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響尾蛇 血紙人2

夏醫師的診察完畢了。處了方,便匆匆告辭。但這位餘化影醫師,卻還逗留在那裏,並沒有就走的意思。夏醫師以為這是王家另外聘請來的,當然要另外診斷一下,他沒有說什麽話,走了。

夏醫生走後,餘醫師告訴病者的妻子說:“夏醫生曾留下兩顆藥片,他囑咐須等兩三小時以後,察看了病人的情形,方能決定要讓他服不要。所以我在這裏,須有一個相當時間的守候。”

在這守候的時間中,這位年齡看似很輕的餘化影醫師,在王宅樓上樓下的各個所在,東走走,西逛逛,一無拘束,毫不客氣。

他獨自走到車間之前,和汽車夫老李談了一陣子。他和保鏢的保定人曹廣南認了同鄉。又找著園丁張貴三,拉扯上了幾句特別的“十八句”。接著,他又和廚娘、小丫頭等,各說笑了一會兒。他的談話藝術,是那樣高明——幾乎像是挾有一種魔力似的——他能測知每一個對方的個性與心理,而予以各種不同的應付。他的談吐極風趣,真是談笑風生。不到兩小時,全宅的人,都已感到這位助理醫生,一點沒有架子,比那位古板的老醫生可親得多。

中午,王宅供給了他一餐極精美的免費午餐。他吃畢後,似乎感到太不過意。因此,他從他的皮篋裏,取出了兩片不值錢的蘇打片,鄭重地交給病人的妻子,送給病人服下,算是一種報酬。然後,他悠然地燃上一支土耳其紙煙,噴了幾個圈,抹抹嘴,走了。

在第二天早上將近八點鍾時,夏誌蒼醫師的家裏,接到了一個電話,聲明是王家打來的。電話裏說:病人今天精神較好,此刻正預備去逛公園,診治可以暫停一天。

可是,一到昨天的老時光——九點鍾——那位餘化影醫師,卻獨自拎著他的皮篋,溜到了王俊熙的家裏,他搖搖擺擺很熟稔地直走進了病人的臥室。

其時,臥室裏除了病者的妻子佩瑩,和一名女傭以外,那位誠懇的小邱,也早已先到。這青年本在那家著名於全滬的建華企業公司中,擔任會計主任的要職。最近幾天,為著關心他老師的病況,所以特地請了假親自前來照料。這時,他正躲在臥室的一隅,親手調製一盞鮮牛乳,預備送給病人吃。他用一柄銀質的小茶匙,在杯子裏左調右調,調溶那沉澱的糖塊。他又把那小銀匙的尖,碰了一下他自己的舌尖,似乎在試著這牛乳的溫涼。從這細密的伺候上,可以看到他們師生間的感情的密切。

這青年一抬眼,看到餘醫師進來,慌忙放下手裏的杯子說:“哦!餘醫生,早!”

那個少婦的眼光,卻像要問:“夏醫生為什麽沒有來?”

隻聽這餘醫師高聲報告說:“夏醫生今天因有兩個急要的出診,時間上有了衝突,所以讓我先來。”

他說完,便用演戲似的方式,開始替病人診察。在診察的時候,他聽病人嘴裏,仍像昨天一樣,喃喃地,不時在說“懺悔”兩個字。

餘醫師一麵開著“天書”似的藥方,一麵忽向病者的妻子要求說:“對不起,王夫人,能不能請你們回避幾分鍾,讓我施行一種較精密的診察?”

醫生的話等於命令。那女人雖然有點訝異,但沒有說什麽。那青年把那杯牛乳遞給了病人,也沒有說話。他們帶著那名女傭,默默走了出去。

佩瑩與小邱,在對麵那間憩坐室中,靜候了一段相當悠長的時間。咦!奇怪!所謂精密的診察,卻還沒有完畢。他們幾番走過去,試推那扇臥室的門,裏邊竟下了閂,靜悄悄的,聽不到一些兒聲息。他們不明白,裏邊在做些什麽。

足足等待了有九十分鍾以上的時間,這憩坐室的門外,起了一種輕輕的剝啄聲。連著——幾乎是同時的,這門很輕而又很快地自外推開,門口裏,露出了那位助理醫師的臉。其時,室中的一男一女,正擠在屋子的一角,在低聲而密切地談著話,門開處,窗前一大片的影子,很快地一分為二。他們同時抬眼,隻見這餘醫師,一手拈著紙煙,一手插在褲袋裏,噓噓吹著嘴唇,悠然走了進來。他的活潑的臉上,帶來了一團高興。

