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語 一1

這一條錫壽裏二弄,是個著名的囂煩的地點,裏中雜處著幾十家中下階級的住戶。弄內自早至暮,找不到一點寧靜的時刻,各種小販帶著他們小小的店鋪川流不息,高唱而人,長腔短調,一應俱全。這些聲浪和屋子中的牌聲劈啪,以及小孩子們的大哭小喊,常常攪作一片。有時不幸而逢到不利的日辰,還有些娘娘們為了沙粒般的小事,一言不合,便假座這露天會場,個個開動天然的留聲機,互相比賽起來。其間許多含有藝術化的絕妙好調,大足使舞台上的探親相罵,相形見絀。這在別的弄堂中,未必常有這種現象,而在這錫壽裏內,差不多已司空見慣,所以有人說,大概也是風水使然。記者此刻所要說的故事,恰巧發生在這囂煩的地點,因此記者有個要求,希望讀者先生們掩住一個耳朵,別聽那些嘈雜的聲浪,而用另一貴耳,單聽記者的報告。這天下午,大概在三四點鍾時候,這條熱鬧的錫壽裏內忽然光臨了二位貴客。這二位貴客身上,一式都穿呢質學生裝。一個年齡較長,已在中年,頭上戴得一頂黑呢銅盆帽,帽邊覆及眉際,鼻架灰色圓鏡,兩眼炯炯有光。此人左胸前的衣袋中露有一支自來墨筆和一冊袖珍日記。其他一個卻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狀態也很英俊。二人雄視闊步,走入弄內,腳下的四隻皮鞋和弄內的石板親密地接著吻,每一舉步咯咯有聲。

在平日,這錫壽裏二弄內穿著這種服裝的人物乃是難得見的。因此,這二位生客一進弄口,由那皮鞋聲的介紹,引得那些忝為地主的人們,不期微微起了一點注意。尤其幾個小孩子,各自拿了一塊碎磚,正在石板地上玩著造房子的遊戲,至此,建築的工程暫時也告停頓,卻把烏溜溜的眼珠目送這二人的背影。

二人並肩行來,絕不瞻顧,其中青年的一個,似乎先前曾經到過這裏,隻顧搶先舉步,向弄底走來,情形似很熟悉。可是他們將近走到弄底,約莫還有一二十個門口,青年忽把腳步放慢,回頭向那中年的同伴低聲說道:

“到了……我們最好別再走過去……”

青年說時,伸手指著弄底結末一個門口,這一家的門牌乃是四十八號。當下,那中年的見說,便也收住腳步,依著青年所指,在灰色的圓眼鏡裏飄眼遙望了一下,微微點頭道:

“哦……沒有弄錯嗎?”

青年道:

“沒……這裏共隻三條弄堂。我記清楚是第二條弄,第末一家,第四十八號屋子。”

中年的道:

“如此,我去去就來,你且等候一會兒。”

青年道:

“也好,什麽時候你再來?”

中年的伸臂看看臂上一個鋼質手表,略略躊躇了一下,方答道:

“大概要隔一小時,你耐性些,必須留意。”

青年忙點點頭。二人說罷,這中年的一個便背過身子,預備回身向外。但他一時並不舉步,卻把那雙敏銳的眼珠在灰色的眼鏡片內轉動了一下,側著頭顱,眼光透出片外,像在凝想什麽似的。這樣約有四五秒鍾,隨後又向青年身前挨近一步,嘴裏說道:

“我去去就來,但你不可做成臨時電線木,耐性一些,必須隨時留意。”

這幾句話語聲較高,不像即刻說的那樣微細。青年似乎不明白他重複再說這話是何意思,但也不說什麽,隻顧答應:

“知道了。”

於是這中年的方始一徑回身,沉倒了頭,匆匆向外去了。

當這二人站在弄內一問一答之際,他們似乎並未覺得暗中卻已引起一個人的注意。這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短衣漢子,生著一副獐頭鼠目的麵貌,身上打扮像是一個仆役模樣。這短衣漢子在前麵二人進弄的時候,一手拿著幾盒卷煙,一手提了一個酒瓶,恰巧也打弄外跟蹤進來。本自興衝衝地一直向前闖,偶然抬眼,見了前麵兩個人,不覺縮住步履,頓露一種注意的神情,當下探頭探腦,向前張望了一回,便把腳步放慢,遠遠跟在二人身後。剛自走了不多幾步,隻見前麵的二人已立定了身子,在那裏向著弄底指指點點,低聲說話,形狀頗為詭異。短衣漢子一一看在眼裏,神色愈加驚異,看他緊皺著眉頭,伸頭縮腦,似欲搶前幾步,抄在二人之前,潛聽他們說些什麽,可是腳下卻又越趄不前,望著前麵,大有畏懼之意。正在欲前未進的當兒,恰值那兩個學生裝的人物已說完了話,中年的一個沉倒了頭,匆匆回身向外,那青年卻全神貫注目送著他。短衣漢子趁這一個罅隙,立刻慌慌忙忙,好像燕子穿簾、蜻蜓點水似的低頭疾行幾步,掠過二人身旁,一直走到弄底,在結末第二個門口裏麵,急用鑰匙開了彈簧鎖一閃閃了進去,進得門來,順手急急關上了門,猶自喘息不定。

在短衣漢子的意思,以為自己腳下走得很快,麵上又裝作淡漠無事的樣子,這兩個學生裝的人物未必就會留意。不料二人中的青年目光異常敏銳,他一麵目送他的同伴向外,一麵卻見一個短衣人匆匆忙忙打他身畔擦過,神情有些鶻突可異。他不禁收轉視線,斜睨這人的去處,眼梢裏隻見這短衣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弄底結末第二家門口,便急急推門走了進去,臨時跨入門內,卻還很迅捷地旋過頭來向外望了一眼。青年心頭驀覺一動,覺得這短衣人的神情好似小孩誤觸蛇蠍,大有惶恐的意味,其間絕非無故。腦底才自轉念,同時隻聽那邊“砰”的一聲,那結末第二家的兩扇石庫門已是緊緊關上。在這當兒,這重大而急促的關門聲,不啻成了一個火種,頓把這青年腦底的一片疑焰立時燃了起來。

