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響尾蛇 血紙人3

那青年沮喪地低著頭,仍舊沒有發聲。

“依你這樣說來,那麽,你們是專為需要錢而拿錢的。哦!這裏麵,沒有別的副作用嗎?”醫師又這樣問。

“我不懂你這話的意思。”小邱猛然抬頭。

“如果你們專為要錢而拿錢,那麽,拿到了錢就算了,為什麽要在銀箱裏,留下一枚可怕的小紙人?”

“這是傻話哩。”那女人似乎忘了神,她忽搶著插口,“誰都知道,俊熙的情性,那樣嗇刻。倘若銀箱裏,無緣無故地丟掉了那樣多的錢,他肯不聲不響,默忍下去嗎?”

“你的意思是,”醫師掉轉視線向著這女人,“他見到了那枚可怕的小紙人,他就不會聲張查究了,是不是?你憑什麽理由,才這樣想呢?”

“……”她猶豫了一下,好像已在懊悔她的插口。因此,她也局促地沉倒了她的頭。

“請說呀!”醫師隻顧催促著。

“因為最近,我們……”她被逼無奈地回答。說到我們二字,急急改口,“因為最近,我在無意中,知道了他的隱事——就是即刻他向你懺悔的那件事。”她和那青年交換了一下眼光,遲遲疑疑這樣說。

“你怎麽會知道他的隱事呢?聽他說,在今天之前,他從沒有在任何人前,泄露過半個字哩。”醫師追問下去。

“告訴你也不要緊!”這女人因為對方步步進逼,語聲透露著憎惡。她說:“有一天,”她想了想,“約莫距今已有十多天了吧,他從外麵回來,站在半樓梯中,忒愣愣地發抖。當時,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好像害著急病。就在那夜裏,他喝得大醉。在爛醉中,說出了十二年前那件淒慘怕人的事。但是說過之後,在第二天上,他都忘記了。此後,我又用酒灌醉了他一次,漸漸騙出了他的細情。”

醫師一邊用心聽,一邊猛吸著他的土耳其紙煙。

那女人忽又自動解釋道:“我有心灌醉他,並沒有什麽惡意。因為我很擔心他的病況,隻想借此探出他的病源來。”

醫師點頭表示同情。他喃喃自語似的說道:“是的,王先生曾告訴我:在半樓梯上嚇得發昏的一天,正是第二次遇見鬼魂的那一天。他還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日子咧。”

醫師說後,他閉上了眼,沉思了片瞬。他猛然睜大眼睛向這女人問:“喂!那個扮鬼的角色是誰?”

“咦!什麽鬼不鬼?我不知道呀!”這女人始而呆了一呆,繼而又想了想,最後,勃然這樣回答。

“噯!你大概知道的。”醫師冷冷地說。

“我不懂你的話!”

“你一定懂的,我想。”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女人的聲帶起了水浪般的波動。但她的神色,卻顯得非常堅決。

醫師無奈,他把視線移轉到了小邱身上。他說:“邱先生,我想那個鬼,絕不會是你所扮演的吧?”他又解釋說,“若說一個人,單單憑著一種化裝的作用,或是套上一個麵具,就能幻出另一人的麵目來,這是小說或戲劇上的夢囈!我是決不會相信這種夢囈的!那麽,還是請你說明,那位密司脫鬼,是誰?”

小邱感到無奈,他用一種征取同意的眼光,痛苦地看看佩瑩。他見她紅漲著臉,並無表示。於是,他也仿效了她的聲吻,回答說:“什麽鬼不鬼?我不知道呀!”

“你當然知道的!”

“你說的話,我完全不明白!”

“不錯,當時你替那位鬼先生寫照,你忘卻了請教他的尊主大名咧。”醫師向這青年擠擠眼,說出了這樣一句幽默的諷刺話。

說著,他又悠閑地吸著他的紙煙。他的沉著的麵色,被籠罩於繚繞的煙暈之後,格外顯得神奇莫測。這時他靜靜地在想:“還好!重重的暗霧,一小半,漸漸吹散了。那神秘的小紙人,那銀箱裏被偷竊的錢,總算有了著落。現在,隻要把那位鬼先生的履曆,設法追究出來,那麽這事情的暗幕,也許可以全部揭開了。他繼續想:“不過,看眼前的情形,這事情,還需要費掉一點小小的唇舌咧。好吧!讓我改換一條路線來試試……”

想到這裏,他徐徐睜開了半閉的眼,用一種懶怠的聲氣,向那男女二人說:“如此,你們對那鬼先生的事,都不肯說了,是不是?”

說時,他又打了一個嗬欠。隻見對手方的男女倆,都低著頭,絲毫沒有反響。

局勢成了僵持,談話暫時停頓。就在這一種極短促的緊張的死寂中,忽然有一個破空而來的語聲,突然地,從另外一個角度裏,陰森森地接口說:“那麽,讓我來說明,好不好?”

十三

家中僵持著的三人,同時迅捷地舉起了驚詫的視線。隻見那扇被推開了尺許寬的門,門口魅影般地出現了一個人。那人身上,穿著一襲並不曾穿著整齊的黑緞繡花的睡衣,手裏拄著一支粗粗的手杖。那人的麵目,相當的可怕:兩條濃而粗的眉毛,幾乎皺成了一線;一雙細小而透凶光的眼珠,正閃爍於深凹的眼眶之中;在他高聳起的顴骨以下,那臉的下半部,形成了一個上豐下銳的錐子形。

這第四名登場的角色,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神經錯亂的病人王俊熙!

病人搖搖晃晃走進門來,他把他的失了重心似的身子,支持在手內那支橡木的手杖上。他先不說話,卻將一種凶獰得如同一頭餓虎似的眼色,凶射到了佩瑩與小邱的臉上;那神情,簡直像要把這一男一女整個兒地活吞下去方始甘心似的。

在這完全出於不意的局麵之下,室內的一雙男女,先是大大吃了一驚,在一秒鍾的猶豫中,他們立即感覺到了他們所處的局勢。當時,那個青年的後腦骨上,似已被壓上了一方沉重的鉛塊:隻見他的頭,逐漸地,逐漸地,在那裏一分,一分,盡量低沉了下去。

而這少婦呢,她的兩靨,好似將要滴下鮮紅的水漿來。她的失卻了媚意的眼珠失神似的死盯著腳下的地毯——她似乎在默祝那條毯子,快快變成“月光寶盒”中的神毯,好把她的身子載起來,快快從窗子裏破空飛出去。

病人把這一種神經上的酷罰,加在了這男女兩人的身上之後,他自己的神經,似乎已感到了一種寬暢。他回轉身,關上了那扇門。想了想,他又俯身插上了閂子。然後,他暫時收起怒眼,愉快地向那醫師招呼。

“哦!餘醫師!”他用興奮的聲調這樣喊著。他的形容,雖是那樣枯悴,而他的語聲,幾乎已和無病的人們一樣。他說:“憑你輕輕的幾句話,竟掃清了我胸頭的疑影。你看,我的病好啦!我真不知道,我要怎樣感激你才好!”

