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令人窒息的誠實症候群——晏殊

姓名——晏殊

字——同叔

生卒——991-1055年

職業——富貴宰相、party之王

愛好——舉行各種party、無形炫富

病症——誠實症候群

臨床表現——最喜歡打人臉,連皇帝都不放過

據不可靠調查,如果選擇穿越的話,大部分知識分子都會選擇穿越到宋朝。原因很簡單,宋朝讀書人的地位高。北宋尹洙曾說:“狀元登第,雖將兵數十萬,恢複幽薊,逐強虜於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

就算是打了大勝仗的將士們都沒有一個狀元風光。(好像發現宋朝總是打不贏其他國家的原因了……)

隻要能夠考取個功名,就能夠弄個官當當,然後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想想都覺得痛快。

至於那些說文人當官應該是兩袖清風、清貧如洗的人,快點醒一醒,別被電視劇給洗腦了。都到宋朝了,書生再也不是窮的代名詞了!

說起來,讀書人都得感謝宋太祖——一個武將出身但是卻重文抑武的大佬。也許是幹一行恨一行的原因,宋太祖看到武將就心有餘悸,像防賊一樣防著他們。

但是總得有人治國呀。

宋太祖一拍大腿下了決定:就拿筆杆的那群人吧。不僅如此,還給他們發了一塊免死金牌:

藝祖受命之三年,密鐫一碑,立於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用銷金黃幔蔽之,門鑰封閉甚嚴。因勑有司,自後時享(四時八節的祭祀)及新太子即位,謁廟禮畢,奏請恭讀誓詞。獨一小黃門不識字者從,餘皆遠立。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誦訖,複再拜出。群臣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後列聖相承,皆踵故事。靖康之變,門皆洞開,人得縱觀。碑高七八尺,闊四尺餘,誓詞三行,一雲:“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內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一雲:“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一雲:“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後建炎間,曹勳自金回,太上寄語,祖上誓碑在太廟,恐今天子不及知雲。(《避暑漫抄》)

天真,年輕的小趙真是太天真了!筆杆戳人脊梁骨時更要人命,還不如一刀來得痛快,完全是小瞧文化人的戰鬥力。哼,差評!

不過若不是有宋太祖的大力支持,文人們也不會迎來屬於他們的春天。

但是,口頭支持是沒有用的,拿出錢財見真章——就是這麽現實。皇帝也不傻,為了讓各位士大夫們工作更有動力,便放了大招——從國庫中撥出一部分銀兩,專門用來賞賜士大夫。

看看,將從老百姓那裏搜刮的錢財全都拿去送給士大夫了,還生怕給得不夠!好歹也是皇帝,克製一下,注意一點自己的身份嘛。不然以後士大夫蹬鼻子上臉,有你們受的(當然,這是後話了)。

因為宋太祖的支持,宋朝當官的待遇是相當的高:

一個知縣月俸有15貫,以及工作津貼20貫,兩項加起來知縣每年的貨幣收入就有420貫。以宋代米價100文1鬥算,宋人平均口糧為每日2升算,一個知縣的基本收入可養活60人。(《北宋簡史》)

這還僅僅隻是一個知縣所拿的錢,而且還不包括各種補貼和過年紅包之類的。官員的工資與漢代相比,增加近10倍,與清代相比,高出2到6倍。

這也就能理解書生為什麽“寒窗苦讀十年”的原因了吧:報效國家肯定是很好的,但更好的是可以鯉躍龍門,走入上流社會啦!

真是一步登天!

不過願望總是美好的,現實還是很嚴峻的。自五代十國以來,學校總是被廢。找不到地方學習,就算再上進也是空談。而在這個時候,有個人站了出來,不僅扶持應天府書院,還請到文壇界大佬——範仲淹來講課。教育事業得到支持,一時間,全國各地開始設立官學,知識分子數量暴漲。

你問是哪位大佬做出如此壯舉?隻需我給個小小提示你便知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沒想到晏殊大大不僅文章寫得好,做事也很牛吧!

其實,他很牛的事件又何止這一件呢?

