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響尾蛇 一 在深黑色氛圍裏1

是秋季一個燠悶的夜晚,天上沒有星,沒有月,空氣裏麵帶著一股雨腥氣,老天似乎正在考慮要不要下一場雨,把上海市的沉悶與汙濁,痛快地清洗一下。

這個時日,距離戰爭結束已有幾十天,上海市內的電燈,上叨原子炸彈的福,提早從齷齪的黑布罩下鑽出頭來,高高地爬上了V字形的架子,驕傲的光焰,正自耀得人們睜不開眼。

光輝之下,許多偉大悅目的鏡頭在展開:

若幹抹著勝利的油彩的名角在登場,若幹用白粉塗過鼻子的傀儡在發抖,若幹寫有美麗字句的紙張貼滿了牆頭,若幹帶有血腥氣的資產在加上斜十字,若幹大員們正自掩藏於勝利的大旗之後在競演著一套著名的國產魔術,名為五鬼搬連法。他們吹口氣,喝聲變,變出了黃金、珠鑽;吹口氣,喝聲變,變出了汽車、洋樓;吹口氣,喝聲變,變出了其他許多不傷腦筋而又值得取獲的一切……倉庫在消瘦,物價在動**,吉普車在飛駛,香檳酒在起泡,慶祝用的爆竹在漸漸走潮,十字街頭的老百姓光著眼,在欣賞好看的彩牌樓。

各處五花八門的彩牌樓,似已逐漸褪色,可是彩牌樓上的燈光照舊直衝霄漢;灰暗的夜空,讓這密集的燈光,抹上了夢幻那樣的曖昧的一片紅,這——這是勝利的光明!

然而除卻鬧市以外,好多的地方還是黑漆一團。西區華山公園,就是眼前最黑暗的一個角隅。

在白天,那座公園是可愛的,而在這個時候,一幅美麗的畫卻已潑翻了黑墨水,樹石花草全部浸入黑暗,連輪廓也無法分清。

時鍾的指針,將近十一點。園子內的任何部分,已不再有人。

公園的一角,有一帶蜿蜒的土山,一部分貼近北部的圍牆,約有半垛圍牆那樣高。這時,土山附近,忽有一顆紅色的流螢,閃爍於樹葉叢中,把那片廣大的黑幕,刺了一個小孔。

一個魅影那樣的家夥,穿著一套暗色的衣服,身子幾乎完全融化在深綠色的氛圍以內。那人正坐在山坡之下的一帶灌木叢邊,悄然在吸紙煙。一頂深色呢帽覆在他的膝蓋上。

那人正是魯平!

這樣的時間,魯平獨自一個逗留在這個地點,當然,他的目的絕不會專在於欣賞黑暗。他不時抬起視線,穿過黑暗,望到圍牆以外去。

圍牆之外,有一帶住宅區,那是先前從公園裏劃出去的一部分,闊度不到三十碼,很像地圖上的一條狹長的走廊。再外麵,便是那條冷僻的公園路。

魯平所注意的,是一宅青紅磚雜砌的三層小洋樓,方方的一幢,式樣已很古舊。晦暗的牆壁,卻由密密的藤蔓代替了綠色的裸漆,顯示這屋子的年齡,已經並不太輕。屋子右方有一片隙地,栽著少量的花木,成為一個小花圃。後方二三層樓,窗外各有一座狹長的陽台,白天站在這裏,可以把公園中的空氣、陽光與大片綠色,整個加以占領。屋子的結構雖然並不美麗,但是地點的確夠理想。

住在這座洋樓中的幸福的主人,名字叫作陳妙根。

名字似乎很俗氣,不像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這個人的確很帶著點神秘性,值得鄭重介紹一下。他並無職業,卻有相當忙碌的事務;他並無聲望,卻有相當廣泛的交遊;他並無恒產,卻有相當豪華的享用。在上海市淪陷的時期,大眾感覺日子不好過,他的日子過得相當好;當勝利降臨的初期,大家以為將有好日子可過,他卻垂頭喪氣,認為日子快要過不下;直到最近,大家又在慨歎著日子越過越難,他呢,恰相反,眼珠一眨,日子似乎過得更優裕起來。從多方麵看,這位陳先生,似乎正是一個適宜生存於任何惡劣氣候之下的人;或者說,他是一個相當會變戲法的人。

魯平生平,很崇拜英雄;尤其對於善能運用各種魔術取得別人血肉以供自身營養的那種人,他都具有由衷的欽佩。而這位陳先生,卻正是他的拜崇對象之一個,他久有此心,對這位魔術家,舉行一次社交式的訪問,可惜的是,機緣不太湊巧。

這個晚上,他正守候著一個比較適當的時機,準備走進這宅屋子中去。不過,他並不準備把一張拜訪的名片,直接交給陳先生。

根據情報,有一批東西,包括小數目的條子、美鈔與股票之類,暫放在這二層樓上某一角隅中的一隻保險箱內。據說,這也是這位陳先生,運用什麽魔術手腕,敲開了一個胡桃,變化出來的。東西運進屋子還不久,可能將於一個短時期內再被運走。這批資財,折合市價約值一千萬元。

數字是渺小的。這個時日,鈔票上的圈,依舊等於美麗的肥皂泡。區區一二千萬,在那些搖著大旗鼓舞而來的大員們的瞳孔之內,當然不值欣賞。但是魯平,他一向是一個知足的人,他懂得東方的哲學;他深知這個年頭,財,不宜發得太大;戲法,該從小處去變,那才不至於鬧亂子。因之,他很樂意於出任艱巨,把這一筆躲在黑暗中的小資財,在一種不太傷腦筋的情況之下接收過來。

而且,一切情形,對於接收的工作是便利的。

若幹天前,屋子裏的人口,有著相當的密度,主要的是陳先生的第X號的太太,連同拖在旗袍角下的一些人,情形很熱鬧。而在最近,屋子裏麵似乎起過一次小風波,情形改變了。那位小型太太不再住在這個屋子裏,連帶帶走了她的隨員。因之,這個屋子在晚上的某一時間以後,二層樓的一部分可能成為無人地帶。假使有什麽人,願意用點技巧走進去的話,那很可以為其所欲為。

總而言之,水是渾濁的,很適宜於摸魚。

不過眼前還得稍為等一等。

現在,這整個漆黑的住宅,隻剩下二層樓上的一個窗口之內,透露著燈光,那是屋子左方最外麵的一道窗。也許,主人陳妙根還逗留在這個小型公館裏沒有走。根據情報——魯平對於任何交易,都有多方麵的準確的情報——那位陳先生,最近的行動,很有點詭秘,他不大回來這所住宅,偶然回來,總在深夜的邊際,逗留的時間並不會太久,而且,他的出入都隻假手於鑰匙,絕不驚動屋子裏的人。魯平認為這些情形,對於他的胃口配合得很好,他很表示感謝。

他不時仰望著那道有光的窗。

夜空殷紅如血,天在下雨了,點子並不大。

他把帽子戴起來,遮著雨,重新燃上一支煙。

圍牆之外,一部分的屋子,都已漸入於深睡眠狀態,在止水一樣的沉寂中,可以聽到公園路上一兩部人力車,車杠咯吱咯吱在發響,那聲音帶來了一種寂寞感。

忽然,有一串爆炸,起於街麵上,整片的沉寂被這聲響炸得粉碎。那是幾個美國水手坐在兩部三輪車上正把一大束的摜炮沿路拋擲過來。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飛濺的炸聲,配備著一陣美式叫囂,自遠而近,複自近而遠。

