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不是傳說,這些真的存在過 章一 屍

文川戈

這個故事,在我的家族裏流傳了數千年,或許已經不再是它最原本的樣子。但既然能被代代相傳,想必它也不是空穴來風。我姑且一講,諸位也姑且一聽。

你們聽說過……“屍”嗎?

戰國時,家中祭祀先祖,就會請活人一名充當已死去的祖先,稱為“屍”。“屍”可以接受祭拜,享受祭品,在祭祀日受到祭祀者的尊敬和優待。

我的祖先,就是曆史上最後一名“屍”。

相傳,我家祖上是衛國貴族後代,所以以衛為姓。到了秦掃六國的時候,家族破落,甚至當時的先祖不得不娶蠻夷女子為妻,他們的兒子便叫作衛夷。

衛家是貴族後代,骨子裏總有一絲傲氣,即使飯都吃不飽,也不願意從事低賤的工作。衛夷的父親好歹還有些建功立業的心思,在衛夷出生不久後,從軍戍邊,沒幾年就死在了匈奴手裏。

衛夷的母親,也就是那位蠻夷女子,叫作春,十分寵愛衛夷,將他養成了一個好吃懶做的少年。但隨著衛夷長大,一個嚴峻的現實擺在了春的麵前——衛夷,也到了服兵役的年紀了。

春是個婦道人家,沒什麽見識,思來想去,決定讓衛父拿主意。

講到這裏,各位可能會有疑惑——衛父不是十幾年前就死了嗎?

沒錯,衛父戰死沙場,甚至連屍骨都未能落葉歸根。但春自然有她的辦法——去找“屍”。

衛夷跟著母親走了三十裏路,來到邙山腳下,拜訪一位名叫韓忌的老人。他是邙山的屍伯,負責管理周邊三百裏的“屍”。

始皇稱帝的這些年,焚書坑儒,破壞了許多六國原本的風俗,更何況這祭祀先祖時請“屍”的禮儀,本也就衛家這種貴族之後才會遵循。當“屍”的沒有了生意,也就漸漸轉行,當衛夷見到韓忌的時候,本來門庭若市的屍伯府,居然隻剩下了這位孤寡老人。

韓忌聽了衛夷的來意,沉吟半晌:“這事我也不能保證,盡力而為吧。”

在衛夷好奇的目光中,韓忌走到空地上的一棵大槐樹前,敲響了樹上掛著的青銅鍾,聲震邙山。

這一口鍾叫作“牧屍”,隻要屍伯敲響,方圓幾十裏內聽到鍾聲的“屍”,都要拋下手頭一切活計,來屍伯府匯合。一般而言,隻有貴族祭祀才會這樣興師動眾。

衛夷年輕,不懂其中奧秘,但母親春卻跟了衛父十幾年,明白這鍾聲一響意味著什麽,毫不猶豫地給韓忌跪了下來:“屍伯的恩德,衛家世代不忘!”

韓忌不說話,隻是盯著落日發呆。

三天過去了,沒有一個人來到這裏。韓忌沒有辦法,隻得對春說:“看來當今世上,已經沒人再願意做屍這一行當了。現在你想完成祭祀,隻剩下最後一個辦法。”

春還在懵懂中,但衛夷卻機靈,刹那間就反應過來——這是要他充當這個“屍”。

好在衛夷想得明白:一來,他確實不想去軍中搏生死;二來,對“屍”這個職業,他也確實有些好奇。

這麽一咬牙,衛夷就成了最後一名屍。

祭祀的那天,衛夷就這麽躺在高台上,四周擺了一圈油燈。

韓忌擺好野果、煮肉等祭品,在夜風中起舞,念起了祭辭。春因為是女人,早早就避在了一邊。

聽著耳邊忽遠忽近的聲音,衛夷心裏有些發慌,夜風吹在身上,脊梁骨陣陣發涼。上祭台前,韓忌再三叮囑他,“屍”可以接受祭祀,也能享受祭品,但有三大禁忌,絕對不能違背:念祭辭時不可睜眼、熄油燈時不可喘氣、受祭拜時不可出聲。

衛夷曾經好奇地問韓忌,為什麽會有這三大禁忌?

