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境追凶3

9

許主任告訴他們二人,這塊地是阮崇剛十年前向當地鎮政府租的,租期為二十年,當時這裏還是一片純粹的荒地,而且政府對個體辦廠有扶持政策,所以租金並不貴。阮崇剛賣了自己一套市區的樓房,又找關係向銀行貸了一些錢,再加上之前東拚西湊的一些借款,總算辦起了這個廠子。雖然近年來廠子效益實在不好,已經到了瀕臨倒閉的地步,但這塊地皮因為臨近開發區,有一定的升值潛力,所以一些人想把廠子低價盤下來,等到日後有拆遷的機會時,能夠撈一筆動遷費和安置費。

“這都是些什麽人?”

“什麽人都有啊,三教九流,有個體戶、企業家、物資回收公司,還有這方麵的中介。說是盤廠子,其實還不是看上了這塊地皮背後的價值。”

許主任猜,這些人收購廠子後,要麽接手經營,要麽遣散空置。雖然廠子效益不行,但生產線是完備的,還值一些錢。更何況還有中介說會轉賣給大型企業,總之怎麽說的都有,但這些方案從來沒被阮崇剛接受過。

“阮崇剛是不是想自己等著拆遷,然後賺這筆錢呀?”孫小聖說。

“唉,你說得簡單,看看現在廠子這狀況,哪能挨到那一天呀。”許主任搖頭歎氣。

“賣了也比強撐著好吧?他為什麽不接受?”李出陽問。

“咱們進去說吧。”許主任側目看看周圍,怕更多內情被未散去的債主聽見,便打開廠子大門,帶著李出陽他們走進鋼管廠。

鋼管廠確實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裏麵一片破敗,院裏隨處可見各種垃圾廢物,四處還散放著一些生鏽的鋼管和工具。遠處是車間和廠房,還有一些被雪覆蓋的大小土堆和廢舊機床,以及周圍幾輛歪歪扭扭停著的貨車,和一輛尼桑牌小轎車。小轎車應該就是阮崇剛的,李出陽又叫來小保安,找到了阮崇剛案發當晚駕駛的貨車。

孫小聖和李出陽一邊在貨車和小轎車裏外檢查,一邊聽許主任繼續介紹情況。

“這事就說來話長了。據說阮廠長在辦這個廠子之前,還辦過一個廠子。那個廠子當時辦得風生水起,他還獲得過咱們當地的好多榮譽稱號,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廠子忽然就倒了。所以阮廠長心裏一直就有個結,想要東山再起,就辦了這個廠子。沒想到時代不同了,他的經營方式也慢慢跟不上社會的節奏,就一直虧損。他就拆東牆補西牆地找錢填窟窿,雖然廠子能勉強撐著,可根本就不賺錢,隻有我知道,他跟打水漂似的往裏麵扔了多少錢。但是沒辦法呀,人老了就越來越固執,他就是不認這個命,非要強撐著,覺得說不定哪一天還能起死回生,讓他回到以前那個風光的時候。”許主任歎著氣說。

“這段時間,您發現阮廠長有什麽反常的舉動嗎?”孫小聖從貨車的駕駛室跳出來,邊摘手套邊問。

“反常嘛……他之前身體不太好,好像生了什麽病,但也不跟我們細說,後來又說治好了,沒事了。別的,就是有時候也會為了賣不賣廠子的事煩心。有時候我也看他挺糾結的,他歲數大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我猜他有時候也動搖過。因為有些人開出的條件確實很優厚,他不可能不動心呀。但他這個人就是太要強了,總覺得自己這麽多年的心血,最後沒個說法就賣了,不甘心。”

“那有什麽比較奇怪的人找過他嗎?”李出陽在尼桑車後座上探出頭問。

“奇怪的人,”許主任站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中間,仔細琢磨著這個詞,“要說奇怪,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就是最近有個買主總是找他。那個人挺怪的,好像和阮廠長以前就認識。每次他一來,阮廠長就特別不歡迎,不像見到其他買主似的,還客氣寒暄幾句。見到這個人,阮廠長每次幹脆就是黑著臉讓他走,後來幹脆囑咐門口保安不讓他進來。”許主任納悶地說。

孫小聖和李出陽對視了一眼,問:“是因為這個人開的條件不夠好?”

“不,為什麽我說奇怪,就在這裏。有一次我去廠長辦公室,在門口無意間聽見幾句他和廠長說的話。這個人開的條件非常高,幾乎是所有買主裏麵出價最高的。當時我知道這個開價後,特別吃驚,覺得這回肯定就把廠長拿下了。沒想到最後廠長是那種反應,真是太奇怪了。”許主任一頭霧水地說。

“也就是說,阮廠長麵對這個最優厚的條件,反而非常抵觸?”

“是的。而且這個人三番五次來找,好像還比任何一個買主都殷勤。”許主任答道。

“您有這個人的聯係方式嗎?”孫小聖問。

許主任搖搖頭:“沒有,好像我們廠長就故意沒留他的聯係方式,所以他才每次都親自登門來找廠長。”

“那你知道他叫什麽嗎?”

“不知道。”

“他是個人,還是代表公司來的?”

“不知道,有可能有掛靠的公司,也有可能就是個人買家。這些人都隻和我們廠長對接。”

李出陽從車裏出來,認真想了想,覺得這裏麵很有文章。一個屢次來找阮崇剛的神秘人物,似乎還是他的老相識。但阮崇剛非常抵觸這個人,簡直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那這個人到底是什麽來曆呢?最後會不會就是這個人,把阮崇剛約到了離廠子不遠的六公口,然後又和他發生衝突,把他殺害並埋掉?但阮崇剛中途有個換車的行為,並且告訴保安自己想去玉川。如果阮崇剛隻是到不遠處的六公口赴約,他是沒有必要換車的。那他會不會本身就是想去玉川,半路上遇到了這個神秘人?

可這輛貨車又是在什麽情況下被開回廠裏的呢?

李出陽和孫小聖一時都沒有頭緒,隻能先給技術隊打了電話,讓他們過來給兩輛車進行一下痕跡檢驗。隨後孫小聖問許主任:“您有空沒有?能不能和那個保安一起,跟這個李警官去我們隊裏做個筆錄,然後給那個買主畫個像?”

還沒等許主任回話,李出陽就反問孫小聖:“你不跟我回隊裏啊?”

