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境追凶2

他想靠近她,為她分憂和解惑。他想在製度允許的範圍內,提供給她一切能提供的便利。往道義上說,這是幫助;往情感上講,是嗬護。孫小聖一直自詡“情感戰勝理智”的情況到死都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這回雖然也沒達到“戰勝”的慘烈程度,但也已經有了“占據”的跡象。他腦子裏好像已經沒有別的空閑地方來琢磨除了阮嵐嵐的人和事了。

回到辦公室後,他腦子裏還在想著怎麽能多幫幫阮嵐嵐。是放下手頭的工作去醫院幫她照看一下高玉榮,還是反其道行之,加緊破案,找出害她父母的真凶?以至於坐在座位上半天,他都沒想起自己還要主持案情分析會這件事。

連王藝花在內,眾人都看著他,等他像以往那樣跟話癆似的拿起碳素筆,在白板上歪七扭八地寫上各個涉案人員的名字,然後各種畫圈和畫箭頭,說得雲裏霧裏卻又有板有眼。但這回他沒有,他隻是皺著眉頭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大家知道,這回的孫小聖和他們以往認識的不大一樣了。

李出陽看出端倪,知道孫探長是算計著怎麽還桃花債呢,又看了一眼有點兒煩躁的花姐,隻得硬著頭皮上陣,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我來說吧。”

隊員們都拿好筆記本,做認真狀。王藝花又看了一眼孫小聖,最後把目光落在李出陽身上。

李出陽分析完涉案人員的大致關係和信息,又帶來了幾條很關鍵的信息,都來自技術隊。一條是技術隊通過對阮崇剛埋屍地附近的土壤進行分析,得出了一個很驚人的結論:埋阮崇剛屍體的土,和周圍其他地帶的黏質土有很大不同。砂質土熱容量小,導熱性差,表土白天通過陽光吸熱後,土溫上升,熱量向下傳導很慢,所以白天的土溫比較高,夜晚則反之;而黏質土熱容量大,導熱性好,晝夜溫差不大,所以白天的土溫會比砂質土低一些。這就能解釋為什麽阮崇剛的埋屍點表麵的積雪比其他地方的融化得快了。

但這同樣也向隊員們拋出了另一個問題:同為露天的荒蕪之地,為什麽會出現兩種不同的土壤?而且砂質土還恰巧是剛剛能填滿屍坑的量?

隊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什麽思路。

李出陽繼續說第二條信息。技術人員和法醫中午去了高玉榮就診的醫院,經過醫生的許可,技術員和法醫大致查看了高玉榮後腦部的傷口,發現傷口雖然不大,並且被醫生小心清理過了,但在其傷口周圍的頭發縫裏,發現了一些很細小的碎屑。這種碎屑顏色非常淺,不仔細分辨,很容易被誤認為是頭皮屑。

經過技術員的仔細比對,認為這些碎屑是木皮的一種。

“什麽是木皮?”燦燦姐問。

“是一種家居裝修品的原料。”黑咪略懂一些,替李出陽答道。

“哎,那個劉雨澤不是裝修隊的隊長嗎?”王木一問。

“是,我還沒說完呢。”李出陽看了一眼記錄本,繼續說了技術隊的第三個新發現。

技術隊於昨天下午對高玉榮家院子進行了勘查,他們小心地掃去了院子裏的積雪,一進院兩米左右的院內水泥甬道上,發現了兩滴血跡。經過化驗,可以確定是高玉榮的血。

“這就可以基本確認院子是高玉榮遇害的第一現場。”李出陽據此分析道。

“那也很奇怪,”樊小超說,“假設這個‘木皮’能指向凶手就是劉雨澤,那劉雨澤為了報複,夜裏進到高玉榮家對她進行攻擊,然後在把她擊暈後,又費勁巴拉地把她拖出門,放六七十米開外的診所門口,讓她得到醫治,不至於死去?這劉雨澤也太擰巴了吧?”

“所以我認為轉移高玉榮的不是凶手,而是另有其人。”李出陽說。

“那會是什麽人呢?”蘇玉甫說,“試想一下,不管這個凶手是不是劉雨澤,他在傷了高玉榮之後,勢必會逃離現場。而逃離現場之後,他必然會把高玉榮的家門關上。並且從時間上來說,這個時候阮崇剛已經遇害了,阮嵐嵐也還沒有到古城,阮家應該沒有其他人回家了,那受傷的高玉榮是怎麽被人發現的呢?”

“我聽說阮家養了一條特別厲害的看門狗,總不能是忠狗為了救主人幹的吧?”黑咪半開玩笑地說。

王藝花覺得此時開這種玩笑非常不嚴肅,又不想表現得特別教條,隻是說:“狗要真想救主,當時把凶手咬死不就行了,它又不是木頭。”

王藝花話音剛落,一直沉默著的孫小聖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狗?”說著他騰地站起來,“對啊,之前怎麽沒想到啊?走走走!”說著他一麵去衣架上抓羽絨服,一麵不顧現場局麵地衝眾人指揮。

隊員們發蒙,王藝花也傻了眼:“走哪兒去?”

“我想到了一個問題,需要向胡同裏的其他居民確認一下。現在我們要去小火垡村做訪問!”

大家聽罷,很欣慰孫小聖的智商還在線。尤其是李出陽,已經穿好了衣服在門口等著了。隊裏其他人見狀也雷厲風行地收拾東西,準備重裝上陣。花姐看這孫小聖風一陣雨一陣的樣子,心裏多少有些沒底,想了一下說:“那我也跟你們一塊兒去吧,反正我下午也不開會!”