砰砰砰砰砰!又是一連串。

這緊接著的一串,摜得更近,有一個特別沉悶的爆炸,好像幾個摜炮並合在一起,又像這個聲音,已炸進了圍牆以內。頭頂上,樹葉簌簌地在發響,睡眠中的樹木被驚醒了。

雨的點子,已漸漸加大。

魯平伸了個懶腰,丟掉煙蒂,看看手腕的夜光表,長針正指著十一點三十五分。

響聲過後,四周複歸於寧靜,這寧靜大約維持了五六分鍾,他聽到那宅小洋樓的前方,有一輛汽車在開走。從馬達的發動聲裏,可以辨別,那是一輛新型的汽車。不錯。他知道那位陳先生是有一輛自備汽車的。他意識到那位神秘的汽車階級正在離開他的公館,抬頭一望,果然,窗子裏的唯一的燈光熄滅了,那宅屋子已整個被包裹在黑霧裏。

二太不夠刺激了

現在他該開始行動了吧?不。

他先拖著怠惰的步子,走入另外一株樹下站立下來。那株樹有著較密的樹葉可以躲雨。過去,他從不曾在這種黑色時間以內逛過公園,當前這片深綠,能使他的腦子獲得一種美麗的寧靜,他有點留戀。而主要的是,他還想稍微等一等。無論如何,像他這樣的工作——接收,總以避免參觀者的耳目為是。

於是他再吸掉一支煙,又消耗了十多分鍾。

好,來吧,舒散歸舒散,為生活,工作是不可放棄的。

他走近圍牆,設法敲掉了砌在牆脊上的一些碎破玻璃,以免衣服被鉤破。這個動作,由於不小心而發出了一點聲響,但是不要緊,他以最敏捷的姿態越過了那道牆,轉瞬他已隱入於牆內的最黑暗處。

小洋樓的後方,與圍牆之間的距離,隻隔一條狹巷,從左右兩側,都可以兜繞到前方。為了保持一個紳士應有的風度起見,他想,這深夜的造訪,他該走前門。但是,在主人走出以後,或許有人會從裏邊加上了閂,這有點麻煩。走後門吧,後門近在跬步之間,當然格外便利。不過他的目的原在二層樓,與其進了屋子,仍舊要上樓,經濟辦法,那不如直接登樓。

好,就是這麽辦。

他向暗中凝視,牆上有道方形的排水管,和陽台的距離不到二尺遠,真是一道理想的梯子。

雨又加大了。肩部已經濕淋淋,為躲雨,行動需要快一點。

他把帽子推起些,走近牆下,雙手攀住那個排水管,一腳踏上牆根的勒腳,手腳同時用力,身子向上一聳,這是第一步。第二步,他的雙腳已經支持在排水管的一個接縫上。再一步他已攀住通陽台下的一根排水支管,升起身子把腳踏在陽台的邊緣。第四步,他卻輕輕跨過了陽台的欄杆。

上樓梯,至少該跨十個梯級吧?而現在,他隻跨了四級半,太簡便了。不過攀緣之際,他的鞋尖曾觸動過牆壁上的藤蔓,又發出了些響聲,他卻並不介意。

現在他已安然站在陽台上。

百葉窗是緊閉的。他明知窗裏邊的這一間絕不會有人,但仍側著臉,凝神聽一聽,小心點總不會錯。

於是,他取出了他的職業上的工具,施用外科小手術,先把那兩扇百葉長窗輕輕撬開。然後,他再掏出另一器具,劃破了裏麵玻璃窗上的一塊玻璃之一角,他從破洞內伸手進去摸到了直閂的柄而把它旋動,他再從破洞裏小心地縮回手,輕輕推開了那扇玻璃長窗。

他像一位深夜回府的主人,低吹口哨,悠然踏進了自己的公館。

屋子裏當然是漆黑的,但是不礙,公園路上最近的一支路燈杆,一片扇子形的灰黃的光,正斜射上這個屋子左壁的一道窗口,窗以外,夜的纖維與雨的線條交織成了一張網,雨網中漏進微光,可以看出這間屋子是一間精致的臥室,家具都是簇新的流線型。

這裏一切布置,使他極感滿意。

現在,他如果需要,他盡可以挑選一隻鋪有錦墊的舒適的椅子,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了。但是,他並不,最要緊的一件事,他急於掏出一方手帕,拂拭著衣帽上的雨漬。他愛好體麵,很注重修飾。他有一種哲學,認為這個世界上要做一個能夠適應時勢的新型的賊,必須先把外觀裝潢得極體麵;雖然每一個體麵朋友未必都是賊,可是每個上等賊,的確都是體麵的。

人類具有一種共同的目疾,垃圾、汙垢,都可以用美觀的東西遮蓋起來的。也正為此,魯平雖在深夜外出,幹著這樣卑鄙的工作,照舊,他的衣飾還是很漂亮。

他的那套西裝線條筆挺,襯衫如同打過蠟,領帶當然是鮮明的紅色,說句笑話,唯一的缺點,隻缺少衣襟邊的一朵康乃馨。

拂拭過雨漬以後,他再戴上帽子,把襟角間的花帕抽出來折折齊整,小心地插好。他又悠然地整理了一下他的那條領帶。

他自己好笑,在想:假使此刻站在鏡子之前照一照的話,他的外觀,比之一位正從雞尾酒會上走出來的大員,喂,有什麽不同?

他的神經鬆懈得像鵝絨,正為神經鬆懈,才會產生許多胡想。由於他正想到自己像個神氣活現的官,他忽然又想:為什麽世上有許多人,老想做官,而不想做賊?一般地說,做官,做賊,同樣隻想偷偷摸摸,同樣隻想在黑暗中伸手,目的、手段,幾乎完全相同。不同的是做賊所伸的手,隻使一人皺眉,一家皺眉,而做官者伸的手,那就要使一路皺眉,一方皺眉,甚至要使一國的人都大大皺眉!基於上述的理論,可知賊與官比,為害的程度,畢竟輕得多!這個世界上,在老百姓們看來,隻要為害較輕,實已感覺不勝其可愛!那麽,想做官的人又何樂而不挑選這一種比較可愛的賊的職業呢!