孫小聖說:“我不回去了。我去醫院。”然後他又衝許主任說,“對了,還有,今天咱們之間的對話,不要跟任何人說。”

許主任和小保安跟著李出陽等人回到隊裏,做了兩份非常詳細的筆錄,許主任又配合著專業人員,給那個神秘的買主畫了一幅頭像。從畫像上看,這個人大概五十歲,短發圓臉,其貌不揚,並沒什麽很顯著的特征。

李出陽讓人把這畫像印了幾份,以備日後做訪問用。然後他又把其中一份貼在組裏分析案情的白板上,和上麵阮崇剛的頭像連上了一個帶有問號的箭頭。他還特意讓孫小聖從阮嵐嵐的朋友圈裏找出一張阮嵐嵐小時候的照片貼在阮嵐嵐頭像附近,準備在那裏標注日後調查出來的阮嵐嵐幼年時候行動軌跡的要點。

那張照片上阮嵐嵐不過十五六歲,應該還是初中的年紀。照片上阮嵐嵐紮著馬尾辮,戴著一個挺漂亮的攢珠蝴蝶發卡,顯得單純而又俏皮。其實李出陽是想要一張她更幼年時的照片,但無奈孫小聖翻了半天阮嵐嵐的朋友圈,隻發現這一張舊照。

李出陽獨自在辦公室裏對著白板上錯綜複雜的分析圖出神,連訂的外賣到了都顧不上吃。好不容易被王木一等人拉著一起吃飯了,蘇玉甫又風塵仆仆地進來匯報消息。

“剛才文保處那邊傳來消息,文保處民警順著對講機這條線索查下去,說在六公口那個墓坑他們又有了些新發現。那個墓基本能確認是個明代統一規格的僉事墓,這是個五品官職,不算大官,所以墓製規格不高,隻有一個不深的墓室和少數陪葬品,不過這墓已經被盜過了,從……”蘇玉甫拿起筆記本翻找記錄,“哦,說是在墓坑的東西部位,發現了一個近期剛剛被填埋的盜洞。”

“有盜洞?”李出陽停住咀嚼,“是什麽樣的盜洞?”

“他們說是用咱們本地盜墓賊慣用的橫向炸藥炸開的盜洞。文保處民警已經根據盜洞四周的炸藥殘留物和那個遺落下來的對講機進行了排查。那個對講機據說和普通對講機不大一樣,不需要手動按鍵說話,打開電源就能始終處於通話狀態,這種對講機一般用於重大工程或者高危作業,市麵上比較少見,所以相對好查一些。他們通過查詢對講機廠家和銷售渠道,已經基本劃定了一個大致的嫌疑人範圍,可能很快會有結果。”

李出陽聽罷,抓起可樂瓶子喝了一口,問道:“還有一個問題需要你給我確認一下,那個填埋盜洞的土,是砂質土還是黏質土?”

“好嘞。”

“先吃飯吧。”

蘇玉甫剛坐下沒多久,隔壁探組的探長劉洵又推門進來了。李出陽趕緊招呼道:“怎麽著劉探長,大中午的過來有什麽指示?”

劉洵看著大家夥聚在桌子周圍狼吞虎咽地扒盒飯,嘖嘖地感歎:“明明可以在三亞海邊吹著海風吃龍蝦,卻留在這冰天雪地的辦公室裏吃外賣,這得多麽敬業呀。”

“是啊,我也沒想到啊,”李出陽不由得自嘲,“一開始以為就是個鄰裏糾紛傷害案,二十四小時就能送人了,沒想到拔起蘿卜帶出泥,沒完沒了了。”

“孫小聖呢?”

“去醫院給報案人做筆錄了。”

“哦,聽說你們那事主,是那個‘梣樹園’的大V?我看過她的專訪呢,那女的長得還挺漂亮的。”

“什麽大V,就一寫手。你那邊呢?磚窯藏屍案查得怎麽樣了?”

“沒什麽思路,無名屍,就知道是被勒死的,其餘的都是些指向性不強的線索。小白他們在周圍調查走訪好幾天了,都快臉盲症了。”劉洵哈著腰邊說邊往黑咪碗裏看,黑咪邀他同吃他又拒絕。

“對了,我過來是告訴你個事,估計這事就值一頓飯,”劉洵看著李出陽,“剛才我去技術隊拿報告,是吳良睿托我告訴你的,他還讓你過去一趟呢。”

“什麽事,你說說,要真是關鍵性的檢驗證據,請客沒問題。”

“你說的啊!他說了,你們那個案子埋屍地點附近提取的煙頭的檢驗結果出來了,經過唾液DNA比對,那個煙頭屬於一個叫什麽劉雨澤的人。他們正在做報告呢。”

話音未落,王木一、黑咪等人均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朝劉洵投去了驚詫的目光。

李出陽臉上並無異狀,平靜地端著飯盒朝劉洵點頭:“行,我知道了,謝謝劉隊啊。”然後又跟眾組員說道:“先吃飯。”

劉洵做了個小意思的手勢,然後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處,他順勢瞥了一眼就立在門邊的那個用來分析案情的白板,雖然腳步未停,但他的動作明顯僵了一下。然後他半回頭地瞥了一眼身後狼吞虎咽的孫小聖探組眾人,快步走出了辦公室。

吃完飯後,李出陽把組員們分成了兩組:一組是王木一和黑咪,去走訪一些阮嵐嵐學生時代不同時期的同窗;另一組是燦燦姐和樊小超,去尋找一些阮崇剛老工廠的原工人。兩組人在調查訪問阮嵐嵐及其家庭情況的同時,還要向被訪問者展示那個神秘人的畫像,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知道內情的人。

大家散去後,辦公室裏隻剩下李出陽和蘇玉甫。蘇玉甫問李出陽:“既然檢驗結果確認埋屍地附近提取的煙頭是劉雨澤的,案子不就破了嗎?劉雨澤因為鄰裏糾紛,先去工廠裏把阮崇剛找出來,然後在六公口把他殺掉埋屍,隨後又快馬加鞭地回到小火垡村把高玉榮幹掉了,這不是證據鏈都齊全了嗎?還費勁去找那個神秘人幹什麽?”