臨近中午,孫小聖等人來到了小火垡村。他把車停在高玉榮家的胡同口,率眾人走進胡同,然後走到高玉榮家門口。門依舊是鎖著的,估計是技術隊勘查現場完畢後幫忙鎖上的。門口鐵籠子裏那隻大狗依舊在,麵目猙獰,齜牙咧嘴,朝著孫小聖等人不住狂吠。孫小聖想,要不是這狗看上去實在凶惡沒人敢招惹,就衝這擾民的勁頭,估計早該有人趁著阮家沒人給它毒死了。

狗的食盆裏放著大量狗糧,應該是阮嵐嵐怕它餓著給它留下的。孫小聖從懷裏拿出一根事先準備好的火腿腸扔給它,它不僅不看不聞,反而叫得更加厲害了。

“喲嗬,還挺訓練有素的。”李出陽已經明白了孫小聖的用意,隨口說道。

王藝花用小胖手拍著胸脯說:“好可怕的狗,這應該是我見過的最凶的狗了。”

接下來孫小聖安排了隊員們的工作。內容基本一致,就是去胡同裏除了徐大夫和劉雨澤家的幾戶,問一下案發當晚住戶們聽沒聽見什麽異常動靜,尤其是狗叫聲。隊員們“領旨”後迅速散開,到各自分配的住家門口去拍門。王藝花身份尷尬,由孫小聖帶著回車上休息。

在車上等信兒的當口兒,花姐還專門問了一下關於阮嵐嵐的事情。孫小聖耐著性子答了,花姐又沒話找話地說:“孫小聖啊,‘托夢’那事,你回去琢磨了沒有?我還是覺得不大可能。而且我也聽說,你和這個阮嵐嵐早就認識,是同學。但這個人,身份上就值得我們關注,你別看她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實際上可是個風口浪尖上的人。經常上網的人誰不知道她啊?從她的公眾號就能看出,這人不是善茬,起碼不是你記憶中和看到的那樣單純。所以你一定得留心。”

孫小聖一聽,這話跟李出陽對他表達的意思如出一轍,心想莫不是李出陽跑到花姐那裏給自己“上眼藥”去了?孫小聖想了想,如實說了自己的想法:“王隊,不是我對她有什麽主觀想法,是我們實在還沒有找到什麽線索指向她。她的不在場證明也很確鑿。”但孫小聖也知道,不在場證明可以偽造,也不能完全排除她參與作案的可能性,於是便又拿出撒貝寧講的那期節目說事:“之前電視上播過一期節目您沒看過嗎?叫《夢境擒凶》,說的就是這種事啊,警察根據托夢找到了屍體,最後也證明報案人真的隻是單純被托夢了而已。”

花姐使勁把頭靠在座椅上,不知道該繼續跟他說什麽。現在誰也沒心思和精力用一個不相幹的電視節目來論證擺在自己麵前的血案。而且花姐覺得孫小聖這回的表現的確很反常。盡管他以前也有感情用事的時候,有時也會有些奇思怪想,但他起碼不固執,也就是說,他以前的“脫線”程度都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內。但這回的他不僅聽不進去別人的意見,好像還刻意在營造一種很玄乎很迷離的氛圍,以幫阮嵐嵐自圓其說。

誰都知道,“托夢”這事邪門。哪怕有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也是經曆了一大圈的調查取證之後沒取得任何成果的托詞。但孫小聖作為代理探長好像一上來就信了,這令花姐很是擔心。

車裏的氣氛正尷尬著,隊員們逐漸有了訪問成果,一個個來到車內跟孫小聖匯報。匯總之後,大家發現,幾乎所有住戶在案發當晚都沒有聽到阮嵐嵐家傳來可疑的動靜,狗叫當然更是沒有。其中一個老頭非常篤定,說一整晚都沒有聽見狗叫。他還跟王木一大放厥詞,說早就恨死那隻狗了,要不是自己腿腳不方便,真想給那狗下點兒耗子藥。他猜那狗就是隻瘋狗,看見個麻雀飛過去都要叫喚半天,自己這一年多來都快被它弄得精神衰弱了,現在聽見那狗的叫聲自己都有應激反應了,所以他很清楚那狗什麽時候叫了、什麽時候沒叫。

孫小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現在可以把劉雨澤列為重大嫌疑人了。”

花姐問:“為什麽?”

孫小聖說:“阮嵐嵐跟我說過,她家那隻大狗是自己家和劉家關係好時劉雨澤送的。那狗剛才您也看見了,估計是那種除了自己主人逢人必叫的狗。也就是說,如果有生人想進入阮家的院子,必然會引起它的大聲吼叫。而案發那晚並沒有人聽見狗叫,這就說明,狗認識那個作案人,並且信任他。”

“可是,如果是作案人給狗投喂了什麽食物,甚至在食物裏下了迷藥迷暈了它呢?”王木一發問。

“你也看見了,剛才孫小聖給它喂食,它聞都不聞。這就說明這狗不吃生人的東西,還挺有原則的。”李出陽答道。

“所以,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能做到這一點呢?我猜,應該是這個人在這隻狗很小的時候就喂過它,讓它打小就對他親近。那這個人,八成就是它小時候的主人,劉雨澤。”孫小聖繼續分析。

“啊,我明白了,”黑咪繼續說,“也不一定光是在它很小的時候。既然這隻狗是劉雨澤送給阮家的,那劉雨澤對它肯定有不一樣的感情,兩家離得這麽近,劉雨澤出門進門都能看見它,肯定還會沒事就投喂它,哪怕是兩家交惡之後,劉雨澤也對這隻狗非常好,出來進去給它喂食。所以這隻狗除了阮家人,唯一不防備的,可能就是劉雨澤。”

“有一定道理,憑這點,結合‘木皮’的碎屑,再加上事發之前兩家鬧了矛盾,可以把劉雨澤先傳來問話。現在劉雨澤人在哪裏?”花姐問。

“剛才大概了解了一下,從前天到現在,劉雨澤好像根本就沒回家。”

