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響尾蛇 一 在深黑色氛圍裏2

“嗯,是的,黃瑪麗。她是一個手段毒辣的女間諜,專給日本辦事,已有好多年。她的名頭不及川島芳子響,但是神通卻比川島芳子大得多。一向,她的蹤跡飄忽無定,見過她麵的人簡直絕對少。聽說,她曾嫁過人,年齡已有三十開外,麵貌並不美。”

關於這個矮胖子所報告的事,魯平知道所謂黃瑪麗確乎有這個人,而且這個女人的神通確乎相當廣大,但是,他並不相信,有什麽日本鬼子會把什麽龐大的物資交給她。他也絕沒有聽到過這個黃瑪麗曾經被牽涉到什麽美金大敲詐案。總之這是一個來自真空管內的消息而已。他嘴裏隻管“嗯嗯呃呃”,實際,他在期待著壁上的電話鈴。他渴望著那部“上海百科全書”,能把他所需要的消息,趕快些翻出來。

可是老孟還在很起勁地說下去:“這個黃瑪麗,本人不在上海,但是她有很多的動產與不動產存留在本地。她還特派著兩個心腹,代她負責經管一切。勝利以後,本市有個最大的敲詐黨,深知了這個秘密,馬上就向黃瑪麗的財產代理人之一,擺出了一個‘華容道’,非要她大大放血一次不可。對方的開價,最初就是美金八十萬。喂,你聽著,八十萬,美金!”

老孟費力地說了這個數目,一看,對方的魯平,兩眼越閉越緊,快要入睡的樣子。他趕緊大聲說:“現在,這筆生意成交了,美金……”

“是的,成交了。”魯平趕緊睜眼,接口說,“八十萬。”

“這麽大的一注生意,”矮胖子興奮地高叫,“難道我們不能動動腦筋,賺點傭金嗎?”

“噢,賺點傭金?”啾咦,魯平打著嗬欠說,“你須知道,在這個年頭上,最大的生意必須是官辦,至低限度,也必須是官商合辦,那才有‘苗頭’,而我們呢,隻是安分守己的小商人,背後缺少有力的支持,那隻好做些糊口的小生意而已。”

老孟一聽,那撮希特勒式的短髭,立刻撅了起來。

魯平趕快安慰他說:“你既具有大誌,想做賺美金的大生意,那很好。那麽請你說說看,那個所謂敲詐黨,是些何等的角色呢?”

“聽說他們背後,是很有些勢力的。”

“這是當然的。你把主角的名姓,舉幾個出來。”

“這——這個嗎?我還不大清楚咧。”

“那麽,所謂黃瑪麗的財產管理人——那個被敲詐的苦主——又是誰呢?”

“這個嘛?……”

魯平把雙手一攤,聳聳肩膀。

矮胖子一看樣子,覺得賺美金的生意,已經缺少指望。他把那支始終不曾燃上火的雪茄,湊近鼻子嗅了嗅,然後,小心地把它藏好,噘著嘴,站起來,準備告退。

魯平趕緊說:“怎麽,老孟,你說你的新聞,要用貨車來裝,難道隻有這麽一點點兒?”

十一第二種報告

老孟已經走到門口,一聽魯平這樣說,趕緊回進室內。他伸出肥手,拍拍他的禿頂說:“哎呀,我真該死,忘掉了。”

他把他的肥軀,咯咯咯,重新放進了那張不勝負擔的椅內,重新又掏出了那支名貴的雪茄,重新夾在指縫裏。一麵問:“昨夜裏的那件離奇的血案,你知道嗎?”

魯平的眼珠立刻一亮,他假裝不知,吃驚地問:“什麽血案?被殺的是誰?”

“被殺的家夥,叫作陳妙根。”

“啊,陳妙根,那是一個何等的角色呀?”

“那個家夥,究竟是什麽路道,完全無人知道。大概過去也跟日本鬼子有過什麽不幹不淨的關係。到現在,還是神氣活現,抖得很,算是一個坐汽車、住洋樓的階級咧。”

“啊,一個不要臉的壞蛋,難道沒有人檢舉他?”

“檢舉?省省!”那撮短髭一撅,“聽說他是神通廣大的。”

“嗯,這個封神榜式的世界,神通廣大的人物竟有這麽多!”魯平獨自咕噥。他問:“那個壞蛋被殺在什麽地方呀?”