起先,這青年遠遠站在那裏,他的注意力不過集中於門牌四十八號的結末一家,至此,連那比鄰四十七號也連帶引起注意。

以上雲雲,都是故事中的第一幕。那第二幕的表演地點,卻在四十七號的石庫門內。這四十七號,是一所兩上兩下的屋子。走進門來,小小一方天井中攤著許多家用雜具,如腳桶、簸箕、小風爐以及洗衣器具等類,很是淩亂無章。客堂裏麵比較的整潔一些,陳設幾種粗簡的椅桌,正中板壁上居然也懸著一幅畫和一副對聯。這畫年代已古,真是古董鋪外的古董,畫著一個漁翁得利,工楷寫著“八大山人”的署款。那副對聯,上聯是“東壁圖書西園翰墨”,下聯卻是“生意興隆財源茂盛”,我們看了這種風雅的裝飾物,對於屋主人的身份如何、品行如何雖不能完全明了,卻也可見十之八九。客堂左側那間廂房,門上綰著具銅鎖,裏麵當然沒有人在。總之,這四十七號石庫門中,當那手拿卷煙和酒瓶的短衣漢子未進門前,樓下兩間屋內簡直寂寂無人,靜悄悄的,真像星期日的學校授課室。可是樓下雖極冷靜,而樓上卻頗為熱鬧,因為此時闔屋中的眾人,一股腦兒都聚在客堂樓上。

再說這客堂樓內,乃是一間臥室,其中家具中西雜陳,情形也很雜亂,踏進去一望而知,不像是個規規矩矩的正式人家。靠著板壁放著一張小小的鐵床,床中間一張大約民國五六年的報紙上,鋪著一副鴉片器具。這副煙具上麵所沾煙漬的數量,不說小說家的虛頭,足足和海上的明星相仿佛。那茶晶似的煙燈罩內,透出黃豆大的一粒火焰。室中左麵,沿窗靠壁,另設一張短榻,這裏本有一扇板門,可通隔壁廂房樓,可是這門已被短榻堵住,不能通行。一室之中,光線異常黝黯,雖在下午三四點鍾,已像垂暮,卻因窗前懸有一重深色的窗帷,外麵天光打了回票,不能光臨室內的緣故。因此鐵**的那盞小小煙燈,在它原有的重要職務以外,倒又兼了一種借光的差使。

這當兒,這客堂樓上,一共鬼魅般地蟄伏著四尊神道。這四尊神道各有各的特點,很值得逐一介紹一下。室中第一尊神,是個婦人,伊在四人中乃是中堅分子,有個尊貴的名號,叫作“老牌美女”。但是餘人很恪恭地避著諱,都稱伊為“嫂嫂”而不名其號。此時,伊悄然站在右方靠壁一張半桌之前,手拿一支年代陳舊的鴉片煙槍,正在細細收拾。這位老牌美女年約三四十歲,身穿一件半舊的緞襖,煙容滿麵,兩靨還有許多雀斑。但雖如此,滿臉卻還不惜所費,厚厚塗著一重雪花粉。伊的嘴角銜著一個竹製香煙嘴,小半段殘煙火卻早已熄滅。伊一麵收拾煙槍,一麵嘴內獨自咕噥不絕,可是語聲很細,再加竹煙嘴的阻礙,說話更含糊不清。仔細聽時,伊在那裏咕噥道:

“阿六哥,你安心橫一會兒,等我裝口煙你香香!這又何必上什麽心事,等我們老大回來,不妨從長計議!”婦人嘴裏這樣咕噥,伊的精神極為專一,視線死釘在牆上,絕不旁視。伊所說的阿六哥,這時坐在鐵床下首的床沿上,是個二十歲的少年,身上雖穿短衣,卻還整潔,麵貌和室中的餘人比較,也覺略微清俊,隻是坐在那裏呆呆看著那盞煙燈,態度很是窘迫,分明胸中藏有一件猶疑莫決的事。當下,他聽婦人指名向他說話,好像夢醒似的抬起眼來,點了點頭,還沒接口,不防室內第二位神道卻開口發言道:

“阿六哥,嫂嫂說的話一點不錯,萬事都有我們弟兄們在著,總不叫你吃虧,何必擔心事?”

說話的人,大家都喚他酒甏阿毛。這人是個又矮又胖的漢子,身上穿著一件黑直貢呢的長袍,天生一副三棱的眼珠,左眼眶下有一很深的刀疤,眼皮因之吊了下來,顯出鮮紅的顏色,神情令人可怕。這位酒甏阿毛蹺起一腿,雙手抱定膝蓋,側身坐在沿窗方桌子邊,說話之際,兩眼圓睜,神氣十足,那一臉的橫肉,似乎會隨著他的發言而微微顫動。名喚“阿六”的短衣少年,聽他說了這幾句話,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眼角帶著不安,但仍默不作聲。酒甏阿毛續道:

“阿六哥,你聽兄弟的話,盡管在這裏玩一會兒,照樣回去,照樣做你的事,隻作沒有這……”

酒甏阿毛沒有說完,先前說話的老牌美女卻冷笑一聲,代這阿六哥答道:

“哼!叫你一聲‘阿毛哥’吧,你真看戲看了賣芝麻糖!你沒有聽得阿六哥說嗎?他不回去咧!”

酒甏阿毛一怔道:

“這是做什麽?”

這當兒,那靠壁的短榻上,另有第三尊神道,是個黑瘦的細長條子,一手支著頭橫在那裏,起初默然聽他們說著,並不插口,至此忍不住坐了起來,很驚異地問道:

“咦?阿六哥,你為什麽不回去?”

阿六哥未及開口,這性情急躁的酒甏阿毛卻又握了一個拳頭,在方桌子上重重碰了一下,高聲說道:

“你倘不回去,我們少了一種內線,他那裏又有什麽舉動,我們便不知道。這事,我不讚成!”

那細長條子也道:

“是呀,他們不見入口,又不是交給你的,總不至於無端向你說話,你怕什麽?倘不回去,反倒告訴他們,這事你也有份了!”

這一肥一瘦的二人,你一聲我一聲,交口嚷著。阿六哥滿麵現出膽小害怕的樣子,急忙搖搖手,意思教這二人說話輕些,隨又伸手鬼鬼祟祟指著隔壁屋子,悄悄說道:

“我不回去,自有緣故,我已向嫂嫂說了。你們說話不要太高,不要被他聽見我在這裏。”

酒甏阿毛不耐煩道:

“阿六哥,你又不寫意了,吊桶在我們的井裏。他聽見了,你又怎麽……”

此時,老牌美女插口道:

“你們別搗亂,也不必嘴五舌六,等我告訴你們。”

伊說時,便向酒甏阿毛道:

“你可知道,阿六哥今天為了什麽事來的?”

酒甏阿毛見問,把那粗肥的頭頸一扭,神色愈加不耐,冷然道:

“他來時,我們在隔壁,一千鏟還沒鏟完,怎麽知道你們的話?”

細長條子也道:

“哦喲,肚腸癢得很,快些說吧,到底什麽事?不要牽絲攀藤了!”

老牌美女慢吞吞地道:

“阿六哥說的,他那裏為了這事,預備要和我們犯一犯,已請了兩個什麽……”

伊說到這裏,卻頓住了話頭,回頭問阿六哥道:

“你剛才說他們請了兩個什麽呀?”