隊員們又去了一趟劉雨澤家,發現情況的確如街坊所說,劉雨澤借工作之名,兩天都不曾回過小火垡村。獨自一人在家的王萍依舊守口如瓶,堅稱兒子在外忙碌,和高玉榮受傷一事無關。孫小聖跟王萍磨了半天嘴皮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於說動王萍當場給劉雨澤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後,孫小聖跟劉雨澤開門見山,表示要給他做堂筆錄。劉雨澤當即回絕,並直接掛斷電話。

劉雨澤顯然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黑咪等人已經通過村裏的社會關係網,查到了幾個平時和他熟識的青年,又經過一陣工作,摸出了幾個劉雨澤可能的去處。花姐要求隊員們不要聲張,先行歸隊,等到下午或者晚上製定好詳細的方案後再開始抓捕行動。

大家回到隊裏,剛下車還未上樓時,李出陽忽然想起什麽,跟孫小聖說:“對了,阮嵐嵐那邊,我覺得還是得把筆錄補上。如果她不方便過來,那我下午去一趟也行。”

孫小聖邊鎖車邊說:“明天吧,明天我去吧。”

花姐本來已經快走出停車場了,聽見孫小聖這樣說,不覺回了一下頭,衝孫小聖說:“你就讓李出陽下午過去吧,明天你還不見得有時間呢。”

“那我就明天派別人過去。”孫小聖心不在焉地應付道。

沒想到這話一出,花姐愣了,其他人也暗覺不對,目光都投向他們三人。

李出陽率先打破僵局:“啊,我也沒別的意思,正好下午這段時間空著,我也知道高玉榮病房在哪兒,去一趟輕車熟路。”

孫小聖的臉色忽然很難看:“什麽輕車熟路?你是怕她跑了,還是怕我去了給她放跑了?我跟你說,她不會撂下她媽不管的。更何況,”孫小聖眼裏忽然出現了少見的冰冷,“她沒你想得那樣齷齪。”

“我什麽時候說她齷齪了?”

“好,你沒有,是我說的,”孫小聖不耐煩地朝他比畫了一個休戰的手勢,“你現在說完了嗎?”

“孫小聖!”花姐聽不下去了,“老毛病又犯了吧?一根筋繃不住,就要上天了吧?”

孫小聖瞥了眼麵麵相覷的隊員,有點兒上火地說:“花姐,你要信他的,你就讓他跟你說說,阮嵐嵐除了做了一個夢,還有什麽疑點?是作案時間,還是作案動機?還是咱們找到了什麽證據證明她殺了自己的親爹?”

“就算真的沒證據,你也給我細細查過之後再這麽說!”花姐擲地有聲。

李出陽站在兩人中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還要尷尬地迎接這兩人不時掃到自己臉上的目光。

孫小聖忽然冷笑一聲:“誰還沒做過預知夢啊。我昨晚上還夢見有人到領導那兒給我‘上眼藥’了呢!”

“孫小聖!你要這樣幹脆回避了算了!”花姐發出最後通牒。

沒想到孫小聖不僅不吃這套,反而解脫地看著花姐:“行,我也明白您什麽意思了,不幹就不幹,誰能耐讓誰上吧!”

說著孫小聖竟然大手一揮,扭頭出了停車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支隊大院。

他撂挑子了。

7

花姐沒想到孫小聖竟然真的撇下眾人不管不問了,氣急敗壞的同時,又有點兒沒了方寸。但事已至此,隻能先讓李出陽牽頭頂上,當務之急是先把劉雨澤抓到,別的事再從長計議。

下午李出陽帶著探組眾人做了詳細的抓捕計劃。本來李出陽是想讓信通科定位劉雨澤的手機,沒想到分析結果還沒出來,黑咪就接到了一條來自線人的比較靠譜的情報,說經過他的聯絡,獲悉劉雨澤很可能在離小火垡村十公裏外的一個城鄉接合部的出租房裏。那間房是劉雨澤手下一個工人的老鄉的出租屋,整棟建築是房東違規蓋起來的自建房,陽台上曬滿了各種女人的內衣和男人的褲衩,遠遠看去“彩旗飄飄”,走到內部又會覺得渾濁混亂。李出陽帶隊把門踹開時劉雨澤正躺在**玩抖音,旁邊的小桌板上還有一盒剛剛泡的方便麵。

劉雨澤不是慣犯,心理防線比較薄弱,坐在訊問室的椅子上沒多久就供認了襲擊高玉榮的前後經過。

他說那晚母親給他打來電話,說對麵的高玉榮又發瘋了,扛著鐵鍬要砍死她。母親把自己的遭遇和委屈大肆渲染了一通,令他氣血上湧,次日淩晨就回來準備向高玉榮實施報複。他淩晨三點左右從縣城開車回的家,到家之後發現高玉榮家大門從外麵鎖著,家中看似無人。回家之後他一直睡不著,坐在院子裏邊抽煙邊發呆。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外麵有腳步聲,透過門縫一看,胡同裏出現一個推著電動車的人影,那人影由遠及近,分明就是高玉榮。

高玉榮好像很疲憊的樣子,推車邊走邊喘著粗氣,走得很慢。此時天還未亮,胡同裏隻有高玉榮一人,劉雨澤心想這是個機會,他完全可以讓這惡毒的老女人吃點兒啞巴虧。想罷他順手抄起院子角落裏一根搞裝修時富餘出來的條狀三合板,最初的想法隻是趁她開門時給她一下子,然後逃之夭夭,這樣不僅事情不至於鬧大,她還沒證據指認自己。