“哦!王夫人,我報告你——”他用愉快的聲氣說,“我看,王先生的病,最短時期就會脫體。”

“謝謝你,餘醫師,這都是夏醫生和你的功勞。將來我們真要好好地報答你們哩。”這少婦感激地說,說時,她的臉上,露著一絲特異的顰蹙。

“餘醫師,你看,王先生的病,不會是神經病吧?”高個子的小邱插口。

“很有點像。”餘醫師回眼看著這衣衫整潔的青年,“據我看,這是由於一種不可解慰的憂鬱而起的病。你們可知道,他有什麽憂鬱呢?”

“正是哪!夏醫生早就問過他,我們更不用說。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哩。”佩瑩皺皺眉,接口回答。

“聽說,王先生近來,有點膽小?”餘醫師噴了一口煙,他把一隻皮鞋的後跟,在地毯上左右旋動著。

“這——”佩瑩纖細的眉毛,又微微一皺。她隻說了一個字,以下的答語,卻被小邱劫奪了去,隻聽小邱接口道:“在最近幾個月內,我們這位老師,做過幾筆金子的交易,數額相當的大,風浪當然也大得嚇人!也許,對他的病來說,這也是一種起因。”小邱這幾句話,像在和佩瑩說,又像向這醫師解釋。

餘醫師點點頭,表示接受。他說:“在他恢複康健以後,你們最好勸告他,多做一些怡情養性的事,譬如種種花、養養金魚,或者,畫畫畫。那都很好。”他說到這裏,似乎因畫畫的問題,聯想到了另一件事,他不經意似的向這青年問:“哦!邱先生,有一次,我好像在‘美專’裏,遇見過你的。你在那邊讀過書嗎?”

“沒有呀!你弄錯了。”小邱望著這醫師。

“可是你的靜物畫,卻畫得很好哪。”

“胡鬧罷了。千年難得玩一下,哪裏算得上畫。”小邱不經意地謙虛,但他的語氣,分明被引起了一點高興。

“你對於速寫人像,也很有相當的研究哩。”餘醫師把語聲略略提高,突然這樣說。

“呃嘿!”這時急有半聲輕淺的咳嗽聲,擠進了雙方的對白,這是那年輕女人喉嚨口的聲息。

“速寫人像?”小邱向佩瑩掠了一眼,他發覺這醫師在提出以上的問句時,眼色有點異樣。立時他像省覺了一件什麽事情似的,他遲疑了一下,卻用一種過分嚴肅的聲吻答道:“人像!我根本不會畫,我隻會畫國畫,那——那是中國式的靜物畫。”

“哦!香蕉蘋果之類,是不是?”一串輕鬆而圓整的煙圈,從這醫師的口角間溜出來,這煙暈遮掩了他口角間的一絲不易被人覺察的笑意。

三人暫時靜默。室中充滿了沉寂,這沉寂似乎帶有一點緊張的意味。

“讓我看看他去,那邊沒有人哩。”佩瑩嬌柔的聲氣,首先打破了這寂寞。

“不必忙,王夫人!”醫師忽然走近那扇門,擋住了這年輕女人的去路,他說,“我知道王先生怕冷靜。我已招呼了許多人去陪他。車夫、園丁、湖州娘姨,還有小丫頭,大隊人馬都在臥室裏,請你放心吧。”

醫師一邊說,一邊在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這紙片的反麵,潦草地寫著許多阿拉伯字,像是一個相當繁複的乘法算式。正麵,卻清楚地寫著一行字。他把這紙片,交給佩瑩說:“這是藥費,請你核算一下對不對。”

佩瑩把這紙片接到手裏一看,她的點漆似的眼珠,立刻露出了非常的困惑。她驚詫地喊:“呀!這是什麽藥?那麽貴?!”