韓忌搖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最後才補了一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犯了禁忌的“屍”都活不到第二年的祭祀。

平時睡覺,衛夷可以一天一夜不睜眼。但現在不知為何,他卻覺得看不見的時候特別難熬。好不容易聽到韓忌念完最後一句,衛夷迫不及待地睜開了眼。

一層灰蒙蒙的雲氣遮住了月亮,四周的林子裏一片漆黑,不時傳來一些奇怪的動靜。幾盞油燈在風中搖曳著,燈光把自己和韓忌的影子拉得很長。

看著韓忌慢慢走到自己麵前,衛夷趕緊深吸一大口,死死地閉住了氣,直到一盞盞油燈逐次熄滅,才放鬆地呼吸起來。

韓忌直起身子,把衛父曾經用過的一塊玉玦安安穩穩地擺在了衛夷頭頂。

“先人昂首,玉落而決!”

按照韓忌事先教導的,衛夷這時應該將頭後仰,讓玉玦落地,缺口向南,就從軍出征,缺口向北,則隱居山林,躲避兵役。

衛夷自是不願從軍的,看著韓忌伏首跪倒在地,心裏突然升起一股念頭:我若是故意讓這缺口向北,屍伯與母親也是不知曉的吧?打定主意,他仰頭之時,故意將腦袋偏向左側,這樣玉玦落地,缺口必然向北。

哪知仰頭之時,突然飛來一隻小蟲直撲衛夷的眼睛,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側身躲開,不小心驚呼出聲,下一刻,玉玦已經落在了地上。

他臉色煞白地看了過去:缺口向南。

祭祀完成,韓忌收拾祭品,將食物遞與衛夷。衛夷卻顧不上去吃,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

缺口向南,究竟是父親的意思,還是因為我不小心違背禁忌,導致的結果呢。

衛夷將要從軍,春是萬分舍不得,但亡夫的意思又不能違背,隻得每日以淚洗麵。

出發的前一晚,春把衛夷叫到房裏,黑漆漆的也不點燈,遞給他一包東西。這是春按照娘家部落裏的傳說,用自己的指骨做成的一道護身巫符。

看著母親殘缺的手指,衛夷也不由得流下淚來。他賭咒發誓,一定會平安歸來。

衛夷和同村的幾個夥伴一起,被編進了隊伍。這支征夫隊伍從陽城而來,要去北方戍邊,如今已經有了近千人。衛夷外形俊朗,能說會道,沒多久就和直管他的屯長熟絡起來。

屯長叫陳涉,衛夷便喊他陳大哥。平日裏也多蒙照顧,雖然嘴上不說,但他已經把陳涉當作親兄長一般。

隊伍開到一片山穀裏,正逢大雨,前進不得,他們就在山穀裏紮營休息。陳涉、衛夷等幾個關係親近的,便湊到一處帳篷中,烤著火吃兩口幹餅。

正閑聊處,陳涉忽然問道:“衛老弟之前做什麽營生?”

衛夷本是好吃懶做之徒,哪裏有什麽營生,但他又不願被陳大哥看不起,便硬著頭皮說:“我在邙山的屍伯手下討生活,祭奠時便去做‘屍’。”

六國滅亡後,祭祀請“屍”的習俗已經被丟得差不多了,但並不妨礙大家依舊對“屍”保存一絲敬意。此言一出,某個平日裏常看不起衛夷的漢子,當即就端起碗來,以水代酒敬了衛夷一杯。

無風不起浪,沒幾天的工夫,衛夷是個“屍”的消息就傳遍了全營,連押送眾人的軍官都對他恭敬起來。衛夷也就有些飄飄然了,暗自後悔為何不早些說出這話。

這天,衛夷正與陳涉喝酒,突然走進來一個陰著臉的漢子,和陳涉附耳說了幾句。兩人就匆匆離開了,半天也沒有回來。

衛夷認得那人,是另一支隊伍的屯長,叫作吳廣。

隱隱地,衛夷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怕是有大事要發生了。

半夜的時候,衛夷睡得正香,突然感到有人摸上了自己的床鋪,睜眼一看,是陳涉。

“衛老弟,哥哥有事相求,請隨我來。”

跟著陳涉的腳步,衛夷來到樹林裏,吳廣早就等候多時。兩人對視一眼,和衛夷說出了一番石破天驚的話。

原來,這支隊伍本是要去漁陽戍邊,但卻因大雨在大澤鄉耽擱了許久,算算時間,已經趕不上規定的日期了。

按大秦律法,違期者,全營皆斬。

陳涉與吳廣合計著,既然必死無疑,何不自謀一條生路,反了!