沒想到他拿好家夥偷偷從家溜出來時,高玉榮已經進了家門。但可能因為當時天快亮了,高玉榮並沒有關門。劉雨澤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跟著高玉榮進了院子,掄起板子照著高玉榮上半身就是一擊。他自稱是照著高玉榮肩膀掄過去的,沒想到因為光線過暗,導致他觀測出現偏差,板子竟然擊在高玉榮的後腦勺上。高玉榮登時失去意識,來不及哼一聲就趴倒在地。

劉雨澤嚇壞了,怕高玉榮有生命危險,趕緊把她拖到了徐大夫的診所門前,又拍了拍診所大門,然後腳底抹油,跑了。

李出陽想了想,他交代的內容大部分細節都能對上,包括三合板的主要構成物就是“木皮”,說明劉雨澤對於作案過程沒有隱瞞。但是有一點他還沒想通,就是關於高玉榮被放到診所門口這一點。

乍一聽,劉雨澤交代的話並沒什麽邏輯上的問題。但仔細一琢磨,這裏麵存在一個悖論:一般來講,決定逃跑的作案人,都是想辦法延後案件曝光的時間,以給自己的跑路留出充分的餘地。而劉雨澤自述他在高玉榮昏迷後就把她放在胡同裏並拍響了診所的門,這就說明他想讓別人第一時間就發現高玉榮受傷的事。那徐大夫或者高玉榮的家屬一定會馬上報案,劉雨澤的逃逸就會變得很雞肋,失去了絕大部分的意義。

所以最後決定跑路的劉雨澤最可能的做法是:在高玉榮受傷暈倒後,他不知高玉榮何時會醒來,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會歸西,一定是把高玉榮扔在院子裏,然後鎖好高玉榮的院門,讓她自生自滅。如果高玉榮死掉了,自己則已經逃得不見人影了;如果高玉榮自己醒來,他也能觀望著是否可以打道回府。

假設他真是失手把高玉榮打成重傷,然後選擇了送高玉榮就醫,就完全沒有必要再隱藏自己的身份,隨後逃跑。這樣逃也逃不徹底,還會以最快的速度暴露自己作案人的身份。

隊員們覺得李出陽分析得有道理。但不管接下來大家怎麽訊問劉雨澤,他都說高玉榮就是自己拖到診所門口的,這是悔改的體現,也屬於補救措施,他應該被從輕發落。因為一時找不到別人站出來承認此事,也暫時沒有證據證明劉雨澤就是扔下了重傷的高玉榮逃跑,大家隻得暫時接受他的這個說法。

至於謀害阮崇剛一事,劉雨澤更是撇得幹幹淨淨。

這事劉雨澤倒說得更為理直氣壯:“我為什麽要殺阮崇剛?我完全沒有動機呀,首先跟我媽幹架時他又不在,其次這些年雖然我們家跟他家有點兒矛盾,但這些事都是因為高玉榮而起,我跟阮崇剛可以說從來沒起過直接的衝突,連我砌的台階影響了他車進出門這件事,也一直都是高玉榮找我家打架的,他從來沒出麵過。事實上他平時也很少在家,據說廠子快倒閉了,自己都自顧不暇呢,哪有工夫跟我起矛盾呀。”

李出陽看了一眼法醫劃定的阮崇剛死亡時間的範圍,問劉雨澤當時在什麽地方,劉雨澤摳著鼻子想了想,說:“當時……當時我在縣城自己租的房子裏歇著。本來那晚我沒想回家,是我媽跟我說她受欺負了我才決定回去的。”

“你在縣城裏自己還租了一套房子?”

“是啊,那裏離哪兒都方便些。而且我沒活時要是老在家待著,我媽就會念叨我,讓我幹這幹那的,我就幹脆自己在縣裏租了個房子,周末才回我媽那兒。”

“你當時在自己出租房裏這件事,還有誰能證明?”

“這個……”劉雨澤有點兒焦慮了,“我當時是一個人待著,就看電視來著。因為剛幹完一個活,挺累的,我就讓大家都歇兩天。”

也就是說,對於阮崇剛被害一案,劉雨澤拿不出不在場證明。

眾人熬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又得到一個消息:信通科從運營商那裏調出了阮崇剛手機的通信記錄,發現案發當日,記錄裏並沒有劉雨澤的手機號。對於這一點大家並不覺得意外,畢竟很多有預謀的作案人和被害人進行聯絡時,會轉用別的電話。但大家把案發前一周阮崇剛的通話記錄梳理了一遍之後,也沒發現什麽可疑的號碼。阮崇剛的大多數通話都是業務往來,剩下為數不多的是和廠裏下屬的通話。有幾個沒存在通訊錄裏的號碼被黑咪撥過去,對方開口就問阮崇剛什麽時候打款,一聽就是債主。聽聞阮崇剛死了,債主們要麽不信要麽大驚,罵罵咧咧、嘰嘰歪歪,都不是善茬。

“這個阮崇剛的廠子好像一直虧損,強撐著有幾年了,估計現在還欠著幾百萬的外債呢。會不會是因為他老欠錢不還,被追殺了?”黑咪猜測道。

“可是債主要是把他殺了,上哪兒去要錢啊?這是討債界的大忌啊。”燦燦姐覺得不太靠譜。

“對了,看一下案發前幾個小時,阮崇剛有和誰聯係過嗎?”李出陽問。

“沒有,隻和一個廠裏員工聯係過,我們確認了,是他們廠的車間主任。”

“也沒和高玉榮或者阮嵐嵐聯係過?”

王木一仔細翻著通話記錄單,搖搖頭說:“他最後一次和高玉榮聯係還是案發前一天,和阮嵐嵐的通話就更遠一些了,是四五天之前吧。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排除案發前他和這兩人,或者其他咱們沒發現的人聯係的可能性,畢竟除去手機的通話功能,微信、QQ什麽的也有語音通話功能。”

“能調取嗎?”

