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語 一2

酒甏阿毛和老槍阿四也同聲搶著問道:

“那貨色怎樣?也帶了走嗎?”

胡小麻子道:

“自然,我們擔風擔驚,吃辛吃苦,為的是什麽?自然帶了一道走!”

眾人一齊很不安地說道:

“呀,貨色還帶了走嗎?萬一……”

胡小麻子急得隻顧頓足,攔住他們道:

“快些!快些預備!不要再囉唆了!貨色仍用原法帶了走,出了通子再轉念頭!小鬼膽很小,我有方法教他封缸(不泄聲也)的!”

胡小麻子平日在眾人中,原不過小嘍囉而已,而在此際,儼然已自處於大元戎的地位。好在眾人已等於無機能的大號傀儡,一舉一動完全任他擺布。最後,胡小麻子手忙腳亂,搔著頭皮向眾人厲聲說道:

“你們膽子小的,先請吧!先出去分頭找了老大,大家都到富澤路二百六十八號,一家小麻油坊樓上聚會,聽見嗎?富澤路,二六八號,一家小麻油坊樓上。那邊是老大和阿金妹新借的小房子,大半老大早在那裏了。”

好不容易,一切都已支配好了,冷不防風浪之中又起了風浪。老牌美女依著胡小麻子的命令,搶出一件較新的衣服披上了身,搶著胡亂撂了撂頭發,末了,正搶著把一大包命根般的煙泡,塞入懷內,一聽這話,驀地一個餓虎撲食的姿勢,一把揪住胡小麻子的胸襟,翻天倒海似的嚷道:

“好好好,爛麻皮你好!我和你先拚命!老大和那濫汙寡老,借著小房子,你們倒瞞著我!好好,我和你先……”

一語未完,作勢便欲一頭撞過來道:

“我先出去報告,寧死也不跟你們去的!”

這一著真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眼珠早又定了,看這情形,隻覺哭笑皆非。胡小麻子直急得一麵退讓,一麵帶著哭聲,幾乎雙膝跪落道:

“嫂……嫂……嫂嫂……你你你……你再要吃醋,我……我們要吃蘿卜幹了!”

筆尖隻有一個,而事情卻多得宛如亂麻,許多神道紛紛擾亂,記者的筆尖也隨之而擾亂。這期間便把隔壁廂房樓上一位真正的神道,忘到腦後了。有人問,又是什麽神道?很聰敏的讀者先生們,看了上麵的事,大概能代記者回答說,所忘的必然是位貨真價實的財神。廂房樓上這位財神年歲還很幼稚,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身材很是瘦小。論他的狀貌,舉凡普通相術書上,所有的五官端正、天庭飽滿、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等等的現成語句,都可借來應用,尤其這孩子的兩個小眼,明亮得好似秋夜朗星。雖然麵色很帶著憂愁惶恐,然而憂愁惶恐之中,仍舊流露一種活潑的精神,即此已可顯出他在平素必是一個絕頂聰敏的小孩。

廂房樓上由一堵板壁劃分為二。前半開中除了一床一幾,餘外空曠得類如原野。但那**卻設著一副極精美的臥具。當時這孩子卻在後半開中,這裏也有一張板擱的沒帳鋪,鋪的位置,恰巧擋住那扇可通客堂樓的另一板門。室中有一張粗簡的木桌,桌上攤著一副麻雀牌,表示不久以前曾經有人在這裏玩過雀戰,戰後卻並未把這戰具收拾起。

在幾十分鍾以前,胡小麻子在這廂房樓上,陪伴這個大家認為小財神的童子。二人圍坐於木桌之前,很無聊地弄著這麻雀牌,拿來解著氣悶。當時,一室之中空氣極靜,加之這孩子的耳官敏銳異於常人,靜寂之中早已聽得隔壁的人在說什麽“霍桑”“包朗”。童子一聽,頓起注意,苦於隔著牆壁,語聲又很雜亂,不能聽得十分真切。但他心裏雖很注意,表麵一絲不露,仍舊裝作渾渾噩噩的樣子,把那許多麻雀牌堆成幾座牌樓和橋梁。

其後,長腳金寶走過來,和胡小麻子替了班,接著不多片刻,便聽得樓下起了重大的闔門聲。接下來,急促異常的樓梯聲、粗濁的喘息聲、雜亂的問答聲以及種種失驚大怪聲一時並作,鬧成一片,童子外表若無其事,其實一一聽在耳內。因為聲音太嘈雜,仍是聽不分明,隻覺隔壁屋中已亂得翻山倒海似的。抬眼看看長腳金寶,卻露著十分慌張的神色,見他搔頭摸耳,隻在室中團團打轉,轉了好一會兒,似乎忍無可忍,臨了望了自己一眼,便急急走了出去。童子見那門已閉闔,悄然走近那張板鋪,把身子俯伏在那鋪上,一耳貼住那扇鋪後的板門,凝神細聽,仿佛聽得內中有一個人仍舊氣籲籲說著霍桑的事,仔細苒聽,又聽得說這霍桑似已到了門外,接著這些人便又鬧哄哄起了一陣潮湧似的擾亂。孩子此時已明白了他們擾亂的緣故,忍不住又驚又喜。他從鋪上抽身起來,一望室中,四下除了自己,別無一人,眼光不期倏地一亮,略一躊躇,便又像小鼠覓食似的,輕輕掩到那扇通行的門前。此時,他兩個麵頰上突起了兩片紅暈,伸手便去扳那扇門,扳了半天,紋風不動,知道這門已是反閂,不禁又露一種強烈的失望。這當兒,隔壁客堂樓上正是亂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這樣擾亂,此間的孩子也獨自隨之而擾亂。雙方擾亂的起因,雖然絕對不同,而那擾亂的情形卻十分相類。看他搔頭摸耳,似乎不知如何才好,一會兒,他又走到那鋪上,仍舊俯著身子,貼耳細聽。這一次,他聽得眾聲雜亂之中,仿佛那些人預備要把自己遷往別處,並已聽得所要喬遷的新地點。他聽時,滿麵焦灼,差不多要失聲哭了,正覺坐立不安,無可如何,偶然抬眼,一眼瞥見了適間玩弄的那副麻雀牌。忽然他那活潑的眼珠,亮晶晶地透射出一種異光。

他霍地走到木桌之前,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隨把麻雀牌內的“東”“西”“南”“北”“中”“發”“白”等牌一一揀出。揀時,不知是憂是喜,小手已是震顫,但雖震顫,他仍把神誌竭力鎮定著,一麵揀,一麵還照顧門外是否有人進來。揀完了東西南北中發白,把這些牌遠遠推過一邊,躊躇了一下,又把四個“九萬”照前揀出,雜入東南西北等牌之中。接著,他又凝神屏息,很著意地,在那牌麵向天的餘牌中細細找出許多牌來,細細屈指算著,不知算些什麽,一麵細細把揀出的牌,列成幾條橫行。最後,卻隨手拿了些不用的牌,砌成一個“?”形的問句符號,表示這奇異的八陣圖中,含有一種問題在內。

奇異的工作,匆匆地工作已畢,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按著額骨,現出一種似憂愁又似欣慰的苦笑,同時,臉色驀地變異,已聽得門外的聲音,有人來了。於是他急急踮腳走近板鋪之前,一仰身睡了下去,兩手捧著頭顱,眉心緊皺,口內嚷著“哦喲”。在他“哦喲”聲中,門兒“呀”的一聲開放,果已走進一個人來。

進來的那是胡小麻子,此時已完全不像先前那樣和善,麵容惶急而又陰險,一手挾著條絨毯,一手卻握定一柄鋒利異常的小刺刀。這孩子見他來勢不善,心房便跳**起來,連嚷著:

“哦喲,頭痛得很……痛死了……”

胡小麻子很可怕地一笑,接口道:

“嗄……頭痛嗎?巧極了!頂好多喊幾聲,你要不識相,喊別的話,這是什麽,看!”