思想在活動,步子跟著活動,他從那些家具的空隙裏安詳地走過來,小心著,不要碰到什麽東西,破壞這個可愛的寂寞。一麵,他在注視著這個黑暗的臥室中的一切,看一看有沒有什麽值得欣賞的收藏品。雖然他的主要的目的,是在另一角隅的一座保險箱之內。但是,如有順手可以牽走的羊,隻要不太累贅,那也不妨順手帶走一點。好在此時此地,都是免費的配給品,他很可以隨便接收,不必出收據,隻要願意要的話。

這裏看來並沒有值得帶的東西。他已輕輕走到房門口,從這裏走出門口,那是由裏向外,他隻需要轉一轉門球,旋一下彈簧鎖。他輕輕拉開了那扇房門,一手撩開上裝插在褲袋裏,唇間低聲吹著婚禮進行曲。他感覺到今夜的工作簡單得可憐,即使那種小規模的飛簷走壁,並不曾使他的脈搏增加為每分鍾八十跳,而等一等,也隻要撬開一座保險箱,把這保險箱內的東西照數帶走就行,他預料到那步接收手續絕不怎樣難。

關於保險箱,他是一個具有專家經驗的人。他知道撬鐵箱絕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麽容易。有許多保險箱的鋼壁幾乎等於一艘兵艦的裝甲那樣厚,尤其討厭的是裝著綜合轉鎖的那一種,那需要使用烈性腐蝕劑,或者二碳氧火鑽,甚至三硝基甲(TNT)。而今天,這都用不著。據情報,那座鐵箱卻是很“老爺”的一種,一柄小鑽撬撬開要不了三分鍾以上。

他在想,你看,做賊,這是一件何等輕巧的工作?拿錢,似乎比之花錢更少麻煩,更不費事!

他在黑暗中輕輕踏出那扇門,嘴裏在自語:“嗯,太不夠刺激了!”

三意外的**

從那扇門裏跨出來,反手虛掩上了門,由黑暗進入另一黑暗。現在,他已置身在一條甬道之內,甬道的一端是上下兩處口梯。左邊的盡端有道窗,這和臥室左壁的窗戶一樣,麵對著小花圃。這道窗,距離公園路上的燈光更近。光線從雨絲裏穿射進來,照見這個甬道,地板擦得雪亮。四麵聽聽,沒有聲音,這裏充滿的是空虛與恬靜。

隻有窗外的風雨,嘩嘩嘩嘩嘩……一陣陣加大,一陣陣加密。

雨聲增加心坎上的寂寞,真的,太不夠刺激了。

對麵一道門,門以內就是剛才透露燈光的一屋,也就是主人平時憩坐的一室,也就是情報中所提及的安放保險箱的一室。現在,不用太客氣,隻需請進去就行。這一次是由外入內,單旋門球當然不行,他必須弄開那具彈簧鎖。他的開鎖手法絕不低劣於一個鎖匠,轉眼間,他已低吹口哨,推門而入。

奇怪,這間屋子比別處更黑。他的期待,這裏該比別處亮一點,因為,剛才有燈光從這左壁的窗口射出,那麽,這裏距路燈更近,也該有光線從外麵射人才對。為什麽不?

他好像被裝進了一個絕不透氣的黑袋裏。

好在,他是一個接收者,一般人痛惡黑暗,而接收者卻歡迎黑暗,黑一點也好。遺憾的是他這樣**毫無阻礙,反而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之感。

他移步向前,繼續吹嘴唇,繼續在自語:“太不夠……”“刺激了”三個字,還沒有說出口,突然,有一種由黑暗所組成的奇怪的緊張,刺襲上了他的心,他覺得這間屋子裏,有一點兒不對!他的步子突然地停滯在黑暗中。

有什麽不對呢?

他是一個在黑暗中養成了特種經驗的人,在他身上,似乎生著無形的觸角,能在漆黑之中敏感到平常人所萬萬不能感覺的事。不要說得太神秘,至少,他的嗅覺或者聽覺,已經嗅到或者聽到了一些什麽。

他盡力地嗅,仿佛有點什麽異樣的腥味,在他鼻邊飄拂,再嗅,沒有了。他又凝神聽,他隻聽出了自己肺葉的扇動聲。

窗外的雨聲嘩啦啦在響。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一種微細得幾乎聽不出的連續的聲音滲在窗外送進來的雨聲裏。是的,他聽出來了,那是一隻表的聲音。表是應該附屬在人體上的東西,奇怪呀!有什麽人睡在這裏嗎?這裏並不是間臥室呀。有人坐在這裏嗎?似乎絕不會有人竟有胃口默坐在這樣黑暗的所在。那麽,有人把一隻表遺忘在這裏了嗎?

不知為什麽,在這一個瞬間,他幾乎預備旋轉身子,立刻向後轉。這不是膽怯,這是他的經驗在指揮他。但是,他終於掏出了他的手電筒。

四保險箱

起先,他沒有使用手電筒,那是為不夠刺激而想增加點刺激。現在,他使用電筒,卻是為緊張太過而想減少點緊張,雖然他還找不到他的突感緊張的理由畢竟何在。

他把手電筒的光圈向四麵緩緩滑過來。

“哎呀!我的天!”他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那支震顫了一下的手電筒雖然並沒有從他手掌裏跌落,可是他已立刻機械地把光頭熄滅下來。

當前複歸於黑暗,黑暗像有一千斤重!

他的額上在冒汗。

在電筒停留在對麵某一個地位上的瞬間,光圈之內,畫出了一張人臉。那張臉,灰黃的,眼珠瞪得特別大,似乎在驚詫著他的深夜突兀的光臨,歪扭的嘴好像無聲地在向他說:“好,你畢竟來了!”

總之,搜索一生的經曆,他從來不曾遇到過這樣一張太難看的臉。況且那張臉,卻還沉埋在一個可怕的黑暗裏。

這不用多想,直覺先於他的意識在漆黑中告訴他,那個人,的確已經永久睡熟了。

魯平呆住在那片沉重得發黏的黑暗裏,他有點失措。他自己在譏諷著:“好極了,朋友,太不夠刺激了!”

在黑暗中支持過了約莫半分鍾,這半分鍾的短時間,幾乎等於一小時之久。

情緒在達到了最**後,逐漸趨向低落,逐漸歸於平靜。已經知道,這屋子裏有一屍體在著,那反使他感覺無所謂。死屍雖然可惜,無論如何,比之世上那些活鬼,應該溫馴得多。

他的神經不再感到太緊張。

定定神,站在原地位上把電筒的光圈再向對方滑過去。這次他已看清楚,這具西裝的屍體,正安坐在一張旋轉椅內,軀體略略帶側,麵孔微仰。左手搭在椅子靠手上,好像準備著要站起來。一雙死魚那樣瞪直的眼珠,凝注著他所站立的地位;也就是那扇室門所在的方向。屍體上身,沒穿上褂,隻穿著襯衫。有攤殷紅的汙漬,沾染在那件白襯衫的左襟間,那是血,看去像槍傷。

他把電筒的光圈退回來些,照見那張旋轉椅之前,是一張方形的辦公桌。屍體麵桌而坐,背部向著牆壁——靠公園路的一垛牆。光圈再向兩麵移動,隻見這垛牆上,共有兩道窗,窗上個個深垂著黑色的簾子。他突然返身,把電筒照著左方牆上即刻露過光的那道窗,同樣,那裏也已垂下了黑色的窗簾。這是一種裝有彈簧軸杆的直簾,收放非常便利。現在,他已明白了這間屋內黑得不透氣的緣故,原來不久之前,有什麽人把這裏三道窗口——至少是把麵向花圃的一道窗上,那張曾經卷起過的窗簾拉了下來。是什麽人把它拉下的?為什麽把它拉下來?當然,眼前他還沒有工夫去思索。