王木一搖搖頭:“估計懸,阮崇剛的手機有密碼,這些軟件登錄也需要密碼,想看的話可能得聯係軟件運營公司。不過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吧,一個六十多歲的人,手機套餐裏流量可能都沒多少,放著電話不打,何必用網絡通話呢。”

李出陽點點頭:“也是,郊區網絡還不穩定。”隨即他又想起了一個問題,扭頭問負責人蘇玉甫:“技術隊那邊提取出刀上的指紋了嗎?”

蘇玉甫說:“哦,技術隊說了,刀埋進深土裏,再加上挖的時候混進雪水,本身已經很難提取到有效指紋了,他們弄了一天,湊合刷出了半枚阮崇剛自己的指紋,和另外一個不屬於阮崇剛本人的指紋外廓。正在做報告,估計也就這樣了。”

“那這個隻有外廓的指紋應該就是嫌犯的了。”

“我覺得就應該從阮崇剛的債主裏挨個排查!”黑咪振振有詞。

李出陽正坐在桌子上思考,聽到此話,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手一拍桌子:“完了,百密一疏,壞了菜了!”然後他跳下桌子滿屋轉圈,“快給我查查阮崇剛工廠的地址!”

8

孫小聖離隊之後,在街上晃了一圈,隨後腳像不聽使喚似的來到了高玉榮所在的醫院樓下。但他沒有直接上去,而是在甬道的長椅上又坐了半天。這半天他想了很多事情。比如初中的一些往事,比如現在阮嵐嵐父亡母危的可憐境地。孫小聖以前見過很多慘劇,雖然也替那些人痛心疾首,但代入感從沒有這一回這樣強烈。可能是因為兩人以前有過一大段很相似的人生軌跡,有過很多兩小無猜的共同回憶,才令他覺得阮嵐嵐所遭遇的種種,竟然在自己身上也刻骨銘心起來。

過多的共情心,一般都能激起人的保護欲。

但孫小聖同樣存在困惑。他不是被感情衝昏了頭,他知道這案子還有太多的謎團需要解開。首要的就是阮嵐嵐的那個夢。孫小聖覺得最大的可能性是,阮嵐嵐知曉內情,但沒有參與作案,所以才會以這種方式把埋屍地點透露給他們。可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又出於什麽緣故,要拿做夢當借口,跟整個事件撇清關係呢?最關鍵的是,她知道大概的埋屍地點,就多半應該知道內情,也就多半知道凶手是誰。這就是說,她知道誰和自己有殺父之仇。那麽她為什麽不能以最直接的方式,向警方舉報這個人呢?是因為害怕對方,還是因為自己也涉事其中?可屍體被發現後,案件真相大白,最初的擔心不還是會變成現實嗎?

阮嵐嵐不是一個輕率浮躁的人。她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會給自己挖坑。這件事哪怕邏輯再不通,她也能往“托夢”上靠。這就是她的厲害之處。

雖然她很不對頭,但雙親被害是血淋淋的現實。孫小聖腦子裏有兩股聲音一直在吵架,一股聲音讓他盡快查明真相,一股聲音又在不斷強調現在的阮嵐嵐處在一個多麽無助和絕望的境地。孫小聖的各種思路不斷被這些聲音打斷,令他感到無比聒噪。他覺得此刻唯一能夠令自己冷靜和專注起來的方式,就是走近阮嵐嵐,走到這個謎一般的矛盾體身邊來,近距離地觀察她、探索她,想她所想,和她感同身受。這樣才有可能一探她的初衷。

阮嵐嵐給他開門之前,正在護工的幫助下幫母親擦拭手腳。看見門外是孫小聖,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彎腰從床下搬出一個凳子讓他坐下。

護工要幫忙,被阮嵐嵐婉拒。她客氣又溫柔,一點兒也不像網絡上那個行文犀利、遣詞尖銳的暴走寫手。

孫小聖有點兒局促,坐下之後不知首先該說什麽。倒是阮嵐嵐先指著母親問他:“你以前見過她吧?初中時她接過我下學。”

“哦,沒有,啊,也可能我不記得了,”孫小聖慌不擇言,“不過我是見過你爸爸的。他……變化挺大的。”

“老了。”

“啊。”

場麵冷了一會兒,孫小聖想起一個話題:“對了,要不是遇見你我都不知道,你是怎麽把公眾號做得那麽大的呀?初中時就知道你作文寫得好,沒想到日後還靠著這個發大財了。回頭教教我唄,我覺得自己也挺有文采的。”

阮嵐嵐笑了:“挖熱點,追話題,說別人不敢說的,寫別人不敢寫的。粉絲想看什麽,想宣泄什麽,你都幫他們寫出來,替他們發聲,替他們挨罵。不管遭受多大的非議,心態都不能崩潰,還要繼續衝擊更大的網絡旋渦,你能做到嗎?”

孫小聖想了想:“夠嗆。”

“那你火不了。這兩年多來,我一直過著一種特別擰巴的生活。每天想的、寫的都不是自己真正想創作的內容——或者那根本就稱不上創作,而是像一種流水線的作業,機械而枯燥。你能想象嗎?我們開選題會,列出的全是各種話題和新聞的流量數據,然後從中抓取最能引爆網絡的切入點。我要為文章配上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標題、最能引起廣泛熱議的措辭,以及各種網絡流行語堆砌起來的修飾詞。我要讓這些東西像模像樣地成為爆文,帶動成千上萬的流量,最終這些流量也將變現成為廣告費,然後撐起公司的日常開銷。”

孫小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完全想不到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公眾號的背後,是這種血與汗的狼狽交織。他很理解地點了一下頭:“一直以為你是躺著掙錢的,沒想到也這麽辛酸啊。”