孩子隻覺雪亮的刀光在眼前一閃,正要抬身,未及開言,陡覺頂上天昏地黑,一條絨毯,已沒頭沒腦罩了下來。

寫到這裏,應向一人表示歉意。為了記述上的順手起見,累那學生裝的青年,在那弄內已呆等了許久許久。青年因為記著他同伴臨去“不要做成臨時電杆木”的一句叮嚀,所以他在弄內竭力把他的態度裝作非常暇豫,雙手插在褲袋內,時時吹唇作聲,或是曼聲低哼各種歌曲,身子踱來踱去,並不呆站在一處。有時還和弄內的小販們或小孩子們淡淡地搭訕幾句,似乎表示他也是本弄的一個寓公,因為點心偶然吃得太飽,所以在門外散散衛生步而消消食的。總結一句,凡是可以使他表示態度暇豫的方法,都用盡了。但他外表雖是如此,而他的內心卻非常留意於四十七號門內的動靜,並且此刻他已專注著四十七號,卻把最初注目的四十八號反倒淡漠了。青年所以專注這家四十七號也有緣故,因為他在無意中和弄內人隨口搭訕,對這四十七號屋的內容,不期探知了幾點,這幾點雖很簡略不明,但在這青年卻認為極有研究的價值。

據說,這四十七號屋中的寓公遷人至今還未到一月,屋主是何姓名,是何職業,卻為這屋中人遷入以來,絕不和弄內鄰居交接,所以鄰居也無從知道,隻知屋內常有一個三四十歲的男子,每天出入。這人狀貌很魁梧,服裝很華美,像是一個有錢的人。大眾意想,以為這魁偉男子,大概就是四十七號的屋主。此外進出的人們頗多,品類很雜,一時無從記憶。

三日以前,大約晚上九十點鍾時候,這條昆侖路上風馳電掣般地駛來一輛大號轎式汽車,就在這裏弄口停下。車中首先跳下一人,就是這四十七號中的魁偉男子,隨後陸續又從車內走出三四個人,服裝長短不一。這些人團團簇擁著一個十餘歲的孩童,露著一種保護唯恐不周的樣子。孩童半身裹著一條絨毯,遮得密不透風,麵目如何無從窺見。據這些人告訴弄內愛管閑賬的人說,這孩子是他們主人的獨生子,本在某校讀書,因為突患急病,不能冒風,故用汽車特從學校接回來醫治。他們說時,那魁偉男子露著優急之色,似嫌這些人多說話耽誤時候,接著便督率他們圍繞著那孩子,慌慌忙忙蜂擁進了四十七號屋子。

以上雲雲,都是青年在無意中所探知的。青年對於這些話反複咀嚼著,覺得很奇異:第一,屋中人的姓名職業竟無人知道;第二,絕不和鄰居交往;第三,進出的人品類很雜。拿這以上三事,和三日前汽車中的一事合看,便覺很有許多可疑之處,再證以自己方才親曆的事情,尤覺得可疑了。青年因為越想越疑,精神覺得專一,最使他納悶的,這四十七號屋中,自這可疑的短衣漢子匆匆進門以後,便像石沉大海似的,始終不見第二人進出。青年腕上也有一個銅質手表,當他第十五次看這表時,他計算充當臨時義務巡警,已有一小時又十分鍾之久。於是他又焦躁地想,他那同伴為什麽還不來。

正納悶間,忽見他那中年的同伴匆匆來了。中年的一走近他身畔,就低聲問他說:

“一件奇怪的事,你看見嗎?”

青年道:

“我也正為遇了一件奇怪的事,所以很焦灼地等著你來。”

中年的道:

“嗄,你也遇見一件奇怪的事嗎?什麽事呀?我所說的,是為一個短衣漢子,這人一手拿幾盒煙,一手卻提著一個酒瓶。我覺得這人很有點奇怪。”

青年一怔道:

“是呀,我也正為這個短衣漢子的事。”

中年的道:

“嗄,也為他嗎?實對你說吧,方才我們二人進弄內的時候,我早已一眼先見了他,而且一見就覺得這人很可疑。但因另有要事,一時不及兼顧,所以臨走特地又囑咐你,不要做成臨時電杆木,意思就是使你注意這個短衣漢子。但你此刻為什麽說他奇怪?”

青年便把那短衣漢子見了自己,如何有些畏怯,如何慌慌張張閃人四十七號屋中,以及後來在無意之中,如何對這四十七號問知了幾件事情,和他自己的疑念,一一述了一遍。中年的想了想道:

“嗄,依你這樣說,事情更加奇怪咧!別的暫且不說,單說這短衣漢子,此刻我來時,在離此不遠的一條馬路上,劈麵又遇見他。他見了我,像你所說一樣,也有同樣的害怕,看他逃命般地一陣亂闖,就不見咧。但這還不算絕對奇異,最使我奇異的,這人先前拿的紙煙和酒瓶,此刻仍分兩手拿著。這不是很有趣的事嗎?”

青年訝聲道:

“真是可怪之至了!但是更可怪的,為什麽我在此地守了一點多鍾之久,並未見他外出,而你卻又會遇見他?或者是另外一個人吧?”

中年的微笑道:

“另外一個人嗎?形態相同,連手內拿著紙煙酒瓶也相同,豈不太巧了嗎?你這傻子,你不見他向外,難道他不能從另外一扇門中出來嗎?我所以為奇怪的,不為這個,卻為這短衣漢子為什麽打這裏門進去,而又打另一個門內外出,並且時間已隔一點多鍾之久,為什麽手中的東西還不曾放去。這不是很值得研究的事嗎?”

青年呆了一呆,中年的續道:

“但你既懷疑這短衣漢子,又懷疑這間屋子中的事,為什麽呆站在此地,而不注意這裏有無後門?”

一語提醒了青年,滿麵漲得通紅。中年的含笑看他一眼,似乎譏笑他說:

“你真是個電杆木!”

又道:

“話說得太多了,我們既在懷疑人家,不可使人家懷疑我們。來吧!我以為眼前的問題,比我們原本想來查訪的事,更為要緊一些咧!不過,恐怕已經太遲了。來吧!來吧!”