該配合你的表演我視而不見

景德年間,江西人沒有不知道晏家小孩的。才五歲,神童之名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路人A:“你知道晏家公子嗎,聽說他今日又作了一首詩。”

路人B:“知道知道,就是那個五歲就能吟詩的神童。”

路人C:“是啊,比那個七歲才吟‘隻有天上在,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俯首白雲低’的寇準高出太多了,這才是真的神童嘛。”

路人D(弱弱地問道):“不知這神童所吟的是何詩?”

路人A、B、C:……

路人D:“炒作,你們這是惡意炒作!”

到底是不是炒作,現在已經找不到答案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晏殊在孩童時期就已經紅遍了大江南北。就連江南按撫張知白都聽說了他的大名,還為他做了信用擔保,讓年僅十四歲的晏殊能夠參加殿試。

對比一下前輩寇準,雖有詩章在外,但直到十八歲才進士及第,中間相差的四年時光全用在學習上麵了。而比晏殊還要大兩歲的範仲淹,當時還在一間僧舍裏“劃粥斷齏”——正自虐一般地苦學著呢。

智商上的差距,真是一覽無遺。不僅可以領先同齡人幾百萬步,甚至可以說是直接站在了終點線。

打住打住,現在可不是講天才宰相的時候,讓我們切回正題。雖然我們這位天才real聰明,但是他也有病啊。

什麽病?誠實綜合征。

匹諾曹是不撒謊不舒服斯基,而晏殊則是不誠實不舒服斯基。

就算要重來,我還是要坦白

十四歲的時候,晏殊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光宗耀祖的時刻——見皇帝。

大殿上,很多考生都被皇帝的氣勢所壓,不是低頭順首,就是顫顫抖抖,還有人拿著三寸羊毫的手都開始抖起來了。當然啦,這絕對不是因為宋真宗是一個長相凶狠的皇帝,恰恰相反,宋真宗謙和有禮、溫潤如玉,一點皇帝的架子都沒有。但是萬人敬仰、尊貴無比、無人能及的皇帝身份,已經足夠讓很多人望而生畏了。

不過,有一個人卻不害怕。

帝召殊與進士千餘人並試廷中,殊神氣不懾,援筆立成。(《宋史》)

在千人之中,唯有晏殊是從容鎮定的。而在那千人之中,真宗也一眼看到了他,記在了心上。從此,宋史上多了一筆:

帝嘉賞,賜同進士出身。(《宋史》)

當時現場還有一個小插曲。當晏殊受到真宗的賞賜時,當時的宰相寇準是有意見的。沒錯,就是那位也被稱為神童的寇準,北宋那會兒天才還是挺多的,除了這兩位還有畫《千裏江山圖》的王希孟,這幅由他十八歲所作的畫卷曆經九百多年仍然被收藏在故宮之中驚豔著世人;還有科學小天才沈括,就是寫《夢溪筆談》的那位;還有被稱為“五鬼”之一的天才宰相(又是宰相)丁謂,因為政治、個人原因沒能被曆史銘記;還有福建福清人蔡伯俙,4歲(虛歲)為進士,秒殺一眾神童,也是因為品行原因沒能留下太多筆墨……

不過總的來說,宋朝確實給了很多天才發揮的空間,這也是這個朝代盛產天才的原因。

話扯遠了,再說當時寇準反對晏殊為進士。這可不是因為嫉妒晏殊出名比自己早這種膚淺的原因,而是因為寇準是一個地域黑!

沒錯,就是地域黑。

這裏需要解釋一下的是,當時宋朝很多人都是地域黑,有著嚴重的地域歧視。比如說北方人是看不起南方人的,特別是福建人。

福建人:廣東人要吃我我說什麽了?現在還來歧視我?!不跟你們玩了!

宋朝之所以地域黑情況嚴重,是因為前麵還有個朝代帶偏了方向。

祖宗朝不用南人為相,仆嚐求之古矣,亦有是說。觀《南史》:齊高帝欲用張緒為仆射,以問王儉。儉曰:“緒少有佳譽,誠美選矣。南士由來少居此職。”緒回曰:“儉少年,或未諳耳。江左用陸玩、顧和,皆南人也。”儉曰:“晉氏衰政,不可為準則。”宋武帝亦嚐謂沈文季曰:“南士無仆射,多曆年所。”文季曰:“南風不競,非複一日。”(《野客叢書》)

南北朝時,齊高帝想要用南人為官,王儉知道後立馬勸道:“皇上,萬萬不可,你看看晉朝的下場就知道了,用南人為官,是要團滅的!”