阿六哥眼中露著憂懼,答道:

“兩個什麽私家偵探,一個叫作霍桑,還有一個喚作什麽包朗。聽說這兩個是天下頂有名的自家包打聽,沒有一件事打聽不出的。”

老牌美女接口道:

“你們聽見嗎?阿六哥是個膽小朋友,恐怕他們査問起來,疑心到他身上。因此,心裏著急,逃到這裏來了。我想這事倒要……”

老牌美女還沒有說完,酒甏阿毛和那細長條子二人同時吃了一驚。那細長條子尤甚,黑蒼蒼的一張瘦臉皮上頓時改變了顏色。酒甏阿毛也把那雙可怕的眼珠瞪得很大,半晌不發一言,分明這一個消息已打動他的心坎。可是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弱點太暴露了,因又聳聳兩個肥肩,一陣獰笑道:

“啊,我當什麽大不了的事。原來他們請了兩個偵探。什麽霍雙霍單,包郎包姐的!這兩個起碼人我連名字也沒聽見過,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酒甏阿毛說這話時,故意又把頭頸一扭,胸脯一挺,隨在身畔取出一支紙煙,在方桌子上使勁搗了幾下,就向嘴裏一送,一麵取火燃吸,一麵滿麵放出淡漠的樣子,表示他對這事不屑置念。但他雖把態度勉強裝得十分鎮靜,倘有細心的人在這煙紋裏麵冷眼觀察一下,便知他那鎮靜之中,實已起了無限隱憂,眉梢眼角,隨處可以找到一句嘴硬骨頭酥的成語。可是那個細長條子卻還不曾發覺他這破綻,聽他說著這種冷冰冰的話,不禁皺著眉說道:

“阿毛哥,你別看得太輕鬆,說這涼颼颼的話。我看這事有點吃閃,非等老大回來,商議商議不可。”

細長條子說這話時,語氣有些著忙,他的態度恰和酒甏阿毛成為絕對的反比例,好像即刻就有大禍臨頭似的,隨又沉下臉色,問阿六哥道:

“你這消息是真的嗎?”

阿六哥正色道:

“我是看見了人才跑來的!這又不是好玩的事,的確一本正經跑來告訴你們的,騙你們做什麽!”

老牌美女起先精神專注著那支煙槍,對於這事淡淡的並不十分在意。至此,看了阿六哥說話時那副緊湊的麵色,又聽這細長條子說得如許鄭重,知道這事有些厲害,不禁有些擔心起來,忙把嘴內的煙嘴取下,呆呆地看著二人問道:

“你們說的這兩個到底是什麽人呀?”

細長條子苦笑道:

“咦,即刻說過是兩個偵探,你沒聽見說嗎?他們不比尋常的包字頭,很不好弄咧!”

他說著,目光一閃,想起了什麽似的,問道:

“嫂嫂,毛獅子的事你知道嗎?大約這個人,老大總會提起過的。”

老牌美女道:

“你說販海沙的毛獅子嗎?”

細長條子點頭道:

“正是,他從前販過海沙,也販過黑老,什麽玩意兒都玩過。他在江、海、湖三條線上,總算扳指頭數得到的人物,圈子裏的朋友誰不知道。那一回到上海來,也算他觸黴頭,頭一次放馬,輕輕易易就跌翻在這霍桑手裏。”

這幾句話,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二人都聽得呆了。細長條子頓了頓,便繼續道:

“還有那飛賊江南燕,大家都知道,他是有飛簷走壁的本領的,他這三個字的名頭,哪一個聽了不頭痛?獨是他一遇著了這霍桑,卻是一帖藥,比血滴子還怕。有一回,聽說江南燕曾被這霍桑追得無路可走。後來逃到一座陰地之前,江南燕一翻身,翻上了三丈多高的屋麵。他以為這一來,那霍桑隻好看看他了,哪裏知道,霍桑是外國學堂裏的學生出身,練過跳高、走天橋和各種外國體操。當時冷笑一聲,說是‘任你逃到龍王廟,我也要追進水晶宮’。說完,身子輕輕一縱,也上了屋麵。江南燕一急,幾乎急得靈魂出竅,急忙一手發出三支金錢鏢,專打霍桑的上盤,這是他的結末一手看家本領,百發百中的。不料霍桑把頭左邊一偏,右邊一偏,兩偏,那兩支鏢都齊耳根擦過,第三鏢把頭一低,接在手裏,一鏢還打過去,就把江南燕從屋麵上打了下來。一麵他的夥計包朗等在下麵,繩子也預備好了。你們想想,這兩尊神道厲害不厲害?現在事情臨到你我頭上,還在糊裏糊塗!”

細長條子這一席話說得唾沫四濺,神情活現,遇著緊要關頭,卻還指手畫腳,輔助口述的不足,真比當時曾親臨其事還要真切幾倍。中年婦人聽出了神,每當他說一句,臉上添上一分擔心的樣子,聽到末了,忍不住著急道:

“啊喲,這樣說,虧得阿六哥預早來說!我還當作無關緊要的事,這怎麽好呢?我們也得商議商議啊!老大怎麽還不回來?這個浮屍躥了出去,魂靈總是掉在外頭的!”

老牌美女恨恨地詛咒著,聲音也兩樣了。尤其是那阿六哥,臉色變得鐵青,手足好似沒有安放處,而且滿帶一種後悔的神情。細長條子在這話機暫時停頓的當兒,定睛向這二人看看。他一方麵覺自己的話,能夠聳動他們的聽聞,心裏很有點得意;一方麵他雖這樣說著,對於所說的事,自己未免也有幾分氣餒。心頭藏了這種複雜的心緒,麵部的表情便覺格外難看。當下,他伸手抹抹嘴邊的唾沫,又往下說道:

“況且……況且……”

他正很興奮地預備繼續發表他那有聲有色的演詞,冷不防一種重大的聲浪,“砰”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也吃了一驚,一看,卻是酒甏阿毛氣呼呼地把那方桌猛力拍了一下,直拍得指縫中的那支煙火星四濺。原來酒甏阿毛起先聽這細長條子代那霍桑、包朗二人竭力張大聲勢,心頭已是不快,本來早想打斷他的話頭,不想後來聽他添油加醋,說到霍桑追趕江南燕的一節,聽著聽著,覺得比那說書先生開講《七俠五義》《征東》《緣牡丹》等故事,趣味還要濃厚,不覺聽得張口結舌,忘乎所以。這時候,他見細長條子抹抹脖子,不知又要說些什麽,因而順手碰著桌子,阻斷他的話頭。老牌美女不知為了什麽,忙驚問道:

“阿毛哥,做什麽?發瘋嗎?”

酒甏阿毛不理,歪著那雙紅筋滿布的怪眼,向這細長條子獰笑道:

“長腳金寶,我勸你陽春加四,就這樣免了吧!我看你再說下去,馬上就要零碎碎咧!虧你也算是個經過潼關殺過韃子的老相,竟說出這種蟲囊子的話來!老實說,年紀輕輕,總要吃硬一點,要害怕,就不要幹這種事!既已幹下了,就不必再害怕!身體又不是租來的,饞牢又不是跌不得的,為什麽這樣不值價?”