中年的旋說旋行,腳下並不停步。他們轉身從右手橫向的支弄裏,抄人後麵一條弄堂,青年卻低頭隨在中年的身後。一時他們已找到四十七號的後門,一眼望見那扇矮闥門上已綰了一具銅鎖,中年沉著臉色,自語道:

“唉!一定遲了!”

二人正在伸頭探腦向這四十七號的後門張望,湊巧後來一個五六十歲的年老傭婦,一手提了一銅壺水,蝸牛似的在那邊走來。這年老傭婦見二人站定在那裏,忽然咕噥起來道:

“阿彌陀佛,外國醫生倒來了!可憐可憐,我看那個少爺是靠不住了!兩個人兩麵擁住了他,走路也不會走咧!阿彌陀佛,可憐!”

二人回頭,聽這年老傭婦咕咕噥噥了那幾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特地向他們說的。青年目光一閃,正想上前和伊搭話,中年的急忙向他使個眼色,一麵很和藹地問這年老傭婦道:

“老婆婆,你說什麽?這四十七號裏,不是已沒有人了嗎?我們是外國醫生。”

年老傭婦停步說道:

“哦,先生們是那醫院派來的嗎?你們來得遲了。我看見的,他們陪了那個少爺,先後慌慌忙忙,都出去了,就是到你們醫院裏去了。”

這年老傭婦說畢,走到對方一個石庫門前去推那門,嘴裏還連念“阿彌陀佛”,說:

“老年人的眼睛,是瞞不住的,那小少爺三日前用汽車接回來,病已很重,現在隻怕阿彌陀佛,真的靠不住了。”

青年和中年人聽著,二人默然對視了一眼,中年的望那對方石庫門已緊閉,立刻舉足在四十七號闥門上重重踢了幾下,大聲喊道:

“喂,收電燈費,有人嗎?”

三五聲不見答應,兩邊骨碌一望,見弄內無人覺察,立即伸手抓著那闥門上的鎖輕輕一捩,這鎖大概是冥器店的出產品,一捩已捩在手內。但那闥門裏麵的一扇門也用耶爾彈簧鎖鎖著,中年的卻又急急取出一大串鑰匙,在鎖孔內探進取出,眨眼間已忙著配了好幾個。這二人對於這一種事情似是個中老手,一人工作,一人用身子遮住在前麵,順便望風,而那中年人的手段卻迅捷得一似搖急了的電影,轉瞬二人已掩人屋內。

二人順手闔上了門,穿過灶屋,到了樓梯之前,中年的如前高喊道:

“收電燈費,有人沒有?”

他們好似進了墳場,仍寂寂的絕無回響。中年的大踏步闖人客堂,四下一望,走到廂房門前,如前捩去那具銅鎖,推門進去,見隻有兩張床鋪,除外別無他物。

他們回身噔噔噔上了樓,跨入客堂樓中看時,觸目都是零亂的景象,隨處顯露這屋中人已是棄家而走的樣子。約略查視了一下,見並無可注意之物,他們便又匆匆走人隔壁的廂房樓。隻見這間屋子中也隻一張板鋪、一張粗劣的木桌和幾隻粗劣的木凳,那木桌卻斜角放著,上麵還攤著副散亂而未及收的麻雀牌。再踏進板壁前麵一間,這裏有一隻小小的床,卻掛著一頂潔白的帳子,比別的床大不相同。**有兩條被褥,裏**的更為精潔,兩端放有兩個枕頭,一端的枕邊還露出些陳皮梅、櫻花糖以及半枚吃殘的鴨肫幹,地上也遺下許多食物的包皮。中年的隨意看了看,默自點頭,當他跨出板壁,重複走人後間時,舉起他那皮鞋腳來,在樓板上跺了幾下,搖頭自語道:

“可惜可惜,遲了一點咧!”

又向青年道:

“當時我因怕你等得焦灼,此時卻後悔不該放過那短衣漢!”

青年見說,側著頭,露出懷疑之狀道:

“你以為,這是……”

中年的立刻接言道:

“自然,這還要用疑似的口吻嗎?遲了一步,便宜了這些綁票先生咧!”

青年道:

“看這樣子,他們走還未久。但他們為什麽要急匆匆地舉室他遷?”

中年的道:

“依情勢看,似乎是被你我二人嚇跑的。”

青年更疑惑道:

“你我二人把他們嚇跑的嗎?這是為什麽?難道我們身上有什麽地方,掛著可怕的牌子嗎?”

中年的沉吟著道:

“這就是我所不解的,但是眼前的事實,告訴我們如此,已是無可更易。”

說時,取出一支煙來,燃火吸著,在滿室往來踱步。青年聽了這話,滿麵引起一種趣味濃厚的樣子,更帶著幾分懊悔,用力搓著兩手,也跺足道:

“這樣說,真是可惜了!方才我見了短衣漢的那種驚慌,原已疑惑其中必有緣故。依情勢看來,必是那短衣漢,不知把我們錯認作了什麽人,急急進內報告了餘人,因而嚇得都從後門跑了。隻看短衣漢的煙和瓶始終沒有放去,可以想象他們的慌張之狀。可惜,可惜!好多頭野鳥已飛進我們衣袋,卻又飛出去咧!這一飛,一定飛人了叢林密箐,再想找他們,卻是海中撈月了!”

青年十分惋惜似的說著,那中年的正自噴去一口煙,寂寂的空氣中,幻為許多奇妙的圓圈,一聽青年的話,一麵凝想,一麵接口道:

“哦,你說是海中撈月嗎?我卻以為我們的公司中,不該有這海中撈月的話。難道你不能略微改動一下嗎?你不能換一個字,改為海中撈‘針’嗎?”

青年似乎不解這話,凝眸反詰道:

“海中撈月,海中撈針,不是完全一樣嗎?有什麽分別?”

中年的含笑答道:

“自然,分別大呢!你須知道,海中撈月,是世上沒有的事,也就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海中撈針卻不然,既有這針,或者可撈,不過形容非常的難罷了。”

青年搖頭笑了笑,正待答辯,此時中年的旋說旋想旋走,已踱近那張木桌。他把一手撐在桌角上,無意中俯下首,桌上那許多牌,有的向天,有的合倒,有的散亂,有的整列。第二次又映入他的眼簾,驀地一種驚喜不禁的銳呼聲從他口中發出,仿佛一個窮漢一跤跌進紙幣庫內似的,呼道:

“哎……呀……你來,看這是什麽!”