宋武帝也想要啟用南人,文季說:“皇上,大家都不用南人,你怎麽能這麽土鱉用南人呢,難道就不怕被人嘲笑?”

似乎明白南北朝存在時間很短的原因了……

等到了宋太祖這一代,地域黑愈演愈烈:

祖宗開國所用將相皆北人。宋太祖刻石禁中曰:“後世子孫無用南士作相、內臣主兵。”(《邵氏聞見錄》卷一)

不僅自己不用南人,還將不準用南人這一點寫進了祖訓,實乃史上地域黑始祖。

既然上麵有人,寇準反對起來也是有理有據的:“皇上,怎麽能夠封晏殊當進士呢,他可是外地人欸。您忘了您的老祖宗留下的話了嗎?”

真宗微微一笑:“張九齡不就是外地人嗎?”

嘿嘿,皇帝會引用曆史,寇準一時無言以對,晏殊這才得以不被差別對待。

不過晏殊的老鄉蕭貫點子就比較低了,南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八十四《大中祥符八年三月》就記載過這樣一件事:當時蕭貫與山東人蔡齊一起參加最後一場狀元爭奪賽,真宗對“儀狀秀偉,舉止端重”的蔡齊很有好感,寇準不僅沒有提醒真宗公正,還在一旁幫腔道:“南方下國人,不宜冠多士。”

咳咳,當時還在考試呢,雖然蔡齊確實很優秀,真宗也很喜歡他,但是寇準你這樣明顯左右考試結果,是不是有失偏頗?

不過寇準才不在意公不公平呢,在蔡齊奪得狀元之後,他還非常得意地說:“多虧我聰明機智,又為中原奪得了一個狀元。”

論地域黑可以無恥到什麽程度。

之後,晏殊參加詩、賦、論的考試。在拿到試卷之後,晏殊一覽全卷,發現試卷上的題目都是自己做過的。

這時候,一般人的反應應該是:天啊,歐皇附體了!這些題竟然都做過,爽爽爽!趕緊的,來抽一張SSR卡。

二般人的反應是:Lucky!這次第一穩穩的了。

但我們的晏殊哪是一般的人?當然,也不是二般的。他可是誠實綜合征患者欸。

晏元獻公為童子時,張文節薦之於朝廷,召至闕下。適值禦試進士。便令公就試。公一見試題,曰:“臣十日前已作此賦,有賦草尚在,乞別命題。”上極愛其不隱。(《夢溪筆談》)

所以,晏殊的選擇是坦白:“這些題目我都做過,能用別的題來考我麽?”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能夠剛好將考試的題目全做過,他以為這是一種普遍現象麽?才不是咧,這種概率可比抽到SSR卡和抽中彩票的概率還要低。這種拚運氣的事情,為什麽要拒絕呢?

不過,歐皇就是歐皇,就算拒絕運氣,好運也是一直陪伴的:選擇說出實情的晏殊得到了真宗的賞識和愛護,並沒有讓小小年紀的他直接進入複雜的官場,而是有心地讓他進入秘閣讀書。這樣晏殊可以一邊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一邊領工資了——人生贏家,真的讓人很羨慕了。

當時的宋朝很有錢了,人們的生活也很豐富,擁有較多的自由,與前麵的朝代相比,比較大的一個區別在於宋朝是沒有宵禁(晚上不許亂出門)的。在北宋的汴梁,夜晚是這樣的:“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複開張,耍鬧去處,通宵不絕”“冬月雖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夜市上有著各種美食小吃攤,沿街叫賣著各種小吃,管樂歡笑聲不絕於耳,這裏的夜晚是熱鬧、繁華、喧囂的。

可以說,宋朝的繁華是夜空中的一顆明星,亙古明亮,曾有詩人這樣回憶過汴京的夜晚:“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是的,這樣美好的夜晚是少不了歌舞美酒、文人墨客、詩詞歌賦的。

在皇帝的允許下,宋朝的士大夫們是可以一起開party的。今日來我家做客,後日他在酒館請客,酒樓、小酒館都成了他們流連忘返的地方。

而當時的晏殊卻不在這群人之中。

他在做什麽?