這驚呼聲把小邱吸引了過來。他湊近這少婦的身子看時,隻見這紙上寫著一行自來水筆的字跡道:

合藥費,九千四百五十五元

這一個含有神秘性的數字,使這青年的神色,迅捷地起了一種特異的轉變。足足有十秒鍾以上的呆怔,他方始訝異地問:“餘醫師,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兩個,或者是兩個以上的人,他們‘合’成了一種‘藥’,他們共同取得了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合藥’費。”他從那少婦手內收回了那張紙片,聳聳他的肩膀。

“我不懂!”小邱暴聲說。

那少婦的兩靨,泛出了一重白色。她在悄然賞鑒著地毯上的花紋。

“你們都不懂嗎?不懂也好。我有一個很曲折的故事,預備告訴你們。我自己聽到這故事,也還不滿一小時咧。”醫師向這二人擺擺手,像主人招呼賓客似的說,“最好,請二位坐下來,靜聽我說。一聽,你們就明白了。”

當時,這一室中的三個人,他們的表情,是相當有趣的:

這年輕的女人,舉起她的彷徨的視線,有點失措。她呆看著小邱似乎要取他的進止。而小邱呢,似乎已被這醫師的凶銳的眼光所懾服。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對方這個言行離奇的家夥,究竟是什麽人。他無端說出這種離奇的話來,又是什麽用意。他滿腹懷疑。但結果,終於叔昔地退向室中半垂著窗帷的一角間,占據了一隻光線較暗的沙發。那女人,見小邱已先坐下,於是,她也在對方一隻距離很遠的沙發內,困擾地坐下來。她抽出了肋下的一方小手帕,下意識地反複玩弄著。

二人眼看這一位莫名其妙的醫師,把他的煙尾,隨便而又準確地在遠遠數碼以外拋進了室隅的痰盂,他又回身掩上了門,然後撈一撈褲管,取了一個舒適的姿勢,在近門一張坦背的軟椅內悠然坐下。

室中三個不同型的人,坐成了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

這位餘醫師的紙煙癮,相當的大。他不讓他的嘴角獲得較長的休息,接連又燃上了新的一支。在這暫時靜默的空氣中,他似乎在賣弄他的吐煙圈的技巧。他把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上,顫動著他的光亮的鞋尖,噴夠了一陣煙,然後從容演述他的故事。他開始這樣說道:

“昨今兩天,我曾屢次聽到我們這位王先生,喃喃地在說‘阡悔’兩個字。我知道這裏麵一定含有一些動人的故事。於是,我特地製造了一個單獨和他談話的機會,準備用一種舌尖做成的鉤子,把他心底所藏的秘密設法鉤索出來。”

在濃烈的土耳其煙的煙暈中,隻見對方的一男一女,不安地默然諦視著他,在傾聽他的下文:

“我向他托言:我是一個可靠的基督徒。我勸他把我當作一位牧師,把心頭要說而不敢說的話,盡量傾吐出來。如此,方算真誠的懺悔。”

對方的兩人,現出了緊張的表情,好像要問:“那麽,他到底說了沒有呢?”

“他——王先生——起先不肯說哩。他堅持著說:一定要向一個和尚懺悔。於是,我又用了一點手段,在恫嚇與誘騙相加的方式下,終於逼他吐出了真相:

“事情真是相當幽秘的。他——王先生——說:距今十二年前,他在浙江省的一個市鎮上,當著一家旅館的經理。有一夜,旅館裏來了一個投宿的人,他發覺那人是一個白蓮教的餘孽,會用白紙剪成活的小紙人,放出去,攝取小孩子的心肝。當時,他為代地方除害起見,立刻報告了當地的軍警,把這妖人捕捉了。當場,他們曾在這人身上搜到了幾枚已剪成的小紙人,還有幾個幼童的年庚,寫在一張紅紙上。”

醫師說到這裏,一眼瞥見那個年輕女人的臉上,迅速地浮上了一絲淒楚的暗影;連著,他又見她微微一撇嘴,呈露一種輕鄙不屑的樣子。他不明白這女人的反應是什麽意思。但他暫時不管,自顧自說下去:

“當時不知憑著一種什麽野蠻的法律,那個妖人,竟被判處了一個極端殘酷的刑罰,活生生地被挖出了心肝!——據說是代那些被害的孩子報仇。而同時,那幾枚拽出來的神秘小紙人,也粘貼在那個死囚的胸口,很滑稽地一同活活處死。”