“公園路三十二號,華山公園背後一宅小洋樓之內,那是他的一個小公館。”

“你把詳細的情形說說看。”魯平很想知道一些關於這件事的更多的消息,因之他向老孟這樣問。

“詳細情形嗎?嘿,那真離奇得了不得。”老孟一見魯平提起了興趣,他的那枚蘿卜形的鼻子,格外紅起來。他把那支未燃的雪茄,指指畫畫地說:“凶案大約發生於上夜裏的十一點鍾之後。據這屋子裏的人說,主人陳妙根最近並不留宿在這個小公館裏。每天隻在很晚的時間溜回來一次。上夜裏回來得比較早,大約在十點半左右。”

老孟這樣說時,魯平想起了那兩枚小三炮的煙尾,他暗忖,假使這個陳妙根的煙癮並不太大的話,那麽,消耗兩支煙的時間,可能是在三十分鍾至四十分鍾之間。大概那個時候,那幾位玩手槍的貴賓,卻還不曾光降。那麽,現在可以假定,來賓們光降的時刻,或許在十一點鍾左右。至於死者被槍殺的時刻,他可以確定,毫無疑義是在十一點二十分。由此,可以推知,來賓們在那間屍室中,至少也曾逗留過一刻鍾或者二十分鍾以上。照這樣估計,大致不會錯。

想的時候他在暗暗點頭,他嘴裏喃喃地說:“嗯,差不多。”

“什麽?”老孟猛然抬頭問,“你說差不多?”

“你不用管,說下去吧。”

老孟抹抹他的短髭,繼續說下去道:“再據屋子裏的男仆阿方說,主人回來的時候,照老規矩,一直走上了二層樓上的一間屋子——大概是會客室。看樣子,好像他在守候一個人。不料,他所守候的人沒有來,死神倒來了。結果,凶手開了一槍,把他打死在那間屋子裏。”

“你說,他好像在守候一個人,守候的是誰?”魯平著意地問。

“大約是在等候他的一個朋友,那個人,名字叫作張槐林,也是一個壞蛋。”

“那麽,”魯平故意問,“安知開槍的凶手,不就是這個名叫張槐林的壞蛋呢?”

“那不會的。”

“何以見得?”

“據那個男仆說他們原是非常好的朋友。”

魯平在想,假使那隻日本走狗張槐林並不是三位來賓之一的話,那麽,陳妙根臨死前那疊紙幣的線索,一定就是特地為這個人而布下的。因為,陳妙根在未遭槍殺之前,原是在等候這個人。想的時候他又問:“這個案子,是誰第一個發現的?”

“就是這個張槐林。”

“就是這個張槐林?”魯平轉著眼珠,“他是怎樣發現的?在今天早晨嗎?”

“不,”老孟搖頭,“就在上夜裏,大約一點半鍾多一點。”

魯平喃喃地說:“前後隻差一步。”

“你說什麽,首領?”矮胖子抬眼問。

“我並沒有說什麽。”魯平向他擠擠眼,“你再說下去。”

“本來,”矮胖子揮舞著那支道具式的雪茄,繼續說,“那個張槐林,跟死者約定十一點鍾在這屋子裏會麵。因為別的事情,去得遲了點兒,走到這屋子的門口,隻見正門敞開,樓下完全沒有人。他一直走上了二層樓,卻發現他的那位好朋友,已經被人送回了老家。”

“陳妙根被槍殺的時候,屋子裏有些什麽人?”

“前麵說過的那個男仆,還有死者的一個堂兄。”

“當時他們在哪裏?”

“在樓下,被人關了起來。

“關了起來?”魯平假作吃驚地問,“誰把他們關起來的?”

“當然是那些凶手。”

“那麽,”魯平趕緊問,“這兩個被關起來的人,當然見過凶手的麵目的。”

“沒有。”矮胖子噘嘴。

“沒有?奇怪呀!”

老孟解釋道:“據說,當時這兩個家夥,在樓下的甬道裏,遭到了凶手們從背後的襲擊,因此,連個鬼影也沒有看見。”

“你說凶手們,當然凶手不止一個。他們怎麽知道凶手不止一個呢?”

“那兩個家夥,被關起來的時候,曾聽到腳聲,好像不止一個人。”

魯平點頭說:“不錯,至少有三個。”

矮胖子奇怪地說:“你怎麽知道至少有三個?”

魯平微笑,聳聳肩說:“我不過是瞎猜而已。”又問:“除了以上兩個,當時屋子裏還有誰?”