當然是學習啦。

及為館職,時天下無事,許臣幕擇勝燕飲。當時侍從文館士大夫各為燕集,以至市樓酒肆,往往皆供帳為遊息之地。公是時貧甚,不能出,獨家居,與昆弟講習。(《夢溪筆談》)

看看,人家正在家中和弟弟一起學習呢,跟那種在外麵喝酒唱歌的“腐敗”官員們可不一樣。

真宗知道這件事之後非常感動,立馬就將他選為太子的講官。太子可是下一任的皇帝,而太子的老師則是影響其一生的人。可以說這個位置是非常重要的,同時也是炙手可熱的。

大臣們得知這個消息,全都蒙了:怎麽會,皇上怎麽會選這個默默無聞的人?(畢竟大家在酒席上很少見到晏殊,不是很熟悉了。)

真宗解釋說:“朕知道,你們上完班之後就都出去玩了,隻有晏殊一個人在家裏跟兄弟一起學習。所以,朕為什麽選他,你們心裏沒有點數嗎?”

眾臣無言以對。

晏殊上任之後,有機會見到真宗,真宗當著他的麵又把他誇了一通。

皇帝的誇獎,多麽難得啊。一般人會是什麽反應?感恩涕零,跪下來叩謝呀。矜持一點的,也會說一下“皇上我沒有那麽好啦”,然後謝恩。

但我們之前也說過了,晏殊患有誠實綜合征,不說實話不舒服,不管拆誰的台,反正自己心裏得痛快。

晏殊:我就是這樣一個誠實的人。

當時,晏殊在聽了真宗的一番誇獎之後,沉吟片刻,說道:“有句實話,不知臣該不該講。”

真宗:“打我臉的話就不必講了。”

晏殊:“不,臣還是要講。其實不是臣不想出去玩,是因為臣實在是太窮啦。要是臣有錢的話,肯定也會出去玩的。”

真宗(自行挽尊):“嗯,愛卿真是一個耿直的少年,朕就喜歡你這一點,你以後一定能夠成為祖國的棟梁之材的,朕看好你哦。”

公既受命,得對,上麵諭除授之意。公語言質野,則曰:“臣非不樂燕遊者,直以貧無可為之具。臣若有錢亦須往,但無錢不能出耳。”上益嘉其誠實、知事君體,眷注日深。仁宗朝,卒至大用。(《夢溪筆談》)

針對晏殊的解釋,也有人說:“人家晏殊其實是為了給那些大臣們留一些麵子,所以才這樣說的。中國好文人都喜歡清貧的生活,才不喜歡開party這種事情呢!”

NONONO,晏殊說的都是真心話。

他真的是因為窮所以才沒有出去玩的,畢竟當他有錢之後,就成為了party之王。當然,這是後話了。

晏殊生性誠實這點是沒法反駁的,就連他的門生歐陽修也在《跋晏元獻公書》中讚道:“公為人真率,其詞翰亦如其性。”

而事實證明,真宗確實有看人的眼光。

真宗:那是,也不看朕當皇帝這麽多年了。

在晏殊的教導下,太子成為一代明君——仁宗。仁宗在位的四十年被稱為“仁宗盛治”,宋朝在這段時期達到全盛。

得罪一人又如何?暫去且吟長笑歌

晏殊的誠實,在真宗麵前是非常管用的,因為真宗是一個仁慈的皇帝,他對有才之人都有包容之心。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如真宗一般,在晏殊不知道的時候,就有人拿小本本記下了他的名字,就等著某個時刻發作呢。

上疏論張耆不可為樞密使,忤太後旨。坐從幸玉清昭應宮從者持笏後至,殊怒,以笏撞之折齒,禦史彈奏,罷知宣州。(《晏殊傳》)

太後想要讓張耆當樞密使,晏殊覺得不行。他也不管張耆是誰的人,立馬上疏。

這可把太後氣著了:看來這小子是存心刁難我呢,來人啊,將晏殊盯好了!

可不巧,晏殊前往玉清昭應宮時,仆人在他之後才趕到。這可把晏殊氣壞了,用笏板撞他,沒想到仆人的牙齒被打掉了。

晏殊:居然還有人用牙齒來碰瓷?!