電筒的光圈滑回來,重新滑到屍體坐著的所在,把光線抬起些,隻見壁上懸著一張二十四寸的放大半身照,照片是設色的。那個小胖子,態度雍容華貴,滿臉浮著笑。樣子,像一位要人正跨下飛機,準備要跟許多歡迎他的群眾去握手。

他在看到這張照片之後,馬上把光圈移下些,照照這具屍體的麵貌,再移上些,照照那張相片的麵貌。是的,他立刻明白了:這位安坐在旋轉椅內斯文得可愛的家夥,正是這宅洋樓的主人陳妙根,因為照片、屍體,上下兩張臉,相貌完全一樣。

那具照相框相當考究,金色的、鑲花的。牆壁上的裸漆也很悅目。這些,襯出了這間屋子中的線條之富麗,這些,也代表著這具屍體生前的奮鬥與掠奪,享受與欲望。上麵是照相,下麵是屍體,中間隔開花花綠綠的一片——牆壁的空隙,這是一道生與死的分界線,兩者間的距離,不到三尺遠。

他暫時捺熄了電筒,癡站著,讓黑暗緊緊包裹著他。

在黑暗中欣賞這種可愛的畫麵,欣賞得太久,他還有點眩暈。他巴巴地闖到這所住宅裏來,對於接收死屍不會太感興趣,這跟大員們巴巴地跨進這個都市,對於接收人心不感興趣是一樣的。他在想:朋友,走吧,別人演戲拿包銀,你卻代表懸牌,叫好,犯不著!

向後轉!

他在黑暗中迅速地回返到了室門口。他準備向那具馴善的死屍一鞠躬,道聲打擾,趕快脫離這個是非之所,趕快!實際上他幾乎已經忘掉今夜飛簷走壁而來的最初之目的。可是他還捺著電筒向著四周最後掃射了一下。

有一樣東西把電筒的光線拉住了!

嗯,那隻吊胃口的保險箱,蹲在屍體斜對方的一個角落之中,箱門已經微啟。

窗外的風雨,像在向他投射譏嘲,哈哈哈,哈哈哈!

魯平隻有苦笑。

一切當然用不著細看了。但是,他終於急驟地跳到那具保險箱前,把身子蹲下來。事實上,那具箱子倒很精致,並不像他預想中的那樣“老爺”。撬開它是有點費事的,而現在,卻已不必再費心。他拉開箱門,把電光灌進去,迅速地搜索,快看,內部有些什麽?條子?美鈔?法幣?債券?……不,除了一些被翻亂的紙片以外,什麽都沒有。假如有的話,那將是手銬、囚車、監獄、絞架之類的東西了!

一陣奇怪的怒火突襲著他的心,砰!推上箱門,重重做出了些不必要的響音。他猛然站直,旋轉身,再把電筒照著安坐在對麵圈椅上的那位冷靜的旁觀者,他說:

“朋友,喂,是誰放走了你的氣?連帶放走了我的血!要不要報仇?起來,我們應該站在同一戰線上!”

那具溫和的屍體,臉向著門,默默地,似乎無意於發言。

風雨繼續在叫囂。

五淩亂的一切

他把那扇保險箱門碰得開炮那樣響,事實上是一點兒反響都沒有。這使他意識到像這樣的雨夜絕不可能再有什麽好事之徒竟會闖進這地方來。暫留片刻,觀察觀察如何呢?或許,會有什麽機會,可以捉住那隻已飛去的鳥,那也說不定。

一定這麽辦。

他迅速走出室外,直走到甬道裏的樓梯口,站住,傾聽。

沉寂、沉寂、沉寂、沉寂鋪滿於四周,包括三層樓,樓下。

雨,似乎比先前小了些。

回進死室,碰上門鎖,摸索著。插上短閂,他開始用電筒搜索電燈開關的所在。找到了,就在門邊,順手一扳,滿室通明。

他感謝著三道窗口上的黑窗簾,掩閉著光,絕不會泄露。奇怪呀,這種簾子,看來還是以前在日本侏儒統治之下強迫設備起來的所謂防空簾,到現在,防空是過去了,防空簾當然也不再需要了;可是,這裏還沒有把它取消,為什麽呢?一定是這屋子裏的人,有時卻還需要把室內的燈光遮起來,由此,可知這個地點,在平時也是充滿秘密的。

現在他由黑暗進入於可愛的大光明之中。門是防線,窗是必要時的太平門,室內非常安逸,心神安定了許多。

一般人的印象,一向都以為這個拖著紅領帶的家夥魯平,為人神奇得了不得,這是錯誤的。其實,他不過比普通人聰明點、活潑點。但,至少,他還是人,不是超人,他的神經,還是人的神經,並不是鋼鐵。因之,他在這個倒運的夜晚闖進這個倒運的屋子,出乎意外遇到了這樣一件倒運的事,在他多少有點慌。直到眼前,他才有工夫透出一口氣。他開始抹汗,掏紙煙,燃火,猛吸第一口煙,煙在胃裏空虛得太久了。

他一邊噴煙,一邊向四下察看,他在想,不用太慌,觀察應該慢慢地來,鎮靜是必需的。然而,卻也不宜逗留太久,他絕不能忘卻自己正是黑暗中的接收者——一個賊,天是終究真的要亮的!

好吧,擇要觀察,擇要研究,先將室內主要的東西,看清楚了再說。

首先吸引視線的,當然就是展開在屍體麵前的那隻方形辦公桌。桌子的兩對麵,各放著一張同式的旋轉椅,現在,一張椅子裏安坐著那具死屍,對麵一張是空著的,桌子中心,有兩具連同墨水盂的筆座,背向而放。兩個座位之前,各有一方玻璃板。看情形,平時這張辦公桌上,除了主人之外,另有一個什麽人,在這裏歇坐或者辦點什麽公。當然,獨個人是用不著安置兩副文具的。

不錯,他記起來了——他曾聽說,主人有一個詭秘的密友,出入常在一起。那人曾在日本侏儒手下當過榮譽走狗,是一枚受過暑氣的蛋,大名叫作張槐林。可能這個辦公桌上的另一座位,正是為這個榮譽人物而設備的。

再看桌麵上,有一種刺眼的淩亂,各種雜物,大半部像逃過一次難,不再安居於原位。兩具筆座,在空座前的一具七橫八豎,堆積著四支鋼筆;在屍體這邊的一具,隻有墨水盂,沒有筆,那部電話台機,像被移動過了位置,轉盤向著不二不三的角度。並且,電線已經割斷了。割電線的器具,看來就是被拋擲在台機邊的一柄剪信封的長鋒剪刀,剪鋒張開著。因這剪斷的電話線,使他連帶注意到下垂在桌子中央的一根電鈴繩,繩端的撳鈕也已剪下,這被剪下的撳鈕,連同一小段繩滾在桌子的一角,靠向空座的這一旁。

魯平在想,好極了!一道嚴格的交通封鎖線,幹得真幹淨!

他把雙手分插在褲袋裏,銜著煙,踱到屍體一旁,俯下臉看看那塊玻璃板下壓著些什麽。喲,五光十色,很耀眼,全部都是女人的相片,沒有別的。那些相片,設色的,不設色的,從一寸起到四寸的為止,全有。全部共分四個橫行,排列得相當整齊。從這一組收藏品內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對於女人具有一種相當精審的鑒別力。每張照片,或是線條,或是姿態,或是眼神,批分數,全都可以吃“超”,或者“優”,至少是“可”,沒有像個柳樹精那樣醜陋的。有些照片嵌有美麗的名字,如什麽鳥、什麽燕,以迄什麽玲玲、莉莉之類,內中有一張,特別題上了些使人失眠的字句,寫的是“親愛的阿妙,我的小乳牛”,下麵是“你的珍”。嗯,多麽那個!