李出陽不置可否,隻是說:“你先跟文保處聯係,我去一下技術隊。”

在技術隊,副隊長吳良睿首先告訴李出陽,兩輛車的痕檢也剛剛完成。尼桑車內的使用痕跡基本屬於阮崇剛一人,沒有發現可疑物或者**殘留;而貨車駕駛室裏則提取到了一些沙子,除此之外,方向盤上也發現了很多散亂的指紋和掌紋,應該是車輛的不同使用人留下的,這也符合公共用車的特點。吳良睿還讓人對貨車駕駛室進行了魯米諾檢驗,發現主駕駛座位處和裝卸閘處有發光反應。

“就是說貨車駕駛室裏有血跡?”李出陽眼裏放光。

“別高興得太早,”吳良睿反應平平,“我和廠子裏的保安確認過,他們前兩天洗過車,這個駕駛室用一種含有次氯酸的洗滌劑清洗過。次氯酸是含氧酸,也能讓魯米諾發光,所以不排除是車裏還沒揮發幹淨的這種東西影響了測試。”

李出陽有點兒失望,吳良睿則笑道:“讓你更失望的還在後麵哪。”說著他拿出在埋屍地點拍攝的幾張檢材照片,告訴他,那兩個煙頭作為證物,也存在一些問題。

與其說是問題,不如說是不確定因素。首先,因為案發之後現場驟然降雪,技術隊除了這兩個煙頭,並沒發現其他的可疑痕跡,這兩個煙頭的證據就是相對單一的,起碼無法還原凶手的作案軌跡;其次,就是很重要的一點,這兩個煙頭並不是在原始積雪下提取的,而是在埋屍地旁的雪堆裏發現的。也就是說,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尚不明確這兩個煙頭是何時出現在案發地的。

“你的意思是說,煙頭有可能是後被人放到現場的?”李出陽問。

“我可沒這麽說,”胖隊長吳良睿搖頭晃腦,“我的意思是,這個煙頭我不能完全確認是下雪之前就留在現場的。因為現場的雪被你們鏟過,煙頭上麵並沒有覆蓋最初的積雪。”

李出陽愣了兩秒神,自言自語地沉吟道:“難道是阮嵐嵐放的?”

10

阮嵐嵐從噩夢中驚醒,醒來時護工在不遠的一側有些驚恐地看著她,身邊的母親還是了無生氣地躺著,監護設備發出“嘀嘀”的運轉聲。

“孫小聖呢?”阮嵐嵐問護工。

“哦,他剛才出去了,說一會兒就回來,是不是買吃的去了?”護工說。

一會兒孫小聖推門進來,阮嵐嵐見其兩手空空,問他幹什麽去了。孫小聖說出去透了透氣,屋裏太憋悶了,還問她餓不餓,用不用點點兒東西吃。

阮嵐嵐說不餓,又說讓他也陪她出去走走。

兩人走在醫院院內的大甬道上,半天都沒找到什麽正經話題。孫小聖問她冷不冷,她說不冷。孫小聖又問她要不去地下一層的食堂吃點兒東西,她說吃不下去。

甬道兩旁有巨大的鬆樹,上麵堆積著連片的積雪。有時候一陣風吹過,浮雪會撲麵而來。孫小聖雖然感到些許涼意,但又覺得這個場景挺浪漫。於是他故意不再說什麽,隻是陪著她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遛著。他們如果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說不定在哪個角落或者拐彎處,忽然就發現春暖花開了呢。

過了一會兒,倒是阮嵐嵐自己先開了腔:“孫小聖,你爸爸媽媽現在還上著班呢嗎?”

孫小聖說:“哦,我爸還上著,我媽早就退休了。我媽比較懶,適合當領導,自己不幹光指揮別人,所以就提前回家了。”

“你爸爸上班辛苦嗎?”

“不辛苦,現在也是混日子了。”

“今天在廠門口,真把我嚇壞了。不知道我不在時,他被這些人追債追到什麽程度呢!沒想到他這些年這麽難。”

“他從來沒跟你說過廠子裏的事嗎?”

“提到過一些,但我真的沒想到有這麽嚴重。”

孫小聖想了想,問她:“嵐嵐,有個事情,我不知道能不能問。”

“你說吧。”

孫小聖又想了半天措辭,才開口:“嗯,就是你父親辦廠這些年這麽困難,他管你要過錢嗎?”

阮嵐嵐明顯反應了一下,然後目視前方,很淡定地答道:“沒有。我爸是個很要強的人,他不可能要我接濟。”

孫小聖點了點頭,沒有再深究。不過他心中生起了一股疑惑:阮嵐嵐雖說一直遭受非議,但不可否認的是收入也相當不菲。新聞上講她接一篇軟文就有幾十萬的入賬,哪怕是有誇大的成分,但也能窺斑見豹。可是現在阮崇剛夫婦的生活狀態,完全就是普通家庭的水平,甚至如果算上負債累累的工廠,他們都算舉步維艱了。阮嵐嵐看上去和父母感情不淺,又怎麽可能不拉他們一把呢?

見孫小聖若有所思,阮嵐嵐又問道:“今天上午我回到醫院後等了你半天,是不是去我爸廠裏調查了?有什麽進展嗎?”

孫小聖說:“啊,有進展。廠裏有人告訴我們,最近總有一個人想要盤下你爸的工廠,這個人似乎也是你爸的老相識,但你爸似乎很抵觸他。我們覺得這個人很可疑,但這個人很神秘,沒有留下姓名。好在我們通過員工的描述給他畫了畫像。”

阮嵐嵐問:“可是就一張畫像而已,能找到這個人嗎?”

“試試吧,多走訪走訪,看看工商界有沒有這號人物,如果有,就能找到聯係方式了。”

“那如果這個人不接電話呢?”

“我們可以找技偵部門監測他的手機號,隻要他一開機,我們就能通過信號碰撞,鎖定這個人的大概活動範圍。”

“那太好了,”阮嵐嵐笑道,“就像電視劇裏演的一樣。”

“是啊。”孫小聖說。

“對了,”阮嵐嵐又問,“早上我接到你們法醫中心的電話,說他們已經做完了相關工作,可以把我父親的遺體領回去了。下午你可以跟我去一趟殯儀館嗎?我想從那邊租一輛靈車去法醫中心把我爸接回來,然後給他選個好墓地。”

“沒問題。”

事實上查找那個神秘人比孫小聖描述的要困難得多。找過阮崇剛的各種買家很多,都是單獨與他進行對接的,他也沒留下什麽記錄,所以想一一查起幾乎是無望的。不過燦燦姐和樊小超那裏取得了一定的突破。他們通過本市的工商局查到了阮崇剛以前工廠的一些信息,然後又通過不斷走訪,接觸了幾個曾經在阮崇剛老工廠工作的員工。隻是那些員工多已年過半百,對他們手中的這張畫像都看得雲裏霧裏。

燦燦姐一想也是,阮崇剛早先的工廠,至少是十幾二十幾年前的事了,就算老員工們早先見過這個神秘人,也是時過境遷,不大能認得出了,更何況畫像上的人麵貌也發生了變化,能讓人一眼認出的概率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於是燦燦姐就提示他們:這個人很可能與阮崇剛有著極大的矛盾。

這麽一說,其中有兩個老員工似乎都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們告訴燦燦姐,阮崇剛是個很好的人,非常體貼下屬尊重工人,幾乎從不樹敵。這麽些年,從沒聽說過他跟誰結過仇,但有一個人例外,而且是非常極端的例外。