“沒有了。”矮胖子搖搖頭。

“奇怪。既稱為小公館,應該有個小型太太的,太太呢?”

“據說,太太本來有一個,那不過是臨時的囤貨而已,”老孟把那支雪茄換了一隻手,“前幾天,臨時太太吃了過多的檸檬酸,跟死者吵架,吵散了。”

“吵架,吵散了?”

老孟連忙解釋道:“那位臨時太太,嫌死者的女朋友太多。”

魯平暗想,那位臨時太太,本來也該列入嫌疑犯的名單,但是現在,看來暫時可以除外了。想的時候他又說:“這個案子,從發生到現在,還不滿一整天,你怎麽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矮胖子把那支雪茄,碰碰他的透露紅光的鼻子,傲然地說:“首領,我是自有我的路道的。”

“偉大之至!”魯平向他伸著大拇指,一麵說,“你說這件案子非常奇怪,依我看,那不過是很平常的凶殺案,並不奇怪呀。”

老孟把雪茄一舉,連忙抗議道:“不不!奇怪的情形,還在後麵哩。最奇怪的情形是在那間屍室裏。”

“那麽,說說看。”魯平把紙煙掛在嘴角裏,裝作細聽,其實並不想聽。

“死者好像曾和凶手打過架,衣服全被扯破,子彈是從衣服的破洞中打進去的。”

魯平好玩地問:“衣服到底是扯碎的,還是剪碎的?”

“當然是扯碎的。”老孟正色說。

魯平微笑,點頭,噴煙。他聽對方說下去。

“那間會客室,被搗亂得一塌糊塗,椅桌全部翻倒。”

魯平暗想,胡說!

矮胖子自管自起勁地說:“這件案子的主因,看來是為劫財。死者身上值錢的東西,全數被劫走。還有,室內那隻保險箱……”

魯平一聽到保險箱,多少感到有點心痛,連忙阻擋著說:“不必再說屍室中的情形,你把別方麵的情形說說吧。”

矮胖子有點不懂,向魯平瞪著眼。但是,停了停,他又說下去道:“那些暴徒,好像是從這宅洋樓後方的一座陽台上翻越進去的。”

“何以見得?”魯平覺得好笑,故意地問。

“陽台上的長窗已被撬開,玻璃也被劃破了。手法非常幹淨,看來,像是一個老賊的傑作。”

“不要罵人吧。”魯平趕快阻止。

“為什麽?”矮胖子瞪著眼。

魯平笑笑說:“這個年頭,沒有賊,隻有接收者,而接收者是偉大的,你該對他們恭敬點。”

老孟撅起了短髭,搖頭。

魯平看看他的手表,又問:“還有其他的線索嗎?”

“線索非常之多。”矮胖子誇張著。

“說下去。”

“有許多腳印,從陽台上滿布二層樓的各處。首領,你知道的,上夜裏下過大雨,那些帶泥的腳印,非常清楚。腳寸相當大。”矮胖子說時,不經意地望向魯平那隻擦得雪亮的紋皮鞋,他說:“腳寸幾乎跟你一樣大。”

“那也許,就是我的腳印哩。”魯平接口說。

老孟以為魯平是在開玩笑,他自管自說:“在屍室裏,遺留著大批的紙煙尾,那是一種臭味熏天的土耳其紙煙,下等人吸的。”

魯平噴著煙,微笑說:“那也像是我的。你知道,我是專吸這種下等人所吸的土耳其紙煙的。”

矮胖子望著魯平,隻管搖頭。他又自管自說:“還有,屍室中的一隻沙發上,留著一頂呢帽,帽子裏有三個西文字母——D.D.T。”

魯平說:“哎呀!這是我的帽子呀!”

“你的帽子?”對方撇嘴。

“真的,這是我的帽子。最近,我曾改名為杜大德。我準備給我自己取個外號,叫作殺蟲劑。”

老孟覺得他這位首領,今天專愛開玩笑。他弄不明白,魯平開這無聊的玩笑畢竟有些什麽意思。

魯平見他不再發言,立刻閉住兩眼,露出快要入睡的樣子。矮胖子慌忙大聲說:“喂,首領,要不要聽我說下去?”

魯平疲倦地睜眼,說:“嗯,你說線索非常之多,是不是?”

“我已經告訴你,第一是腳印。”

“我也已經告訴你,那是我的。”魯平打著嗬欠,歐咦。

“還有,第二是紙煙尾。”

“我也已經告訴你,那也是我的。”歐咦……歐咦。

“還有,第三是呢帽。”

“那也是我的。”說到這裏,他突然坐直了身子,沉著臉說,“真的,我並不騙你!”