魯平看得興奮起來,他脫下了他的呢帽,隨手拋在一邊。他把他的麵孔湊近到距離死屍的鼻子不到三寸遠,他獨自咕嚕著:“在這個亂得一團糟的世界上,除卻女人之外,太沒有東西可以留戀了!喂,親愛的朋友,你說是不是?”

死屍沒有氣力發聲,瞪眼表示默認。於是他又代表死屍歎息一聲說:“有了那麽多的女朋友,那麽早,就向她們喊出Goodbye,夠淒涼的了,唉!”

他獨自這樣胡扯,實際並沒有忘卻他的正事。他目光灼灼,看出了這方玻璃板下,也正有些什麽毛病存在著:在第三行相片的一端,有幾張相片相距太遠,留出了太多的空隙。下角的一部分照片,都有點歪扯,破壞了整個的勻稱。是不是內中被拿走了一張了呢?看來,可能的。那麽,這照片是不是就在今晚被拿走的呢?是的,這也可能的。那麽,是不是這位陳先生的被殺,卻還牽涉女人問題呢?這雖說不定,但也可能的。

總之,不管是不是,這一點應該記下來。

除了照片之外,玻璃板上放著一隻金質紙煙盒,跟一盒火柴。紙煙盒內裝的是小三炮。因這煙盒,卻使他連帶注意到屍體所坐的椅子附近,遺棄著兩枚煙尾。拾起來看時,那是小三炮的煙尾,顯然是死者自己所留。於此可以知道,死者在未遭槍殺之前,坐在這隻轉椅上,至少,卻有吸去兩支煙或者更多的時間。

此外,在玻璃板上,另外遺留著一支燃過而並沒有吸過的煙——所謂燃過而並沒有吸過,這需要加以說明,原來,那支煙的頭上,半邊的紙卷,已經被火熏黑,甚至已被燒殘,另半邊,卻還沒有燃著。這指示些什麽呢?可能的解釋是:這位死者先生,他在拿起這第三支煙來取火燃吸時,他已預先知道,他的一隻腳,已經踏上死亡的邊線,因之,手在發顫,才會把這紙煙,燒成這個樣子。

還有一點,這支燒殘的煙,那是絞盤牌,跟兩枚煙尾與盒內的煙不同。這是一個要點,很值得注意。

於是,他把這支燒殘的煙,連同兩枚煙尾,一同裝入了那隻金質煙盒。他向死屍點了一個頭,算是道謝。然後,他把煙盒免費沒收,裝進了衣袋。

這是踏進屋子以後的第一件接收品。

六兩位來賓

他的注意力移轉了方向。

從屍體身旁,走向對麵那隻空著的旋轉椅邊。這裏一方玻璃板空洞洞的,遠不及對麵熱鬧。玻璃的一方,隻壓著一張四寸設色的女人照。對麵玻璃板下,也有相同的一張。照片上簽有一個西文小名,上款題得很客氣:“槐林先生留念”。魯平想,自己猜得不錯,這個空座,正是那隻榮譽走狗的位子。

視線溜過來,他看出這張空的旋轉椅上,剛才曾經坐過人。因為,玻璃板的左側,放著一隻玻璃煙灰碟。這個煙碟曾被抹拭得很潔淨,但在一個插煙孔內,卻插著大半隻紙煙,碟內留有少許的紙煙灰。俯視地下,在旋轉椅之左,也有一些煙灰遺留著。不錯,他想,這張空椅上一定坐過人。

順次再看過去。在轉椅左方,地位略後些,有一隻從靠壁移過來的克羅米把手的輕便沙發,斜對著方桌的一角,被安放得非常“不落位”。在這輕便沙發的一邊,連帶從別處移來了一架落地煙具架,煙灰碟子裏也有少許煙灰,也有兩枚絕短的紙煙尾,看來這裏也曾坐過一個人。

綜合以上的情形,給予魯平以一種模糊恍惚的印象:當時,曾經坐在死者對麵而跟死者談話過一些時候的來客,一共是有兩個,其中之一個,看來,那像是談話的主角;另一個,從那坐著的地位上看,像是比較不重要的旁聽者。

不管這些,他又掏出小冊,記下來。

這時有個恍恍惚惚的問題飄進了腦內,他在想:會不會當時坐在這張空旋轉椅內的人,正是那個名喚張槐林的家夥呢?會不會這件槍殺案,正是兩個壞蛋,因為可恥的內訌而造成的結果呢?

他把桌下那隻煙碟中所插著的半支殘煙拿起來看時,這支煙的牌子,跟屍體麵前所遺留的燒殘的一支相同:大號絞盤牌。再把落地煙具架中所留的另外兩支絕短的煙尾撿起來細看,煙的鋼印雖已燒去,他把煙絲小心地剔出些來,憑著抽紙煙的經驗,依然可以辨別,這兩個煙尾,同樣還是大號絞盤牌。

這四支煙,可能是兩位來賓之一所自備的,因為,主人所備的,分明是小三炮。

由此可以推測,來賓可能也是相當闊綽的人。

另一特點吸引了他的注意,這四支煙,除卻遺留在屍體之前的一支,其餘兩枚煙尾與半支殘煙,頭上都有一些顏色沾染著,鮮紅的。

他的眼珠突然發亮,在想,嗯,這是口紅。即刻的意念,重新閃進他的腦內:這事件是直接牽涉女人的,這三支煙,正是女人所吸的。

再細看,這三支煙的紅色,全都成一角形,偏深於半邊。他在想,那個女人,是怎樣地銜著那支煙,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呢?這一問題,似乎並不太重要。較重要的一點是:落地煙具架上的兩枚煙尾,為什麽吸得如此之短?一個抹著口紅吸著高貴紙煙的漂亮女人,樣子一定相當漂亮——看了玻璃板上的那些照片,他的理由,相信吸這紙煙的女人,樣子相當漂亮——會有這樣吝嗇的表現嗎?難道,她竟不怕太短的紙煙尾,會使她的塗過蔻丹的纖指喪失美觀嗎?