青年被這奇異的呼聲吸引到了木桌邊,一看那牌,眼角也漸漸透露訝異之色。原來他也已發現了那個雀牌砌成的問句符號,和那奇異的牌陣了。這當兒,中年的那雙銳利的眸子凝結成兩點堅鋼似的,放著鑽石般的光華。他隨手把一個凳子拖近木桌,坐了下來,一麵振足了精神,便去細細檢點桌上的牌。他發現這全副的牌,總共分散作四部分。第一部分就是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寥寥無多幾張牌,砌成一個“?”形的問句符號。第二部分,數約三十多張,遠遠地散亂在右方桌角,完全牌背向天,逐一翻過來看時,卻都是東、西、南、北、中、發、白等牌,內中另有四個九萬,也雜在裏麵。第三部分卻放在桌子上部的左角,那些牌橫列成三條長線,成為一個三字形。第一條線,完全是筒子,第二條線,完全是索子,第三條線完全是萬子。中年的看著這三字形的牌,想了一會兒,於是最後他又注視第四部分。這第四部分,位置在桌子劈居中央,也是牌麵向天,乃是筒索萬三種,互相間雜的,每二、三、四、五、六張不等,列成一組,每組隔離一個牌的空隙,也分為三行橫列著。中年的向這桌子正中分組的三行牌凝眸注視了好半晌,眼光現出非常的注意力,似乎說“哼!這三行牌,確實是含有問題的,萬萬不可放過!”凝注一會兒,沉思一會兒,猛力吸一會兒煙,他那視線漸漸變成滯定,似是人定的僧人。

青年異常知趣,望望他的同伴,知道他已進了思想之域,因而默然絕不則聲。一時看這中年的抬頭噓了口氣,懶洋洋伸欠而起,目光回了原狀,表示他對這個奇異的問題,胸中已有成竹,突然開口向那青年發出奇異的聲音道:

“哈哈……告訴你吧,我已代那些可憐的野鳥,算了個命。在我們袋裏的,終於在我們的袋裏,而且方才的話,或者要改一改,不用說海中撈月,也不用說海中撈針,也許可以改為海中撈山咧!你要知道,活雀子雖張翅會飛,死雀子也會張口報告,但是天下的事乃是瞬息萬變的,我們不宜再延誤,來來來……把這桌子正中的三行牌趕快抄下……依我的話,快抄,四筒……五筒……一筒……九索……空去一些,再抄四索……九索……”

青年對他同伴這種奇特的舉動言語似乎了解,又似乎並不了解,隻覺他的口角極高興,不禁瞪眸不語,但也依言取出日記冊,把中央的三行牌仔細抄錄著,每組加上括弧。抄畢,向桌子上,對了一下,交在中年的手內。中年的很著意地收好,隨手把桌上的牌一推推得很亂,歡呼道:

“好了,我們趕快回去,檢點三四日的各報紙,看看共有幾件新的綁票案!”

為了增進讀者們的興味,和對這故事的明了起見,記者覺得四十七號屋中的麻雀牌之謎,很有依樣葫蘆畫下之必要,並希望讀者諸君破些功夫,費些腦力,和前麵那兩個學生裝的偵探家角一下智,看是誰先打破那空屋中的悶葫蘆。現在且把含有問題的三行牌,依樣附圖如後方。

在上述各項事件的第二日,還隻上午八九點鍾光景,龍飛路北區第四巡警分署門外,駛來一輛黑潑馬別爾的大號篷式汽車,車內跳出三個人來。前麵二人,記者是認識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日下午,到過昆侖路錫壽裏二弄內的青年和那中年人。隻是他們的服裝已經改換,並非昨日那種學生裝,而都很斯文地穿了長袍馬褂,中年的比較樸素,青年卻穿得華麗奪目,類乎一個有錢的貴公子。更可異的,青年穿上這種衣服,神態也改變了,完全不像隔日那種滿臉精警,變作了渾身都是紈絝氣派。另外那一個人,做下人模樣,卻恭而敬之,垂手緊跟在他身後,像是保鏢似的。三人的臉部都掛一副急迫的招牌,令人一見便知,身帶重大的事故。

三人之中,中年的一個說是姓霍,這青年自稱名為王石亭,乃是珠鑽商會會長的胞弟,當從身畔取出一張巨大的名刺,上麵印有“珠鑽商會會長王玉亭”的字樣,並有好些哄老婆和嚇鄉親的闊頭銜。三人神色倉倉皇皇,即由門崗引人署內,見了署長,匆匆報告說:“珠鑽商會會長的獨生子在四日前被一群綁匪所誘架,至今不見音訊。此刻在無意中發現那綁匪的巢穴,在據此不遠的富澤路二百六十八號一家油坊內,故此請求立刻就近派遣巡警,隨同本人前去援救那肉票,順帶捕獲那萬惡的匪類。”

青年報告時,並說:

“那肉票還隻十四歲的小孩,本人是他嫡親的叔父。”

老狐狸式的署長對於這件簇新的綁票案早已有所知曉,雖然事件的發生地點並不在他該管區域之內,但前昨的各日報中,卻都鄭重地載著。並且他覺王玉亭三字的名頭,在他耳內時常出入,知道這是本埠一個極有手麵的紳士,不便拿出常用的嘴臉,慌忙地問說:

“怎會尋見那匪窟?不是他們那裏有信來嗎?”

青年大模大樣,有點不耐,簡略地答說:

“不是有信,因為家有一男傭,名喚阿六,和這案件也有關係,昨日下午,那阿六已畏罪逃逸,今天這姓霍的朋友和我們的另一男傭,無意中在富澤路的近段見了那個阿六。他們急忙潛尾在後,一直跟到富澤路的二百六十八號,見他進了油坊,因而推想那匪窟,必在這油坊裏麵。”

青年旋說旋指著身後的中年人,和那下人模樣的人,又說:

“恐怕那個阿六,也已瞥見他們,再遲一會兒,事情或有變端,所以愈快愈好。”

青年匆匆地說著,語氣急如貫珠,旁人很少摻言的機會,大概為了神經興奮過甚之故,說話曆亂不明。署長側耳靜聽他說著,神情有點惶瞀,心中暗忖:尋常的綁票案,事主方麵為了維持肉票的生命安全起見,大都不願興師動眾。這種情形,差不多已成為奈端的定例,而這一案卻獨出例外,委實令人可異。轉念時,正想啟口問得詳細一點,不料青年已露出一刻不能再延的樣子,鐵青著臉,似乎警告他說:

“哼……你不要再囉唆。萬一事情有了變卦,我回去告訴了我們哥哥,那責任是要使你負的!”