“哦?是什麽人物?”燦燦姐趕緊拿起筆認真記了起來。

老員工說,他記得原來他們廠有一個勞務工,小夥子那時候二十七八歲,是車間流水線上的矯直上料工。矯直上料是鋼管生產過程中的一道程序,對他這種操作工人來說,並沒什麽技術性,隻是需要盯住經過了超聲波檢測和機械擴徑的鋼管半成品經過傳送帶,然後能順利進入矯直設備就可以。鋼管半成品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從翻料器上翻出來,每次就出來一根,但有一天不知道怎麽回事,一下翻出兩根來。小夥子發現後,馬上用手去挪動外側的鋼管,想把外側的管子推下去,但鋼管半成品剛剛退火之後還存在一定彎度,結果他右手就被這根管子擠在鋼管托輥上,好幾根手指都骨折了。

雖然這是一起生產事故,但責任其實絕大部分在小夥子自己身上。因為鋼管生產的安全規程上有明確規定,不管出現什麽情況,都不允許直接用手去拖拽傳送帶上的鋼管。即便是他不得不去用手拖拽鋼管,也應該在下手前先關掉傳送帶。

雖然小夥子嚴重違反了操作流程,但好心的阮崇剛還是親自帶他去評了傷殘,後按工傷的標準,給他報銷了所有醫藥費,還給了一筆賠償金,並且讓他好好養傷,承諾不會跟他解除合同。

但沒想到傷雖然養好了,但小夥子的手還是留下了不可逆的機能性損傷,不能從事體力勞動了。他文化水平不高,廠辦進不去,又無法勝任會計一類的崗位,就成了廠裏很尷尬的閑工,拿不到什麽績效,也賺不到加班費,後來他一生氣,就辭職了。

辭職之後,他就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了。好在這小夥子似乎早就和家裏斷絕關係了,所以無親無故,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於是就放縱了一段時間,據說天天除了酗酒就是耍錢,坐吃山空揮霍無度,很快就一貧如洗了。成了窮光蛋之後,他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了阮崇剛的住處,三天兩頭過去找阮崇剛。一開始說得好聽,說自己殘廢了,山窮水盡了,求阮崇剛可憐可憐他,借點兒錢給他。

阮崇剛借了他幾回,後來發現此人完全就是貪得無厭的無恥之徒,等他再來討錢時就嚴詞拒絕了他。但小夥子不肯善罷甘休,堅持認為自己到了今天這步田地都是阮崇剛害的,好長時間,他都不斷上門騷擾阮崇剛,而且采取了很多極端的手段,比如在他家門口貼大字報,咒罵阮崇剛是資本家,貪汙腐敗,還到鎮上、縣裏去上訪,或者幹脆就在阮崇剛回家的路上堵他,說他欠債不還,等等。阮崇剛足足被騷擾了十年,最後實在沒辦法,和他達成了一筆價格不菲的補償協議,然後把廠子也關了,舉家搬走了。

真是一個令人唏噓的商業故事。怪不得阮崇剛對於自己的工廠有如此感情呢,是因為他有太多的遺憾想要彌補。曾經滄海難為水,哪怕如今再累再難,他還有什麽不能承受的呢?

燦燦姐咬著筆:“您還記得您說的這個小夥子,哦,當時的小夥子,叫什麽名字嗎?”

“叫,”老工人仰頭深思,好久才說,“哦,想到了,叫申哲!要不是他這姓挺奇怪的,我可能真就忘了!”

“申哲。”樊小超重複著這個名字,心想按年齡推算,這個申哲現在應該也是五十歲左右,那畫像上這個人會不會就是現在的申哲呢?他如果現在就職於物資公司,那麽以他和阮崇剛的孽緣,不管他如何給阮崇剛開高價,阮崇剛應該也是不會領情的吧!

於是樊小超又重新把畫像擺到老員工麵前,讓老員工好好辨認一下是不是申哲。

老員工又眯著眼睛仔細認了認:“唉!這我也說不太好了,有那麽點兒像,但也像不到哪兒去,再說又過了這麽多年,我實在沒法確定啊。我之前是管焊接的,跟他都不在一個車間,所以也就是幾麵之緣。他是二號車間的,也就是後期加工車間的,你得找那個車間的工人去問呀。”

“那當時的二號車間您現在還有認識的人嗎?”

“有是有,我在那個車間認識一個衝洗工,當時一起打過牌,叫王強,江西人,不過在他離職後也沒聯係過了。”

“這個王強,長什麽樣子您還記得嗎?”

老工人搖搖頭:“時間太久啦,我隻對他們當年的樣子稍稍有點兒印象,而且這個王強在我們廠待的時間更短。他跟申哲是一同入廠的,申哲在廠裏幹了七八年吧,王強可能幹了三四年就走了。他們這種外地工人,流動性都比較大,肯定是哪裏掙得多就去哪裏嘛。”

樊小超認真地記下名字,又問:“您說的這個王強跟申哲認識嗎?”

“認識,他倆當時還挺熟的,因為都不是本地人,家裏也沒什麽親戚了,所以走得挺近的,我有一次中午找王強打牌,還在他宿舍見過申哲呢。”

老員工這邊對於畫像的辨認模棱兩可,隻能說有比較大的可能性指向曾經和阮崇剛有勞務糾紛的申哲。可他對申哲的情況掌握得也非常有限,甚至連他祖籍哪裏都說不清。雖然信息量不算大,但這已經是老員工被訪問者裏給出最多線索的人了。有些老工人甚至連阮崇剛是誰都不記得了。

所以現在隻能試著去找那個王強,但願他還能認出自己當年的工友。但樊小超根據全國公安信息網查詢,五十歲左右叫王強的江西人有上千個,這還不包括進行過戶口遷移的人。樊小超抓著頭發問李出陽:“憑著這一千多張證件照,讓那老工人來一個個辨認,也不太靠譜吧?”