阮嵐嵐微微一笑:“我在非常早的時候寫過一篇文章,叫《窮男友,想說愛你不容易》,雖然題目起得挺拜金,但實際上內容是表達我們這一代壓力巨大的年輕人在生存上的窘迫。當時我的粉絲還不多,但不知道被哪個大V帶節奏地轉發了,我的後台收到了三四千條謾罵和侮辱的留言。罵我是綠茶婊,是金錢的奴隸,隻配坐在寶馬車裏哭什麽的。當時把我嚇壞了,我的本意不是這樣呀,我隻是起了一個更具爭議的標題而已啊,要不然網上這麽多文章,讀者憑什麽點進這篇來看呀。我委屈極了,但第二天再一看後台,漲粉三萬多人,還有很多公關公司找我寫軟文的留言。一夜之間!雖然我知道這裏麵有很多黑粉,但我高興極了。而且我覺得那幫罵我的人就是一幫小醜,他們雖然大義凜然地批判我,站在道德製高點上俯視我,但最終的勝利者還是我。”

“網友們有時候好像不是為了對錯來跟你爭論,他們隻是必須表達自己的看法。他們同樣不愛聽你的解釋,在網絡上,其實你根本沒有解釋的機會,你成為熱點時,其實已經被蓋棺論定了。”孫小聖說。

“對,當我發現我是一個讓網友們陳述觀點或者相互爭吵的靶子時,我自己也豁然開朗了。大家罵得高興,我也留得住流量,大家各取所需,這就夠了。那時候我寫文章的風向才開始真正改變。我開始故意找一些話茬來博大家的眼球,畢竟你得把他們那些按捺許久的神經挑動起來,才能發動一場場網絡狂歡。”阮嵐嵐看了一眼窗外,平鋪直敘地說著這些在孫小聖聽來非常有衝擊力的話。

“你知道為什麽現在傳統文學帶不動流量了嗎?不是因為它不好,是因為它太好了,它是所有人心中的美好所向,是大家公認的經典和精品。這些東西就引不起爭議,炒不起熱點,所以不管我想好好寫作的願望有多麽強烈,我也不可能實現。因為我要吃飯,要養活員工,我需要流量。”

孫小聖歎了一口氣,隨後才意識到自己是時候表個態了:“其實我也是剛剛關注你的公眾號的,我以前從來不看任何公眾號文章。但不管我看沒看過,我都不會像那些罵你的人一樣。我覺得發表什麽觀點是個人自由,誰也不能強加給誰觀點。”

阮嵐嵐“噗”的一聲笑了:“所以我靠你掙不了錢。要都是你這樣,說不定我已經餓死了。”

孫小聖意識到自己馬屁拍到馬蹄上了:“哈哈,那我也往好的方向給你帶節奏。”

阮嵐嵐笑著笑著停住了,然後很認真地看著孫小聖:“孫小聖,謝謝你。我雖然很不幸,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次有你。”

孫小聖忽然感覺到倆耳朵根忽地一熱,整個人跟發燒似的犯起暈來。

這時阮嵐嵐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一聽,忽然神色大變,飛快應付幾句之後,跟護工交代了一下,起身就要出門。孫小聖問怎麽了,她飛快答道:“我爸去世的消息不知怎麽散出去了,好多債主跑到我爸工廠鬧事去了!”

債主其實沒多少,不超過十個,但他們都帶了很多下屬和幫手,聚在阮崇剛的鋼管廠門口大聲跟保安爭吵。保安隻有兩三個,一個風燭殘年、兩個黃口小兒,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廠裏因為削減開支早就沒了保衛處,車間主任隻能硬著頭皮跑到門口跟眾人解釋,說阮廠長的事他也是最近剛剛獲悉,萬分悲痛的同時也會盡量處理好廠內事務,包括欠各位的各種款項。他剛才已經聯係了兩位副廠長,準備緊急開個碰頭會,好好商量出一個方案,以給各位妥善的答複。

債主們將信將疑,有人要求他現場給副廠長們撥電話。主任硬著頭皮撥了,結果兩個副廠長一個也不接。債主們急了,有的要衝擊保安隊伍,有的要翻大鐵門,高喊口號說沒人還錢就進去搬設備。

主任正要報警,就見一輛出租車停在廠門口,從裏麵走出一名行色匆匆的妙齡女子和一個全神戒備的護花使者。

阮嵐嵐飛快走到人群後麵,大喊:“各位,我求你們別再鬧了。我是廠長的女兒,我向你們保證,你們的錢不會打水漂的!”

大家一聽,多數愣了,有幾個人走到她麵前,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孫小聖下意識地往阮嵐嵐身邊靠了靠。

“你是阮崇剛的女兒?真的假的?叫什麽?有身份證嗎?”其中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皺著眉頭問她,又扭頭去問車間主任,“許主任,你認識這女的嗎?這女的別是趁著這亂乎勁,來這兒蒙東西的吧!”

許主任多年沒有見過阮嵐嵐了,剛才聯係她還是從廠長辦公室裏貼著的通信錄中找到的電話,此刻相見自然是百感交集,他趕緊把阮嵐嵐拉到前麵,衝眾人說:“諸位,這位的確是阮廠長的女兒。阮廠長的家人還在,就一定會把這事負責到底的,你們不要鬧。”

“你說說,怎麽負責?啊?是今天給結賬,還是現在就讓我們進去搬東西?”

“你一小姑娘懂這裏頭的事嗎?你爸爸給你看過賬本嗎?”

“不用跟她說那麽多,她也不懂!”

眾人並不買賬,一門心思要進去掃**。有人又開始帶頭衝擊大門:“再不給開門,我們可就翻牆了!”