說到這裏,他又發現那個年輕女人的眼眶裏,泛起了一圈紅暈。隻見她借著一個擠眼睛的小動作,迅速地偏轉臉去,用她的小手帕,抹了一下眼角。

這少婦以為她的動作,對方並不曾注意;而這醫師也就裝作不曾注意。他又說下去:

“那個死囚,在臨刑之前曾發過一種可怕的毒誓,他說他死後,要從墳墓裏鑽出來,找到那個告密的仇人,向他清算血賬。”

醫師的話頭略頓,在紙煙的煙霧中,隻見對方兩人,個個慘默無語。由於這故事的恐怖,似乎已使這屋裏的空氣,沾染上了一種特異的氣息。

醫師繼續說道:“那死囚在旅館裏,遺留一包財物,其中包括著金飾、現洋和一些零星的珠寶,還有一注鈔票,數目共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哦!王夫人,邱先生,請你們二位,注意這個數目!現在,我快要說到正文了。”

這醫師陡然又將話機截住,他把他的凝冷的視線,輪流逼射到這男女二人的臉上。連著,他用恬靜的口氣,說下去:

“那妖人死後,那包財物便成了無主之物。於是,我們這位王先生,便不客氣地悄悄把它沒收了下來。這事情一直過了十二年,並無一人知道。不料,到了眼前,竟有一種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最近,我們這位因仗義而為眾除害的王先生,在這裏屋內屋外,竟屢次遇見了那個十二年前已死去的人!同時,他還在各間屋子裏,發現了好幾個沾有血漬的可怕的小紙人!以上,便是他的憂懼成病的原因。而他所要懺悔的,也就是這一件事。

“哦!你們別性急,奇怪的事情,還在下麵咧!

“不多幾天之前,王先生又發現那個染血的小東西,竟鑽進了他的銀箱!並且,那銀箱裏是失竊了!被竊的東西,共有兩注:其中一注,是二十一張每張一千元的六厘公債券,綜計價值共是二萬一千元。這不算可怪,所可怪的是:那個竊賊,在竊取了這公債之後,卻很客氣地,留下了一些零散的鈔票——這像一個店家,收受了買客整數的款子,而找出了多餘的錢——哦!讓我看,這找出來的鈔票的數目,是多少呢?”他把方才那張紙片,重新掏出來看了看,接下去說:“那遺留的數目,共是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真奇怪呀!那個賊,偷錢還偷出一種花巧來。他搬走了這樣一個不整齊的數目,卻是什麽意思呢?”

醫師暫時停住話,他把一種疑問的眼光,緩緩輸送到對方兩人的臉上,似乎在靜待他們的解答。但這一男一女,卻依然慘默無語。於是,他隻得自己回答道:“關於這,我們姑且放在一邊,停一停再說。現在,且說另外失竊的一注,那另一注,是在一萬元的整數鈔票內,偷剩了五百四十五元。——一萬,減去五百四十五,該是多少呢?這數目,方才我已經說過,二位也早已知道了。”

他吸了一口煙,不等對方開口,接連著又道:“據王先生的意見,以為這失竊的兩注錢,自然是那個鬼差遣那可怕的小紙人特來搬運走的。他想到了過去的那件事情,害怕得了不得。因而他連帶對這失竊的事,絲毫不敢聲張。

“以上的故事,便是王先生在剛才告訴我的。這故事,真是非常詼詭的。——但是這裏麵,很有些耐人尋味之處咧。”醫師擠擠眼,用一種俏皮的聲音道,“你們想吧,那個鬼,不到錫箔莊上去偷錫箔,而到人家銀箱裏來搬公債鈔票,不太幽秘嗎?如果真是鬼的話,我們不是王道士與張天師,那是不用說了。不過,我們不妨姑且假定:這事是人幹的,那麽我們很可以探討一下,這人而鬼的家夥,究竟是誰呢?”

