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巫覡

文清夜月

老家的房子賣掉後,我就經常夢見一個人。

她穿著我老家傳統的青衣布褲,梳著鵝蛋纂,麵容看不清,隻覺得很和藹可親。

她說,她是我太姑婆。

我太姑婆說,她生下來就不會哭,那時候家裏的老人說,這孩子通陰。

我很奇怪,人生下來就能記事了嗎?

她說,巫睜開眼睛就會記事。

不過村裏的人,都叫她過陰人。

太姑婆成長的那個年代,我隻在課本上看過,人們信奉鬼神,他們相信那是冥冥之中的預示。

從小太姑婆就和別的小孩子不一樣。

她說,她在3歲的時候,就有了第一次過陰的經曆。

那時候她還不懂事,隻知道晚飯後就犯困,媽媽領著上炕睡覺。

再睜開眼的時候,自己就到了個黑壓壓的地方。

天是血紅的,水是墨黑的,遠處近處繚繞著帶著腥氣的雲霧,隱隱能聽見有什麽哭喊的聲音,但是仔細聽卻又聽不清。

“我那時候心裏害怕,但是不知道往哪裏走,忽然就有人拉了我的手。”

太姑婆這麽說著。

她看到的是鄰家的張婆婆,精神尚好,隻是衣衫襤褸的,麵上身上都透著青紋。

“這不是老李家的三丫頭嗎?你怎麽跑這來了?”

“我那時候忘了,張婆婆已經死了三年了。”太姑婆慢慢地說,“隻記得終於找到了個熟悉的人,就央求她帶我回去。”

張婆婆說:“我可帶不了你,你怎麽來,就怎麽回去。”

然後張婆婆又說:“三丫頭,你幫我給我小子帶個話,就說我這把老骨頭疼得厲害,讓他看看我睡的床。”

“後來發生了什麽,我也不記得了,隻記得似乎走了很遠的路,一睜眼已經是天光大亮,我娘在院子裏喂雞,我躺在炕上。”

太姑婆說,她同她娘說了夢見張婆婆的事,她娘就找了鄰家的嬸子過來。

她不懂張婆婆的話什麽意思,隻知道一言一語地傳過去,嬸子當時就變了臉色,道了句謝跑了出去。

後來聽人說,張婆婆家撿了個風和日麗的好日頭,開棺重新斂了骨。

許是選的地方有問題,又或者是什麽別的原因,那棺材裏不見天日,竟生出了草,纏著張婆婆的屍骨,來重新點穴的陰陽先生都說邪乎。

不過就在重新下葬的當天,太姑婆她又夢見了張婆婆。

換了身衣服,身上的青紋也不見了,笑嘻嘻地說:“三丫頭,可謝謝你。”

“張婆婆摸了摸我的頭,我睡醒的時候,發現辮子裏插了朵小草花。”太姑婆慢悠悠地說,“張婆婆生前,最擅長草編。”

我沒把夢見太姑婆的事告訴我爸媽。

不過,我旁敲側擊地問過我爸祖宗的事,我爸想了想說:“好像聽你爺爺說過,你有個太姑婆有點本事。”

我媽在旁邊盛飯,問我:“你問這些幹嗎?”

我想了想說,學堂先生是讓我們了解一下先人

我媽瞪了我爸一眼。

“你就是閑書看多了。他爸,給你兒子講講以前的日子,你吃了多少苦。”

我也沒問過太姑婆為什麽會來我夢裏。

她隻說老宅沒了,覺得寂寞,來看看後人。

太姑婆說,其實過陰也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本事。

那時候,天地初開,混沌蒙昧,人什麽也不懂,天又不能直接教人,總要有個中間戶,就跟你們看文言文,得翻譯成白話文似的。

那中間人就被稱為巫覡,女巫為巫,男巫為覡。

“巫覡,能通鬼神。”

“我記得那時候隔壁溝裏也有個老漢會這門本事。”她說,“不過他和我不一樣,我是親自去看看,再回來轉述,他能直接請人回來。”

我倒抽一口冷氣。

“也不用怕,傳統的巫覡都是這樣的。”太姑婆說著,用奇異的語調念誦起一篇詩文。

“浴蘭湯兮沐芳,華彩衣兮若英……”

我心想,這不是前兩天剛學的《九歌》嗎,好像叫什麽《雲中君》的。

我說,太姑婆,這個我學過的。

她一愣,然後又笑了:“現在你們都學這些了啊。

“我們都是生下來就刻在腦子裏的。

“這就是巫覡的老祖宗的歌,請神附體,不同的歌,請不同的神。

“他們請神要焚香沐浴,齋戒靜心。我們下陰,也要幹淨清爽,心無雜念。”

我其實是不太信太婆說的這些的,心想:乖乖,屈原那麽厲害,他自己知道嗎?