他們已經製定了初步的計劃,要以公子扶蘇和項燕的名義起事,但又沒有把握,所以想請衛夷幫忙,舉行一場祭祀,拜祭項燕、占卜吉凶。

看著兩位大哥期盼的臉,衛夷一咬牙,答應了他們。

大雨連綿不絕地擊打在帳篷頂上,燈火搖曳,映得眾人臉色陰晴不定。

衛夷從韓忌那裏學了不少關於“屍”的事,這次花了三天時間,模仿上次的樣子寫了一篇祭文。他躺在簡陋的祭台上,聽著陳涉念誦祭文,心裏卻有些隱隱的憂慮——這次的祭祀,會成功嗎?

祭文念罷,油燈熄滅,隻差最後一步了。

眾人排好次序,伏首跪拜。陳涉將一塊用雞血畫上“楚”字的絹布高舉過頭,正欲說話,突然一股寒風吹來,門簾被卷開,一道黑色的身影躥了進來,幾下爬上衛夷的肩頭,一口叼住了絹布。

眾人定眼看去,竟是一隻目光靈動的青狐。

衛夷突然想起韓忌曾經說過,如果“屍”的命格不夠,又強行祭拜身份特殊的先祖,便會引來周邊山林中的精怪。此時,萬萬不可中斷祭祀,必須立刻祭拜先人,以祖靈的力量震懾對方。

以本次拜祭的項燕而言,絕對可以震懾住這隻青狐。但問題是,之前準備匆忙,衛夷並沒有對他們講述過這件事,而此時的他,因為“屍”的三大禁忌,絕對不能開口!

帳篷裏的幾個漢子,緩緩拔出了刀劍,卻不敢輕舉妄動。衛夷心中著急,但顧慮著無法說話,隻能看著青狐從自己左肩跳到右肩,肆意挑釁著。

許是玩膩了,青狐對著緊張的眾人伸了個懶腰,突然一躍而起,衝到一名漢子腦後,“哇”地叫了一聲。那漢子聽了這一叫,突然就拋下了手裏的劍,雙手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掐得臉色通紅也不放開。

其他人剛想去救,青狐輾轉騰挪間又叫幾聲,滿屋子人都拋下武器,死命地掐起自己來。

衛夷看得著急,眼見陳涉就要命喪黃泉,他決定自己完成祭祀的最後一步。衛夷從懷裏掏出春留給他的巫符,大喝一聲:“大楚興,陳勝王!”猛地砸向了青狐。

青狐冷不防被砸了個正著,似乎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原地打了好幾個滾,嘴裏喊出的叫聲也變成了“大楚興,陳勝王”,蹦跳著逃出了帳篷,“大楚興,陳勝王”的叫聲一路遠去,傳遍了整個大營。

劫後餘生的陳涉吳廣忙不迭地感謝衛夷,但衛夷的擔憂隻有他自己知道。

祭文祭的是項燕,媒介用的是巫符,自己雖然完成了儀式,但最終祭拜的,是哪路先祖呢?這樣的祭祀,又是否能夠保佑大家的起義成功?

還有,自己又一次違背了禁忌,真的能活到明年嗎?