“王先生對於這一點,也曾有過一小片的疑雲在他腦內閃現過。他以為:有取到那枚銀箱鑰匙的可能性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

他將話頭陡然截住,卻把一種冷峭的眼光,掠到了那個女人的臉上。

“是誰?”那女人緋紅著臉,銳聲問。

“——是你!”醫師用冷峭的語聲,完成了上麵未完的語句。

“是我?!是我?!這是狗咬人!夢話!他有神經病,難道你——你也有神經病嗎?”這年輕女人憤怒地從椅內直立了起來,她完全喪失了先前那種溫文嫻靜的體態。

十一

這時,那個默坐在光線較暗處的小邱,頸間的動脈呈露了顯著的賁張。那樣子,分明也已達到了無可忍耐的地步。他欠欠嘴,似乎想要插口說什麽,但結果,卻終於不曾說什麽。

隻聽這醫師又冷然說道:“噯!王夫人,我勸你平平氣,靜聽我說完。我的話,不過是假定罷了。”他把一種強製似的眼光,逼射著那女人的緋紅的兩靨,他似乎警告她說:“嘿!知趣些,還是請你坐下來。”

那女人,似乎經受不住這種嚴冷眼光的壓迫。隻見,她像用力扔掉東西似的,把她的軀體重新扔回了原座。

“哦!王夫人,我們姑且假定:那隻銀箱,是你所開的。但是——”醫師的目光仍舊緊逼著這女人,又道:“但是單憑你一個人,絕不能做成那樣的事。在幕後,至少有一個以上的同謀,在幫同設計。至於那同謀的人,不用說,當然是一個和這裏有著密切關係的人物。”

小邱的呼吸又加急了些,在語聲略頓中,能清楚地聽出來。這時,他的幹燥的嘴唇,又牽動了一下。

醫師不等這青年有所表示,他接著說他的下文:“於是,我想到了王先生說起的那些神秘的小紙人——王先生在陸續收到那些奇特的贈品之後,他曾乖覺地保藏著一枚。即刻,他把收藏的所在指示了我,讓我拿出來看過。”

小邱睜大了眼,聽他用一種譏諷式的讚美,喝彩似的說道:

“嘿,好!這小玩意兒真不錯哪!那線條、筆意,剪繪得那樣生動,令人一望而知,這是出於一個具有繪畫天才者的手筆。也許,這正是那位設計家的得意之作咧。我們固然不能確定地說,這東西一定是出於那個同謀者的親手繪製,但是,從多方麵想,出於那人親手繪製的可能性似乎也很多哩。”

醫師說到這裏,竟毫不客氣地,向這青年開始做正麵的攻擊:“邱先生,我認為你,很有做這同謀者之一的重大嫌疑。所以,剛才我曾繞著一個大彎子,用話探試你是否會畫畫。多謝你,居然很率直地告訴我,你果然是會畫畫的。”

那青年再也耐不住了,緊握著拳頭,在那沙發的靠手上,用力猛叩了一下。他像彈簧般地從椅內直彈了起來,盛氣地說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並不會畫人像,你的耳朵聾了嗎?”

他又用力補充說:“你打聽打聽,哪一個說我會畫人像?”

“是呀!唯其沒有人說你會畫人像,所以你才敢放膽畫呀!”醫師聲色不動,依然冷峭地說,“而且,我在探試你的時候,我早已準備著,你將會告訴我不會畫人像。”

那青年鐵青著臉,一種急驟的喘息,阻梗住了他喉嚨口的語句。

隻聽醫師又道:“會畫人像與否,這是一個絕對無足輕重的問題,是不是?哈!邱先生,假使這裏麵,沒有一點幽秘的關係,方才你的語氣之間,為什麽那樣重視這問題呢?”

“你不能憑你的舌尖,隨意壓死人!”青年努力鼓動著他的勇氣,又努力囁嚅著說。

“嘿!你想訛詐我們嗎?”一旁怒氣衝衝的佩瑩,她忽然想出了這樣一句無理由的問句。

醫師不理他們的話,他自管自靜靜地吸著他的紙煙,又自管自靜靜地說道:“喂!證據還有哩。即刻我說過:要做那個同謀者,必須具備幾種條件。第一,那人和這裏,關係必然很密切。第二,那人會畫人像。除此以外,還有第三——”

醫師又從他的衣袋裏,掏出了方才那張紙片,拿在手裏說:“據王先生告訴我:那銀箱裏,除了被竊的六厘公債之外,另有許多別的股票與債券在著。那個偷的人,他不看中別的,卻單單選中這些眼前市場上麵比較吃香的六厘債券。於此,可見這一個人,必是一個熟悉公債市況的人。你看,這一點,也是一個線索吧?”