“我的提議怎麽樣?”醫師從坦背的軟椅裏,略略抬起他的身子,他似乎感到很高興。

“真聰明!”病人蹺起一隻拇指。他走向這醫師貼近的一隻軟椅,緩緩坐下來。他把那支手杖,倚在身旁說:“你向我提議細細盤問一下那些下人們:在最近,有沒有什麽陌生人物,瞞住了我,常在這裏走動。這真是一個聰明的辦法!”

“結果怎麽樣?”

“我把那些的下人,逐一喚到我的臥室裏,逐一向他們細細地盤問。幾乎問到了一半的人數,他們都推說不知道——哼!他們明明是不肯說哪!”病人又舉起他的怒目,在佩瑩臉上橫掃了一下。他高聲續說:“後來,問到秋蘭——那個十四歲的小丫頭,她居然被我嚇出來了。”

他說時,咯咯地發出了一陣神經性的怪笑。

“哦!”醫師敏銳的眼角裏,閃動著期待的光。

“據秋蘭說:在最近的一兩個月中,果然有那樣一個人,鬼鬼祟祟,常在這裏出入。這人像是太太的親戚——那是一個吃白麵的人,很窮,常常來借錢。所以太太囑咐我們,千萬不能讓主人知道。

“根據這小丫頭的話,我計算日期,我在樓梯上遇見鬼的這天,那個活鬼,他是來過的。秋蘭說:當時他還曾向我們這位好太太要去了一包舊衣服——是呀!我看見的,那家夥的肋下,夾著一個包!”病人又惡狠狠地連聲說,“好啊!不能讓我知道!不能讓我知道!哼!鬼戲!”

“那麽,這個人,究竟是誰呢?”醫師打斷了他的恨恨聲。

“這要問她呀!這要問我們這位好太太哪!”病人那雙細小而可怕的怪眼,又猛襲上了佩瑩的臉。

那女人喘息著,不發一言。她隻下意識地,使勁摩擦著手中的小手帕,那方不幸的薄薄的綢子,幾乎被她揉出一個洞來。

“好呀!你不響,裝死,那就算了嗎?”病人隻管咆哮,“好好的人不想做,偏偏要做鬼!那個活鬼是誰?你說!你說!你說呀!”

那女人似乎經受不住那種難堪的侮辱,她猛然抬起頭來說道:“那是誰?告訴了你,不怕你會吃掉我!那是我的哥哥。他來走動一下,那也犯法嗎?”

一旁的那位醫師,聽到了這話,眼光立刻一亮。他在微微點著頭。

“喲!你的哥哥!”病人似乎感到一呆。連著,他又冷酷地譏刺道:“哦哦!我倒不知道,你有這樣一位體麵的令兄哪!恕我失於招待,不勝抱歉之至!喂!我的好太太,我們是至親,你為什麽不替我們介紹一下呢?”

“嘿!那是用不著的!他窮,你有錢,高攀不上。”

“哦!他窮,我有錢,高攀不上!不錯,這話說得有理。不過,他既知道高攀不上,為什麽常在我的眼前,白日裏出現呢?”

“做哥哥的,來探望一下妹子,那也犯法嗎?”

“是呀!做哥哥的探望一下妹子,那並不犯法。不過,你們串通著,那樣裝神弄鬼,嚇人,那也並不犯法嗎?”病人說到“你們”兩字,眼內的怒火,卻像橫飛的流彈似的連帶波及了那個蜷縮著的小邱的身上。

“呣——呣——呃——”這時,有一種要想遏止而不能的二期肺病似的幹嗽聲,從這室內光線較晦暗的一角間發出——這是小邱喉嚨口的聲息。他像一頭五月裏的垂死的病狗似的,不時伸著舌尖,在舔著他的幹燥欲裂的嘴唇。

“我……我們曾嚇過你嗎?”這是佩瑩答辯的聲音。她的聲帶,分明有了顯著的變異。但她卻還勉強支持著她最後的壁壘,不願立即移轉陣地。

“還說不曾嚇我!還敢說不曾嚇我!你們,你們串通那個活鬼,扮成了十二年前那個死鬼的樣子,當麵向我搗鬼,還說不曾恐嚇我?!”一種無可遏製的盛怒,使這病人,完全忘卻了多年來的顧忌。他一麵怒喊,一麵顫巍巍地作勢,好像要從椅子裏站起來,撲向那個女人的身上去。

此際,室內唯一鎮靜的人,卻是那位言行奇特的醫師。他本來是仰著臉,取了一種懶惰的姿勢,平穩地靠在那隻舒適的坦背軟椅內,做成一種躺在理發椅上靜待修麵的樣子。他的神態,簡直表示出:即使地球翻了身,與他也完全不相幹。至此,他感覺到這室內的“火藥味”,已增加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他覺得他已不能再維持他的鎮靜。於是,他微微抬起了他疲倦似的眼皮,發出一種冷水似的聲音澆向那個病人頭上去,道:“噯!王先生,最好請你平平氣,靜靜地討論。夏醫師說過:你不宜發怒,一發怒,你的血管,很有爆裂的危險哩!”

嗬!這兜頭的一勺冷水,其靈速超過了任何最有效的滅火器!當然,一個有錢的人,他決不肯把他自己的血管,看得像一頭豬的血管那樣輕賤的!因之,這醫師輕輕一句話,馬上已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驗。隻見病人掉轉了他細小的鼠眼,悚懼地,在這醫師臉上,閃爍了一下。立刻,他竟很馴良地自動收斂了他十分之五的怒火。

病人的怒火,已被一種無形的冷水,迅速澆熄了下去。但是,相反地,那個女人一聽到了“十二年前”四個字,她的俏媚的眼內,立刻被掮起了一種怒燃的狂焰。隻見她的身子,脫離了她的座位。她重重咬了咬牙,然後,發出一種惡毒的冷笑,輕鄙地說:“哼!你還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我正要請問你:在十二年前,你做過了些什麽好事呀?!”

這突如其來的反攻,使這病人瞪直了眼,一時呆怔得失掉了應付的語句。

隻見,那個女人,她使勁一扭她的頸脖,把幾縷披拂在耳鬃邊的亂發,抖到了腦後去。連著,她竟像一頭發威的母獅似的,直搶到了病人的身前。她一迭連重複地數說道:

“你還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還敢提起十二年前的事!你想想:你在十二年前,做過了什麽好事情呀!?”

“嘿!好——你自己做的什麽好事?我不問你;你倒還要問我嗎?很——好!就請你說:我——我做過了什麽事呀?”病人定定神,他用一種拖長的調子,強橫地這樣說。他的剛收斂的暴怒,分明又被對方盛大的火焰,迅速傳引了過來。可是,他的語聲,雖很洶洶可怖,而在音調之中,分明已含有一種虛怯的意味。

隻聽那女人,嘶聲叫道:“你做過什麽事?你殺死了我的父親!你謀奪了我父親的財產!十二年前,你在那家害人的黑店裏,做的是什麽事?你自己想!你自己說!”

