說什麽都要負法律責任的。不能因為死者是你憎恨的人,是令你屈辱和顏麵盡失的人,你就把殺他的罪名攬到自己頭上來。這樣以前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也未必會因此對你改變看法。即使改變了,你覺得值嗎?”

他淡淡說完,果然發現商盛開整張臉都拉長了許多。

“其實想想也能猜到,你忍了這麽些年,怎麽會突然在前天晚上爆發了?這於情於理都不通啊。而且你能把屍體運出去,為什麽還要費那麽大力氣碎屍?這顯然也不正常。所以你別再演了,你不是凶手,你也不具備作為一個凶手應有的能力。”

孫小聖笑了。這個笑容終於擊中了商盛開。

“是我殺了他。我可以發毒誓!”

“發誓沒用,”李出陽絲毫不以為意,“如果要證明確實是你殺的,就告訴我們你作案的細節,以及屍體所在之處。”

“幹什麽?”

“你們不是要找分屍的現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