他的空洞的目光向著那隻斜放著的輕便沙發凝注了片刻。他沉思,點頭,微笑。微笑表示他對這個問題,已經獲得了一個或然的解釋。

他把那隻剛接收的金質煙盒重新掏出來,把這兩支絞盤牌的絕短的煙尾,與半支絞盤牌的殘煙,一同放了進去,重新裝好。

七第三人

現在,所有室內遺留下的紙煙尾,包括絞盤牌的,與小三炮的,全部都已收藏進了他的衣袋。

然後,他自己乘機叼上了一支土耳其紙煙,他把自己吸殘的煙蒂,隨手拋進了桌上的煙灰碟。

他很有點孩子氣,他在微笑,好玩地想,假使明天,福爾摩斯從惠斯敏德教堂的地底下走出來,走進這間屍室,偵探這件事,多少,他要感到頭痛了。

已經扮演過偵探,不妨再當一次義務的驗屍官,根據偵探小說上的說法,死屍,那是一種相當懶惰而不大會逃跑的東西,所以,檢驗手續不妨留在最後一步辦。他噴著濃烈的煙,再從對麵走起來,站定在屍體的左側。

他把支持在椅子靠手上的那條屍體的左臂提起,放下,試一試屍體的僵硬程度。其實,他對這方麵的知識,知道得並不多。他之所以這樣做,那不過是要裝像一個驗屍官,在那裏裝模作樣而已。

死屍的左臂,戴著一隻手表,即刻在黑暗中嘀嗒,嘀嗒,給予他以最初的警覺的,就是這隻表。解下來一看,牌子是著名的摩凡陀。奇怪,第一批的廉潔的接收者,如果目的跟自己相同,專為接收而來,那麽,他們或她們,在收下了保險箱中的一批物資以後,為什麽不順手帶走那隻金質煙盒跟這手表?稱為接收員的人,會有如是廉潔嗎?不會吧?

他在想,看來這件事的主因,並不像為了單純的劫財!

不去管它,這隻表,總還值點錢,人棄我取,收下吧,何必太客氣!

他向死屍道了個歉,把這魔凡陀表,謙遜地裝進了衣袋。這是他所接收下的剩餘接收品之第二件。

他又開始檢查屍體的傷口。

屍體的襯衫上,那個子彈洞,並沒有焦灼痕。可見發槍的距離,並不太近。看來那個業餘劊子手,正是隔著方桌,向死者開槍的。為了便於察看起見,他把桌子上的那把長鋒剪刀順手抓過來,在屍體的襯衫上開了一個小方孔,他俯首,細視。

旋轉了一下那張轉椅,他把那具倔強的屍體用力推得俯下些,看一看背部有沒有子彈的出口。嗯,有的。好吧,一不做,二不休,他在襯衫背部再剪了一個小方洞,以使空氣格外可以流通些。細看,子彈的出口偏於脊骨之右,地位較入口略低,這顯示子彈成一斜線穿過死者的軀體,而且凶手在發槍時,槍口是微微向下的。

他猛然仰直身子,目光凝注著對麵那隻轉椅的右方,這地位,也就是他最初站在那裏用電筒照見這具死屍的地位。他想,顯然地,槍彈正是從這一個角度上發射過來的。那麽,當時這間屋子裏,除了坐著兩位來賓以外,可能還有第三位來賓在著。那個人顯然是站著開槍的。雖然說,起先坐著的人,後來也可以站起來開槍,可是看情勢,那不如說另有第三人比較更為近情。

他一邊忖度,一邊蹲著身子。在轉椅之後,去找那顆子彈。他在牆下找到了他的目的物,又在附近找到了那枚彈殼。細細看時,那是一種軍用手槍的鋼頭子彈,式樣有點特別。他口裏輕吹著哨子,把這槍彈與彈殼放在掌心之內,輕輕拋起來,掂著它的分量,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發現死者的右邊的西裝褲袋裏,也露出著一支槍柄。抽出來一看,那是一支德國製的7.65mm口徑的“Leuger”槍。槍膛裏餘存著五顆子彈,而保險機卻扣住著沒有開。這,似乎可以說明死者備著槍而不想拔槍抵抗的幾個原因之一個,那原因之一或許是:情勢上來不及。

八怪聲

還有,這支槍內的子彈,跟射殺死者的那一顆子彈,完全一樣。而且,這種“Leuger”槍,出名有個惡毒的特點:它能在被射者的身體上製造出一個很大的傷口來。可知凶手用的槍,跟死者所備的這一支槍正是同式的。

據他所知,這種槍在上海地麵上很不習見。他記得以前曾經聽說過,納粹惡魔快要屈膝之前,有一批留駐於上海的德國秘密工作者,被他們的盟友——日本人,以親善的態度繳掉了械,所繳下的槍械之中,就包括著一批這樣的手槍。其後,日本侏儒卻把這批槍的一小部分,分發給了幾個高級的中國走狗,以供殘殺中國誌士之用,這是這種槍的唯一的來路。除此以外,在別一條路上,不會有這東西。由此一點,可以推知,這位剛被送回家的陳妙根先生,過去,他跟日本侏儒也曾有過關係。進一步可以推知,那個凶手,也正是死者同夥中的一個人。像這樣的推測,大概離題不會太遠吧。

這時,那個壞蛋張槐林的名字,不覺又在他的腦角,輕輕地一閃。

他把這支槍,連同那顆子彈與彈殼,一同送進他自己的衣袋。嗯,這也算是倒黴的接收品之一。

窗外,雨的尾巴沒有停,簌簌簌,簌簌簌。

公園路上偶然還有黏膩的車輪在滑過。

室內所有,隻是靜寂、靜寂,再加上靜寂。

靜寂帶來了一個問題,使他感到訝異,他知道這種穿大洞的“Leuger”槍,發槍之際,聲音相當大。即使說,這屋子的二層樓上完全沒有人,難道,三層樓與樓底,竟也沒有人?就算這宅洋樓裏麵整個沒有人,但在發槍的時候,公園路上的行人,應該沒有完全斷絕,附近的鄰居應該不曾整個睡靜,為什麽竟沒有人被這巨大的槍聲所驚動?並且,那個大膽的凶手,為什麽竟也並不顧慮到這一點?

他的眼球轉動了一陣。

砰砰砰,砰砰砰!他的耳邊好像浮起了一片幻聲。他在露出微笑,他明白了。

他以靜待理發那樣怠惰的姿態,安坐在那隻克羅米沙發之中,深夜的寂寞,使他止不住連連打哈欠。於是,他把疲倦的眼光,不經意地再度溜上桌麵。

有一小疊對折著的一萬元票麵的偽幣,在那部電話台機之下,塞住了一小角。起先,他早已看見,而並不曾加以注意。這時,他從沙發上麵無聊地站起來,把這疊紙幣抓到手裏隨便翻了翻。這疊紙幣,除了最外層的偽鈔,內中還有幾張法幣、幾張美金,與兩張一元的美鈔。數目的價值,大概隻夠換幾聽紙煙。一個接收員是難得也會廉潔一下的,為了表示偶然的廉潔起見,他以不值一顧的態度,隨手把這一小疊紙幣,仍舊拋回到桌麵上。

現在,似乎已經沒有別的東西,再值得注意。雨仍在滴瀝,死屍在沉睡,他的眼皮在加重。

看手表,時間已近一點三十分。

假使自己並不準備跟這死屍做長夜之談的話,這該是可以動身的時候了,他想。

好吧,開步走。

丟掉了煙尾,伸個懶腰。輕輕吹著口哨,走到門口,當他拔出短閂,把那扇門開成一道狹縫時,忽然,他不知想到了什麽,重新又回到屍體的一邊,他揭起那方玻璃板,把那大批女人的照片,捋在一起,疊齊整,全數裝進了他的衣袋。

這一舉動,並無深意,那不過因為他是一個“色的愛好者”,他很願意繼承死者之遺誌,把這一組收藏品,好好保留起來。散失了是未免可惜的。

順便,他把那疊已經扔棄的紙幣,一同裝進了他的錢夾——記著,那隻是順便而已。

他向那位密斯脫陳,輕輕道聲晚安,然後,拉開門,頭也不回,揚長而出。

甬道裏麵還跟剛才一樣靜。

為了避免飛簷走壁的麻煩起見,他不打算再走原路。他大模大樣走向那樓梯口,大模大樣從樓梯上走下來。

哎呀!這是什麽聲音哪?