這女人帶喘,帶說,一麵提起她的纖足,在地毯上麵狠命地踐踏,就在這重重的頓足聲中,她的淒酸的淚水,卻像黃河決口那樣,從她怒紅的眼眶之中,不斷奔瀉了下來!

十四

這出奇的揭發,無異於一顆猛烈的手榴彈,拋進了這一間縱橫數十尺寬的屋子裏!

那個骨節鬆懈的醫師,有一小片的紙煙灰,從嘴角間的紙煙上,被震落了下來,跌在他的坎肩上,但他卻沒有覺得。

室隅蜷縮著的那個青年,透出了一口別人聽不見的氣。

尤其那個病人,聽到了這出奇的話,他又睜大了眼像在做夢——正像他十二年前半夜站在那扇紙窗前一樣。好半晌,好半晌,他方如噩夢初醒似的說:“啊!你……你……你就是陶……陶阿九的女兒?那……那個……”

“我不知道什麽陶阿九陶阿十,我隻知道我的父親叫作況錫春!”女人用力頓頓腳。

“啊!你是……你是那個……那個白……”病人期期然,想往下說卻並沒有往下說。

他這一句吞吐未盡的話,卻使對方那座已噴放的火山,又作了一度更猛烈的噴放:隻見那個女人,眼內飛爆著火星。她發出一種輕機關槍怒掃似的聲音,一連串地銳聲接口:“白、白、白什麽?白蓮教的妖人,是不是?”她慘笑一聲:“哼!直到如今,你還硬冤誣我可憐的父親,是白蓮教的妖人!憑你這樣一句喪盡天良的話,你……你害得他,活生生地,被人挖……挖出了心肝!你……你……”她抽噎著,泣不成聲,“現在,請你也把你的心肝挖出來,讓我看看,你……你的心,是……是什麽心?”

一種悲傷、怨艾、毒恨混合成的情緒,在這可憐的女人的每一滴的血液裏,鼓動起了一種不可遏製的酸性的燃燒!這時,倘有一柄十二年前那樣的尖刀放在她的手邊,她很可能地會搶到手裏,立刻埋進她那陰險殘忍的丈夫的心口裏去。

在一陣颶風疾卷似的叫跳之後,她的不可逼近的怒焰,似乎已因疲倦而低減;接連著的,卻是一陣淒酸入骨的悲泣。她用一種鬱怒而兼輕鄙的眼光,續續掃襲著那個病人。於是,她帶哭帶說,申訴出了她的驚心動魄的心事。

“啊啊!我的大經理!”這女人忽用這種奇特的稱呼,稱呼著她的丈夫,“你用那種毒手,殺害了我的父親之後,我的全家,弄成了什麽樣子?你……你……你要聽聽嗎?”她哽咽著這樣說:“那時候,我們全家,為了要避難,由我父親獨自先逃到那個鎮上去。他和我們約定在那裏相會。不料……”她又頓頓足,“不料我們到了那個鎮上,已見不到我父親的麵!隻見到了低低的一個土堆——那是在一方淒涼的義塚地上——豎著一片驚心刺眼的木片,做著傷心的記識!”

說到這裏,她的全身中寒似的發著震顫;她的喉頭,已被她的呼吸所梗塞。由於這震顫,由於這梗塞,她分明已無法繼續她這斷續不連的語句。但她仍努力按說下去道:“噯!真可憐哪!我的老祖母——她是一個近七十歲的人了,當她遠遠看到那片木片時,一口痰立刻推升起來,當場暈死了過去!在第二天,她就死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小鎮上。”

她向那個目瞪口呆的病人,發出一種反常的慘笑說:“現在,請你算一算吧!連我可憐的父親,一條,兩條,這……這、這是兩條命了!”

那個病人,舉起了他的深陷於眼眶中的兩眼,似恨,似羞,似怒。他先看看別人。最後,像無奈似的狼顧著他這盛怒的妻子,仿佛在籲求她:不要再說下去。但他這種無聲的求懇,隻增加了這女人的悲傷與暴怒。隻見她仍努力控製著她的情緒,勇敢地往下說:“最可憐的是我的母親!當時,她在那堆淺土上麵打著滾,喊著天!她的嘴角噴著血沫!那些血沫、眼淚、泥土,把她的臉,塗抹成一個鬼臉!有一個尖銳的小樹根,刺進她的耳後,有好幾分深,她沒有覺得痛!唉!真淒慘呀,不到半年,她——我母親,她也拋下了我……我們,啊!去……去了!”

那個仰靠著椅背的醫師,聽到這裏,他又用力猛吸著他嘴角間的紙煙;他忘卻了他這紙煙,熄滅了已有好久。

一聲聲“呣——呃——呣——呃——”的難堪的幹嗽聲,仍在室中光線較暗的一角間,不時輕輕發出來。

這時候,天色明明是在晴朗的白晝,而這一室之中,卻像堆起了一重陰雨似的可怕的淒暗。這種無形的淒暗,使每一個人的神經上,都感到了一種冷水直澆似的感覺。就在這種難堪的感覺之中,隻見那個麵白如紙的女人,正自屈著她的震顫的纖指,在做成一種計算的姿勢,隻聽她淒聲計算著道:“你……你們記清楚,這……這、這是三……三條性命了!”

她又努力說下去:“我哥哥雖然不很爭氣,但是天性所關,自從經了這可怕的事變,他像頓時老了十歲;不久,他的頭上就有了白發!還有我……啊!還有我自己……”

說到“我”字,一種過往的可怕的辛酸,使這女人扁扁她的嘴,幾乎又要放聲大笑。她在一種氣息不連的抽噎聲中,一字一呃,一字一逆地說:“那時候,我看到了那片驚心的木片,我想到睡在這泥土下的父親,死得那樣的慘!我隻覺天地都翻了身!從此,我已變成無父的孤女;從此,我已不再有保護我的人;從此,我失掉了世上最愛我的老父!

“我猛撲到了我父親的身上——那個土堆上,我不想什麽,我隻想擁抱住我可憐的父親的身子!我用我的指甲,盡力刨著那泥土!”

這可憐的年輕的女人說到這裏,她忽然震顫地,平伸著她的手背向上的兩隻手;她把她的手向左右緩緩揮動;同時,她的滯定的瞳仁,淒涼而又僵直地向著四周緩緩看過來,她這表情仿佛表示:這室內正有一千個人,而她卻要伸出手來讓這一千個人看。

隻聽她淒厲地呼喊道:“啊!你……你們看!你們看我的手指哪!”

醫師隨著她的呼聲而凝視她的手指時,隻見她的十個指甲上,雖然也像別的摩登女子一樣,塗著悅目的蔻丹,可是,細看這些指甲,分明不像別的女子那樣的光潔齊整;那樣子,分明是曾經脫落以後,重新長起來的!