他頓了頓說:“就說這一個線索,並不十分有力。但是,還有呢。”他看了看手中的那張紙片說,“剛才我曾說過:那銀箱裏,失竊了二萬一千元的公債,而多出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鈔票。所以,計算實際的損失,應是二萬零二百十八元八角四分。那個偷的人,他搬走了這樣一個參差不整的數目,當然,他一定也像搬走另一注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鈔票一樣,其中必然含有相同的深意。我們王先生,他是被那個活鬼嚇昏了,他已無暇思索其中的理由。可是憑我拙笨的腦力,細細一計算,方知這一個奇怪的數目,正是根據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數目而來的,換句話說:這數目正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的利息;那是依長年一分的利率,而用複利計算的。於是,線索又來啦!由此,我們可知,那位密斯脫同謀者,他還是一個會算複利的會計人才咧。”

醫師說到這裏,他把仰倚在那隻坦背椅子上的上半身,挺直了起來。他向那個青年聳聳肩膀,扮了一個鬼臉說:“好!讓我把這同謀者的條件,總結一下吧!第一,他是一個和這裏關係密切的人。第二,他是會畫人像的人。第三,他是熟悉公債行市的人。第四,他又是一個會算複利的人。嗬!條件太多啦!”

他又閃動著眼珠,把聲音放得和緩一些說:“而你——邱先生,恰巧完全具備以上的條件,一件也不缺少。若說是湊巧,那真未免太湊巧了!哦!邱先生,關於我的話,你有什麽意見提出沒有?”

醫師一口氣,說完了這一大串話。他把那張紙片,揣了起來。一支新的紙煙,拈上了他的手指;他把那支煙,在那隻精美的煙盒的蓋上,輕輕舂了一陣;掏出他的小巧的打火機,預備取火燃上。他的態度,顯得那樣悠閑;而相反地,對方那個小邱的神情,卻顯出了比較的緊張。隻見小邱麵紅耳赤,不發一言。那種懊喪的態度,明明表示著他,已經吃到全軍覆沒的敗仗,無複再戰的餘地。

站在一條戰線上的那個年輕的女人,見她的同盟者受到了這樣猛烈的攻擊,向這青年看看,在不自覺間露出了一種顧惜的神氣;同時她自己的麵色,也呈露出了相同的窘迫。

在幾秒鍾的猶豫之後,那青年似乎已鎖起了他的反攻的勇氣,他忽從另一條路線上,向這醫師進襲道:“你是什麽人?你有什麽權力,幹涉這裏的事?”

“一個醫生,眼看他的病人,將被人家送進殯儀館或瘋人院,難道他沒有權力可以幹預嗎?”醫師悠然地這樣反問。

“你是一個醫生罷了,你不是一個官。你配管我們的事嗎?”佩瑩仗著小邱反攻的聲勢,她也鼓動了勇氣。

醫師不理這女人的話,他隻向著小邱說:“你問我是什麽人,這是應該向你聲明一下的。——你記得嗎?兩天之前,你陪著你的那位老師,在大東茶室喝茶。他無緣無故,忽然高喊:‘啊喲!他又出現了,那個惡鬼,耳朵上有一顆痣!’當時,他這神經性的呼喊,曾使我大大吃了一驚咧。”

那僵挺挺矗立著的一雙男女,不明白他這話的含意。他們隻能怔視著他,靜待他的解釋。

“當時,我為什麽要吃驚呢?”醫師說,“說起來是有些慚愧的!在我的生命中,不幸常常被許多人尊稱為一個惡鬼;並且,我的耳朵上,恰巧也有一顆痣。所以當時,我誤認為你的老師已揭破了我的麵具——你須知道,我的麵具,也像社會上的所謂聞人偉人們一樣,那是萬萬不能讓人揭破的。這便是我吃驚的理由。而同時,我怎會參加進你們這出好戲的原因,你們也可以明白了吧?”

醫師說時,他再把他的身子趨向前些,略略側轉了頭。他伸手指著他的左耳,讓那青年看。

小邱趔趄地走前幾步,他把眼睛湊近前來看時,隻見醫師的左耳輪上,果然,一顆綠豆大的痣,鮮紅得像一顆小火星。

奇怪哪!這小小的一顆紅點,它的魔力,竟相等於天文家望遠鏡中所發現的一顆新彗星;同時,這小東西一映上了小邱的眼膜,他簡直像王俊熙看到了那個鬼魂耳朵上的黑痣一樣的害怕!