禦史大夫:好機會!

當時就上奏彈劾晏殊:這樣暴力的一個人,不能留,不能留。

於是,晏殊有了第一次貶謫生涯。

萬事開頭難,不,是禍不單行,有了第一次貶謫,就會有第二次。

太後謁太廟,有請服袞冕者,太後以問,殊以《周官》後服對。太後崩,以禮部尚書罷知亳州,徙陳州,遷刑部尚書,以本官兼禦史中丞,複為三司使。(《晏殊傳》)

太後:“小晏啊,哀家要去拜謁太廟,大家都說哀家穿袞冕(古代皇帝及上公的禮服和禮冠)最配,你怎麽看呀?”

晏殊(毫無眼色):“回稟太後,您穿什麽《周官》裏麵不是寫著麽?難道您心裏會沒有數?”

太後再次拿小本本記上了:哼,我死也不會放過你的!

一語成讖,太後真的死了,晏殊也真的再次被貶了。

當第二次的貶謫來臨時,第三次還會遠嗎?

不遠,晏殊以親身經曆告訴你,一點都不遠,升貶隻在一瞬間。

慶曆四年(1044年),是晏殊當丞相的第二年,起起落落已經是常事,大家不必大驚小怪。晏殊支持新政,給皇帝送來了很多外掛,歐陽修就是其中的代表。

這可讓敵方隊友不服了:不行,讓他們這樣搞下去,我們還打不打了?

於是,孫甫、蔡襄彈劾晏殊撰修李宸妃墓誌等事,晏殊第三次被貶。

孫甫、蔡襄上言:“宸妃生聖躬為天下主,而殊嚐被詔誌宸妃墓,沒而不言。”(《晏殊傳》)

科普一下:李宸妃其實是當時的皇帝宋仁宗的親生母親,“狸貓換太子”的受害者。她死後,晏殊曾接詔為其寫墓誌銘,不過我們的耿直boy晏殊什麽都沒有做。

為什麽呢?因為當時仁宗的表麵母親——章獻太後還活著呢。當著她的麵承認李辰妃的身份,這不是打她臉麽?而且,這種事情,說出去也隻能成為皇家八卦,成為吃瓜群眾的最愛。

不妥,不行,做不得。

於是給了政敵彈劾他的機會。

其實,對於古代當官的來說,謫遷就像家常便飯。看看李白、蘇軾,他們的人生軌跡就像開了任意門一樣,謫遷隨處可見。與他們相比,晏殊的人生就像開了掛一樣,被貶次數一個手指都數得過來,超幸運的好嗎?

但是,細數下來,晏殊從十四歲進入官場,為官時間差不多五十多年,而外放的時間就長達十六年。什麽概念?就是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他都在被外放,其實很慘了。

不過他的詩很少有憤慨悲傷的,這大抵是因為他,看得開吧。

熱搜不是你想上,想上就能上

晏殊在當了丞相之後,盛名在外,很多想要進入官場的讀書人,都喜歡來跟他交個朋友,拉點關係,在他的朋友圈混一下眼熟。

殊平居好賢,當世知名之士,如範仲淹、孔道輔,皆出其門。及為相,益務進賢材,而仲淹與韓琦、富弼皆進用。(《晏殊傳》)

有一天,晏府來了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可不是普通人,他就是奉旨填詞的柳三變——柳永。當年他因寫詞得罪皇帝,無緣官場,隻能**於江湖,嬉戲於脂粉之間。但是,哪一個讀書人不想手握權力,不想在政壇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呢?當官,是每一個讀書人的夢想。

在柳永五十歲左右,仁宗開設恩科,擴招了。柳永這才有機會通過考試,當了進士。

柳永:哈哈哈,我柳某人終於要走向人生巔峰了。

然而,並不能。

在走程序般地擔任了一些低級官員之後,六十歲的柳永重回京城(這是當時的規矩,在官員任滿三屆九年之後,要回京參加考核)。在京城待了大半年,柳永發現自己根本被遺忘了。

不甘寂寞的柳永於是為仁宗寫了一首生日賀詞求關注:

醉蓬萊

漸亭皋葉下,隴首雲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遊,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

仁宗:哼,“漸”字不吉祥朕也忍了,還有幾分真宗挽詞的意思。這哪裏是賀壽,是來挑事的吧?這個柳永,永不錄用!