啊!這是她當時刨那義塚上的泥土的“成績”啊!

這醫師感到他的肌膚上,起了一陣蟲子蠕行似的感覺。他又靜聽這女人述完她這悲慘故事的最後一節:

“啊!那時我還隻有十五歲咧!在以後的五年中,我的家,差不多是完全消亡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好好一個家,會消滅得那樣快——真比大風卷去還要快。那時候,我隻剩下了一個哥哥,兩人相依為命。而我哥哥又是那樣不爭氣!他因失了管束,賭錢,抽煙,無所不為!不多幾時,揮霍盡了田地屋子。在我二十歲的那年上,可……可憐哪!我被我的哥哥,騙到了上海,輕輕推進了火坑!

“我那狠心的哥哥,他帶走了賣掉同胞親妹子的一筆錢,從此,一去七年,音訊全無!直到最近,我方始又見到他。”

這女人一陣戰栗,猛然伸手掩著麵。接著,她又緩緩放下手來,淒聲長歎說:“噯!我的命,太苦啦!在那火坑裏,我又受盡了嘲笑、侮辱、作踐,種種忍受不下的磨難!天保佑我!還好,不到一年,我嫁人了。啊!我嫁人了啊!”

說到“嫁人”兩字,這女人忽而舉起她的含著萬分幽怨的牌子;像燕子掠水那樣,驀地掠到了室隅那個青年的慘白如紙的臉上,淒涼地停留了幾秒鍾;她這灼熱的眼光,頓使那張奇異的“白紙”,迅速被映上了一重奇異的紅色。

在這一刹那間,這青年的眼角間,呈露出了一種異常痛苦的神情;這神情,正像一個愛花如命的人,眼看到他一盆最心愛的“暖室裏的薔薇”,生生受到了暴風雨的摧殘,而竟無法加以挽救似的。

那個醫師,拿下了他口角中的熄滅已久的半截煙,暗暗點著頭。他在想:“噯!一支回憶的毒箭,穿碎了一顆心;而那箭鏃,又帶傷了另外一顆心!”

連著,又見這女人,用她狠毒的視線,猛掃了那個病人一下;她無力地仰著臉,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慘呼:“我……我的天!我……我哪裏想得到呀!我竟會嫁給了仇深如海的殺父的仇人!”

這可憐的女人,說完了她最後的一句話,同時她也用盡了她全身最後的一分力。她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一口氣,奔馳了一百裏的路程。她伸手撫著頭,身子一連幾晃,仿佛這憩坐室中的地板,已變成了太平洋上一艘海船中的甲板。

“啊——呀!”這時忽有一個比蚊嗚更輕細的驚呼聲,不自禁地,從小邱的口邊吐出。他分明想要搶上前去,攙扶那個搖搖欲倒的女人。但是,當他一眼看到斜對麵的兩條冷酷的視線時,他像猛然省覺似的,並沒有這樣做;甚至,他連預備動作的姿勢,也像刹車那樣強製住,而並沒有表現到外邊來。

而那女人呢,就在小邱將動作而不曾動作的一瞬間,她似乎已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催眠,隻見她的身子前後幾晃,酒醉那樣搖搖地向著小邱懷內直撲了過去,而結果,她卻頹然倒入了貼近小邱身旁的一隻椅子裏。

十五

以上的動作,分明隱藏著一種細微而不易覺察的情感的伏流,暗暗在摩擦出一種灼熱的火花來。這在那個醫師的冷眼之中,看得已非常清楚。因之,這時有一個新的意見,走進了他冷靜的頭腦。他想:“從多方麵觀察起來,顯見這一雙男女,他們在某種過程上,必已具有一頁相當長的曆史;甚至,這女人在未嫁王俊熙之前,她和這青年,先已培植著一種粉紅的蓓蕾,那也說不定。”

這一點意見,是這醫師冷眼偷覷這女人提起嫁人時的那種特異的眼光,而觀察得的。

當他這樣想時,他取出了打火機,把那半支煙,矜持地燃上火;由於他這嚴肅的矜持,使他的額部,堆起了一種近五十歲的衰頹的暗影。但,這僅僅是片瞬間的事。他把他的背部,在椅背上靠得更緊一些,一麵閉上眼,把他的思緒,送進了冥想的淵海。

他開始這樣想:“全部的事情,前後聚集起來,可以得到如下的歸納:這王俊熙,在十二年前,曾用陰險的方法,殺害過一個人。五年以後,他無意中,娶了那個被害者的女兒做了妻子。又過了七年,他又遇到了那個被害者的兒子——他的從未見過麵的妻舅,他誤認他這妻舅,就是十二年前被害者的冤魂。他恐慌得了不得,在醉後吐出了他的隱事。他的妻子,才知她的丈夫,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於是,她索性串通了她的哥哥,和另外一個人,用種種可怕的方法,加以有計劃的恐嚇。因之,便演成了許多離奇的事實。”以上便是這件神秘事件的全部的輪廓。

他又想:“在全部的事實中,有好幾點,值得注意。第一,那個被害者的兒子,最初出現於王俊熙的眼前,分明出於無心,那完全是件偶然的事;直到第三次的鬼魂出現,方始構成有計劃的恐嚇。第二,這全劇的導演,當然是小邱;那個吃白麵的‘鬼’,料想起來,一定不能構成這種精密的設計,他不過處於演員的地位而已。第三,那個扮鬼的角色,他的麵貌,和他十二年前死去的父親,真會像到一模一樣、絲毫無異嗎?這問題,牽連著一種心理上的變態的問題。由於遺傳的關係,父子之間麵貌大體相像,那是習見的事,並不足怪。至於一定說,像到絲毫無異,那也許不會呢?因為,一個人的腦膜上,無論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經過了十二年的悠長的時間,無疑地,這印象必然有了模糊之處。這也像一張照相的底片,日久以後,影子必然要逐漸淡褪。不過,由於心頭多年的疑影,偶爾遇見相似的印象,便很容易會引起一種心理的錯覺。於是,原來隻有一分相像的,會擴大成三分像,原來有三分像的,竟會變成九分或十分相像。王俊熙所遇到的事,大概也是這樣。第四,這一出戲劇中,所有的道具服飾以及化裝,等等,怎麽會那麽的逼真呢?這問句,是容易解答的:因為那個扮鬼的名角,十二年前,親眼見過他老父逃難時的化裝,當然留有相當深刻的印象。在十二年後,要他依樣畫成一個葫蘆,當然並不十分費事。至於眉心間的鋼叉紋與耳朵上的黑痣,也隻需要舉手之勞,便能裝點起來,格外不成為問題。第五,那小夥兒一群人——佩瑩、小邱,加上那個吃白麵的鬼,他們為什麽,要那樣地恫嚇著這位聞人先生呢?代父報仇,使那個陰險殘酷的家夥,受到一種精神上的報罰,這是屬於佩瑩方麵的主要的動機吧?但這報罰的方法,也許還是出於小邱的提議。其次小邱本身,因急用而需要錢,這也許是一個湊合的原因。但,這一個原因,並不一定可靠;也許這是一個煙幕,也論不定。除了以上兩種動機之外,在這離奇的事件中,分明另外還有一種較隱秘的動力,含藏在裏邊。這多是出於小邱方麵趁火打劫的企圖。至於那個女人,是否諒解這種隱秘的心理,那還不可知哩。”