李出陽坐在桌子上想了一會兒,說:“不用,你先把老員工說的這些內容錄成電子文檔。”然後他看了看王木一,“說說你那邊的成果。”

王木一說自己根據阮嵐嵐的個人檔案,找到了她在古城就讀的小學,然後聯絡到了其中一名還在職的教過阮嵐嵐的老師。老師憑借記憶,提供了一個當年和阮嵐嵐走得很近的女生的信息,王木一通過一些查詢,訪問到了這名女生。其實是兩名,還有一名是被這位同學約過來的。這名女生說,自己是個刑偵迷,對警方對自己的詢問非常重視,興奮之餘,又怕自己說的內容有什麽紕漏,便叫了一個多年來保持聯係的老同學陪著她一起,兩人還可以互相打補丁。

王木一當然歡迎,還說請她們喝下午茶,沒想到這兩人都是資深吃貨,一下午幹掉四杯卡布奇諾和兩大盤華夫餅。

相對阮崇剛老工廠的老員工有些含混不清的說辭,這兩個姑娘的信息發散而又豐富,兩人的各種發揮和想象,都快能給阮嵐嵐寫一部編年史了。她們說自己和阮嵐嵐小學做了六年同學,知道阮嵐嵐小時候家裏是辦工廠的,有個能幹的老爸和賢惠的老媽。

“等一下,賢惠?她說的是高玉榮嗎?”李出陽問。

“是的,她們說小學時去阮嵐嵐家玩過,都見過高玉榮,而且對高玉榮評價非常高,說她又漂亮又溫柔。”

“這和現在高玉榮鄰居們對她的評價不大一樣啊。難道說當年是裝的?還是更年期的原因?”燦燦姐皺著眉頭聳肩。

“哦,不過她們也說,高玉榮當時看上去就比她們的父母歲數要大一些。”

“對,高玉榮現在六十二歲,是三十六歲生的阮嵐嵐,在當時可絕對算是晚育了。”李出陽邊在白板上阮嵐嵐那張幼年照片旁記錄邊說。王木一又說,雖然高玉榮在阮嵐嵐小學同學那裏得到了極高的評價,但大家似乎從沒見過阮嵐嵐的父親阮崇剛,平時幾乎也見不到他來接女兒下學。

李出陽在白板上唰唰寫著,頭也沒回:“接著說。”

“後來這兩個女生說,過了一陣,聽說阮嵐嵐家出了事。好像是有個工人鬧了事故,一直在跟他們家索賠。這事鬧了好久,一直到她們小學畢業都沒解決呢。”王木一看著小本本說。

“就是申哲唄,”燦燦姐問,“那兩個女生見過申哲嗎?”

那兩個姑娘告訴王木一,雖然不知道那個勒索阮嵐嵐他們家的工人是誰,但確實看到過一個可疑人物跟蹤過阮嵐嵐。因為阮嵐嵐並不是每天都由母親來接,有時候也和同學結伴回家。兩個姑娘描述,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不止一次在阮嵐嵐放學的路上出現過。當時那兩個姑娘和阮嵐嵐下學同路,所以她們都對那個男人有印象。

“阮嵐嵐對此有什麽反應?”

“害怕得不行,每次都躲得遠遠的,但同學們問她,她又什麽都不說。有一次高玉榮接阮嵐嵐下學,也見過那個男人,高玉榮還大聲嗬斥不讓他靠近阮嵐嵐,好像兩個人有很大仇恨似的。所以我猜,這個男人應該就是當年和阮家鬧翻的工人,就是那個叫申哲的人。”王木一說。

“嗯,有可能,老工人告訴我們,當年申哲找阮家鬧,無所不用其極,估計還試圖綁架阮嵐嵐來著,最起碼是想虛張聲勢一下,借此嚇唬和威逼阮崇剛。”樊小超錄完電子文檔,跳到王木一身邊來。

“而且,”王木一興奮地抬高聲音,“當我把這個神秘人的畫像拿給兩個女生看時,她們基本能確認這就是曾經在放學路上跟蹤阮嵐嵐的人。”王木一合上本子。

“過了這麽些年,這兩人還能憑這畫像認出來?”

“對,她們確定。說這個人當年也給自己留下了心理上的陰影,所以有把握認出他來。”

“就是申哲——”李出陽在神秘人的頭像旁邊寫上這個名字。

現在能確定這個經常被阮崇剛拒之門外的買主就是申哲。也就是說,申哲具有重大的謀殺阮崇剛的嫌疑。但是去哪裏找申哲呢?樊小超在人口信息網上進行了篩查,發現很多人的證件照都不是近照,與畫像對比起來非常困難。王木一在本市公安信息網信息檢索這個名字,也並未發現有符合條件的人辦理過居住證,或者入住酒店旅館之類的記錄。

而且現在的重中之重除了找到這個申哲,還必須弄清楚他和阮嵐嵐的關係。因為阮嵐嵐最初一定是從申哲那裏知道的父親的葬身之地,那麽這兩個人之間,就必然直接或者間接地存在聯係。

但是一個是討債長工,一個是東家小姐,不僅存在著二十多歲的年齡差,時間線還拉得這麽長,這兩個人之間能有什麽詭異的關聯呢?

李出陽把申哲畫像和阮嵐嵐的照片連上一條線,中間畫了個大大的問號。

會開到一半,蘇玉甫接了一個電話,然後跟李出陽匯報消息:“文保處的民警專門讓他們技術隊去現場看了一下,當時填盜洞的土,是黏質土,和周圍的土壤沒有區別。”

李出陽從白板前走到了椅子邊,半躺在椅子上開始出神:“黏質土……那埋阮崇剛的土,怎麽會是沙土呢……”

大家想來想去,都沒有靠譜的思路。最後還是李出陽先想到了什麽,對著王木一敲了敲桌麵:“聯係一下工廠的許主任,問問他鋼管的生產過程中需不需要沙子!”

王木一撥了好幾通電話都聯係不上許主任,估計他怕債主催款,自己應付不來,直接玩消失了。好在燦燦姐還留著之前訪問過的阮崇剛老工廠那位師傅的手機號,便打過去向他求助。老工人聽了燦燦姐的問題後,馬上告訴她,鋼管本身的生產過程中是不需要沙子的,但是填埋鋼管的時候,粗砂粒是必需品。因為沙子可以保證鋼管受力均勻,不至於像黏土或者多石塊土壤那樣形成應力集中點,對管道造成損傷。而且因為沙子比較柔軟,還能減弱外部土壤因為溫度變化產生的熱脹冷縮應力,對管道也是一種保護。

李出陽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起來:“那鋼管廠裏,是不是可能會存有大量的沙土?”

“現在不知道,但我們以前的廠子裏會存一些的。因為有的單位交貨就要填埋,我們也就會提前給他們預備一些,交貨也能快點兒。”老工人在電話裏答道。

李出陽忽然想起之前在阮崇剛工廠裏見到的被雪覆蓋的“土堆”,一拍桌子:“我說呢,鋼管廠院子裏那些根本不是土堆,是沙子堆!”

“埋阮崇剛的沙子,就是他自己工廠的?那就是說,他廠裏有凶手的內應?”王木一一臉驚恐地推論。

“那也挺邪門的啊,原地挖坑埋了不就行了,幹嗎還從廠子裏拉沙子啊?”樊小超不解極了。

“我想起來了,”李出陽回憶道,“昨天小保安跟我說過,阮崇剛被害的當晚,他回廠用一輛貨車換了自己的尼桑車。那些埋他的沙土,當時就應該在貨車上。是當時車上沒有卸車的沙土。”

“細思極恐啊,”燦燦姐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阮崇剛又不是被埋在平地上的,而是埋在坑裏的啊!”