青年指手畫腳竭力催促,右手無名指上,一枚六七克拉的鑽石指環,光華隨著他的說話而四射,引得警長的兩眼不禁也發出光來。他覺眼花有點繚亂,同時心頭也有點繚亂了。一時,他忽念及某項問題,覺得事情不能再怠慢,於是也不想再問,馬上準許青年的請求,派那名偵探長和一名巡長、四個武裝巡警,隨同這三人一齊出發。

署前停著的那輛汽車,車身雖是很大,可是容納不下十個人。眾人一擁而上,有兩名巡警隻好攀立在踏腳板上。喇叭嗚嗚的幾聲,車子已如飛地駛動,向富澤路進發。

在車子裏,這華服青年王石亭和那位偵探長並肩坐著,一路還把肉票被綁時的大略情形告知這位探長先生,所說和報上的記載並無什麽出入。末了卻說,此次能夠馬到成功,救出安全的肉票,一注極豐厚的報酬,他是可以預先擔保的,那位探長先生聽了,便覺十分高興。說話時,車子已駛到那條冷僻的富澤路口,忽見坐在偵探長左麵的那個中年人霍地從車中直站了起來。原本他是默然絕不開口,好像人睡一樣,此時眼珠一陣轉動,略露一種幹練的精神,傴下身子,吩咐前麵汽車夫道:

“快些停車……決些……”

當下,軋軋的一陣響,車機便立即停住。中年又高聲向車內的眾人說道:

“來……下去吧……就在此地下去,不要驚動那些東西……”

說時,臉色沉著,挾有命令的聲氣。他一麵首先舉足跨下車去,一麵遠遠地伸手指著道:

“你們看見嗎……那家油坊就在那邊。”

中年的隨說隨在懷中很迅速地掏出一支絕小的手槍,看了看,旋又很迅捷地藏人袋中。那偵探長和巡長見狀,不禁有點訝異,靜念:怎麽這人也有這東西?還沒啟齒,同時,中年的已含笑說道:

“兄弟現在保衛團中服務,這小玩意兒,不是不能少的嗎?”

巡長和偵探長,方覺釋然。

這門牌二百六十八號的小麻油坊,是個一開間的店麵屋子,破舊的小櫃台前,有一位先生在那裏打盹,兩名小夥計卻在裏麵很忙亂地不知工作些什麽。另有一匹驢子,繞著一個石磨,正自舉行無終點的長距離賽跑,大約慈悲的主人因它身上瘦得可憐,所以使它運動運動。一時這安靜而又狹窄的小天地中,忽然蜂擁般地闖進許多惡狠狠的人來。櫃台上拜訪周公的那人,瞌睡蟲兒早已嚇得打道回衙。兩名小夥計驚得直跳,見眾人手內都有火器,以為強盜來了,他們這間可憐的屋子中,別無值錢之物,唯有那匹驢子,乃是老板唯一的資產。他們嚇慌了手腳,急得隻顧解放驢子的束縛,驢子莫名其妙,於是也驚得嘶聲亂嗥,一時擾亂成一片。

中年的搶在最先,忙不迭向他們搖手,阻止道:

“不許鬧……不幹你們事……”

小夥子見說,喉口立時宣告戒嚴。一麵這中年的便吩咐下人模樣的那人守在樓下,不許這些人走動或自相驚擾,一麵回身向那些巡警們打個招呼,自己已找到樓梯,輕輕地掩上樓去。第二個便是華服青年,餘人也都輕隨著。

樓上也由板壁劃分為前後兩間。此際真是一個絕妙的機會,那先前住在錫壽裏二弄四十七號中的全班人馬,一個不少,完全在著。踏上樓梯,那板壁後麵的一間中有兩個鋪位,室中人都還高臥未起。阿六哥和長腳金寶,以及那英雄式的酒甏阿毛,這三位死豬般地睡在一張鋪上。另有一張較大的床,**睡的也是二個,卻是老牌美女和一個魁偉的中年漢子(大概就是那所謂老大),還有一個年輕的少婦。一室之中,鼾聲起落不絕,聽著使人害怕,料想這時候,外麵小小開上一仗,還不至於打擾他們的酣睡。尤其老牌美女,正自做著很滿意的美麗之夢,夢見他們的老大,逼著那小財神寫信回家,要五十萬兩現銀取贖。洋碼還不行,定要現銀,還得依海規銀兩的算法,全數折兌成鈔票,一次交足。對方真漂亮,非但不折不扣,說是情願出一百萬,於是伊的牙齒縫中,也有了笑意。這是他們預備要在今日實行的大問題,慈祥的夢之神,恐怕瘋人院中增加主顧,故而使伊先在惝恍迷離的境界中,先行嚐嚐美滿的滋味。夢境的變遷很快,一會兒,老牌美女又好像自己已成了一個豪富的太太,並在一家最新式的製衣公司中,做了一襲十七八歲女郎穿的巴黎時式舞衣。因而逼著這老大陪伊同進藍狐飯店去跳舞,當時便有一百多個男女用人同聲稱伊“太太”,問伊今天想駕何式的汽車。美麗的夢做到這裏,樓下不識趣的長耳先生恰巧嘶聲唱著京調,老牌美女夢中迷迷糊糊聽見,有點奇異,迷迷糊糊地想:咦?不是說駕汽車嗎?怎麽有驢子叫?哦,對了,驢子拖汽車,或是近今最新式、最時髦的!

記者癡人說夢似的寫到這裏,有個爽利的朋友看了,表示不滿說:

“太囉唆了,這些都是題外的事!”

記者的囉唆,原有卑劣的用意,但也裝出十足的幌子,暫時擲筆歎氣說:

“哦,朋友,你不覺得,現在的綁票案,不是太多了嗎?唯其上海這種環境,能使做這種美麗之夢的人日漸加多,於是各種綁票也隨之而加多。我們僥幸能夠提筆,抹些‘發於韓盧餘竅’式的文字,略為警醒警醒,不是應當負的小小責任嗎?”

爽利的朋友,不能勝過記者強辯,無言去了,於是記者重又繼續記錄的工作。當時老牌美女的好夢,還隻做了幾分之幾,隻覺身上被人狠命地揉了一下,可憐伊已跌出美滿之境。伊還當作阿金妹來和伊爭寵,一雙惺忪的睡眼蒙蒙曨曨似開非開地一動,嘴裏還迷迷糊糊,帶著囈語說:

“哦……哦……車子備好了嗎……好……等我多帶些票子……”

揉她的人接口道:

“什麽……車子嗎?在門口了。我們正為票子來的,隻要一張夠了!”

凶惡異常的語聲,一勺冷水似的把伊澆醒。在第二瞬中,撐開睡眼,伊已明白床前站的是什麽人,並已明白是什麽事。可憐一個耀得眼睛發冷的槍口,劈對伊的麵門,連“啊呀”二字,也不及喊。其餘幾名巡警也都凶煞似的把兩張**的餘人,逐一從無意識的境界中生生地抓回。此際,室中的景象,記者認為無可描寫,一言以蔽之,室中六位神道,共計十八個魂靈,魄的數量加倍,同時已飛向四十八處。趁他們沒魂魄的機會,勇敢的巡警老爺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說不費吹灰之力。可憐這些人白費了許多心計,還不及老牌美女比較的合算,連那美麗之夢境也無福遊曆。

“說時遲,那時快”六個陳腐的字眼,真是此際最得用的按語。當那四名巡警、一名巡長伺候男女六位神道時,那中年人早就飛隼般地闖入板壁前方的一間,青年和偵探長緊跟在後。這一間內不比後麵,有兩個人早已起身,呆呆守著那位小財神,一個是老槍阿四,一個就是胡小麻子。胡小麻子起先聽得樓梯上有足聲,已經注意,但覺得足聲隻有一個人,以為誰已起身,下樓打洗臉水的。不料足聲越弄越近,越弄越多,他的心房頓時開始擂鼓,正想大聲問是誰,又想舉步出望,來不及了,已有三人閃入室內。兩人當然大大吃了加料的一驚,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不用多說的。老槍阿四一眼瞥見這中年人和青年,極喊一聲:

“啊呀……不好……霍桑!”