“總之……”他的口角間,露出了幾縷微煙。他準備再細細思索下去。但是,他的靜靜的思緒,卻被一種極度嚴重的喧嚷所打斷了。他隻聽得那個病人,忽又發出瘋狂似的怒吼,在他耳邊震**著道:“哈哈哈!好!你們……你們這一群鬼!一個是代父複仇的孝女,一個是打抱不平的英雄!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嘿!你們嚇死了我,準備怎麽樣?嘿!好!看你們真要好哪!眉來眼去,以為我永遠不知道。”

聲音略頓了一頓,那狠毒的聲氣,又切齒地說:“好呀!你們收拾過了我;現在,輪到我來收拾你們了!哼!”

這瘋狂的轟炸聲,使這冷靜的醫師,睜開了他的疲倦似的眼。他一眼看到他身旁的情景,不禁感到一種震驚!

他不明白這病人,怎樣會引起這第二陣的大火。實際,病人這種較前更熾的火勢,正是被那男女倆的眼中的熱電,摩擦出來的。

隻見那個病人,已從椅子裏站了起來,拄著那支粗手杖,忒愣愣地正在發著抖;他的怒氣,委實已由熾燃,而成了白熱,複由白熱,而起了升華的作用。尤其怕人的,卻是他這時的那種使人一看就要睡不熟覺的臉色!

啊!讀者們,你們可曾看到過地獄中的厲鬼吵架時的神情嗎?——你們當然不會看到的,那麽,請看這時的王俊熙,至少,他這時的神色,可以代表那種地獄鬼怒的神情!

他的帶病的蒼白的臉,已由盛怒而泛起了一重青灰色;青灰上,抹著一層薄薄的油光;在抹油的青灰之下,隱隱又透出了許多淺黑的斑點——關於這一點,當時曾使那個醫師,向它發生了好幾秒鍾的詫視。再看他的牙床,向外突張了出來,做成一種齜齒的姿態。兩個眼眶,看去更顯得深陷——不論何人,一看到他這眼眶的樣子,很可能地會聯想到儀器館中所懸掛著的骷髏!但是骷髏的目孔中,是沒有眼珠的;而他卻有一對深陷著的發光的東西,在那裏一閃一爍!因此,看去比那骷髏,顯得格外可怕!

這時他又像一條剛出洞而被人惹動過的毒蛇。他不時舉起他的手杖,顫巍巍地,向前撩撥作勢,代表了毒蛇吐吞的姿勢。那兩枚蘊毒的蛇眼,凶射了佩瑩,緩緩回過來,又凶射著小邱;凶射過了小邱,緩緩回過去,重又凶射著佩瑩。他分明小心地,在選擇他的敵人,看要先噬哪一個?同時他又像在選擇敵人的要害,準備把他的毒液,猛烈地噴過去。

這種極度可怕的神氣,不但使對方那雙遭受攻擊的目標看著戰栗不止,個個觳觫作了一團。就連這一個身處局外的冷靜的醫師,全身也感到了一種不自然的感覺。

這時候,倘若沒有一種意外的事情,從中加以阻攔,也許,在不到一分鍾的時間以內,這間縱橫數十尺的屋子裏,便要有些瘋狂性的事實,會演變出來。

然而,那意外的阻攔,畢竟來了;因之,那瘋狂性的戲劇,也終於不曾演成。

“噯!慢一點!有一件最重大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咧!”極嚴冷的語聲,忽然從醫師嘴裏這樣吐出來。

“什麽事?”由於這醫師的語聲的特異,卻使這盛怒的病人凶獰地旋轉了頭,暴聲發問。但他的語氣,分明已不再顧忌“血管爆裂”的警告。

“請你坐下來聽,好不好?”醫師做出了一個他所習慣的小動作,他把他的一支未燃的煙,向前畫了一個圓圈,悠然地重複說:“有一件很要緊的事,還沒有解決,這是有關你的生命和名譽的。”

“有關我的生命和名譽?”病人的怒眼中,包含了困惑。他真馴良!馴良得像一頭哈巴狗。他遲疑地坐下了。

“昨天晚上,夏醫師告訴我,他有一點東西在這裏失落了。”醫師又恢複了他的不冷不熱的聲音。

“在這裏失落了東西,要我賠償嗎?嘿!”病人挾著怒氣。他的鼻孔,翕張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夠不必負這賠償的責任,那才好哩。”醫師冷然這樣回答。

“他失落了什麽東西呢?”病人焦躁的聲音。

“一小管馬錢子精——那隻是一小管而已。”

“馬錢子精是什麽?”病人的問句,已經有點異樣。

“毒藥!”醫師用鋼打那樣錚錚然的聲音,簡單地回答。

病人的眼珠,現出了嚴重的惶惑,其餘四條視線,也現出了相類的駭怪。

隻聽醫師繼續說道:“那雖是小小的一管,但它的含量,足以毒死十口豬玀而有餘!”他說到這裏,驀地,用一種極度緊張的眼光,掃上了小邱的臉部,厲聲說著:“喂!邱先生,方才你把一些白色的粉末,偷偷倒在牛奶杯子裏,那是什麽東西呢?!”

小邱的頭上,似被打了一個不及防的暴雷,他的驚惶的眼珠,幾乎要脫離眼眶的管束而跳出來。

那個女人,突然聽了這種完全出於意外的話,她喘息地看著小邱,呆住了。

一室之中,一共八隻眼珠,在這極短促的一瞬中,有三雙視線,不同樣地射到了這青年所在的晦暗的角度裏。

這時,室中最緊張而又最駭人的一個場麵發生了!

隻見那個病人,額部像泉湧那樣,分泌出了黃豆般大的黏膩的汗珠。他把他的全身的重量,支撐到手內那支橡木手杖上。霎時,狂顫而掙紮地站起;立刻,又無力而頹然地倒下。他狠命舉起了他的驚、訝、畏、恨,一時聚集而不可名狀的眼色,死勁盯著小邱。他從一種粗重可怕的聲氣之中,迸出幾個字音來道:“小……邱,你……你這鬼!你……你……你竟敢……你……竟敢……”

他本來想說:“你竟敢用毒藥來毒死我!”但他這一句句子,終於沒有完成。說到半中間,他驀地伸手,抓著自己的頸項,好像他的喉內,已在冒著煙火;接連著,他又一把抓起他那黑緞睡衣的胸襟,顯示一種非常的痛楚。在這最短促的片瞬之間,啊!可怕啊!他忽把他的眼光,從原來的地點,突然收回——那樣子,好像他的視線,是被一種什麽聲音,呼喚過去的——當時他不再看著小邱,也不看著佩瑩,也並不看著醫師。他緩緩舉起一種戰栗的視線,搜尋似的看到了室中另外一個並沒有人的角度裏,他這怕人的表情,仿佛表示:這室中突然又走進了另外一個第五個人來!隻聽他發出一種鬼迷似的哀籲的呼聲,模糊,斷續,而又陰森地呼喊道:“啊!你——你——你讓我——懺——悔——”

於是,寂然了。

十六

讀者或許要問:“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筆者可以這樣回答:“看樣子,似乎我們這位聞人先生,在這極短促的瞬間,已鼓動他的賽跑的長腿,用了最高的速率,到達了‘馬拉鬆長跑’的終點了!”