老孟覺得魯平的話,並不像是開玩笑。他的眼珠不禁閃著光,有點莫名其妙。於是他說:“真的?並不騙我?那麽壞蛋陳妙根,是你殺死的?”

“不!我並沒有殺死這個人。”魯平堅決地搖頭,“你當然知道,我一向不殺人。我犯不著為了一個壞蛋,汙沾我的手。”

老孟用那支無火的雪茄,碰碰他的鼻子,狐疑地說:“你說這件案子裏所留下的許多線索,腳印、煙尾、呢帽,都是你的,但你卻並沒有殺死這個壞蛋陳妙根。你是不是這樣說?”

“我正是這樣說。”

“我弄不懂你的話。”

“連我自己也弄不懂!”

矮胖子瞪著眼,跌進了一團土耳其紙煙所造成的大霧裏。

正在這個時候,壁上的電話鈴,卻急驟地響了起來。

十二第三種報告

電話鈴聲驅走了魯平的倦容。他趕緊跳到牆邊,抓起聽筒來問:“誰?小韓嗎?”

“是的,歇夫。”電話對方說。

“怎麽樣?”

“嗯……”

“說呀!”

“我真有點慚愧。”聽筒裏送來了抱歉的語聲,“奉你的命令,調查那朵交際花的昨夜的蹤跡。我怕我獨自一個辦不了,特地分派了一大隊人馬,一齊出動。”

“大隊人馬?誰?”

“我跟我的兄弟,小傻子韓永源,還有,小毛毛郭澤民,大茭白錢考伯,自行車王王介壽。”

“好極,海京伯馬戲全班出動了。”

“歇夫,我知道你要我打探那朵交際花的蹤跡,一定是有些用意的。”

“那當然。”

“因之,分頭出發之前,我曾教導了他們許多‘門檻’,以免打草驚蛇,弄壞了你的事。”電話裏這樣說。

“很好,你是有功的,不必再宣讀偉大的自白書,請你扼要些說下去。”魯平有點性急。

“奇怪!關於那位黎小姐平時常到的幾個地方,我們用了許多方法,差不多全部查問過,結果是……”

“怎麽樣?”

“那許多地方,獨有上夜你所說的時間裏,她全沒有去過,家裏也不在。這是一種特殊情形哩。真奇怪,昨夜那朵美麗的花,似乎變成了一片不可捉摸的花影,雲影浮動了,花影消失了。”

“哎呀,我的大詩人!”魯平說笑地說,“你的台詞真美麗,美麗得像首詩!”

“歇夫,你別取笑,我太使你失望了。”

“失望嗎?並不呀,你的答案,正是我的希望哩。”

“什麽?正是你的希望?”

“不錯,我老早就在希望,最好你的答案是,調查不出那朵交際花上夜裏的蹤跡來。”

“歇夫,別讓我猜啞謎。”

“這並不是啞謎呀。好,我們談談正經吧。那麽,難道那位黎小姐,上夜裏並沒有回去海蓬路二十四號?”

“回去的。據二十四號內的一個女孩子說,她回去得很晚,大約已在兩點鍾以後。”

“她曾告訴人家,她到什麽地方去的嗎?”

“據說,她在一個同學家打乒乓。”

“對極了!”魯平說,“打乒乓,乒而又乓,那是在指導人家練習槍吧?”

魯平這樣說,對方當然不明他的含意之所在。於是,聽筒裏麵傳來了一陣懊喪的聲音說:“算了,歇夫,我承認我的無能吧。你這譏諷,使我感到受不住!”

“且慢,別掛斷電話。”魯平慌忙阻止,“我再問你,那位黎小姐,今晚有些什麽交際節目,你知道嗎?”

“聽說今晚八點半,她在鬱金香咖啡室約會著一個人。”

“好極,我的小海狗,你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呱嗒。

拋下了聽筒,魯平高興得在滿室裏打轉。他覺得,從那隻保險箱內飛出去的東西,快要飛回他的衣袋了。而且,還有天仙一樣美的女人,可以使他的枯燥的眼角抹上點冰,這是值得興奮的。

他昂首噴煙,土耳其煙在他眼前幻成了一片粉紅色的霧。

老孟看到他這位首領,高興到如此,慌忙問:“這是小韓的電話嗎?什麽事?”