不過我媽有一點說得對,我確實愛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閑書。

什麽紅衣女鬼白衣怨魂,忽然亮起光的廢屋,有著恐怖傳說的山村。

躲在被窩裏看別有趣味。

如果能不被忽然掀開被子的我媽猙獰的臉嚇到就更好了。

“這些你看看也無妨,”不過太姑婆倒是這麽說,“反正都是假的。”

我不服氣:“那什麽是真的?”

“真的你也不用知道。”太姑婆說,“你媽過來翻你書包了,你那張成績不理想的卷子藏哪兒了?”

我藏書包夾縫裏了,但是轉天早晨它出現在我媽手裏了。

間接坑害了我的早飯。

和我被揪得通紅的耳朵。

當天晚上我又夢見太姑婆,我很難連續幾天都夢見她。

“您怎麽不早告訴我呢?”我半抱怨地說。

“千金難買早知道。”太姑婆說話還是那個慢悠悠的調子,“就算是我們過陰的,也隻是回來告訴那些出事的人一聲,這事是為什麽出的,該怎麽補救。”

“那我該怎麽辦啊?”我哭喪著臉,“我媽生大氣了,停了我兩周的零花錢。”

“好好學習。”太姑婆金口玉言,“下次考好。”

這話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十一

巫覡有很多習俗,我愛聽這個,纏著太姑婆給我講。

“所以我聽說,如果睡覺的時候兩隻鞋尖都衝著床,那東西就知道**有人,所以睡前鞋要亂放,是真的嗎?”

“不是。”太姑婆看了我一眼,“那東西要上你身,還看你鞋?你一個呼吸,它就知道了。”

“倒是我們過陰的,下去的時候,鞋子必須得翻過來一隻,鞋底朝上。”

“這是為什麽呀?”

“老祖宗的規矩,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要是鞋底都反過來朝下了,那就說明,過陰的該醒了,可以準備聽話兒了。”

“那要是鞋底都朝上了呢?”

“那就是這過陰的遇上了大麻煩,回不來了。”

太姑婆輕描淡寫,我又倒抽了一口冷氣。

十二

事實上從太姑婆的故事裏我並沒聽到很多我有興趣的故事。

千年怨鬼百年厲魂的,更是什麽都沒有。

農家山村,小門小戶,人們都保持著最原本的淳樸與善良,來問我太姑婆的問題,也無非都是“生不出兒子怎麽辦”“家裏的牛丟了煩您給指個路”之類的,太姑婆能作答的也一一作答,用她的話說,不過就是睡一覺的功夫。

所以身懷異能的人免不了被人側目,卻也為人所敬畏,逢年過節的送一升米一斤茶,算是敬天,也算是拜人。

“那您就沒有什麽英勇的事跡嗎?”

在我聽了她講章三家的媳婦總是頭痛,她下陰看過,回來讓章家把房梁上的釘子拔出來釘正,這嫁進來沒停過的頭痛就好了的事後我問。

“有什麽英勇的事?”太姑婆斜了我一眼。

“讓村子裏的人過得好,就是最英勇的事。”

十三

太姑婆一生未嫁,全靠鄰裏幫襯。

“這女人過陰,生了孩子就不好使了。”她絮絮叨叨地說,“還有可能,孩子也會過陰。”

“培養個接班人不好嗎?”我饒有興致地舉手提問。

“畢竟是上天入地的事,你要去郊遊你媽都不放心呢,我兒子下地府,我能放心嗎?”

我不說話了,太姑婆很久之後又說。

“很多時候,一輩子不碰到這些事也是好事。”

“那您看我有沒有過陰人的潛質?”

我忽然毛遂自薦。

太姑婆砸了我腦袋一個爆栗。

“我看你有當狀元的潛質。”

轉天起來,我腦門上被砸到的地方還隱隱作痛,我媽見我出來的時候齜牙咧嘴地直揉腦門,問我怎麽了。

我想了想,隻能說睡覺撞床板上了。

我媽因為自己生了個這麽傻的兒子而目瞪口呆,我爸在旁邊則對我大肆嘲笑。

我心想,都是太姑婆的錯。

十四

有天我在夢裏唉聲歎氣。

太姑婆問我怎麽了。

我說我今天算了算,我夢見您都快三年了。

太姑婆一怔,也笑了笑,說是啊,都快三年了。

“我記得老宅院子裏的那棵槐樹,長到第三年的時候,就掛了滿樹的槐花。

“你吃過糖槐花嗎?我做那個的手藝最好。”

十五

轉天醒來我去問我媽。

我媽瞪我一眼,說外麵的槐花上都是農藥。

我說您想想辦法唄,人家都說,吃那個對腦子好,能考上狀元。

我媽表示,你的腦子吃什麽都好不了。

但是周末她還是讓我爸摘了幾棵樹的槐花回來,一遍一遍地洗。

我爸在沙發上抱怨:“那看門的老頭直瞪我!我再多擼一棵樹他就要來打我了!”