這會開得信息量過大,李出陽腦子再快,也逐漸有點兒跟不上節奏了。他雙臂倚在桌子上,揉了揉臉說:“我出去抽根煙。”

他剛走出去沒多遠,王木一就從辦公室裏追了出來。王木一神神秘秘地左右環顧,叫住李出陽。

李出陽納悶地問:“怎麽了?你也學抽煙了?”

“哪有!”王木一正色道,“陽哥,剛有個事,當著大家麵我沒說。”

“怎麽了?”

“那兩個姑娘還告訴我,咱們已經是第二撥找她們的了。”

“什麽意思?之前誰去的?”

“她們說是一個瘦瘦的短頭發的警察。是不是孫小聖哥啊?”

李出陽想了想,還未應聲,就聽不遠處有人叫他。扭頭一看,是一個正巧路過的前台文員。文員扔給他一個信封:“你的閃送。說是發件方付過錢了。”

李出陽謝過,然後叼著煙打開信封,發現裏麵是個小塑料袋。

依稀看去,塑料袋裏是一個用過的創口貼。

王木一在旁邊歪著頭打量:“陽哥,這是啥啊?”

李出陽笑了:“你說得沒錯,是孫小聖。”

11

翌日,西山公墓,晨光熹微。

阮嵐嵐和孫小聖站在阮崇剛的墓前,看著阮崇剛的骨灰盒被工作人員緩緩放進去。工作人員緩緩地用水泥抹好了墓室,又用濕布擦了擦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著阮崇剛的名字,旁邊還給高玉榮留了位置。

阮嵐嵐說:“這個位置也空不了多久了。”

“為什麽?”孫小聖有種不祥的感覺。

“醫生會診的結果是,我媽醒過來的可能性非常低。現在一切的主動治療都失去意義,隻有靠儀器來維持生命,等待奇跡發生。”阮嵐嵐目光呆滯地盯著那墓碑徐徐說道。

倒是阮嵐嵐,竟然主動擁抱了孫小聖。可能是她太孤單了,缺乏安全感到了極致。她需要切身體會一個臂彎能帶來的實在感,從而告訴自己這世界還是鮮活可見和生機勃勃的。

孫小聖臉頰緋紅胸口狂跳,他告訴自己不要對阮嵐嵐的這個舉動過分解讀。女孩子在情緒所到之時,總會有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於是他們無聲地擁抱了幾秒,又無聲地各歸其位。

兩人走下山坡,阮嵐嵐不斷接打著電話。一會兒是遙控策劃公司的選題會,一會兒是跟客戶談合作,然後她還要抽時間回酒店和同事們視頻開會。孫小聖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子能夠忙成這樣,瞠目結舌之餘,也感歎互聯網的錢不好掙,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打仗。阮嵐嵐告訴孫小聖,之所以忙成這樣,是在和同行搶熱點。網絡上每天都有新的事件發生,有時候是一件時事,有時候是一件娛樂八卦,有時候是一場體育比賽,如果不能飛快地抓住其中的討論點,那麽熱度肯定就會被別的自媒體搶走。現在大家都是團隊作戰,如果你團隊的戰鬥力跟不上,那麽等待你們的,隻有團滅。

“可是現在你媽那兒這情況,你的公司怎麽辦?你不能總在酒店裏開視頻會吧?”

“現在也沒什麽更好的辦法。”阮嵐嵐說,“醫生說我媽現在就是維持身體機能,其實已經和植物人沒分別了。言外之意我隨時可以放棄,但我還不想那麽做。”

“是,擱誰也一時下不了這份狠心。”孫小聖附和道。

“我媽生我時都快三十七歲了,這在當時絕對是個說起來都讓人害怕的生產年齡。據說我媽入院時轉了兩次院,才有大夫敢幫她生產。我當時還是‘臀位’,腦袋朝上,順產危險性特別大,我媽又很固執,不想剖宮產,說那樣會傷元氣,會留疤。後來看這樣實在不行,我爸都給我媽跪下了,也加上我媽意識不清了,才同意讓醫生做的剖宮產手術。可以說,我媽當時是在鬼門關兜了好幾圈,受了太多的罪。”

“你爸和你媽那麽晚才要孩子?”

“對,可能是因為我爸那時候工作太忙了吧。”

“不過,我聽說,和自己父母年齡差特別大的孩子,往往都特別聰明,這點從你身上就得到了驗證。”孫小聖終於找到了一個妥帖的拍馬屁說辭。

“是嗎?你覺得我聰明嗎?”阮嵐嵐停下腳步,話裏有話地看著孫小聖。

“嗯……?”孫小聖不明白這話哪裏又出問題了。

孫小聖一下被這突轉的話題打蒙了:“我當然是相信你的。”

阮嵐嵐又目視前方了:“晚上你有事嗎?”

孫小聖一愣:“怎麽了?”

阮嵐嵐踢著腳下的一個石頭子:“沒事,想請你喝兩杯。這幾天經曆了這麽多事,大起大落的,想了很多事,也睡不好覺。要是不喝點兒,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到明天了。”

孫小聖說:“行,但是我喝不了多少,跟你這大老板酒量肯定沒法比。”

“沒事,我在金融街水晶穀訂了位子,晚上六點。”

孫小聖深吸一口氣,據說那兒是整個古城最高檔的地界,正宗的西餐廳,人均消費五六百呢。看來土豪就是土豪,拔根汗毛都比自己的腰杆子粗。

“下午我去見個合作夥伴,談一些事情,你就不用陪我了,到時候咱們飯店見。”

“唉。不見不散。”

李出陽正準備開車出門,在停車場碰見了也要出去開會的花姐。花姐戴著毛茸茸的大耳罩和墨鏡,遠遠看去像個搖滾大媽。見李出陽行色匆匆,花姐揮手把他召喚過來。

“案子查得怎麽樣了?要是證據夠,就及時傳喚阮嵐嵐,別這麽一直拖著,以免夜長夢多。”花姐一邊看他一邊抖腿。

“目前還不算夠,不過可能馬上就夠了。”李出陽自信滿滿。

“孫小聖還沒歸隊呢?”花姐摘下墨鏡,眉毛擰在一起。

“歸了,去外麵訪問去了。”

“少糊弄我,你現在怎麽瞎話張嘴就來啊?你以為我是瞎子啊,一進這大院兩眼一抹黑什麽都看不見?”花姐翻了翻眼睛。

“其實,他一直在阮嵐嵐那邊幫我盯著呢。您看這個……”李出陽抬手,想給花姐看看手裏已經封好的那個創口貼。但因為這裏麵前因後果太多,他一時有點兒說不清楚。

“行了行了,我這兒趕時間,李出陽,你告訴孫小聖,這個探長他要是當膩歪了,這個案子結案前他就別回來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為了個漂亮姑娘,就跟隊裏翻車了!這事他要不給我個交代,我非處分他不可!”