柳永這心拔涼拔涼的,這拍馬屁總能拍到馬腿上,有史以來他是最倒黴的一個了吧。

不過,上帝為你關上了一扇門,肯定會為你開一扇窗的。

柳永還是很樂觀的,他找到了同為詞人的晏殊,想著不管怎樣,搞點小新聞出來,上了熱搜之後,說不定能讓仁宗看到自己的價值。

晏殊知道柳永求見,倒是很客氣地讓人將他請了進來。

兩人見麵,晏殊溫和地問道:“賢俊,不知道你作不作曲子?”

柳永心中竊喜,這不是問到自己的老本行了?不過仍克製微笑:“作的,跟您一樣,平時會作一些曲子。”

晏殊露出禮貌的微笑,直接來了一個會心一擊:“我雖然作曲子,但是我不作‘針線慵拈伴伊坐’這樣的句子。”

柳永坐不下去了,溜了溜了。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麽?”三變曰:“隻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畫墁錄》)

好歹也是文人圈混的,晏殊可是半點麵子都不給,直接揭柳永的老底:我雖然寫詞,但是我們不一樣。我可不會一邊說我不喜歡功名,一邊去尋求功名。我也不會廝混在婦人之間,寫的都是給婦人們看的詞。

很直白了,有沒有?

這下柳永根本沒臉再開口,熱搜什麽的,自然是沒戲。

看不慣的人根本就不慣著,這倒是誠實綜合征患者——晏殊的作風。

富貴丞相的精致生活

歐陽修曾說晏殊是“富貴優遊五十年”,吳世昌先生也評價其為“唯大晏身曆富貴,斯能道富貴景象”。雖然人生有起有落,但是不管身處怎樣的環境之中,晏殊都秉承著“要做一個精致的豬豬男孩”的理念。

生活富貴從PARTY開始

在介紹晏殊的精致生活之前,先來一個冷知識科普:宋朝不僅夜生活很豐富,商業服務業也跟得上人們玩耍的步子。隻要你有錢,就能夠為所欲為地找人來幫你準備酒席。當時承包酒席的是一個叫作“四司六局”的機構,這是一個有組織有紀律的機構。這個機構分工細致:專門掌管各種陳設的,叫做帳設司;專門掌管茶湯、熱酒、安排座位、迎送的,叫做茶酒司;專門負責烹飪的,叫做廚司;負責傳遞杯盞碗碟的,叫做台盤司;食品是由果子局、蜜煎局和菜蔬局共同負責;燈燭、香料以及事後的清理工作,則是由油燭局、香藥局和排辦局共同承包。

一條龍服務,科學效率,比現在的海底撈都要周全完善。

不過,這與晏殊的精致生活有什麽關係呢?當然有,而且還很密切呢。

因為啊,富貴宰相晏殊,他是一個party之王。如果沒有這些機構來承包他的酒會,那麽他一個人也招呼不過來呀,是不是?所以說,四司六局很重要。就跟現在的餐館加美團一樣,我們離了它就不行,晏殊離了四司六局也會不行的。

晏殊的生活觀念是“人生行樂耳”。大家先別樂,別以為自己和他不謀而合也就成了什麽了不起的人物。人家可是“自少篤學,至其病篤,猶手不釋卷”。

雖然喜歡享樂,但是人家克製,該玩玩,該學學,絕不含糊。若是以為自己做到前半部分就成功一半的人,那你這輩子跳起來也隻能摸到他的膝蓋了。

晏殊喜歡熱鬧,經常辦酒會邀請朋友一起飲酒作詞。雖然有錢,但是人家不顯擺,唯一的花錢愛好就是請客吃飯,你說,這樣的文人,誰能不喜歡呢?

當然是比較窮的文人了。

在很多人的眼中,文人就是清苦窮酸的代名詞,一旦縱情於酒宴,就會與其他人格格不入。但是,晏殊並不在意這些,就如他與人交往時一樣,誠實待人,誠實待己。自己喜歡,又有何不可呢?