然後他又說,你爺爺小時候也喜歡吃這個。

“你上次不是問你太姑婆嗎?我記得你奶奶說,你太姑婆做這個的手藝最好。”

“您見過我太姑婆嗎?”

我爸愣了一下。

“沒有。”

“我媽說我出生沒幾天,姑婆就過世了。”

十六

晚上我同她老人家說起爺爺的口味。

“你爺爺——辰辰,小時候也是個皮猴子。”她老人家說,“有次他撞了路神,還是你奶奶來求我。”

“路神?”

“你們男孩子,講究不多,但也不能什麽都不忌諱。”她擺出嚴肅的神情教育我,“站在路中間當街撒尿這種事,絕對不能幹。”

我耳根子一燙:“我可是文明人!”

“那路神在村裏久了,連我的麵子都不想給。”太姑婆說,“我下去見了他,他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隻說衝了神,就該罰。

“我問他您想怎麽罰,他說讓他在**躺個三年吧。

“我就跟他說,一千紋的香火換一年,您看合不合算?”

十七

太姑婆說的一千紋不是一千文,是花紋的紋。

那是他們過陰人的一種很古老的計算方式。

用過陰人的血書寫符篆,一張就算是一紋。

“那血寫的符篆焚化了,是他們這些土地神的大功德,百姓拿靈血來敬養您呢。”太姑婆說。

所以爺爺那次的高燒奇跡一般地就退了,原本跑回來時腿上摔傷的血道子發炎發得厲害,也很快就止了膿。

倒是太姑婆的身體越來越不好。

“我哥和我嫂子對我好,辰辰天天那麽甜地叫我姑姑。”太姑婆說。

“血都給他我也甘願。”

“過陰人通陰陽,見多了,總比常人更淡人情些。”太姑婆說,“也更懂人情些。”

十八

我趕考回來的那天晚上睡得比平時晚,太姑婆也來得晚些。

她叮囑了我以後要注意的忌諱,又拉著我的手坐下。

鄉下的老宅我從來沒去過,這幾年倒在夢裏見得多。

“太姑婆顧不到你了。”她這麽對我說,“你自己好好的,乖乖的。”

我一時間竟沒聽懂。

以為她和我爸媽一樣,上學堂的時候見不到,放假回來,我就又能見到了。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麽,拍了拍我的手。

“以後都見不到了。

“也是我老婆子閑的,想來看看你。

“你長得真像辰辰小時候。”

十九

那天早晨我醒來很久很久之後腦袋都暈暈沉沉。

像是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二十

我後來的學業十分順利。

第二年的時候,我爸帶我回老家。

老宅雖然賣了,但伯伯嬸嬸們都各自蓋了房子,一家人倒也和樂。

“我那天收拾倉庫,老宅賣了之後,那些老東西不都丟那了嗎?弟弟你看看。”我大嬸拿出本嶄新的畫簿遞給我爸。

裏麵的畫像卻是舊的。

年輕的爺爺奶奶,年幼的伯伯嬸嬸,我爸剛出生時候的滿月畫,還有我媽和他在家裏堂屋前的畫像。

一個家族的一百幾十年。

我爸一頁一頁地翻著,我湊在旁邊看,忽然看到一張黃得厲害的畫像,應該是比所有的都年月久些。

那時候的畫比較模糊,隻能勉強猜個大概,被年輕的奶奶抱在懷裏的是我的父親,站在她旁邊的是爺爺,七八歲那個孩子是我大伯,比他年紀小一點的應該是我二伯,還有鄰家的那些叔叔嬸嬸……坐在中間椅子上的老太太,臉上的皺紋深得看不見眼睛,卻讓我覺得慈祥溫和。

“這個是太姑婆嗎?”我指著畫像問我父親。

父親點了點頭。

“你沒見過你太姑婆,怎麽認得出?”嬸子笑著問我。

我的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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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覡,古代稱女巫為“巫”,男巫為“覡”,合稱“巫覡”。

巫覡的特點被認為能通鬼神。具體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請神附體。請神附體有請神、探源、抓鬼和謝神四個步驟。《漢書·禮樂誌》:“大祝,迎神於廟門,奏嘉至,猶古降神之樂也。”降神後巫成為神的體現,代神言行。此時的巫或薩滿往往處於昏迷狀態,有些是運氣,有些是服用麻醉品。另一種途徑是通過陰,即“靈魂出走”。(《民俗學概論》 鍾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