這一番連譏帶諷的話,說得這瘦長的長腳金寶有些猴急了,黑蒼蒼的臉上頓時泛出一抹怒紅,成了豬肝似的顏色,不服道:

“啊呀,阿毛哥,你的聲音太難聽了!這幾句話,囔聲得沒有道理呀!兄弟不過說他那裏請了兩件末老,物事很大,恐怕事情紮手,須要防備防備,又沒談過別的話,有什麽值價不值價呢?”

酒甏阿毛打鼻孔裏透了一聲氣道:

“阿弟哥,靜點吧,你說那兩件末老不大好弄,兄弟不是不知道。老實告訴你吧,兄弟雖不才,也曾在三關六碼頭混過,紅眉毛綠眼睛的朋友也見得多了!嘿嘿,隨你什麽芝麻裏的綠豆,沒有戳碰不得的!蛇吃鰻鯉,各有三千年道行的!那兩位仁兄如果有種,找到我們頭上來,嘿,憑你三刀六洞的交易,不是自己吹牛,兄弟和老大兩人大約還對付得了!萬事不用別人費心!”

酒甏阿毛說這一席話,額頭上的青筋根根顯露,說到末了,又把兩個袖口,使勁左一卷右一卷,卷了好幾次,露出兩端肌肉堅實的臂膊。臂上一片烏叢叢的汗毛,望去好似春初的細草,再加說話時的那股狠勁,大有吃人肉不怕血腥,四天王不是對手的氣概。他這一股勇氣果然效力不小,頓使那老牌美女即刻一臉擔心的樣子,無形中消失了大半,連那惴惴不安、手足無措的阿六哥,也覺胸口鬆爽了許多。他們不但覺得安心,而且對於這位口頭上的英雄,心裏都還存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傾倒之意。獨獨長腳金寶卻依舊憤憤不平,正自紫漲著臉,想要和他爭論一下,不防酒甏阿毛趁勢歪過眼來,狠狠地向他瞪了一個白眼,同時眼皮眨了幾眨,又把嘴兒向那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一歪。這種舉動分明暗示長腳金寶說:唉,長腳金寶,你別發急。你的話很有見地,我都明白的,但是當著這兩個膽小如鼠的東西麵前,何必放在嘴上呢?

長腳金寶看酒甏阿毛向他丟眉眨眼,起先一怔,不明用意,想了想,立刻恍然大悟,知道酒甏阿毛的那番英雄好漢式的話兒,也是用打氣筒兒吹壯了膽子說的,分明怕那二人害怕,有意這樣說,安他們的心的。轉念之間,不覺非常懊悔,懊悔方才不該不稍加考慮,衝口說了許多厲害的話,害得他們心意忐忑不定。明知和他們絕計議不出什麽長策,真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為何這樣糊塗!想時,忙不迭支吾道:

“唉,阿毛哥說的話是呀,錯是也不錯,對的!”

此時,長腳金寶竭力收轉篷來,意欲掩飾幾句,無如即刻預備和酒甏阿毛搶白的幾句話,方從喉際強咽下去,卻把別的話都擠塞住了,一時竟找不出適當的語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方又勉強說道:

“是呀,阿毛哥的話,錯是也不錯,不過……不過我想,陰溝裏也有翻船的日子,萬事不可太大意。他那裏既有了準備,我們也要預防一招。我的話也沒有說錯呀!”

阿六哥道:

“這話也不錯。等老大回來,快些商議一個對付的方法!”

酒甏阿毛猛力吸了一口煙,笑道:

“長腳金寶,我教你靜點,還是靜點吧!大約今天吃了膈肝,怎麽回不過來。阿六哥也不必膽小,依我的主見,頂好還是回去,不回去,也沒有什麽大不了。我隻要問你們,那姓霍的就算本領通天,但他又不是仙人,怎能知道我們的地方?就算他有顏色,找得來了,到了真正風緊的時候,我們還有頭號擋風牌可以保護我們。老實說一句,也不怕他們碰動俺這裏的一根汗毛,怕什麽呢!”

老牌美女聽到這裏,不住點頭,表示酒甏阿毛說的話很能使伊滿意。這時伊的態度也完全恢複原有之鎮定,順勢撇了撇嘴,附和著道:

“真的……阿毛哥的話一點也不錯!聽長腳金寶說起來,好像那姓霍的人,比孫行者和趙子龍本領還要大,我倒兩個半嚇咧……專門謠言惑眾,聽了他的說話,鹽缽頭裏要出蛆哩!”

長腳金寶故意裝得十分忸怩似的,俯首無言。那酒甏阿毛卻放出一臉得意,像是一個倒黴的律師,一旦在法庭上得了勝訴似的。但雖如此,二人的眉宇間,一種隱憂仍續續流露於不自覺中,接著,他們便湊近身子,唧唧噥噥,開起咬耳朵的談判來。

先前室中你爭我論,一片嘈雜,此際空氣漸覺沉靜。那陰鬱無生氣的阿六哥,便呆呆地靜聽他們談話。可是語聲太低,十句之中,隻能聽得一二句,而這一二句,又都是奇奇怪怪聞所未聞的語句。原來二人所說的,不比方才隨口說話,都是江湖上的秘密黑話,聽去完全不懂。因此,阿六哥看著他們,重新又覺局促不安起來。老牌美女早已知道他的意思,忙向二人高聲道:

“這裏又沒有外徒,阿六哥也是自家人。你們櫻桃響亮一些,大家聽聽,何必用春點(按:即切口),省得阿六哥又要疑心我們,合了藥請他吃呢!”

老牌美女一麵說,一麵旋轉嬌軀,對著阿六哥嫣然一笑道:

“喂,阿六哥,對不對?”

說完,又露著陳象牙式的瓤犀,飛了一個眼風。伊這一飛眼,自以為是極媚極媚的媚眼,可是這土木作頭似的阿六哥委實無福消受,不知如何,隻覺周身的汗毛孔兒一起開放,涼颼颼的,起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感覺。

說話之間,老牌美女已把煙槍收拾好,一麵按部就班,燃著已熄的殘煙,又在伊那煙具大本營的半桌上,拿起一個煙鬥,用一個小小鐵挖,仔仔細細,挖著鬥內的煙灰。讀者當知,世間有兩件事情,性質雖絕對不同,情形卻十分相像:一種是大軍閥的擴地皮,一種是癮君子的挖煙灰。這兩種人物,對這兩種工作,精神的專一,心計的細密,以及手段的酷辣周到,簡直像是一個老師所傳授。自然,這老牌美女也不能獨出例外。伊既專心於這種重要工作,方才所說的事情,早已拋到南北二冰洋以外。悄然撥弄了一回,忽然堵起了嘴皮,發出恨恨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真不識相,滿滿一鬥蓬末子(按:即煙灰),誰又燒枯了?……背後說起來,總說我是小刁碼子,不知道這蓬末子卻是吃煙人的性命,情願吃掉一點煙倒不要緊!”