阮嵐嵐堵著門口,一邊阻攔一邊喝止,但聲音很快被蓋了過去。孫小聖擠過去,隻覺得身上被無數雙手拽著、揪著,讓他進退不得。眾人好像都是奔著搶東西來的,孫小聖估計這裏頭還有很多渾水摸魚者,說是追欠款來了,其實就是趁火打劫的,反正已經死無對證了,得到消息過來邊起哄邊撈一筆。債務糾紛中最不缺的就是這種人。

緊接著孫小聖看到一條紅色細線從阮嵐嵐頭發下麵緩緩延伸下來。孫小聖趕忙過去護住阮嵐嵐,對著眾人大吼:“都他媽給我住手!”

但場麵越發混亂,眾人馬上就要把大門徹底攻破。

正值膠著之際,忽然人群後方警笛大作,孫小聖回頭一看,是隊裏的兩輛警車橫在了他們身後。李出陽帶著眾隊員從車裏出來,邊向鬧事者出示工作證邊大聲製止他們的行為。

之前那個男子又跳出來,指著李出陽的鼻子說自己在追款,警察管不著。李出陽大聲道:“就算廠子不還你款,依法你也是去法院起訴。誰給你的權利跑這兒帶頭鬧事!”

“我沒鬧事!我找他們理論!”

“沒看見這門關著呢嗎?”

男子急了,向後麵的人揮手:“把他們推開,咱們要錢天經地義!”

話音未落,李出陽和黑咪一把把男子撂倒在地,給他戴上手銬:“那我就依照《治安管理處罰法》傳喚你,第二十三條,你涉嫌擾亂單位秩序,跟我回公安機關!”

別的債主看傻了眼,都下意識地停下手上動作。有個女聲還不嫌亂地叫著:“手續呢?刑警就能紅口白牙地抓人?”

“口頭傳喚!要不你也試試?”

那女的假裝低頭看手機,再不吭聲。

男子被黑咪和樊小超推上了車,其他債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調了很多,圍著許主任七嘴八舌地訴說著自己的情況。孫小聖先讓王木一找了個創口貼幫阮嵐嵐處理傷口,又怕再出亂子,就站在許主任身邊幫他打下手,還給債主們編好號,然後一個一個地叫。許主任此時也沒有什麽辦法,隻得先把這些人的電話號碼一一記下,承諾回頭讓公司財務好好核實,確定解決方案之後盡快與大家聯係。

債主們爭先恐後地跟許主任說話,李出陽隨手拽住一個老保安,問他阮崇剛被害當晚是誰在門房當值。老保安趕緊叫來了一個理著平頭的小保安,說那天是他的班。

“你有印象那天你們廠長是什麽時候從廠子裏走的嗎?”李出陽問。

“有的,”小保安誠惶誠恐地說,“我們廠長那天五點多鍾就離廠了。”

“是嗎?你記得這麽清楚?”

“是啊,”小保安緊張得趕緊解釋,“後來他又回來了。”

“回來做什麽?”

“因為一開始他是開著自己的尼桑車走的,大概半個小時之後,他又開著自己的車回來了,我當時還在門房問他怎麽了,他說車子離合器老毛病又犯了,轉速特別高,他晚上還得去玉川一個廠子見客戶,怕耽誤事,就換了我們廠裏一輛貨車開出去了。”

“後來,後來……”小保安左看右看,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吭吭哧哧語不成句。

李出陽把他拽離人群,一臉正色:“說吧,這兒沒人。”

“我吃晚飯時,喝了點兒白酒,七點多就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發現那貨車停在院子裏,以為是廠長辦完事,把車送回來了,就沒多想。”小保安跟犯了什麽彌天大錯似的低頭道。

“七點多就睡著了?”李出陽一揚眉毛。

“是,不過我之前把大門鎖好了!我們廠子晚上也沒啥事,我就早早地鎖門了。我以為廠長他夜裏肯定不會回來了,即使回來,也是後半夜了,而且他自己有廠子大門的鑰匙。”

“那他自己的車呢?”

“一直就在我們廠的院裏,現在還在。”

小保安七點多就睡著了,就是說那輛貨車被開回來的時間段是從晚上七點多一直到第二天淩晨。阮崇剛的死亡時間推定是晚上六點到九點,那麽這輛車是阮崇剛自己開回來的,還是別人開回來的,就大有文章了。但從阮崇剛遺體衣兜裏找到了工廠大門的鑰匙,就說明他自己這把鑰匙應該沒被人盜用過。凶手不太可能有把他殺死後,先把他的車開回廠裏,再返回作案地點埋屍這種舉動。

“大門有被破壞過的痕跡嗎?”

“沒有。”

“除了你們廠長有大門鑰匙,還有誰有?”

“剩下的……就是我們保安室有了。”

李出陽點點頭,抬眼觀察了一圈,發現大門旁邊的牆頭上安著一個攝像頭,問保安:“這個攝像頭開著呢嗎?”

“我們廠裏的監控,隻有兩個車間裏的還開著,這個早就壞了,一直也沒人來修過。”小保安唯唯諾諾。

李出陽無奈地點點頭,正在思考之際,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自己“李警官”。回頭一看,正是剛剛處在旋渦中心的阮嵐嵐。阮嵐嵐的傷口此刻已經處理完畢,臉上的血跡也擦拭幹淨了,額上貼了一枚創口貼,看起來並不算嚴重。

李出陽走上前去:“怎麽了?”

阮嵐嵐說:“沒怎麽,今天謝謝你。”

“哦,沒事。”

“要不是你,今天我估計就回不去了。”

“沒那麽嚴重吧。”

“當然有,”阮嵐嵐輕描淡寫地一笑,“把我爸去世這件事告訴債主們,你說後果怎麽可能不嚴重呢?”