“我向您保證,他沒這膽子,回頭抓人還得靠他呢。”

好不容易把花姐糊弄走,李出陽驅車來到法醫中心,直奔這個案件的主管法醫丁雁心的辦公室。

五分鍾後,他幾乎被丁雁心給轟出來了。丁雁心把手中的小塑料袋塞回他的懷裏:“你是傻子嗎?你又不是不知道規定,你們委托做DNA親子鑒定是需要縣級以上公安機關批準的,你這什麽文書都沒有就讓我給你做,怎麽可能嘛!”

李出陽也是沒招了,幹笑著說:“你看看能不能幫幫忙?這個案件情況實在特殊啊。”

“啊,暫時不知道。”李出陽撓撓鼻子。

“你可真能作!我以為你們那兒隻有孫小聖才會這麽胡來呢。阮嵐嵐是什麽人,那是微信公眾號大V啊,你這不是侵犯她隱私嗎?回頭她要是鬧起來,那得多大動靜啊,你這是成心不想讓我好好活啊。”丁雁心叉著腰朝他瞪眼睛。

“萬一化驗出來,她就成了嫌疑人身份呢?”

“你別跟我這兒偷換概念啊,我現在要的是蓋有縣級以上公安機關印章的委托書,和她是不是嫌疑人有什麽關係?”

這個丁雁心比李出陽大兩歲,知識型恨嫁女一個,胸無城府,大大咧咧,工作上於己於人卻格外嚴苛。李出陽也早就把她的脾氣摸透了,所以此刻不再多說,而是趴在她辦公桌上,特別無助地撓頭。

丁雁心一直跟著這個案子,對案情也有一些了解。她從未見過李神探如此焦灼煩躁,便問:“你懷疑阮嵐嵐不是阮崇剛的親生女兒,從而跟他不是那種感情深厚的父女關係,甚至有可能出於什麽原因殺掉他?”

“目前看來她沒有作案時間。不排除和人合謀。”

丁雁心重新拿起李出陽帶來的那隻小塑料袋,看著塑料袋裏麵封著的那個用過的創口貼,壓低聲音問:“這是你從哪兒搞到的啊?確定是阮嵐嵐的嗎?”

李出陽是何等聰明的人,登時領會,馬上答:“我撿的,不知道是誰的。能做親子鑒定了嗎?”

丁雁心搖搖頭:“委托書拿來我給你做。”

“拜托,”李出陽失望道,“那你別用這種地下黨似的口氣行嗎?”

丁雁心拿眼睛瞟了瞟他,又道:“親子鑒定這個是肯定做不了的。但是這個人的血型我倒是能幫你驗一下的。驗血又不費什麽工夫,據我所知,阮嵐嵐的母親現在也在醫院呢吧。”

李出陽眼睛一亮:“啊,我明白了,回頭可以比對父母雙方的血型,來判斷她是不是父親親生的對吧?”

“不,”丁雁心擺了擺手,“驗血型和DNA親子鑒定可是兩碼事。它隻能在宏觀上否定被檢測人和父母雙方親子關係的可能性,絕對不能夠作為判定血親關係的依據。”

這話李出陽聽得有點兒繞:“否定是雙方父母所生的意思是,隻能判別那種和父母一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的孩子?”

“這裏麵有多種可能性。我舉個例子吧!假設你和孫小聖有一個孩子,但孩子其實是孫小聖和別人生的,也就是你和孫小聖之間的小三,那麽就有可能否定你和這個孩子有親子關係……”

李出陽皺眉:“能別這麽比喻嗎,怪怪的。”

丁雁心揚揚眉毛:“那我換個人,假設你和你們隊長花姐有個孩子……”

“嗯,那我繼續,但這裏麵存在一個問題,如果你和孫小聖的這個孩子真是小三的種,血型上就有可能看出不是你的種,但那也無法認定她就是孫小聖的種,也就是說,她同時沒法被認定成是孫小聖和小三生的。”

“那她是哪兒來的啊?”

“你倆抱養的,或者生出來抱錯了唄。還有就是嵌合體這種小概率事件……”丁雁心一臉認真。

“行了行了,”李出陽一臉夠了的表情,“趕緊驗吧,我又不當證據用,就是證實一下我的推測。”

丁雁心驗血的當口兒,李出陽專門派了王木一去醫院調取高玉榮的病曆,從而查看高玉榮的血型。李出陽還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驚動阮嵐嵐,以免打草驚蛇。

不大會兒工夫,驗血結果出來了,阮嵐嵐是O型血。而根據醫院和法醫中心的記錄,高玉榮為O型血,阮崇剛為AB型血。丁雁心說,在排除那些抱錯了、抱養的或者有嵌合體存在的情況下,可以否定阮嵐嵐是阮崇剛的親生女兒這個命題。

李出陽興奮壞了:“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這就說明,這兩人不是親父女,阮崇剛頂多是阮嵐嵐的繼父……”

“哎哎哎,我是排除多種意外可能性之後才否定的啊,純粹給你參考,你可別發揮太過……”

“你別打斷我……阮崇剛如果不是阮嵐嵐的親生父親,這兩人的關係就遠沒有我們想象得好,怪不得呢,阮嵐嵐月入六位數,自己過得風生水起,她爸和她媽還住在那麽個破小院裏,成天為了債務糾紛發愁。”

這也是後來李出陽給隊員們開會時重點強調的新發現。他把白板上阮嵐嵐和阮崇剛頭像之間的“父女”關係擦掉,一開始改成了“繼父女”,後來又在旁邊畫了個大大的問號。因為出現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光是繼父女,也可能是高玉榮年輕時出軌,讓阮崇剛“喜當爹”。盡管這屬於比較狗血的那一類,但不管怎樣,這對所謂父女也在一個家庭中相安無事地過了二十多年。現在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導致他們二人關係崩裂,最後阮嵐嵐要依靠申哲來除掉阮崇剛呢?