老牌美女咕嚕了幾句,便回過頭來,說道:

“我知道的,沒有別人,一定又是長腳金寶,總是這樣窮形盡相的!”

長腳金寶正和酒甏阿毛開著極秘密的談判,談得十分起勁,一麵不時舉眼偷覷老牌美女,防伊聽見了話。這時,聽伊嘴裏咕嚕,說是偷吸了伊的煙灰,不禁打斷了話頭,嚷道:

“嫂嫂……你又冤枉我了!蓬末子是誰弄的,你問阿毛哥,你不問他,倒來怪我……剛才他在廂房樓上遊了三趟花園(按:遊花園是指一種短局之雀戲,即如近今中下社會流行之一千鏟一洋鏟五洋鏟之類),卻唱了三回灘簧(按:唱灘簧,意言錢輸盡也),輸了三千個錢,急了……因此,他跑來燒了兩口灰吃,說是解解氣悶的。”

老牌美女見說,回眼看了酒甏阿毛一眼,嘴皮動了幾動,雖然不說什麽,卻把半桌上一個不幸而由潔白無瑕墮落到黑垢滿布的雪花粉缸拿在手裏,湊到眼前,仔仔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

酒甏阿毛一看,知道伊為了一點煙灰,已是大為心痛,急忙賠著笑臉說道:

“嫂嫂,不要小氣。等老大把這件事講好了斤頭,大家劈了霸,我來買這麽一七石缸的黑老和一七石缸的蓬末子,回來孝敬嫂嫂。嫂嫂,你說好不好?”

老牌美女把嘴一噘,扭轉身子,做出不願聽的樣子道:

“免談吧,免談吧!不多一歇,剛說起什麽姓黑的姓白的,事情到底怎麽樣還不知道,當心些,不要把穩瓶打碎了啊!”

酒甏阿毛笑嘻嘻地道:

“笑話了,哪有這種事?”

他口頭雖是這樣若無其事地回答,麵色不免有點變異,因而有意把話岔開,便問長腳道:

“不知幾點鍾了,你的玲瓏子呢?拿出來看看。”長腳金寶聳聳肩膀,故意歎口氣道:

“虧你還問什麽玲瓏子!玲瓏子早已和嗶嘰大蓬一起保了險,也像李君甫一樣,勝了幾張囂頭了!這幾天真是九更天,倘再孵不出豆芽來,真要三上吊咧!”

酒甏阿毛道:

“我不是和你一樣嗎?而且賭神不在屋裏,大賭大輸,小賭小輸,方才叉叉桂花馬將,也會強盜打官司,真是笑其話也!”

他說時,又緊緊皺著雙眉道:

“咦,老大怎麽還不回來?”

酒甏阿毛說了這一句,他那一肚子的焦灼委實忍無可忍了,因又衝口說道:

“唉,老大做事真不落位!依我的主見,這種事情,早一天了結好一天,爽爽快快去開了價,大家早些活活血,豈不是很好的事嗎?不知道他,死蛇進進在這裏,進些什麽?記得今天他說去去就來的,怎麽這時候還不回來?看他也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咧!”

經他這樣一說,長腳金寶也耐不住了,也皺眉道:

“是呀,這種事多等一天,多擔一天風險。而且我們這個陽地也拔得不好,非但窯霸太貴,不合算,通子裏窯堂又多,人口又雜,進出很不穩便。我們雖說不怕那個姓霍的,不過萬一有人點了眼藥,也不是什麽有趣的事唉!老大不知到底存著什麽心思,我們又不好多問。”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吹一唱,一搭一檔,同時搔頭摸耳,現出焦急無奈的神情,說話時,卻也忘了顧忌例。

這當兒,這手捧來複槍的老牌美女早已上了戰線。伊和阿六哥麵對麵橫倒在鐵**,很安穩地隻顧大吞大吐,時時餳著眼,蒙蒙曨曨望著那二人,對於他們的話似乎聽著,又似乎不聽著,聽到末了,聽他們對那所謂老大互相抱怨,不禁停了槍,有點不快。伊已忘卻不多片刻以前,伊自己也曾一度恨恨地詛咒,此時卻又改變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嘻,也算笑話,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監!老大不去開價,自然總有老大的道理。他是什麽角色,倒不及你們嗎?”

酒甏阿毛不防老牌美女冷然接他的口,呆了一呆,自覺說話太率直了,急忙勉強做出一副嬉皮笑臉,渾身欠動了幾下道:

“哦喲,到底自家人,臂膊不肯向外彎的,我們隻顧埋怨老大,倒忘記嫂嫂在這裏咧!”

老牌美女噘起了嘴,滿麵鄙夷不屑,不理他的話,卻向長腳金寶道:

“你也不必在我麵前歎什麽苦腔,你當我閉上了眼不聽見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蹺起了二郎腿,一點念頭不轉,除了想照大牌頭,別的事樣樣都是朗德山!隔壁胡小麻子陪那小老爺已經陪了好半天了,請你去問問那小老爺要吃什麽不要。要呢,快去買,也好替班了!”

伊說著,猛力吞吐了幾口,又道:

“此地請教著的,通通都是寶貨,老槍阿四出去買買香煙,也死在外麵不想回來咧!”

長腳金寶聽伊這樣說,好似奉了聖旨似的,忙打短榻上麵站了起來,高聲說道:

“噢,曉得,得令!”

說完,向酒甏阿毛吐吐舌頭,扮了一個鬼臉。酒甏阿毛卻向他歪歪嘴,搖搖頭,意思教他走過去,不必多開口。長腳金寶會意點了點頭,一麵連聲嚷著“出鬆”“出鬆”,便拖著鞋皮,趿拉趿拉,走到隔壁屋裏去了。

一尊神道方去,一尊神道又來,來者便是所說的胡小麻子。此君尊容如何,不勞再替他寫照,隻看他的雅篆,便可知道八九。不過要補說一句,他的膚色很白,白得卻同石灰仿佛,頭戴一頂花呢鴨舌帽,帽舌幾乎把兩個鼠目似的眼珠完全掩住,身穿一件上青華絲葛短襖,足有二十多副胡桃紐扣,下身兩個褲腳管,估量起來,放心可以藏下兩對孿生的私孩。此君很像一個蚊蟲,大像未曾光臨,聲音早已先到,嘴內哼著“妙根篤格娘呀”,一路哼進門來,先向鐵**麵一看,邊道:

“哦喲,阿六哥,長遠勿見,租蘇滿麵!”