其餘的喊聲,喉際已是閉塞。胡小麻子比較乖覺,兩手搶到那小孩的身子,預備實行前麵所說的擋風主義。不料那中年人的身手快如一陣風,放出一個餓虎擒羊的架勢,直撲過來,抓住他的一臂,輕輕向外一送,等於摜去一個紙團似的,胡小麻子的身子連跌帶撞,已飛到那邊的牆角。此時,這中年人似恐這小孩吃嚇,真的實行擋風主義,背轉身軀,立在前麵,掩住那小孩,一麵向胡小麻子握著一個拳頭,泰然說道:

他說著,又向華服青年喝道:

“石亭哥,你不要真的像石頭一樣停著,不和偵探先生一起動手,等什麽?”

到了這步地位,胡小麻子和老槍阿四跌的跌昏,急的急昏,已無一絲抵抗的能力。他們的臉色比洞房花燭死去老婆更為難看,十八個朱鳳竹也隻能看著搖頭。當下二人隻好安然就範,但心裏卻還一萬分的不解,心裏曆亂地想:這個霍桑真是仙人,至少也是仙人的子孫!不然,何以我們一到什麽地方,他卻如影隨形,馬上就會追到什麽地方?

總結一句,這四名巡警、一名巡長、一個偵探長,加上這青年和中年的共計七人,這一役不曾費去一顆汗珠,已完全唱了凱歌。

再說中年背後的小孩,他在最初突見三人闖入室內,不知為了何事,也有點吃嚇,轉眼審度情勢,知道救星到了,忍不住快活無比。這時他見胡小麻子等已加上束縛,忙打中年背後鑽了出來,兩個明朗的眼球灼灼地望著救他的三人,表示一種親昵之意。尤其對於中年的,為有掩護之恩,分外顯露依依不舍的樣子。華服青年搶前一步,拉住這孩子的兩手,十分欣慰似的說道:

“呀,清官,可憐的好孩子,你已急得呆了喲!臉已瘦了許多咧!可憐,我們家裏的人,比你更急啊!天保佑的,現在好了!”

孩子見說,舉眼向他癡望著,但這青年不等孩子開口發言,一口氣又搶著說道:

“呀,你真急昏了,人也不認識咧!他是誰?看看認識嗎?你要好好地謝謝他咧!”

青年說時,伸指指著中年的,眼珠卻仍熱望似的盯著小孩的臉。孩子見說,兩眼很乖覺地一轉,他想起了適才匪徒的驚呼聲,立刻回首望著中年的,歡聲說道:

“哦,霍桑先生嗎?謝謝你來救我!你不是已經看見那副牌嗎?我很著急,我當你不……”

小孩說得太匆忙,語氣有點不連貫,中年的急急搖手阻止他道:

“哦,好孩子,都是自己人,不用謝的!別的話慢慢再說吧。石亭兄,你先帶他到車子裏去等著,讓他定定神,不要多說話。”

名喚石亭的華服青年答應了一聲,上前攙著孩子的手,孩子很歡慰地跟著他,首先下樓而去。正好後麵的巡長也走來探望,因為他們也都完了事,隻等鞭敲金鐙響了。

可是在這一刹那間,那位探長先生整顆的心已完全被驚奇的意緒所占據,暗自驚奇道:這人竟是霍桑嗎?真想不到,但他為何不早說?探長走進來時,原也聽得那匪徒的驚喊,但他以為是聽錯的,此刻見這小孩,也認識這中年,喊他“霍桑”,方始確信無疑。一時他的心頭,頓又發生許多想法。他想:偵探名家的舉動到底是特別的,怪不得這肉票能夠安全出險,原非偶然僥幸的事。他們認識這樣一位大人物,果然名下無虛,幾名毛賊簡直不夠他帶。我們也算幸運,跟這大人物得了一個現成功勞,那注豐厚的報酬是穩固了。我不解的,那孩子說什麽那副牌不牌,而這些毛賊,何以也認識他是霍桑?偵探長迅速地亂想,也不暇繼續深究,一雙充滿驚奇的眼,倏而變成滿含欽佩之意,立即搶上前來,向這中年的深深一鞠躬,高聲道:

他忙著說,又忙著伸過一雙手來,中年的明白他的用意,連說“不敢,不敢”,立即也伸手和他握了一握。

世間無可形容的事件很多,眼前的事也算一件。當這偵探長先生和這所謂霍桑握手之際,他感覺渾身的骨節清爽異於常日,許多汗毛孔內似乎鑽出許多聲音,齊說“不勝榮幸,不勝榮幸”。這個霍桑見這怪腔,不禁暗笑,趁勢湊近他的耳朵,低低說道:

“請你吩咐那位巡長先生和弟兄們先走一步,因為……因為我知道,這裏還藏著許多黑佬。”

此時,這位偵探長對於這位中國唯一私家大偵探的命令,本已不敢違拗,經不起最後一語,又是從他耳官直達心窩的話,連忙回身說道:

“曹巡長,請你帶弟兄們,押著那八名男女毛賊,先回署中報告吧!因為……因為我想審審這裏油坊主人,是否有通匪嫌疑。”

那個嚇人模樣的人,依然呆呆地守著。巡長等一徑走到先前停車的所在,四麵尋那汽車,卻已無影無蹤,以為那青年等不及,故已先駛回去,於是隻能押著那些匪徒,安步當車,慢吞吞取道回署。

這裏油坊樓上,隻剩下二人。霍桑見眾人走後,估量他們已走得遠了,舉目望著偵探長手內一支簇新的六寸手槍,徐徐問道:

“你這槍,是幾響?是哪國製造的?”

偵探長見問,忙不迭把槍遞過來,連說:

“這是兄弟新買的……這是兄弟自備的……九響九響……”

霍桑接槍在手,獨自玩弄了一會兒,也不開口,大有安閑無事的神色。偵探長有點耐不得,賠著笑臉問道:

“霍先生,你不是說這裏有……”

霍桑猛然抬頭,發出極嚴冷的聲吻道:

“對不起,先生,對於兄弟的名稱,可否改一改?兄弟覺得‘霍先生’三字怪刺耳的!先生所熱望的大偵探家,終有見麵的一日,但是現在不必著急。”

這霍桑說時,繼續玩弄著那槍,目光咄咄逼人,神威凜然,好像一座金甲的天神。這種突如其來的怪語,使這偵探長一時如進倫敦的霧陣,完全不解。他隻覺眼前說話的人神色有異,完全已像換了一人似的,他的心房不禁起了一種微妙的**動,顫聲囁嚅道:

“你……你……你……你……”

前麵的人,立刻很頑皮地學著他的話聲,接口道:

“我……我……我……我,我姓魯,魯——平——就——是——我。”

最後的一語,真有非常的力量。話方出口,偵探長的身子隻覺騰雲一般,逐漸飄浮起來。小樓上的樓板,塵封門窗椅桌,一切都在眼前旋轉,同時,身軀便搖搖欲倒。自稱魯平的中年漢,含笑上前扶著他道:

這樣說著,偵探長的雙目依然直瞠,嘴皮微微欠動,做出說話的姿勢,終於說不出話來。魯平又含笑說道:“鎮定些吧,偵探先生,兄弟還有事拜托。這裏有一封信,費神乘便交給那老牌霍先生。再者,我們方才曾許一種報酬,魯平很重信用,這裏另有大洋一元,敬煩轉致我們幾個臨時的忠實黨員,聊表一點微意。”

魯平說完,果然取出一封信,和一張破爛不堪的紙幣,強行塞進偵探長的手內,末了,又將那支九響手槍,送在他的另一手內,說道:

“這是原璧,敬謹歸趙。”

手槍既歸原主,偵探長覺得適間外出旅行的全部勇氣,有一半已回了軀殼。勇氣來了,怒氣也來了,最使他憤懣的,卻是“這裏還有黑佬”的一句話,無端累他空喜了半日,還說什麽豐厚的報酬,結果卻是很“闊綽”的大洋一元。越想越恨,他明欺這可怕可恨的敵人,兩手空空,不及取出袋內的小手槍,意欲揀中他的要害,加以冷不防的襲擊。不料一眼瞥見魯平一隻手內,正把許多小小的東西,一起一落,在那裏拋擲作耍,手法熟嫻而曼妙,像是江湖賣藝人的技術。一經凝眸細看,剛回府的那股勇氣,頓又上了火車。原來這一起一落的東西,恰是幾顆小小的槍彈,不知何時從自己槍內卸了去的。偵探長顫巍巍握著那支等於零的空槍,隻聽魯平一陣狂噱道:

“無用的黑心先生,算了吧,留些精神,回署好哭訴咧!我覺得我們見麵頗不容易,留一點紀念物,也是應該的!對不起,這些小寶物,兄弟拜領了!”

魯平說罷,把那九顆槍彈就向懷裏一塞,頷首道聲“再見”,連下哼起“我本是散淡的人”的浪漫京調,一路踱著瀟灑的方步,揚長走了出去。

這裏孤零零留下了偵探長,眼看這怪物消滅以後,足足呆了三五分鍾之久,他用學撥琵琶般的手指,捉起那封信來,看時,隻見函麵寫著兩行:

敬煩,臨時忠實部下某君便交

霍大偵探親批

裏麵兩張八行箋,一筆飛舞的行楷,絕不依照普通信件的格式,寫滿文言白話間雜的語句,寫的是:

最大的大偵探霍桑先生大鑒:

久仰泰鬥,無由識荊,甚憾甚憾!這一次因為種種紛亂的誤會,在不意中,竟使小子冒頂了大名。這是非常抱愧,而該請罪的。微聞珠鑽會長王玉亭之愛子清官被綁一案,前途係委托先生出麵辦理。小子對於此事,為守割雞焉用牛刀之誡,徑已越俎代謀,當於某日,督率臨時部下某某等六件,躬自“牽線”,直搗匪穴。所有男女黴蟲六條,茲已押入北區第四巡警分署,恭候。

先生素以除暴安良為職誌,亦或不以孟浪見責,清官無恙,暫留敝寓,交易條件,容再麵議。更煩寄語責委托人為荷,拜托之至。

此請

道安

最小的小魯平手奏

這信的末後,另有“模模糊糊的一日書”幾個小字,偵探長看完這信,看看手裏一張破爛了的紙幣,看看那柄不爭氣的手槍,再看看這空洞的小樓之四周,遲鈍的神經上,真有點模模糊糊,渾如做了一場離奇的大夢。

很拉雜地記述到這裏,這件因許多誤會而發生變化的新綁票案,已到了結束時期。所該補記的,不料這案情的後半節,另外還有一個可笑的誤會:原來那位珠鑽商會會長王玉亭先生對這案子始終並未委托過霍桑。隻因他家在慌亂失措中,來了兩個難得來的朋友,這兩人恰巧穿的是西裝,恰巧內中有一個,也戴著眼鏡。他們問起這案,無意中提及霍桑,說:

“這事情倘能交給這偵探名家去辦理,必得滿意的結果。”

兩位朋友原不過輕輕隨口一句話,不防傳入那位有膽做而沒膽當的阿六先生耳內,一時心虛見鬼,錯認說話的人就是那中國唯一的私家大偵探,冒冒失失,頓引起了自嚇自的恐慌,直至於嚇得腳下淌出油來。可憐他所通同的匪徒,偏偏也是一群綁票速成學院中的冒失鬼,彼此冒失,搭進了一個戲班,遂致演成許多冒失而纏夾的戲劇。更滑稽的,害我們那位精明的老友,跟著他們誤會而誤會,也上了一個小小的當兒,竟向霍大偵探亂投了一封滑稽的書信。料想那霍桑如有機會得見這信,一定瞠目結舌,等於批閱卓勿靈的詩集,這期間,不知還要惹出什麽新鮮的誤會來。像這種含有傳染性的誤會症四處蔓延開去,不知其所趨,豈非絕對可笑的笑話?尤其有趣的,魯平那日帶了那個新進的部下,同到錫壽裏去,原是別有事,不期竟逢這種奇事,也可說是巧不可階!至於這肉票清官,自從讓渡給魯平以後,對那豪富的王玉亭,最初本是預備獅子張口,重重敲他五十萬。因為豪富者的金礦中,大半帶些不純不粹的雜質,敲他一下,原非一件罪過的事。但他後來不知想到了什麽,竟然大慷他人之慨,自願打個倒九折,便放清官回去。於是軒然大波就此告了結束。

一星期後,魯平和一個青年黨員在他們辦公室中閑談。青年眼內含著問句,魯平因問道:

“吳六,你對那麻雀的談話,不是還沒有了解嗎?好,好得今天有暇,你且坐下,聽我說。”

魯平捧著一個特製的水煙袋,在“咕嚕”聲裏,便說道:

“這不是什麽難解的事。我一見桌子正中那些三五成組而又‘筒’‘索’‘萬’相間雜的雀牌,就知其中包含一種密號。但想,這是何種的密號呢?最初,我以為是利用雀牌一至九的數目,代替九個阿拉伯數字,列成那種中國電報符號的式樣。但是不對,因為尋常的人們絕不會把電報符號一一記清楚在肚裏。而且我們中國普通的電符,照例都是四字一組,每組相等的,而這桌上的牌,卻是三三五五,多寡不一。於是我又因著這牌的多寡不等,便想到裏麵所暗藏的,或竟是英文。因為英文在近今社會上,最為普遍些,且有一個顯明的證據,你不見那牌內的四個‘九萬’,都已揀了出來,雜在桌角那些不用的‘東’‘南’‘西’‘北’等牌內嗎?全副的雀牌,揀去‘東’‘南’‘西’‘北’‘中’‘發’‘白’等七樣,餘下筒、索、萬三種,便剩下二十七樣,再揀去九萬一樣,不是恰剩下二十六樣了嗎?於此更可決定,這二十六樣的雀牌,一定代的是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但是怎樣的代法呢?當時我推想,布這密號的人,所以這樣布著,一定是知道有人來救他,而這密號,卻是布給救他的人看。勢必存有一種僥幸的心理,希望救他的人,人目就能了解,但是用什麽方法,能使救他的人容易了解呢?我想,除非一個方法,就是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等的數目,順著那二十六個字母的次序,一一依次代替。依如,一等於A,二等於B,三等於C,四等於D……這樣順序類推。然而又有一個小小的疑難來了,因為那筒、索、萬三種牌,數目都隻到九為止,雖然三種合並起來,也盡夠二十六樣,但是哪樣在先,哪樣在後呢?費了我好幾秒鍾思索,不免又自笑太笨,因為那桌上的另一部分,明明另有三行牌,橫列成一個三字形。第一行筒子,第二行索子,第三行是萬子,明明這是用來表示先後次序的,而且常人說起雀牌的種類來,總說是筒、索、萬,絕對不聽見說索、筒、萬,萬、索、筒,或是什麽萬、筒、索的。如此再不明了,真正地也成為一個飯桶叔咧!”

魯平繼續說道:

“依照上麵所說的方法,於是我便把一至九的九個筒子,依次代著A至I的前麵,九個英文字母,其次把一至九的九個索子,接續下去,代著J至R的九個字母,複次又把一至八的八個萬子,代著那S至Z的最後八個字母。你看,這裏是一張表,表的後方,便是把那雀牌之謎,照表譯成的英文。”

魯平一麵說,一麵取出一張紙來,如下方:

表的式樣

一筒=A二筒=B三筒=C四筒=D五筒=E

六筒=F七筒=G八筒=H九筒=I

一索=J二索=K三索=L四索=M五索=N

六索=O七索=P八索=Q九索=R

一萬=S二萬=T三萬=U四萬=V五萬=W

六萬=X七萬=Y八萬=Z

譯成的英文

第一行 dear mr huo sang

第二行 kindly save me in a oilmill

第三行 no 268 fu chi road

吳六拿著這紙細看時,魯平又道:

“因為這孩子,是個小學生,所以這文字中幾種譯音,須照國語的聲音讀去才對。全文非常簡略,隻有一個稱呼,一句說話,和一個最著重的地名,拿來譯成中文,僅說‘親愛的霍桑先生,慈悲地在一家油坊內救我,第二百六十八號富澤路’如此而已。隻是第三行第二組的三個萬子,原本應該譯作txz三個字母,但這三個字母合著沒有意義。既是位置於No—字之後,且這三個牌,又有意倒置著,更不用懷疑,當然直接指著門牌號數了。至於原文中的‘路’字和‘號’字等,都用簡寫,也是大家知道的。”

魯平抽絲剝繭,一層又一層,無微不至地解釋著。解釋完了,又是一陣咕嚕嚕地把那水煙吸了個痛快,連下欣然望著吳六道:

“至於此外的事,你也是戲劇中的一名要角,大約再不需要說明書了吧!”

此時,吳六一一心領神會,傾倒達於極點。他默念:我們的首領,比較古代的公冶長,本領更大!公冶長隻能懂得活鳥的話,而他卻連死雀子的語言也能領會!他想時,連帶對那聰敏的清官,也十分心折。隻是他有一種慚愧的感念,覺得自己這樣一個人,竟不如一個十四歲的小孩,豈不可恥?因而他的麵皮微泛紅色,隻把那張紙頭顛倒翻弄著,打算找出一個破綻,以示自己的腦力不弱。一時他忽想起,那第二匪窟,是在那家小麻油坊內,而這密碼中隻說“油坊”二字,這是一種粗心,並且這全文,也覺太……他那思想的馬達,還隻發動,突被魯平的語聲所打斷,隻聽魯平冷然說道:

“唉!吳六,你也太糊塗咧!你以為這文字太簡略,太不完備嗎?須知這不是一種英文專家平心靜氣所做的文章,而是一個弱小心靈中的呼救聲,文法是談不到的。你要諒解孩子當時所處的環境,還得想想他的年齡!最困難的,英文中那A、E、I、O、U五個有音字母,在每整個字中,都用得著,而那麻雀牌所能供給他的,至多每樣隻有四個,豈非絕頂的難事?如此,你還想苛求,不是太糊塗了嗎?”

又隔了一個多月,記者和魯平在他寓所會見了。他便把這最新的經曆,從頭到尾,一一告訴了記者。記者從頭到尾,細細聽完,當然也很敬佩他的腦力。但因見他說話之際,很有點得意,不免笑問他道:

“這一種經曆,果很新奇。隻是一件,當時你在錫壽裏內出來以後,第二天一清早,就去冒名報告,在這極短促的時間中,何以就會知道,那王玉亭家的仆役阿六,有通匪的情事呢?”

魯平拍拍記者的肩膀道:

“哦喲,好厲害,了不得!這在小說匠孫了紅君的未來的記錄中,果然是個大號的漏點!但是聰敏的笨伯,你倒很可以和我們那位吳六先生結為弟兄,你的目光太近視了!你以為魯平手下的黨員,也和你老先生一樣呆,一樣笨嗎?你竟以為他們連這一點事也不能打探出來嗎?果然如此,魯平何以能成其為魯平!”

他的語氣很有點誇大而自負,記者道:

“妙極妙極,既能打聽阿六通匪的事,何以不能打探霍桑的問題,而終至於造成笑話。好個魯平!好個魯平的黨員!”

記者這下黑虎偷心,卻打中了魯平的心坎,看他隻管咳嗽,沒有回答了,記者又道:

“無論如何,總算那白虎進命的阿六兄,有心擢擢你咧!”

魯平道:

“什麽,擢擢我嗎?這真是笑話!”

他跳起來,取出好幾張慈善機構的捐款收據,捐款的數目總計五萬元,署名都是無名氏。魯平把這些收據,笑著擲到記者的臉上說:

“你看你看!”

又道:

“依我的說法,阿六先生的確擢了三種人。第一擢了肉票的家屬,因為肉票在那些呆蟲手內,一定要大擢。而我卻看在聰敏的孩子的麵上,自願大減價,格外克己,不是擢了他們嗎?第二,你也知道,那五萬元卻是擢了那些貧苦的同胞。”

記者問道:

“還有第三呢?”

魯平咯咯地笑道:

“第三嗎?你真要問嗎?那麽,告訴你吧,第三的確做成了一個附麗於文丐身上的可憐小文蟲,就是足下!你得了這種新資料,用你那種拖泥帶水而絕無氣力的筆墨,窮其凶而極其惡地延長起來,不是可以得到一注很豐足的可憐稿費嗎?如此說來,阿六和我二人,無形中的一場間接合作,不但救濟了一部分貧苦同胞,並救濟了你那許紙煙蟲的餓荒,功德無量!所以萬一我若和你易地以後,一定要用犬吠似的大嗓,狂喊一種口號道:‘阿六萬歲’‘魯平萬歲’‘阿六萬萬歲’‘魯平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