這青年瞠直著他駭愕的眼,一種驚怪的語聲,運輸到了他的舌尖上:“你!”

“噓噓!”醫師急忙伸起兩個指頭,掩著他自己的嘴唇,裝出了一種詭秘害怕的樣子說,“哦!說出來是無味的,反正,看了我這善良而誠實的招牌,大概你已明白我的為人。所以,最聰明的辦法,還是請你們,向我說實話。”

他又向這一男一女,溫和地擺擺手,意思是招呼他們坐下。那青年反複地在他的臉上端詳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退回了他的靠窗的坐處。那女人,雖然不明白小邱那種突然驚怪的理由,但她也困惑地,第三次又坐了下來。

十二

醫師看這二人坐下之後,他又恢複了那種骨節鬆弛的樣子。他先打了一個嗬欠,再把他的視線,在這男女兩人的臉上,輪流兜了兩轉,然後懶洋洋地說:“問題是要逐件解決的,第一點,請你們先告訴我:誰拿了這銀箱裏的公債和鈔票呢?”

他的眼光,先停留在小邱的臉上。

“……”

“請說呀!”

小邱抬了抬眼,立刻又沉下頭去。這時像有一種舞台上的燈光,打到了這青年的臉上:隻見他的臉色,紅了泛白,白了又泛青;最後,卻變得非常灰白。

那女人偷眼看到小邱這種難堪的神情,她躊躇了一下,忽然鼓起了勇氣,銳聲說:“錢是我拿的!”

“好!”醫師點點頭,故意把語氣放得很緩和,“妻子拿丈夫的錢,那是平常的事。”

“不!錢是我拿的!”小邱終於被迫開口了。

“好!”醫師又點點頭,“一個學生偶因急用,向他老師暫時挪移一下,那也不算過失。”

“不是他,是我!”

“是我,不是她!”

由於一種情感的衝動,這二人似乎已忘卻了他們眼前所處的尷尬的地位。他們變得那樣慷慨,個個盡力把那偷錢的責任,硬拉到自己身上去。

“哈哈!我看你二位的感情,很像一杯法國式的咖啡哪!”醫師彈掉一點紙煙灰,笑笑說。

一朵新的紅暈,迅速地飛上了這女人的怒紅未褪的腮間。

小邱聽到這話,第二次又提起了火。但,他望望對方耳朵上的那顆小紅點,他隻在他的鼻孔裏,輕輕“哼”了一聲,宣泄了他的怒氣。

“你們為什麽要拿那公債和鈔票呢?”醫師望著小邱。

“當然,為了有急用。”小邱克製著他的情緒,沉吟了片晌。他向那扇虛掩著的門,掠了一眼,用輕細而帶懇求的口吻說:“如果……如果你真肯代我守秘密,我可以把實情告訴你。”

“你記清,”醫師又指指他自己的左耳說,“在耳朵上,有一顆紅痣的人,他便是一個最善良最誠實最守信用而又是最肯守秘密的人,你放心吧。”

“好!那麽,我把實話告訴你——”小邱用一種富於情感的聲音說,“真的,那公債鈔票都是我拿的。因為近來,我也做了一點‘條子’,虧蝕得很大,沒奈何,才出此下策。”

“這也許是實話。”醫師點點頭,“但是,我要請你說得詳細點。”

“那銀箱裏的公債和鈔票,實際上,我是分兩次拿的。第一次,我隻拿了鈔票,但是,我還不夠彌補我的虧累。所以,第二次我又拿了那注公債券。”這青年說到這裏,他向佩瑩看了看,卻用一種熱烈的聲調,義形於色地說,“一身做事一身當!請你不要把偷錢的罪名,加到佩……哦!加到我師母的身上。”

這位年輕的“師母”,紅漲著臉,她剛待發聲,但她的話,卻被醫師的眼光攔住了。隻聽這醫師向小邱說:“我想,第一次,你拿鈔票的時候,已經注意到那注六厘公債。所以,你們第二次開那銀箱時,預先已預備下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錢數,順手放了進去。你的意思,是表示清算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間的利息,是不是?”

小邱紅著臉,微微頷首,沒有響。

“但,這一招,是含有一點危險性的!”醫師說,“如果你們那位王先生,他能細細想一想,他從核算複利的一點上,也許很容易會疑到你。難道你沒有想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