此時,那位醫師先生,他和這位生命賽跑的錦標者,坐得最為接近。論理,他看到了這種賽跑的驚人速度,應當表示一點驚詫——至少是訝異——但是,他並不,甚至,他的鋼製似的顏麵神經,並未因此而有一絲一毫的變動;那樣子,好像他在五十年前,早已知道了這麽一回事。

他真從容哪!

你看,他把手內那支殘煙,鄭重地熄滅了火,吝惜似的把它收藏進了他的精美的煙盒——這明明表示:在他眼內,看得身旁這位聞人的價值,還遠不及他手中半支殘煙那樣的可貴。

收起了紙煙,連著,他輕捷地跳起身子來,走到那扇室門前,驗看了一下那個閂子是否閂得好。

最後,他方回身走到那位和平而又忍耐的聞人的身前,俯下身子,一在這聞人的額上,親密地撫摸了一下子。他又撥開這位聞人生前瞧不起人的高貴的眼皮,約略看了看。旋轉身子,他一腳踢到了那支橫在地毯上的手杖,他從容撿起,把它安放到它舊主人的身前。然後回過頭來,向著剛觸過電流似的那雙男女,恬靜地說:“嗬嗬!米蟲鑽進飯鍋,煮熟了!”

隻見那雙男女,活像一對冰塊雕成的塑像,睜圓了眼,聲息全無。

那女人好像一個跌重了的孩子,好半晌,她方始透過一口氣來。隻見她很慌驟而又很遲疑地,預備搶到她這最親愛的殺父仇人的身前去,細看一個究竟。但她這熱心的行動,卻被那個仁慈的醫師擋住了。隻聽醫師說道:“這是並沒有什麽參觀的價值的。這種討厭的東西,近年來,馬路上多得很哪。”

“哦!他……他……他死了嗎?”這女人的舌尖跳著舞,發出“悲婀娜”上彈出來般的音調。她好像方始省悟似的那樣說。

“嗯!他好像……”醫師說道,“他好像並不活著了。”

嗬!女人的心理,正是一種最不可捉摸的東西!三分鍾前,那位聞人在這女人的眼光裏,還是一個所謂“仇深如海”的殺父大仇人;可是,僅僅隔了三分鍾後,至少她已並不再把他當作仇深如海的殺父大仇人。因之,她的還沒有幹燥的眼圈,忽又微微泛上了一絲紅色的潮潤。她悚懼地抬起了她那雙矛盾的痛苦的眼睛,先向對方那隻寂寞的椅子裏偷覷了一眼,她再望望那扇門,隨後,她回眼死盯著小邱,責問似的顫抖著說:“你……你……你……”

“不必慌!這裏暫時還不會有人闖進來,一切有我哩。”醫師也望望那扇門,用鎮靜的語聲,安慰似的這樣說。

這醫師的代答,使那遭受了天打似的青年,得到了一個召回靈魂的機會。他看到那女人的責問的眼光,用一種帶哭的調子,非常費力地說道:“啊!佩……啊!師母!我沒……沒有……沒有呀……”

他的喉頭,好像已布下了一道封鎖線;而舌尖上,也似乎張有一重不易通過的鐵絲網。

醫師舉眼向這失魂似的可憐的青年看看,眼角露著憐憫。她又回眸,望望那個怒目猙獰的死屍。醫師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他忽然仰起頭來,發出了一種怪鴟夜鳴似的揚聲大笑。

這笑聲把對方的一雙男女,推進了重重大霧之中。

隻見這醫師走上前來,拍拍小邱的肩膀,好像父親撫慰著一個被責過的孩子。

“好兄弟!你別急!”他說,“我知道你沒有——你沒有偷過夏醫師的毒藥;你也沒有把什麽東西,放進那杯牛奶;換句話說:夏醫師根本不曾失落過什麽馬錢子或馬後子精;這就是說:你也根本不曾毒死你的老師!”

略停一停,他再堅決地補充道:“是的,我必須承認,剛才我所說的話,那完全是玩笑,請你們不要介意。”

“玩笑?”小邱的聲音帶著顫,他完全迷糊了。

“啊?!你說,他沒有毒死他嗎?他……他沒有毒死他!這……這是真的嗎?”那女人搶上前來,急急地這樣說。驚悸的眼角中,夾著一種快慰的希望,但她的語氣,明明透出不信。

“我何必騙你呢?”醫師懇切而堅決地說。

“咦?那麽,他怎樣會……會死的呢?”女人望著那個僵硬的東西,悸恐而又懷疑。

“我在施行我的一種試驗……”醫師似乎關心著他半支未吸完的煙,他又緩緩掏摸他的紙煙盒。他繼續說:“如果你們的肚子還不餓,可要聽聽我的試驗的方法?”

小邱愈聽愈糊塗。

那焦悚的女人,愈聽愈不懂。

隻見這醫師,又像招待來賓那樣,在向他們擺著手:“請你們暫坐片刻,好不好?”

這一雙男女,分明早已感到了這位神奇人物的不好說話。他們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客氣的命令。

坐雖坐下了,卻像坐到了一個燒紅的爐子上。他們的精神,已全部被那死屍所吸住,每一秒鍾,都在增加著焦悚。他們似乎感到他們的手足全部成了多餘,而有無處安放或遣散之苦。

“我勸你們二位——”醫師自己坐下,噴出了幾個恬靜的圓圈,他說,“應該把你們的目光放得大些,愈大愈好;再把那個討厭的東西看得小些,越小越好;你們不妨把它看作一個死蒼蠅!能夠這樣看,於攝生方麵,必定有些益處的。”

他向他們看看,似乎有點不耐。於是,他沉下臉來,用一種嚴肅的調子說:“的確!你們應該仿效一下死者生前的人生哲學!喂!你們想:十二年前,他眼看人家,活活被挖出了心肝,他並沒有皺皺眉!這是發財人的必要的鎮靜態度哪!你們不能學學嗎?”