“好像跟你剛才的報告,有點關係哩。”

老孟再度把那支始終未吸的雪茄,吝惜地收進了衣袋。沉默了片晌,最後他說:“剛才你說,昨夜那件案子裏,所留下的煙尾、腳印,都是你的,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

魯平站停步子,拍拍他的肩膀說:“現在用不著解釋,到晚上,我請一位最美麗的女人,用音樂一樣的調子,當麵向你解釋。你看好不好?來吧,我的老友,快把精神振作起來!”

當天夜晚,九點多一點,我們這位神秘朋友,換上了一套適宜於夜間遊宴的筆挺的西裝,拖著他的紅領帶,他以一個新型紳士的姿態,踱進了白天所說的那家咖啡室之內。

背後,那個肥矮的孟興,踏出了華德狄斯耐筆下的老鴨式的步子,搖擺地跟進來。

鬱金香,這是一個設備相當豪華的咖啡室。在這九點多一點的時間,空氣漸成白熱。朦朧的燈光裏麵,照見音樂台上,那個樂隊的領袖雙臂一起一落,像隻海鳥展著翅膀,活躍得快要飛。廣廳以內,每個人的杯內充滿著可口的飲料;每個人的袋內,充滿著剩餘的花紙;每個人的肺內,充滿了模糊的悠閑。這裏,正由衣香、賓影、燈光、樂聲交織成一片五色繽紛的夢。這個時候,整個的宇宙以內,似乎除了這一片夢幻的空間之外,其餘都是空白的,沒有什麽了。

打蠟的地板上,若幹對男女在旋轉,滿場的眼光,也在隨那些旋轉而旋轉。

魯平坐在靠近入口處的一個較僻靜的座位上,半小時的時間,已經消耗在咖啡杯子裏。他猛吸著煙,不大說話,原因是,他的主顧——那朵美麗的交際花還沒有來。矮胖子老孟坐在他的對麵,粗肥的手指間,夾著那支從白天直到現在還不曾燃上火的雪茄,說長道短,顯得非常起勁。霓虹燈的藍色條子,射在他的通紅的鼻尖上,閃成一種奇異的光彩。

有一個侍應生,見他高舉著雪茄在指手畫腳,以為他要取火,趕緊拿著火柴走上來預備給他擦上火。他慌忙伸出肥手,阻擋著說:“慢一點。”一麵,他向魯平問:“你說你在這裏等候一個女人,是不是?”

魯平點點頭。

“那是你的女朋友嗎?”矮胖子追問。

“是的。”魯平隨口回答。

“為什麽還沒有來?”矮胖子有一種可愛的脾氣,一談到女人,馬上就興奮。

“嗯,我怕,”這邊懊喪地說,“我怕我要失戀了。”

矮胖子嘴裏不說心裏在說:“活該。”

這裏的侍應生,似乎全跟魯平很熟,並不拘於普通的禮貌。每個人走近他的位子,全都要抽空站下,跟他搭一二句。

這時,那個侍應生的領班,含笑走近魯平的身旁說:

“杜先生,好久沒有來,近來忙?”

“是的,忙得很。”魯平笑笑說。

“什麽貴幹呀?”對方問。

“攝製影片。”魯平信口回答。

“噢,攝製影片。當導演還是當大明星?”那個侍應生的領班,一向知道這位拖著紅領帶的杜先生專愛說笑話,因之,他也玩笑似的這樣問。

魯平蹺起拇指,碰碰鼻子說:“男主角。”

矮胖子偏過臉去,撇撇嘴。

那個侍應生的領班笑著說:“杜先生主演的那本片子,叫什麽名字?女主角美不美?”

“你問女主角嗎?”魯平把背心緊貼在椅背上,搖著說,“當然,美極了!不過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有一個接吻的鏡頭,練習得不好,我想換一個女主角。你能不能設法給我介紹一位?”