一句話沒有說完,卻向老牌美女道:

“哦喲,嫂嫂,讓我也香一口,透透氣,好不好?”

第二句話方自出口,立刻又像旋風般地旋轉身子,向酒甏阿毛望了望道:

“哦喲,這裏方才熱鬧得很,不多一會兒,聽得你們碰台拍発,神喧鬼叫,誰又和誰吃鬥呀?我好像聽得長腳金寶說起什麽江南燕,又是什麽霍桑,你們無端提這兩個做什麽?”

酒甏阿毛未及答話,他的身子又背了過去,仍向老牌美女道:

“咦,嫂嫂,老大還沒有回來嗎?喂,阿六哥,他那裏怎麽樣,有什麽舉動嗎?”

自從這胡小麻子進門以後,簡直等於飛到一個稻熟時的麻雀,滿屋子中,隻聽得他單純的聲音,而且說起話來,比瀑布更急,餘人簡直無從插言。老牌美女恰巧抽完一筒煙,抬眼向這胡小麻子看看,見他這種骨頭輕於美人鷂的樣子,伊想起方才聽了長腳金寶的話,曾經吃了一個小小的驚嚇,這當兒,好在機器之中已是加足了電,便覺很安心地意欲借這來人間接報複一下,於是把眉峰一蹙,說道:

“哼,爛麻皮,事情紮手得很咧!你還這樣輕骨頭劈蘇(哭也)的日子,在眼前了!”

“不要緊,天坍下來,有長人頂的!”

老牌美女見伊的話不生效力,沉下臉來道:

“好好,不相信,隨便你,你問阿六哥!喂,阿六哥,你把他那裏的事,對這小鬼說!”

到底這阿六哥,在滿屋裏還是比較的最長厚的人物,得了這個綸音似的命令,立刻戰戰兢兢,把先前一番話一字不易地背了一遍,承他的情,另外小心翼翼加了好些話。胡小麻子聽阿六哥說起霍桑的事情,證以方才隔壁所聽得的話,不由得也是一怔,失口嚷道:

“啊喲……這……”

“啊喲”二字方自出口,忽覺背後一種鬼叫似的聲音,“噓”的一聲,直刺他的耳鼓,忙不迭頓住口,回頭看時,卻見酒甏阿毛一臉詭秘的樣子,正在竭力和他擠眉弄眼,一麵又聽酒甏阿毛朗聲說道:

“哼!討厭極了,還提這話做什麽,真是有愁無愁,愁六月裏沒有日頭。小麻子,快不要聽嫂嫂的話,伊是有意嚇嚇你的!老實說,他們有種敢來嗎?嘿……”

讀者總還記得,記者前麵把這滿屋子的人都稱為神道,既稱神道,當然都有靈感。尤其這胡小麻子,在諸位神道中乃是最具廣大靈感的一位,差不多眼珠可以當作探海燈,而眉毛可以代表無線電。他一麵聽酒甏阿毛的口氣,又看他扮著鬼臉,心頭早已明白酒甏阿毛的意思,一轉念間,忙將“啊喲”二字底下的原句退了下去,順口大聲附和道:

“嗄,我當什麽事!這兩個起碼人嗎?”

胡小麻子說這幾個字時,竭力表示一種清淡的意思,又道:

“哦,這兩個起碼人想要來找我們嗎?我問他們頭皮還推得動推不動!”

他說著,把那頂鴨舌帽推到青龍角上,兩眼骨碌碌地死盯著酒甏阿毛。酒甏阿毛卻向他微微點頭,對他表示一種讚許之意,搭訕又問他道:

“喂,小麻皮,閑話少說,隔壁小老爺怎麽樣了?”

胡小麻子答道:

“他在那裏弄著麻雀牌搭大橋,搭牌樓,獨自玩得很樂意咧!告訴你們也是笑話,這小老爺桃子真酥,我問他‘這裏好不好’,他回說‘很好,很開心’,又說‘他城隍佬雖然很有錢,卻小氣得很,不像此地,想吃什麽有什麽的,所以多玩幾天也不要緊’。還說他寫信回去時,一定要逼他老頭子多放些血,給我們分。你們想,這種酥桃子,不是難得見的嗎?”

胡小麻子嘴內雖這樣嘮嘮叨叨,和眾人敷衍,眼裏望著酒甏阿毛,見他一臉憂急,心頭也暗自轆轤不定,一時又未便詢問,因此,方才那種油腔滑調不知不覺漸漸消失。可是**的老牌美女和阿六哥,聽了他的話,倒忍不住好笑起來。阿六哥自言自語道:

“真是憨坯!他們家裏還當他是活寶,常常說他怎樣怎樣聰敏咧!”

“誰呀?這樣窮凶極惡地閉扇!”

隨說隨即伸手去揭窗帷,阿六哥也打**坐起,變色說道:

“快些,看看是哪個,這樣開門,人也嚇得死咧!”

老牌美女神色雖比較淡漠,但也忍不住恨聲詛咒道:

“誰呀誰呀,還有誰呢?一定是老槍阿四!這東西自己膽小得好像麥屑,做出事來,又常常嚇人,真是一個抖亂鬼!”

一言未了,外麵樓梯上已聽得一種沉重的腳聲,噔噔噔噔,急如驟雨一般,聽去好像是這上樓的人對這樓梯挾有切齒的怨毒,恨不得每步把這一塊塊的樓梯木,逐塊踏個粉碎似的。酒甏阿毛是個有事在心的人,聽了這腳聲,他的直覺上倏地一動,似已得了一個預兆,仿佛已經知道這急驟的腳聲中,必然帶著惡劣的消息。故此,白瞪著眼,一時呆怔住了,一麵他見胡小麻子已迎出門口,大聲問道:

“誰呀?老槍嗎?你要死了嗎?做什麽走路不好好地走,嚇得人家要死!”

胡小麻子剛出房門,便和這手拿酒瓶和紙煙的老槍阿四,劈麵撞個滿懷,隻覺這老槍阿四身子似在寒戰,氣息如牛喘,氣呼呼地直撲自己的麵門。胡小麻子正待問他什麽事情這樣慌張,不防老槍阿四得了瘋症似的,順手賞他一掌,把他推在一旁,逃命般地闖入了室中。

這當兒,室中的人不用開口詢問,在那晦暗的光線中,隻看老槍阿四那副類如日本人聽見大地震消息般的臉色,已知事情不妙,幾顆心不禁一齊跳起狐步舞來。阿六哥膽最小,已是麵如死灰,冷靜的老牌美女手捧長槍,忘其所以,也打鐵**彈簧般地彈了起來,驚問道:

“呀,阿四,做什麽?隔壁失火嗎?”