這最後幾句話,似乎產生一點小小的效果了。隻見,一縷淒楚的暗影,迅速地又浮上了這女人的慘白的兩靨。她果然把注意那死屍的眼光,怨憤地收回,而凝視到了她的那些刨過泥土的指甲上。

再看那個青年,一聽這話,他似乎已想到了死者生前的陰險殘忍。隻見他勃然作色,好像他的膽力,一時已壯健了許多。

醫師向他們笑笑說:“那很好,就請你們靜聽我的新聞吧——

“在外國地方,有一個很著名的心理學專家——”他吸了一口煙,抖動著他的交疊起的腳尖,開場這樣說起。

哈!真可佩服!在眼前這種局勢中,他居然有這閑情,演講什麽新聞!而且,一個外國地方的心理學家,於眼前的事,會有什麽聯係呢?

那雙男女,焦悚地看著那扇門,又焦悚地看著他。他們感到腸子有點發癢。隻聽他又悠然說下去道:“那個心理學家,告訴人家:他能不用刀,不用槍,不用一切殺人的東西,而能憑一種神奇的方法,送人回家,取得‘總休息’。

“一次,他向刑事當局,求得一名將被處決的死囚,施行他的試驗。他向那個死囚幽默地說:‘吃飯’與‘死’,是人生的兩大問題。吃飯,應當選擇可口的菜肴;死,當然也該選擇‘可口’的方法。上縊架是苦味的;坐電椅,滋味也太辣;所以現在,我要請你嚐嚐一種‘美味’的死法——

“他——這心理學家——用一方布,紮住了這死囚的兩眼。然後,把這死囚牽引到一個自來水的龍頭邊去,說道:‘我要割斷你的脈息,放盡你的血液,使你死得毫無痛苦。’說時,他用一柄小刀,在這死囚的脈窠上,用力割了一陣——你們記著,他用的是刀背——隨後,他把自來水的龍頭,開放了一線,使它發出滴滴答答的聲息。他向這死囚說:‘你的脈息,已經割斷了!聽到沒有?你的血,正在流出來!是不是毫無痛苦?現在,你全身的血,流掉十分之三了!啊!十分之五了!十分之七了!啊!還剩二成了!一成,半成了!啊!差不多——呀!完了!現在你立刻就要死了!你看,毫無痛苦,是不是?’

醫師滔滔然,一口氣說完了他這新聞。他忽又揚聲大笑,一麵解釋著道:“這新聞的性質,似乎有點荒謬,我也是從別人那裏聽到的。我因為不相信這話,所以親自要試試。感謝我們這位王先生,他真慷慨,給了我這樣一個增進學問的試驗的機會!”

那青年聽出了神,直到聽完,他瞪著眼,似乎依舊有點迷惘。但,他想了想,忽而恍然大悟。隻聽他“哦”的一聲喊道:“啊!你仿效了那個心理學家的辦法,你——”

“不錯,我的話,和那心理學家告訴死囚的話,原是大同小異的。”醫師微笑著接口。

青年期期地道:“他……他是被你嚇死的!”

醫師又點點頭:“正是,嚇死了他,解救了你們。”

“解救了我們?但,但是,你……你已害了我們咧。”青年的緊張的眼光不期而然,又飄到那個死屍身上去。

“害了你們嗎?我要提醒你們,請你們記著:夏醫師說過,死者本來害著極厲害的心髒病,而且我,我也是一個醫師,我有我的舌子哪。”醫師站起來,把他第十枚的煙尾,輕輕拋進痰盂。他用撫慰似的聲吻,補充說:“我請你們‘節哀順變’,先放開胃口,吃畢一頓過時的午飯,然後提起精神來,準備料理盛大的喪事。”

他又掉轉視線,向這新出品的孀婦說:“喂!王夫人,啊!不!暫時我應稱你為況小姐——我希望不久,我能稱你為蜜雪絲邱——啊!況小姐,在熱鬧的孝堂裏麵,我預先祝福你們二位,能合飲一杯法國式的咖啡!”

那女人的慘白的臉,變成緋紅。她已不暇流盼那個死屍。她隻下意識地,低頭整理她的衣紐。

小邱抑製著怒氣,期期然說道:“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也要請你記著:這……這是人命呀!”

“人命?”醫師猛然回過頭來說,“在眼前這個可愛的世界上,最輕賤的,就是這兩個字!請你不要放在心上吧!有我哩!”

說到“有我”,他並不指著自己的鼻子,卻是指著自己的耳朵。

十七

寫到這裏,這一篇用過了好幾百“!”式符號的冗長的故事,應該可以結束了。可是,在筆者的疲倦了的鋼筆尖之下,似乎還有幾句話,是有補充一下的必要的:

那天,當餘化影醫師走出那間憩坐室時,他已預先撥開了那隻常用的落地式的收音機,使它播放出了必要的節目。他走到外邊,向眾人報告說:“那位王先生,心髒病勃發,打強心針也來不及,死了!”當時,王家的那些下人們,雖然有些訝異,可是近一時期,他們看到主人的形容,那樣的消瘦、失常。他們久已準備,遲早之間會發生這麽一回事。因此,他們接受了這意外的消息,並不感到如何的奇怪。

我們這位聞人死後,那唯一合法的繼承人——他的妻子佩瑩便接受了他的全部財產。哈哈!細想起來,這裏麵含有一種循環式的因果哩。然而,這因果卻也十分自然,似乎並不含有任何迷信的意味在內的。

那個女人的胸襟,相當的闊大。她對她的哥哥——況又春並不記前怨。她很慷慨,把她的財產,剖出了一小部分,對她哥哥,做了一個自願的贈予。在她的意思,以為王俊熙的財產,原是由她父親遺傳下來的;父親的財產,原該傳給哥哥。所以分贈他一些,那也非常合理。

可是,一個吃白麵的家夥,一旦得到了大量的金錢,將會產生如何的後果,那是不難想象而知的;結果不久,這一位扮鬼的名角,他由扮演假的鬼,竟進一步而扮成了真的鬼。他對於那種一度嚐試過的工作,似乎已發生了興趣;他的工作態度,委實是相當“認真”的。

其次,那位邱仲英先生,與這位況佩瑩女士,他們在這一場風浪之後,是否已經結合起來了呢?筆者記述這篇文字,初意隻想寫出“吾友”魯平生平經曆的事實之一,並不準備描寫關於情感的文章。因此,對於這男女倆的最後一筆賬目,準備不再提出負責的報告。

最後,這該提到“吾友”了。那位神奇的餘化影醫師,他在這件事裏,得到了些什麽呢?