雖然阮嵐嵐和申哲的關係仍是一個謎,但李出陽覺得,他已經快接近真相了。

申哲在這個案子中扮演的角色,除了阮嵐嵐,可能隻有高玉榮知道。但高玉榮此時又成了植物人。那麽當務之急就是一方麵要找到這個申哲,哪怕是發現此人已經逃逸,在偵查上也就能固定明確方向;另一方麵要傳喚阮嵐嵐,徹底捋清她的家庭關係以及她和申哲之間的關聯,同時提請市局,看看能不能給她和阮崇剛做正式的DNA親子鑒定。

李出陽決定明天上午去找阮嵐嵐。下午他先讓所有隊員去排查整個古城從事機械生產的企業以及物資回收公司,逐個尋找叫申哲的人。但這項工作規模龐大,大家通過工商局查詢了一下,這項排查規模浩大,算下來至少也需要一整天。直到第二天上午,大家的訪問還沒有結束,李出陽看看表,覺得不能幹等著了,便準備帶著蘇玉甫先去找一趟阮嵐嵐。

阮嵐嵐聯係不上了。她的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李出陽趕忙又給孫小聖打電話,但孫小聖也一直不接電話。

李出陽讓蘇玉甫打開電子文檔尋找阮嵐嵐家裏的座機號碼,蘇玉甫在電腦前操作了一會兒,忽然大呼有問題。

“怎麽了?”

蘇玉甫反複點擊著鼠標:“咱們組FTP上的文件怎麽顯示隻讀模式啊?”

“中病毒了?”

蘇玉甫搖搖頭:“不是病毒的事,肯定是咱們這文件在別的地方被打開了,有人在看呢。”

李出陽倍感蹊蹺,整個支隊用的是一個內網,那肯定就是支隊裏的某台電腦打開了他們的文件。李出陽看了一圈辦公室裏的其他電腦,發現都沒有打開FTP的窗口,便納悶是不是花姐在辦公室裏偷偷檢查他們的工作進度呢。於是李出陽走出屋子,來到花姐辦公室外從門縫裏觀察情況。花姐辦公室空無一人,李出陽走進去來到她辦公桌上的電腦跟前,發現電腦處於關閉狀態。

李出陽快步走出花姐辦公室,經過劉洵探組辦公室時,發現大門緊閉。李出陽下意識地推了一下那門,發現門鎖著。

今天是劉洵探組值班,怎麽可能鎖門呢?

李出陽敲敲門,裏麵沒人應聲。見周圍沒人經過,他幹脆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裏麵的動靜。正在竊聽之際,樓道裏不遠的窗外傳來一陣汽車發動的聲音。他走到窗邊一看,劉洵探組的兩輛警車正一前一後開出院門。他納悶地回到辦公室,問還在電腦前胡亂點擊的蘇玉甫:“哎,我印象中劉洵他們組,沒有特瘦的、短頭發的偵查員吧?”

“上個月剛來了一個挺瘦的,派出所調過來的,一開始要給一組的,後來劉洵說他們組少人,強要過去了。怎麽啦?”

李出陽心裏隱隱覺得不踏實,跟蘇玉甫說:“你給醫院打個電話,問阮嵐嵐在沒在醫院。”

蘇玉甫撥電話過去,說了幾句,然後趕緊按住話筒告訴李出陽:“院方說阮嵐嵐昨天下午就對高玉榮放棄治療了,遺體在醫院殯儀館停了一宿,應該是今天早晨已經拉去火化和下葬了!”

李出陽頭皮一緊,努力保持鎮定:“再聯係一下機場分局和火車站分局,讓他們問一下民航和鐵路部門,看看阮嵐嵐這兩天有沒有購買離開古城的機票或者車票。”

蘇玉甫打電話之際,李出陽拿了一瓶礦泉水走到樓道裏,趁著四下無人,往劉洵探組辦公室的門下麵倒了大半瓶水。然後他給物業打了一個電話,跟他們說劉洵辦公室暖氣管子可能漏了,趕緊派工人過來開門檢查。

工人匆匆趕來,把門打開之後,李出陽第一個走進去,發現屋裏儼然一片剛剛結束戰鬥的狀態。大量的案件資料和筆錄攤在桌上,劉洵的桌麵上還放著很多磚窯藏屍案的現場照片,以及技術隊出具的現場勘查記錄。再一看電腦屏幕,上麵正打開著蘇玉甫想打開的那份電子文檔。

白板上的正中,貼著阮嵐嵐的頭像照片。從這張照片上,又輻射出多條黑線,指向了磚窯無名屍照片、阮崇剛照片和高玉榮照片。旁邊還畫著古城郊區地圖,那地圖似乎還是十年前的版本,地圖上詳盡地標注了發現屍體的磚窯地點、阮崇剛老工廠地點、阮崇剛舊居地點,甚至還有阮嵐嵐就讀的小學、初中地點。簡直就是舊時空中,對阮嵐嵐個人及其家庭的大起底。

李出陽看得心跳加速耳朵轟鳴,拿起劉洵桌上的勘查記錄,屏住呼吸一頁一頁地翻,發現其中一頁赫然有一張屍體所穿皮鞋鞋底的照片。照片上有清晰的紅線標記,順著那標記看去,鞋底的紋路縫隙中間,有一個白色亮點。再翻一頁,便是這個白色的點狀物提取出來之後的單獨拍照。旁邊還有文字注釋:此物為白色塑料珠狀物,卡在死者皮鞋紋路中間,造成鞋底有凸起狀況。

“造成凸起,就是說踩著它會有不適。也就是說,死者來不及把它摳出來就死了,就是說這東西一定是死者在凶殺現場踩上去的。”李出陽邊看邊自言自語。

忽然間他又想到阮嵐嵐那張頭戴攢珠蝴蝶發卡的幼年照片,刹那五雷轟頂。

李出陽隻覺大腦中一片空白,然後他僅憑著一點點殘存的理智,拿出手機給王木一撥了一個電話:“不要問那些公司申哲的事了,申哲十年前就死了,直接給他們看畫像,每個人都要看,知道了嗎?!”

蘇玉甫順著李出陽的聲音找到他,同樣一臉慌亂:“剛民航那邊傳來消息,阮嵐嵐昨天下午購買了今天中午十二點半飛廣州的機票,是十七號登機口。現在人可能已經在機場了!”

“我說劉洵他們剛才全體出動是幹嗎呢,原來是奔機場抓阮嵐嵐去了。這可麻煩了,要是人先被他抓了,花姐一定會處理孫小聖。”李出陽焦頭爛額地回到辦公室。

“那現在怎麽辦?咱們趕過去截人?”

“人一定要讓孫小聖抓,至少他一定得是到案民警,這樣才能給花姐一個交代。但我現在聯係不上孫小聖。”李出陽急得滿屋子轉圈,抬眼一看掛鍾,已經十一點了,“不行,咱們先往機場走,你給黑咪他們打個電話,告訴他們除了王木一繼續在地產公司走訪,其他人都先去機場,和咱們在十七號登機口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