有一年冬天,雪勢來得凶猛。西北邊境正值戰亂,四十萬士兵遠離家人,在冰天雪地裏頑強抵禦外敵。

晏殊一覺醒來,看到大雪滿園,興奮地從被子裏跳了出來。“啊啊啊,大雪啊,是大雪!”他衝到庭院,在雪裏撒歡般蹦跳,開心得像個孩子。

論南方人見到雪之後的正常反應。

就在晏殊自high的時候,歐陽修來訪。歐陽修比晏殊小十八歲,當年參加禮部考試時,主考官正是晏殊。晏殊欣賞歐陽修的才華,將他定為“省元”(第一名)。歐陽修感激晏殊的知遇之恩,一直將他當老師一樣對待。

此次歐陽修前來,是因為擔心老師操心戰事,太過辛勞。

沒想到,是他歐陽修想太多了,晏府裏歡聲笑語不絕於耳,熱鬧非凡堪比過年,完全看不出晏殊有半點苦惱的樣子。

晏殊見到歐陽修,還熱情地招呼:“你來得正好,我們來賞雪飲酒,好不快哉!”

歐陽修一臉茫然:不對啊,不應該啊,現在西北戰事正緊,老師怎麽能夠這麽快樂呢?現在是喝酒的時候嗎?

任是美酒香醇,美景宜人,歐陽修根本無心品嚐和欣賞。

晏殊:“小修啊,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難道還有事情比賞雪更重要?”

歐陽修:“老師啊,現在有什麽事難道您不清楚嗎?西北還在打仗呢,您在這裏喝酒享受,實在是辣眼睛。”

晏殊被打擾了雅興,不太高興,不過作為老師,他怎麽能和學生一般計較呢?當時,他什麽都沒有說。

隻是默默記下了仇。

後來,晏殊跟人說:“這人好沒情趣,賞雪的時候就該好好賞雪,打仗的時候再好好打仗,怎麽能夠混在一起呢?天下總有人在受難,要總想著他們,那活得多沒勁!”

慶曆中,西師未解,晏元獻公殊為樞密使,會大雪,歐陽公忠文與陸學士經同往候之,遂置酒於西園。歐陽公即席賦《晏太尉西園賀雪歌》,其斷章日:“主人與國共休戚,不惟喜悅將豐登。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餘萬屯邊兵。”晏深不平之,嚐語人日:“昔日韓愈亦能作詩詞,每赴裴度會,但雲‘園林窮勝事,鍾鼓樂清時’,卻不曾如此作鬧一。”(《東軒筆錄》)

不過晏殊雖然不喜歐陽修的不合時宜,但是該舉薦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含糊。慶曆三年(1043年),晏殊還推薦歐陽修為諫官。不過晏殊在慶曆四年被罷相,卻是因為在歐陽修是留在京城還是外任的問題上被人彈劾……

孽緣啊,孽緣。

自此,晏殊對歐陽修的態度一直不怎樣。歐陽修發現老師在疏遠自己,真的好委屈,在皇佑元年(1049年)給晏殊寫了一封信:

“相公始掌貢舉,修以進士而被選掄;及當鈞衡,又以諫官而蒙獎擢。出門館不為不舊,受恩知不謂不深。然而足跡不及於賓階,書問不通於執事。豈非漂流之質愈遠而彌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動常得咎,舉輒累人”

裏麵有對晏殊的感激,但更多的是委屈和抱怨:嚶嚶嚶,老師你要遠離我嗎?實在是太讓人傷心了,大壞蛋,人家要拿小拳拳錘你胸口……

收到信時,晏殊正和賓客在一起(沒錯,不high不自在),為人耿直的他也毫不遮掩:是時候該斬斷孽緣了!