此時,這老槍阿四仿佛患了瘧疾,拿個酒瓶在他手裏亂晃,說話絕不連貫,隻是滿口斷斷續續嚷著:

“快些決些……大家準備亮工(逃走也)……他們已經來了……門口……兩個……一個……還有一個……”

“老槍,阿哥先生,你見了鬼嗎?你要急死人了!快些說呀,什麽事快些呀!”

酒甏阿毛和阿六哥真恨不能伸手到他嘴裏,掏出他的話來。老槍阿四定了定神,對於眾人雨點般的問句,卻不回答,氣籲籲地反向阿六哥問道:

“你……你剛才不是說你……你們東家那裏,已請了兩個大本領的人,什麽霍……霍……霍……”

他“霍”了半天,隻是“霍”不出下文來。阿六哥聽了一個“霍”字,仿佛腦殼裏麵被人擲了一個炸彈,竭力從牙縫中迸出一種聲音來道:

“是的,他們請的是霍桑,怎麽樣?怎麽樣?霍桑怎麽樣?”

阿六哥聲音已是顫了,但這老槍阿四卻還有意和他開著玩笑似的,接連又氣籲籲地問道:

“這……這個霍桑……你……你不是已經親眼見過了嗎?”

阿六哥顫聲答道:

“是……是的。”

老槍阿四道:

“他不是戴著眼鏡嗎……灰……灰色的?”

阿六哥顫聲道:

“是……是的。”

老槍阿四道:

“頭戴黑呢銅盆帽是不是?”

阿六哥顫聲道:

“是……是的。”

老槍阿四道:

“另外還有一個,年紀很輕,衣服是一式一樣的,腳下都穿著黃皮鞋,對不對?”

阿六哥仍舊顫聲道:

“哦,另外有一個,年紀很輕嗎?有,有的,對的,是的,怎麽樣?”

老槍阿四喘息問一句,阿六哥略不假思索,顫聲回答一句“是的”。其實,他聽了“霍桑”二字,恰恰切中了他的心病,腦底早已亂得發昏似的,對於老槍阿四所問的各節,究竟是否算是完全聽清楚,連他自己也覺莫名其妙。餘人屏住了呼吸,捺住了心跳,聽他們這樣一問一答,聽老槍阿四把霍桑的狀態,說得這樣清楚,都忍不住又急又驚,又覺狐疑,心裏都開了吊桶鋪。不等他們再問答下去,大家七手八腳把老槍阿四你推我搡,曆亂的問句,仿佛亂箭似的向他麵門射來,問他在什麽地方看見霍桑的。老槍阿四被困在這重圍之中,連身子也不能轉側,隻得鼓足了勇氣,嘶聲說道:

“在門口……就在門口看……看見的!”

老槍阿四好容易略微平了平喘息,接著他便把如何在弄外看見兩個可疑的人昂然走入弄來,自己因為預先聽了阿六哥的話,見兩個中一個很像所說起的霍桑,覺得他們的路道不對,自己如何起了疑心,跟在背後送他們的喪,預備聽他們的話,那兩人又如何走了幾步,站停身子不再前進,如何遠遠地指著此間門口低聲談話,如何形狀非常詭異,後來如何兩個之中,一個走了出去,一個仍舊伸頭探腦守在弄裏的話,很費力地說了一遍。他因為急昏了的緣故,兩手所拿的東西始終沒有想到放下,說話之際,還用緊抓紙煙和酒瓶的兩手,一起一落,曆亂地比著手勢,那酒瓶便隨之而搖晃不定。若在尋常的時候,眾人看了他這怪狀,早已同聲失笑,但在此刻,哪還顧到這些。聽完了他的話,大眾頭頂上比起了一個焦雷更甚,直震得目瞪口呆,麵麵相覷。一時這間客樓已變成一座廟宇,幾位所謂神道,真的都成了道,變作泥塑木雕的神道咧!

其中胡小麻子乃是比較乖覺的一個,在這萬分惶急的當兒,頭腦也比較清楚一點。他見餘人驚得骨筋酥軟,一籌莫展,勉強捺定了胸頭的跳**,向眾人搖搖手,叫他們暫且不要慌亂,一麵扳著老槍阿四的肩膀,用力搡了幾下道:

“阿四,你不要大驚小怪嚇人,我知道你有那種鬼頭關刀的脾氣,膽子又小,照子又不亮,遇見隨便什麽事情,瞄頭還沒拔準,就要雞毛報,活見鬼!通子裏有人立定了低聲說話,也是常有的事,不要是你自己瞎起疑心,弄錯了吧?”

眾人起先聽了老槍阿四的話,再加聽說那人的狀貌服裝,阿六哥本人已一一認為合符,大家心目中都以為老槍阿四所見的那人千真萬真,必是霍桑無疑了。此際一聽胡小麻子的一番話,想起老槍阿四平素果然非常膽小,而又非常冒失,又覺這話不為無理。況且阿六哥來報告的事,還隻是當日發生的問題,司馬懿的大兵來得似乎不至如此之快,或者真是老槍阿四因疑見鬼,也說不定。眾人很聰敏地這樣想時,緊張的心理頓覺寬鬆了好些,於是眾聲一片雜亂,搶著向老槍阿四道:

“對呀,老槍,恐怕是你自己照子過腔,活見鬼吧!頭路沒有摸清,就這樣鬼頭鬼腦逃了進來,別人原本不在意的,看了你的樣子,反要弄假成真,闖出禍來咧!”老槍阿四狂喘猶自未止,反碰了眾人一個大釘子,兩眼直翻,雙足亂頓道:

“什麽?什麽?瞄頭沒有拔準?照子過腔嗎?好好好,不相信隨便你們!明明那兩個人商議了一會兒,一個在這裏把風,一個是去放龍的!”

老槍阿四又氣又急,索性格外道地,又添些嚼頭道:

“對你們說不相信,那個去放龍的就是霍桑。臨走,他還拿出一本日記簿,望著此地門口不知寫了些什麽,又向那個年紀輕些的低聲說了幾句不知什麽。我是聽見的,他說‘橫豎你有手槍,等他們出來,盡管開槍!’年輕的點頭說‘絕不放掉一個’,又教他多帶些人來。這時候,大隊人馬一定在路上了,跌饞牢是人人怕的,不相信隨便你們!對不起,我隻好腳裏明白咧!”

他說完,雙肘把眾人亂擠亂撞,果真預備殺出重圍,腳下明白咧。眾人一把急急抓住了他,看他這副萬分情急之狀,又覺事情斷斷不是誤會了。這時眾人的心,宛然成了一種具有伸縮性的東西,恰如俗語所說,成了三收三放,才得略為解放一時,又緊收起來。正自亂得一天星鬥,不防隔壁廂房樓上,長腳金寶聽得了聲音,反閂了門,也闖了過來。他一眼望見許多石灰鋪鋪主般的尊容,當然也大大地吃了一驚。胡小麻子迎麵嚷道:

“啊喲,你讓那小老爺一個人在那邊嗎?”