李出陽也笑了:“哦,你說的是這個啊,這個我沒義務替你們瞞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阮嵐嵐聽罷笑容依舊,點點頭,轉身就要離去。

阮嵐嵐轉過半個身子,很不屑地看了眼李出陽:“行呀。那就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正說著,孫小聖從阮嵐嵐身後走過來,見兩人好像杠上了,趕忙把黑咪叫過來,問他能不能先開車把阮嵐嵐送回醫院去。黑咪看了看這表情各異的三人,趕緊點點頭說沒問題。

孫小聖看見阮嵐嵐跟著黑咪走向汽車了,才把李出陽拉到一邊:“是不是你那邊調查阮崇剛通信記錄時說漏嘴了?”

李出陽說是。

孫小聖瞪了他一眼,又飛快歎了口氣:“我說,咱能不能上點兒心,這麽敏感的事,你說出去不就等於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了嗎?”

“我能力有限啊,”李出陽做無奈狀,“就這點兒本事。當時你要在,不就沒這事了嗎?”

孫小聖沉著臉看向遠處:“花姐說得對,這案子我應該回避。”

“回避也不是這麽個回避法,你這是當著領導麵甩咧子,你想挨處分?”

“反正我請了年假了。”

李出陽掏出根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也看著遠方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積雪,有點兒無可奈何地說:“你知道嗎,咱們去不了海南了。這個案子遠遠比我想象得複雜,花姐的意思也是讓咱們把休假往後調調,這個活,沒人能幫咱們接。”

孫小聖知道他意有所指,幹脆把話挑明了:“你還是懷疑阮嵐嵐有問題。”

李出陽看了他一眼,確定沒有捕捉到任何煩躁或者抵觸情緒之後,終於承認:“對。我想從阮嵐嵐小時候的生活軌跡從頭摸起。訪問一些她的老師同學,或者兒時的夥伴,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線索。我覺得她的家庭有問題。”

“你的意思是說她和她父親的關係不正常唄?”

李出陽見周圍人多眼雜,便摟著孫小聖的肩膀走到一個更偏僻的角落:“你看過她在公眾號上寫的一篇叫作《被強暴的女人為何中途放棄抵抗》的文章嗎?那篇文章是用半寫實的寫法,寫一個女孩子在家裏遭到了親戚的猥褻,她本來是有機會呼救,讓家人街坊們救自己於水火之中的。但她後來放棄了,她默默承受了這種罪,因為她覺得一旦把事情公之於眾,她比那個可惡的親戚還要沒臉。文章描述了女性在遭受性侵犯時,因為懼怕世人的眼光,內心的顧慮和焦灼,旨在警醒大家實現性別平等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這篇文章是阮嵐嵐早期寫的,字裏行間流露著非常非常強烈的傾訴和表達欲,心理活動也特別真實動人。所以我就猜,這會不會和她個人的經曆有關。”

“你的意思是,她曾經遭受過性侵犯?……她父親,阮崇剛?”

“這怎麽可能?你不能這麽不著邊際地瞎猜!”孫小聖覺得李出陽這回簡直是大失水準,“我知道這個案子有很多疑點,但你也得一點點查,別急別慌,憑著線索去還原事實,哪能憑一篇文章自己瞎開腦洞呀!她自己都說,寫這些觸目驚心的文章,是為了賺流量,哪像你說得這麽有故事!”

“你看看你,我還沒說兩句呢,就開始數落我。”

“都說這麽一大通了,還叫沒說兩句?”

王木一和燦燦姐等人坐在警車裏,看著遠處牆根下麵孫小聖和李出陽像往常一樣互不相讓地說悄悄話,心裏都倍感安慰。看來孫探長和李政委遠遠沒到決裂的程度嘛。

孫小聖看著李出陽,陷入了深深的回憶:“說個不怕你笑話的事。初二的時候,我看了一部韓國的戀愛電影,當時整個人都被裏麵那種浪漫的氛圍感動了,於是我給阮嵐嵐寫了一封情書。當然也不是那種特正式的,就是一張小字條,塞在她的課本裏。結果她看到後,竟然告訴她爸了。後來你知道她爸,也就是阮崇剛是什麽反應嗎?”

“揍了你一頓?”

“她爸特意來到學校接她放學,然後叫住我,說想帶我們倆一塊兒吃個飯。然後他開車帶著我們倆來到一個挺高端的飯館,點了一堆特棒的菜。印象中有生魚片、大蝦什麽的,然後就讓我們吃。我嚇壞了,不敢吃,他就說沒關係,然後還給我夾菜。我和嵐嵐這邊吃著,他就在那邊說:‘孫小聖,我看了你給嵐嵐寫的字條,大道理我不想給你講,如果有一天你出人頭地了,能夠頓頓讓我閨女吃上這種飯了,我就把她交給你。但出人頭地的前提,就是要好好念書,隻有考上大學了,才有資格想別的,也才有可能做到這些。’”

孫小聖一口氣說完,很認真地問李出陽:“你覺得能做到這份兒上的父親,是那種禽獸不如的人嗎?”

李出陽做思考狀,一時未做評判。

“再說了,你也看到了,阮崇剛屍體被挖出來時阮嵐嵐的反應。那種撕心裂肺的哭,會是演的嗎?她雖然是大V,但不是演員。沒有普通人能把悲傷演繹到這個份兒上的。”孫小聖想到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細節。

李出陽把煙熄滅,扔在腳下還踩了踩。

“要像你說的那樣,她肯定巴不得阮崇剛被棄屍荒野呢,還費這麽大勁找屍體幹什麽!我倒覺得,阮崇剛像是因為無力償還債務,絕望自殺的。”孫小聖說。

李出陽搖搖頭:“如果是自殺,上吊或者喝農藥都行,有必要跑到荒郊野外去嗎?就算去了,又是怎麽自己把自己埋掉的呢?”

這時他們身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阮廠長不可能自殺。就算是資金鏈真的斷了,他也不至於還不上債務。”

“為什麽?”李出陽問。

“因為就算是真的經營不下去了,他也可以把廠子賣掉。已經有不少這方麵的人士在跟他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