起義出乎意料地成功了。

陳涉和吳廣殺掉了兩個軍官,糾集起所有部下,以“張楚”為名號,攻下了大澤鄉。

陳涉自封將軍,吳廣被封為都督,連衛夷也獲得了一個軍師的稱號。

短短時間內,起義軍攻克了數座城池,有了幾萬兵馬。陳涉自號楚王,威名傳遍了全國,甚至各地都有人效仿他起義。

此時的衛夷,被封為太祝,位高權重,意得誌滿。常常和身邊人說,如果不是當初衛父的亡靈讓他從軍,他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但夜深人靜時,衛夷也會想起祭祀時自己扔出的那塊巫符,並為這樣不合規矩的祭祀而不安。

他的擔憂不無道理——半年不到的時間,秦軍以章邯為大將,領軍七十萬進逼張楚,陳涉吳廣屢戰屢敗,形勢一片糜爛。

城破那天,衛夷被秦軍捉住,押送到章邯麵前。出乎意料的是,章邯並沒有殺他。

“聽說,是你的祭祀保佑了起義軍的勝利?”章邯低著嗓子問他。

衛夷仔細看去,章邯的身邊站著一個叫莊賈的人,他是陳涉的親信,祭祀那天也在帳中。

原來如此,衛夷苦笑一聲,點了點頭。

章邯沉吟半晌,突然說:“你幫我舉行一場祭祀,我饒你不死。”

這場祭祀的對象是——始皇帝嬴政。

與前兩次不同,這次的祭祀極盡奢華之能事。

數萬民夫耗費一月時間,搭建出足以承載駿馬奔騰的高台,高貴的祭器與珍饈美食,流水一般布滿視線,上百根粗如人腰的雕花蠟燭照得四周恍如白日……

在上千名精銳士兵的護衛下,衛夷躺於祭台之上,聆聽章邯的祭辭。

祭辭念罷的刹那間,風起雲湧,飛沙走石,黑雲遮蔽住了漫天月色。

衛夷縮在祭台上,瑟瑟發抖——他毫不懷疑,自己絕對無法承受嬴政那空前絕後的高貴命格,這次祭祀,幾乎注定了失敗的結局!

他唯一不能確定的是,這樣的一場祭祀,將吸引來怎樣邪惡的“它們”?

颶風吹得章邯甚至有些站立不穩,但他依舊挺直了腰板,昂首麵向漫天黑雲,朗聲道:

“敢問始皇帝,扶蘇大才,繼位者緣何為亥?”

沒有任何回答,隻有遠處令人心悸的巨大腳步聲,在黑暗中越來越近。

“再問始皇帝,趙高蒙蔽朝政,臣當何為?”

伴隨著黑暗中的嘶吼與慘叫,士兵們紛紛刀劍出鞘,與不知名的敵人廝殺起來。

“三問始皇帝,我大秦命數幾何?”

廝殺聲越來越近,士兵們的反抗逐漸平息,儼然已不是對手。

“唉……”章邯長歎一聲,不再管身後的衛夷,轉過身子,老淚縱橫。

“如此大秦,如何浴血!”

他揮一揮手,身邊的親兵立刻吹響了一隻巨大的號角。

“大風!大風!大風!”

在蒼涼的號角聲中,藏身於暗處的秦弩大隊萬箭齊發,那不知名的怪物掙紮著發出一陣陣怒吼,終於還是逐漸虛弱下去,慢慢停下了最後一聲喘息。

章邯遵守承諾,放過了衛夷。

衛夷逃出生天後,一路向南逃亡,短短幾天內見遍了天下亂象。兵荒馬亂的情景,直到會稽境內才漸漸減少。

他經過郡守府時,遠遠看見一個英武少年,仗劍而立,正麵對一群豪傑侃侃而談。良久之後,少年揚起一麵大旗,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上書一個大字——“楚”。

這麵旗幟隨風飄**的樣子,像極了陳涉當初手中的那塊絹布。但這一次,衛夷終究沒有走上前去。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這裏。

後來,章邯背叛了大秦,親手扼殺了帝國最後的希望。那個少年名震天下,自號西楚霸王。衛夷呢?他幾經輾轉,終於還是回到了邙山,在母親春的主持下,與一個同村姑娘結了婚。可惜,新婚不久,他就在一次意外中溺水而亡。

幸運的是,衛夷去世時,妻子已經有了身孕。這個故事,也就隨著衛家一代代流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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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以前,家中要祭祀先祖,就會請活人一名充當已死去的祖先,稱為“屍”。

“屍”可以接受祭拜,享受祭品,在祭祀日受到祭祀者的尊敬和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