他趕快把腳步粘住在梯級上。

細聽,憑他的經驗,他立刻聽出,樓下正有什麽人,被人塞住了嘴,禁閉了起來。不用多說,這是那些“來賓們”的傑作之另一種。

很多人知道,魯平,他是一個具有仁慈心腸的人。依他的本意,當然,他很願意費點手腳,把這被禁閉的人解放出來。但是,他也知道:中國有種傳統哲學,它會告訴你說,假如你在路上遇到了一個被撞倒的孩子,最聰明的辦法,那莫如趕快躲避,你要多事,哼,你得負責。

一個聰明人,會願意代負這種撞倒孩子的責任嗎?不要多管閑事,走吧,朋友!

他退回到了樓梯口,想了想,他重新回上樓梯,重新回進那條甬道,重新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這不是屍室的門,而是最初他所通過的那扇臥室的,他重新退入了那間臥室之中。

他在那隻流線型的梳妝台站定下來,看了看,卻把妝台上的兩小管口紅,最後裝進了衣袋,大概,這也是“順便”吧?

然後,他從長窗裏麵踏上那座濕淋淋的陽台,仍舊利用那部理想的梯子,輕輕攀緣而下。

好吧,條子、美鈔、股票,乘興而來;死屍、驚恐、忙碌,敗興而歸。一種免不掉的失望的心理,重新襲擊上了他的心坎,使他不複顧及行動的悠閑。牆上的藤蘿,積滿著雨水,淋淋漓漓,把他那套漂亮的西裝,弄成了一身濕。

他的樣子,變得狼狽非常,不再像是一位正從雞尾酒會上走出來的大官員。

假使這個時候,遇到一個人,看出了他的上台與下野時之不同,他要感到臉紅了吧。

好在,轉轉眼,他的高大的身影,卻已消逝於黑暗中,不會有人再看見。

九紙幣之謎

下一天的上午。

魯平獨自坐在一間小而精致的書室內,在悄悄然研究上夜裏發生於公園路上的那件血案。他相信,假使他有興致,願意查究一下真相的話,至少,對於探訪的路線,他是有點把握的。

那麽,他願不願意,就以一個賊的身份,代表尊嚴的法律把那殺人凶手抓回來呢?

不錯,他很樂意於把那個凶手找回來。但是,他卻並不願意代法律張羅。他一向認為:法律者也,那隻是某些聰明人在某種尷尬局勢之下所製造成的一種類似符籙那樣的東西。符籙,也許可以嚇嚇笨鬼,但卻絕對不能嚇退那些凶橫而又狡詐的惡鬼;非但不能嚇退,甚至,有好多的惡鬼,卻是專門躲藏於符籙之後,在扮演他們的鬼把戲的!法律這種東西,其最大的效用,比之符籙也正差不多。因此,要他維護法律,謝謝,他卻沒有這樣好的胃口!他所著眼的是,隻想找到那個以“Leuger”槍為玩具的“生命的玩笑者”,拍拍他,讓他把已吮進的血,全數嘔出來,於他卻已感到滿足了。

問題是,找到凶手之後,能不能把那隻保險箱中的贓物拿回來呢?拿回來的,能不能是贓物的全部呢?就算是全部吧,為了區區一千萬元左右的數目,值不值得費上更多的麻煩呢?

他對這一問題的答案,隻是搖頭而又搖頭,一整個的上午,他曾搖了好幾次的頭。

總之,他對這件事的興趣,一丈高的水,已經退去了八尺半。

他準備無條件地放棄了。

但是,一到下午,他的已喪失的興趣,卻讓那疊奇怪的紙幣,重新吸引了起來。

那疊紙幣,是他在屍室中的電話台機之下撿到的。上夜裏的某一瞬間,他曾對這東西引起過一點兒小小的注意,因之,順手牽羊,把它們塞進了衣袋。

今天,他偶然重新翻檢,卻使他感到了越看越奇怪。

那疊紙幣,的確相當的可怪。不,該說是非常的可怪!

紙幣的總數一共是十三張,內中包括:一萬元的偽鈔兩張,一千元的法幣五張,一百元的法幣一張,十元票麵的美金三張;最奇怪的是,內中還有美鈔,那是一元券兩張。

整個看來,這紙幣是非常混亂的,混亂得跟現實社會上的人物一樣,大人、先生、流氓、渾蛋,什麽都有。而紙幣,也是美金、法幣、美鈔、偽幣,一應俱全。這真雜亂得可觀。但從另一方麵看,這紙幣卻又是非常整齊的,因為,這紙幣的疊法,那是萬歸萬,千歸千,百歸百,十歸十,單歸單;單數疊在十數上,十數疊在百數上,百數疊在千數上,千數疊在萬數上,最後卻又對折起來,粗看,隻像是薄薄的一疊儲備票。

為什麽要把這些雜亂的紙幣,整理成這樣的方式呢?他在想,會不會這裏麵含藏著什麽作用呢?

想想,這是不會的,不要神經過敏吧!但是,看看,實在使他感到太可怪。

他狂吸紙煙,紙煙並沒有幫助他找到一個所以然。

他無聊地在舊書桌之前坐下,提起筆來,信手亂塗。他在一張白紙上麵信手寫著:偽鈔二萬元,法幣五千一百元,美金三十元,美金二元。以後,又把票麵上的數目胡亂加在一起,寫成二萬五千一百三十二元,一連寫了好多個。

但是,這有什麽意思呢?

最後他把這數目改寫成阿拉伯數字25132,又寫下了好多個。他無聊得大打嗬欠。

一個外來的電話打斷了他的疲倦,他通完話,拋下聽筒在室內盤旋,吸煙,吹口哨。偶然他的身子站定在書桌前,視線卻讓那張亂塗過一陣的紙頭吸住了。

他的眼珠閃出了光華。

他突然發覺,這個數字,很像一個電話號碼。他想,會不會那曾雜亂而又整齊的紙幣,真的隱藏著一個電話號碼呢?

這樣想時,有一種離奇的幻想,立刻閃進了他的腦內:

那麽,這疊奇異的紙幣,真的有些意思嗎?

而主要的一點是,那疊紙幣,恰巧又是被壓在電話台機的一角之下,好像有意提示人家,對於電話加以注意似的。

如上的想法,雖然太幻秘,看來倒也頭頭是道咧。

不去管它是幻想,是理想,或是事實,撥一個這樣的號碼試試看,也不礙。

他以上海人所謂“打棚”的心理,跳向電話機邊,照式撥了一個號碼:25132。

他抓著話筒,興奮而又好奇地傾聽著。

嗡嗡嗡,有人在通話。稍停,再撥,還是嗡嗡嗡。

那隻電話看來相當忙。

第三次撥,電話接通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對方悻悻然地問:“找誰?”