晏殊道:“文書幫我寫回信就好了。”

賓客:“這樣真的好嗎?歐陽修可是粉絲滿天下的歐巴,你這樣做可是會被他的粉絲黑的。”

晏殊:“就是一個科考的門生,給他回信就夠給麵子了。”

心裏對歐陽修的不喜歡真是一點都藏不住,被黑又怎樣,反正他就是這樣的一個誠實綜合征患者。人們想看到有生之年兩大才子的和解或是文壇上最閃耀的巨星一笑泯恩仇之類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最終留下的,也隻有《邵氏見聞錄》中記載的一句話:“晏公不喜歐公。”

作詞最重要的是富富貴貴

晏殊喜歡酒宴,他的詩詞中也毫不避諱對這些場景的描寫,比如“為別莫辭金盞酒,入朝須近玉爐煙”(《浣溪沙》),“新酒熟,綺筵開。不辭紅玉杯”(《更漏子》),“斟美酒,祝芳筵,奉觥船”(《訴衷情》)……在他的詩句中,“金尊”“金盞”“玉杯”“玉碗”等財大氣粗的詞語出場率非常高,倒不是像某些小說中故意地炫耀,而是因為這些場景已經成了生活。在席間作詞之時,信手拈來,一篇貴氣十足的詞章就這樣誕生了。

毫不掩飾自己的有錢,描寫的時候又好清純好不造作,這應該得益於晏殊順風順水的人生。

晏殊:忘了我長達十六年被貶謫的日子了?

柳永:對一個常年都不在線的人你敢說你不是順風順水?

沒錯,相比於其他詩人,晏殊的日子是相當滋潤的,幸福感在詩人或是曆代當官的人當中,可以說是排在前十了。所以他的詩句帶著濃濃的清新文藝感,情緒藏在詩句之中,無“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這樣的大喜,也沒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樣的悲痛,隻有淡淡的情感,如過眼雲煙,又如驚鴻一瞥,不留痕跡,卻又存在過。

在晏殊的詩詞中,他不會去解釋自己的傷感,也不描述自己的心路曆程,又或是如何釋然。他歌“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的惆悵,但是卻沒有人能知道他的秘密:那個喜歡的女子,到底是小紅還是小芳。他將情緒隱秘地藏在燕子楊花、黃昏碧樹之中,言情又製情,含而不露,蘊藉雋永,看似與他耿直的個性有些出入,但實際上,倒是相得益彰。

士大夫受中庸思想的影響,所以在各方麵一向含蓄,作為表率的晏殊,可不能讓人看了笑話。不過,耿直boy晏殊可以用委婉的詞句,來隱形達到炫富,不,是記實的目的。

在談及晏殊的詩詞之前,得先說說他對詩詞的一些看法:

晏元獻公喜評詩,嚐曰:“‘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未是富貴語;不如‘簽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此善言富資者也。”(《儉學規範》)

像“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這種詩句,晏殊是瞧不上的,覺得這像暴發戶寫的一樣,還不如白居易的“與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不帶一個“金”“玉”但是熱鬧繁華之氣撲麵而來。

類似的例子也有他評價李慶孫《富貴曲》中的兩句“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並將之與自己的“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相對比。

晏殊:“平常人家有這樣的湖景房嗎?能看到這種美景嗎?不用‘金玉’老夫照樣能寫出富貴生活……”

這種不露痕跡地炫富,我隻服晏大大一人。

路人:這不是雙標麽?別人用“金”“玉”這種詞就說土氣,他自己不是也用了很多嗎?

確實,晏殊的詞中有很多地方都用到了這兩個字,但不是因為他雙標,而是因為在當時詞並不是什麽上得了台麵的東西,所以隨便寫寫隻為好玩。

“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詞。”(《歸田錄》)

對當時的宋朝人來說,小詞是廁所讀物。

還有就是詩詞中描寫帶有“金”“玉”的場景本就是晏殊生活的原貌,為了記錄生活,也隻有加上這兩個字了。

小院,梨花;月光,綿長;柳絮,池塘;清風,和暢。

你就說這場景美不美!高端不高端!

不含一個炫富的詞語,但是一看就是富貴人家。

不愧是富貴宰相,炫富都是這麽有腔調。

晏殊一生多是富貴,這是他詩詞中帶有富貴的基礎;而他本人也喜歡富貴氣象,這也造就了他詞風淡然淺白的風格。

很多人都說他的詞沒有太多內涵,沒有反映現實,沒能鞭笞實事,不夠現實、犀利、深刻。但是他有他的風格,一樣的夕陽樓台燕子天涯,沒有人能夠寫出他給人的感覺。

舒適,明快、清新、自然,優雅富貴卻不輕浮誇張。他從來都不需要有人記起,隻要自己一生歡喜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