提起這位餘醫師——當然,他另有許多別的姓名與職業——他的生平,一直抱著一種“決不空手”的主義;他所習用的口號,乃是“一切歸一切,生意歸生意”。這一次,他雖充當了一名臨時客串的醫師,可是,在這一次客串之中,他已沾染到了一般大名醫的習氣。在他的臨時性的“診例”上,居然也有病貧一概不“記”的字樣——所謂不記,當然是指決不記賬而言。何況這一次,他所遇到的,又是一位有錢的聞人。

因之,那天當他跨出那位聞人的公館時,他的玩具式的黑色手提篋內,早已很謙讓地,裝進了二萬元的出診的診費——不!這該說是秘密保險費;或者可以說是殺人應得的酬勞費——也像十二年前的王阿靈,取得了他的殺人應得的酬勞費一樣。

光陰先生,不問人世間有幾許離奇曲折的故事,它隻是向前飛奔,絕不顧盼。眨眨眼,距離我們這位聞人的死,匆匆已達一百天。

這一天,那位王夫人,假座本埠極著名的玉佛寺,舉行“照例”的超薦。在這古叢林的一角庭院之中,王夫人照例在播送她的特別節目,小邱先生,照例在幫同“照料”一切。那些和尚們,照例在叮叮咯,咯叮叮,歡送那位王阿靈的亡靈,大步踏進那座專接惡人的天堂。

殺害了人家的,結果,難逃被人殺害的慘報!

可惜這位雪性法師,對於我們這位聞人的“行述”還並不知道哩。假使知道,也許他會補充上如後的幾句:

謀奪了人家財產的,結果,自己的財產,終於會被人家謀奪去!

更有湊巧的事哪!這一天,那位餘化影醫師,他居然也在男居士的聽經度中,占了一個位子。他,怎麽會到這裏來的呢?說出來很滑稽。原來他在那位聞人的府上,取得了那筆沾有血腥的出診費後,在短時期內,竟用這些錢,換得了一些失敗的“慘報”。——本來他對於佛教,原是一個具有某種信仰程度的非形式的信徒,不過平常,他並不喜歡聽經拜佛。而這一次為了失敗,他卻遁跡到這佛地上,做了一度五分鍾式的逃禪。在他,也算是懺悔懺悔他的業障吧?

提起懺悔,他用那種離奇的方法,殺害了那個聞人,這該懺悔一下嗎?

不!該懺悔的,並不是他,卻是另外一個人。因為在這故事之中,還有一個最後的小小的曲折,不曾揭露出來咧。

當王俊熙初死的時節,這餘化影醫師,曾經撥開他的眼皮,察看了一下。啊!奇怪!當時他發覺,那死者的突然暴斃,真的竟是中毒而死的!但是,為了某種原因,他非但沒有聲張出來,反放出一種離奇的煙幕,掩護住了那個凶手的罪行。

這凶手是誰呢?不用說了,當然是小邱。

可是這小邱,他用什麽東西,毒斃他這老師的呢?

據這餘醫師的料想,他一定是用著一種慢性而不易覺察的毒品,在許多日子內,漸漸分次送給他的老師服下的。

那麽,那天他在調製牛奶的時候,可曾把那毒物,真的偷偷放進那杯中去嗎?啊!那不會,那一定不會的。你們想:一個下毒藥的凶手,當著一個醫師的麵,他會把他的毒藥,堂堂皇皇使用嗎?料想世間絕沒有那種傻子的。

還有那個夏誌蒼老醫師哩,他怎麽也會一無表示呢?是的!他的觀察與判斷力,一定不及那個“初出道”的餘醫師吧?嗬!這是笑話!

可是這裏麵,卻真的有些笑話在著哪!

原來,當天這夏醫師一眼看到死者的狀況,立刻便已感到情形有些可疑。並且,他還看出死者在臨喪命前的刹那,曾發生過一種“強直性”的**——這在國醫們的術語中,稱之為“角弓反張”,這正是中了某一類毒物的現象。想到中毒,立刻使他想起:隔日,他曾和那個莫名其妙的醫師,提到過馬錢子精的話。啊呀!不好!不會是那個家夥,因為偷到了自己的口風,而竟把過量的馬錢子精,送給病人服下了吧?看情形很有些像哩!因為誤服了馬錢子精,正有這種角弓反張的現象的。果真如此,那麽病人的暴斃,自己似乎該負一點間接的責任哩!這位“可靠”的老醫師,原是一個膽怯畏事的人物。想到這裏,他立刻自動取出了他的橡膠布,在他自己嘴上,加上了一道十字形的封鎖線。

那麽,小邱為什麽要毒死他這有麵子的老師呢?關於這事,裏麵還牽連著一段悲劇式的羅曼史。如果讀者肯守秘密,筆者可以悄悄報告出來。

原來,那位況佩瑩小姐,與這小邱先生,不出餘化影的意料——他們的結識,果在王俊照之先。結識的所在,就在所謂“火坑”之中。當然,那時候的況小姐,她是另外有著她的霓虹燈上的芳名的。當時,他們“照例”盟山誓海,已有嫁娶之約。可是,讀者們,你見過那張弓插翅的愛神嗎?嘿!你看,這可惡的小東西,它的造像,不是往往是用黃金鼓鑄起來的嗎?於是,在一種必然性的結果下,這小邱終於做了情場上的劣敗者。當時這事情,曾使這個熱血沸騰的青年,幾乎瘋狂,幾乎要自殺。最後,他在無辦法中,找到了一個辦法。他打聽得他這未曾會麵過的情敵,是本埠一位富商。於是,他輾轉托人,投拜到了這位富商的門下,做了他的一名門生。借此,可以接近他的“生命之泉源”。

這可憐的家夥,他的用心,著實是很苦的!

至於這一次,他從佩瑩嘴裏,聽到了他老師的十二年前的那種殘酷的隱事,青年人的熱情之火,引起了他的不可遏的“正義感”。於是他毅然決然,暗自下了這仁慈的毒手,準備把他心底的偶像,從不合理的環境中解放出來。

那麽,他這勇敢的舉措,是否完全由於純粹的正義感呢?關於這,筆者至少在暫時,還不敢下肯定的答語。

不過讀者們是明白的,你們請看:在那產金沙的沙灘上,有幾多耀眼的金沙會是純粹而竟不摻入一點其他沙土的雜質的呢?

除此以外,還有一種推想:也許王俊熙在這件鬧鬼的把戲上,他對小邱,已經有些懷疑;小邱無奈,方始下這毒手。這也是一個可能的理由。

總之,由於以上這一個最後的揭發,可知殺人的責任,並不需要我們那位神秘朋友負擔起來,那是無疑了。

講到這位神秘人物,他的為人,有一部分的讀者們是知道的:他生平,雖曾做過許多許多“惡意的善事”,或是“善意的惡事”。但是,他所最恨惡的,卻是殺人與流血。——這是他和那位震驚一世的“海爾希特勒”,最顯著的不同點。他既不曾殺人,當然,他也無須懺悔。

然而不!仔細想來,他還是要懺悔的,論理,他在這件事裏,既知道了這暗幕中的真相,就應該使那殺人的人,受到製裁才對。

他為什麽並不聲張呢?

從人世間的法律上說,他有“庇護罪人”的過失(這在法學上的名詞,就叫作“不作為罪”)。而在佛教上,他這過失又名為“隨喜的”罪惡;這種隨喜的罪惡,從佛法說來和直接的罪惡,幾乎是相等的。

以上,便是這種神秘事件中的全部的秘密了。

請讀者們判斷吧!那位神秘朋友的罪惡性的思想,是否應該懺悔懺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