“我本不放心走過來的,我已耐了好半天了,被你們大呼小叫,膽要嚇碎咧!什麽霍桑不霍桑,什麽事?到底什麽事?”

眾人見了長腳金寶,也不暇再顧別事,一時好像搗亂了鴉鵲二家公館,搶命把老槍阿四的話,曆亂都告訴他。長腳金寶未及聽完一半,一雙小圓眼珠已瞪得胡桃般大,死瞪著酒甏阿毛,不說別的,隻把長腳亂頓道:

“如何?如何?我老早說的,這個惡鬼連江南燕和毛獅子這種名件尚且不在他的話下,何況你我!老大又不在家,怎麽弄呢?怎麽好呢?”

大家滿望他有什麽方法,不防雪上加了些霜,加之老槍阿四隻顧奪路要走,本來心不亂的也要亂咧,一時滿室隻聽“呃嘿”“呃嘿”幹咳的聲音。

老牌美女此時雙手捧定那支寶貴的老槍,姿勢類如道士捧朝笏,患了熱症似的,嘴裏隻顧喃喃呐呐說:“啊呀,怎麽好?老大怎麽不回來?”“啊呀,怎麽好?老大怎麽還不回來呀?”失魂般地念念有詞。

一時伊聽了長腳金寶的話,神誌暫時似已清楚了些,想起酒甏阿毛方才那番狠勁十足的話,不期飄轉伊打折頭的媚眼,瞅著這位大無畏的英雄,眼角滿含哀怨之色,似說“我的英雄呀,是這時候了,想個方法出來吧!你說你有手段對付的!”

可笑那阿六哥,周身早已麻木不仁,上半個身子失了重心,勉力支持在鐵床架子上,嘴裏說不出話來,死魚般的眼珠,也同樣地死瞪著這位大英雄。

可是他們不望這位大英雄猶可,一望這大英雄時,見他那雙英雄的眼珠,兩個瞳仁差不多將要並家,再挨片刻,一定要打眼下那個深深的刀疤裏麵,一齊露出來咧!

總之,在這幾分鍾中,這間客堂樓上已陷入於神秘不可思議的區域,許多神道大都搖身變化,都已變成了沒腳的螃蟹、沒頭的蒼蠅、沒眼的海蜇。最奇怪而又可笑的,他們耳內聽了“霍桑”,腦筋似已“嚇傷”,因此,搗亂盡著沒命地搗亂,對付的方法,卻終於毫厘絲忽都沒有。

記者寫到這裏,應當代表這些神道鄭重聲明一句:他們在先前雖然並不是什麽聖經式的正人君子,但記者可以保證他們對於現在所幹的這種偉大事業,一個個都還是和尚結婚,破天荒第一次嚐試。唯其對這偉大事業的經驗,既嫌不足,於是遇了一點風吹草動,便都魂**神搖,急成了沒頭神。依記者想,若在資格較深的斫輪老手,遇了這一點小小的風浪,絕不至無法可施,也絕不至急成這個份兒。

當時室中的眾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他,差不多已到了束手待斃的最後一步。正自上天沒路,入地無門,忽然胡小麻子不知在他腦海裏的哪一部分中,居然急出了一個方法來,硬著頭皮,連忙搖手阻止眾人的搗亂道:“拚死無大難,叫化再不窮,你們就急死了也無用呀!難道大家這樣天打木人頭,坐等他們捉死蟹嗎?”

“你有什麽生路?依你怎麽樣?依你怎麽樣?”

胡小麻子道:

“依我嘛,大家碰碰額骨,頭先派一個人,悄悄出後門。一來照照後門外麵,有線頭沒有線頭;二來,還可以抄到前麵去,把那個赤佬,仔細拔一下子瞄頭。雖然老槍說的話活靈活現,情願再去看個明白為妙,不知自然最後,萬一路道真的不對,我們隻好準備亮工。我想鷹爪要來早已來了,能夠大家出鬆,總算祖宗亡人都在家裏。萬一扯(讀如蔡走也)不成,要跌饞牢也是命裏注定的,隻好值價點了!”

胡小麻子慨然說畢,眾人又哄的一聲,齊喊讚成。胡小麻子道:

“不過誰先出去照一照呢?”

他說著,歪眼看著酒甏阿毛,不防酒甏阿毛似乎預早料到這一著的,視線早已避了開去。至此,老牌美女方始徹底覺悟,這位英雄真是一包膿一包蔥的英雄,隻得回頭央求阿六哥道:

“這是大家的事,費你的心走一趟吧!況且你是親眼見過的,可以看看到底是不是那個千刀萬剮的殺千刀斷命人……”

老牌美女沒說完,不料阿六哥死賴在鐵架子上,幾乎要掉了頭,表示寧死不幹。眾人大家謙虛客氣,結果還是胡小麻子義形於色,自告奮勇,便問老牌美女道:

“那柄家夥呢?”

老牌美女急急揀出一支手槍,是嶄是黃,不得而知。但胡小麻子接了過來,向袋裏一塞,勇氣似已陡增了十倍,遂把青龍角上的帽子一拉,帽舌照前掩住了眉毛,一麵出了房門,匆匆下樓去了。

在噔噔噔噔的梯響聲中,眾人的臉色又改了一種式樣。大家鴉雀無聲,都露著一副囚徒待決的樣子,而且不約而同,都有一個熱烈的希望,希望胡小麻子一回來,便重重埋怨老槍阿四,說他是“照子過腔”。不多片刻,胡小麻子果然回來了,但眾人抬眼向他一望,不用多問,就知希望已成肥皂泡兒。隻見胡小麻子失驚大怪,喘籲籲道:

“快些!快些!準備亮工吧!”

眾人急問怎麽樣,這問句尤其老槍阿四問得更急更響,胡小麻子道:

“真的,那個赤佬死盯著此地門口,兩手插在褲袋裏,褲袋凸出一大塊,手槍一定有的!而且一副四六開招的麵色,看起來絕不止他一個人,近處一定還有埋伏!”

眾人忙道:

“那麽,後門,後門怎樣?”

胡小麻子道:

“還好,後門外不像有什麽可疑的人。管不得許多了,趁早大家走吧,越快越好!”

胡小麻子一麵說,一麵飛眼在眾人臉上繞了個圈子,又道:

“此地有兩位阿兄,吃相太難看,隻好陸續分著先後出去。”

“那麽,我先撤!”

胡小麻子道:

“慢!”

老牌美女道:

“呀,我們走了,老大怎麽樣呢?萬一他不識相,撞死撞了回來,不是倒黴了嗎?”

胡小麻子道:

“嫂嫂不要發急,快些預備!我們走後,馬上分頭打發人到那幾處老大常到的地方,快去找他,告訴他。現在隻好頭痛先救頭,腳痛先救腳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