“你們是……”他反問。

“海蓬路二十四號。”對方立刻附加,“李小姐不在家!”“吧嗒”,電話掛斷了。

奇怪,沒有人提到什麽張小姐或李小姐,而對方卻自動地說明“李小姐不在家!”可見那隻電話,打給所謂李小姐的人相當多。夠了!單這一句,已經夠了!這時,他的腦內,立刻又跳出了隔夜在屍室中所看到的一些東西:第一是沾染口紅的紙煙尾,第二是玻璃板下被移動的女人的照片。至少,這裏有一個女人已經出現了。嗯,看來幻想已不再是幻想,可能幻想將要成為事實了。

他興奮得快要跳躍起來!趕快再打電話。

這一次,他的電話是打給他的部下小韓——韓小偉,是一個二十四歲的機警活躍的青年,聰明勝過海狗,對於上海市內的人與事,知道得比仙人還要多。他的綽號叫作“上海百科全書”。不一會兒,他聽得那部“百科全書”在電話裏問道:“誰?歇夫(Ckef,法文首領之意)嗎?有何吩咐?”

“在你的‘百科全書’上翻一翻,海蓬路二十四號,住的是什麽人?假使你的版本上沒有的話,你能不能設法查一查?”

“你問海蓬路二十四號?讓我想一想,嗯,這……”對方略一沉吟,“這用不著查。那是一座孤單的花園小洋房,主人姓曹。”

“啊,主人姓曹。那個屋子裏,有沒有一位姓李的小姐?大概是木子李。”

“有的,黎小姐。”對方立刻說,但是他又改正,“你記錯了。那是黎明的黎。咦!歇夫,難道你連這位大名鼎鼎的交際花都不知道?”

“不勝慚愧之至!”這邊帶點譏諷,“她的芳名叫什麽?請你指教。”

“啊,她的名字像你一樣,多得不計其數:黎之華,黎桂珍,黎明眸,黎亞男,黎蘭,黎……”

“不要再黎吧,我喜歡合,不喜歡離。”這邊趕快阻止,“她的常用的名字叫什麽?”

“黎亞男。”

“她漂亮嗎?”

“漂亮極了!那還用說嗎?”魯平感覺到對方的饞涎,快要從電線上流過來。

“她有抹口紅的習慣沒有?”

“一杯水果聖代上麵,不加上一顆鮮紅欲滴的櫻桃,那是缺少色調上的和諧的。你說對不對?哈哈!”

“她吸紙煙嗎?”

“癮頭幾乎跟你一樣大。”

“你知不知道,這位黎小姐,她跟那個姓曹的屋主,是什麽關係?”

“嗯,這,這倒不大清楚。大概她是寄寓在那個姓曹的家裏的。而現在,她卻差不多成了那宅屋子的主人了。”

“你知道那宅屋子的電話號碼嗎?”

“當然,那是四七一一啊!”

“什麽?”魯平說,“四七一一?四個字的電話號碼?”

“我是說,那隻電話的號碼,知道的人相當多,差不多是帶著點四七一一的香味的。”對方在含笑,“且慢,讓我想想看,好像二五……”

“二五一三二,對不對?”這邊立刻給他接上。

“對對對,二五一三二。”

這時,魯平興奮得快要大叫。他緊抓著話筒高聲說:“喂喂,小韓,你有方法調查一下這朵交際花常到的地方嗎?”

“大概可以的。”

“那麽,你趕快把她上夜裏的蹤跡調查一下,從九點鍾起……不,可以從十點鍾起,到十二點為止,在這兩個鍾頭之內,她在什麽地方,弄得清楚些。”

“為什麽?”

“你不用管,四小時內我等報告。來不及的話,你讓大茭白幫你去調查,行不行?”

“行!還有吩咐嗎?”

“暫時沒有了。”

呱嗒。

他放下聽筒,狂搓著手。現在,他的幻想——不該說是幻想——差不多已在逐步變為事實了。他捺住興奮,坐下來,吹哨,吸煙,思索。他覺得,那位陳妙根先生,他把那疊雜亂的紙幣,代表了25132的數字,那真有點聰明。在死者的意想中,一定期待著一個什麽人,那個人,是跟他具有同等的機敏的,一見到那疊壓在電話機下的紙幣,或許就會領悟,這是一個電話號碼,而由這電話號碼,也就立刻可以知道,誰是跟這凶案有關的人。好,真聰明的辦法呀!

他高興得了不得。

而同時,他也焦急得了不得。僅僅一小時內,他已看了好幾次表,他急於期望著那個小韓能把報告提早些送回來。可是,電話機在牆上瞌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室門輕啟,有一個人搖搖擺擺踏著鴨子式的步子,走人了室內。

十老孟的報告

走進來的人,是個中年的矮胖子,一張橘皮色的臉,配著一個蘿卜形的鼻子。加上一撮希特勒式的短髭。簇新的西裝,質料很高貴,但是穿在身上,臃腫得刺眼。那個家夥,正是他的老伴——孟興。

那張橘皮臉上抹著一臉笑。他把他的肥手抬著說:“啊,首領你好。”

魯平凝視著那枚鮮紅可愛的鼻子說:“哈噦,老孟,看你這副高興的樣子,一定又帶來了不少的新聞啦,是不是?”

“嗯,新聞,多得衣袋裏快要裝不下。”對方拍拍他的凸起著的大肚子。

“為什麽不去辦個大號旅行袋?”

“假使每天都有這麽多的新聞的話,我怕我得添備一輛送貨車,那才好!”

“新聞竟有那麽多?”魯平好笑地說,“好,坐下來說。”

咯,咯,咯,一張輕巧的椅子在低聲求饒,顯見這位高貴的來賓,近來又增加了不少體重。魯平把身子旋轉些,望著他,等待著他的新聞。

“嗯,首領,你知道嗎?”對方坐定之後,掏出一支相當於他身體一樣粗肥的雪茄,夾在指縫裏說,“那樁大敲詐案,已經成交了。聽說,拍板的數目,是美金八十萬。”

一個肥人,似乎不宜於舉出太大的數字。因之,當他說出這個數目時,他有點氣喘。他又補充:“這件事的內幕,知道的人並不多。首領,你,當然是完全知道。”

“我倒並不知道咧。”魯平半閉著眼,吸煙,搖頭。他對對方這個情報,顯然不感興趣。但是他說:“我的消息不及你的靈。好,聽聽你的吧。”

我的消息不及你的靈,這一讚美,卻使對方的鼻子增了更加多的紅光。於是,他把那支雪茄,作勢湊近嘴,準備咬掉雪茄的尖端,但是結果,他沒有咬。他說:“這件事,說來相當長,事情的起源,遠在半年之前,那個時候,德國鬼子正在節節退敗,日本鬼子大概也已料到,他們再也不能打勝那個倒黴的仗。因之,有幾個在華的軍閥和財閥,曾把幾批價值相當大的物資,陸續秘密移交一個中國女子代為保管。聽說,那些物資,預備以後留作一種秘密的用途。至於什麽用途,那卻完全無人知道。總之,日本鬼子是出名具有遠大眼光的。”

魯平把紙煙掛在口角裏。他對對方這套囉唆,裝出了用心傾聽的神氣,“請你說得扼要些。”

“那大概是黃瑪麗。”這邊給他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