“行!你看在場的人,誰最美?說出來,我給你介紹。”

這個穿製服的家夥,一麵說,一麵笑著走開。

音樂台上的樂聲略一間歇中,魯平忽見附近幾個位子上的若幹視線,全被同一的角度吸引了過去。舉眼看時,有一對男女,女在前,男在後,正以一種磁石吸鐵的姿態,從那入口處走進來。

那對男女,恰巧從魯平的位子前壁麵擦過。

老孟的一對眼珠,先讓那股萬有引力,吸成了橢圓形。

魯平半閉右眼,用左眼瞅著那個女人,滿眼表示歡迎。同時他又半閉著左眼,用右眼瞅著那個男子,滿眼透出了厭惡。

那個年輕男子,穿著一套米色的秋季裝。一百分的俊秀,加上一百分佻達氣。

女的一個,真是上帝與成衣匠精心合製的傑作。麵貌,身段,百分之百的美,當她像飛燕那樣在群眾身前穿過時,她的全身像在散射一種光和一種熱,使群眾的眼珠,感到有點發眩。

那個女子穿著一件闊的直條的旗袍,一條淺藍,間著一條粉紅,鮮豔而又大方。燈光下的年齡,看來至多不過二十零一點兒。

老孟的粗肥的頸項,不禁隨著那雙高跟鞋的方向倔強地移動。

這時,那個侍應生的領班,還沒有走遠。魯平趕快向他招招手。那個侍應生的領班立刻回來,含笑問:“什麽事,杜先生?”

“她是誰?”魯平向這苗條的背影努努嘴。

“咦,你連這朵大名鼎鼎的交際花都不認識?”對方的答案,等於那部“百科全書”的再版。

“她姓什麽叫什麽?”

“啊,杜先生,趕快起立致敬吧!她就是最近名震全市的黎小姐,黎亞男。”

“不勝榮幸之至!她是你們的老主顧嗎?”

“不算是。”那個侍應生的領班說,“她所結交的都是闊人。她的蹤跡,常在最豪華的宴會上出現,這裏她是難得光降的。”

十三女主角

對方說完,預備要走。但是他又再度旋轉身子,湊近魯平的耳朵問:“你看,她美不美?”

“美極了!”魯平盡力搖著椅背,他的體重似已突然減輕,連那椅子也減輕了分量。

老孟又在嚴肅地撇嘴。

那個侍應生的領班,看到魯平這種飄飄然的樣子,慌忙問:“讓這位黎小姐做你的女主角,你以為怎麽樣?”

“請你代表我去問問她,願意不願意?”

“鄭重點,還是由你自己去問。”

對方說完,笑著走開。

魯平銜著煙,半開著眼,不時把他的目光,用拋物線向這位黎小姐所坐的位子上拋擲過去。那邊距離魯平的位子,不過四張桌子遠。

四周,不時有些饑荒的視線,雨點那樣灑射著那朵花。

那個穿米色西裝的男子,顧盼自雄,滿臉掛上不勝榮幸的神氣。音樂的繁響中,魯平遠遠望見那個男子的兩道眉毛,快要脫離原來的地位而飛耀。對方兩片抹過唇膏的鮮豔的嘴唇,不住在扭動,看來雙方談得很起勁。可是聲音太鬧,距離太遠,當然沒法聽出他們談的是什麽。

魯平很注意那朵交際花的紅嘴唇。

一向,他對抹口紅的女人絕無好感。他認為,世間最美的,該是天然的。美由人工裝點,那就流於下劣。而今天,他的成見有點改變了。他覺得,這兩片人造的櫻桃,裝飾在這樣一張美得炫人的臉上,那也並不太壞。

因這抹口紅的嘴,使他想起了那三支沾染紅色的紙煙。他在想,無疑地,那些絞盤牌的煙尾,正是這位黎小姐所遺留的。據韓小偉說,這位黎小姐的紙煙癖癮相當浩大,但是截至眼前為止,他還沒有見她吸過紙煙,顯見小韓的報告,多少有點不實在。

想念之間,他見那朵交際花在向那個米黃色西裝的男子揮手,好像在催促他走。

那個男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燃上了一支煙。他以親密的態度,把那支吸過的紙煙,向那位小姐遞過去。對方皺皺纖眉,並不接受她這侍從者的美意。但一麵,她卻從手提包裏自己取出了一支煙,燃上火,悠然地吸起來。

她流波四射,顧盼飛揚。

那支紙煙斜掛在她豔紅的口角邊,這種歪銜紙煙的樣子,十足顯示她的個性的浪漫。

魯平是個相當頑固的人。在平時,假使看到一個普通女子以這樣的姿態銜著紙煙,他將表示十分的厭惡。而現在,他因這個女子長得很美,連帶使他覺得,她的銜煙姿態也相當的美。他想表示厭惡,但是厭惡不起來。

一麵他又想起,上夜裏,當他離去那宅洋樓之前,曾在臥室之內,順便偷到了兩支口紅。今天早上,他曾有過一次精彩表現,他把鮮紅的唇膏,親自抹滿了自己的嘴唇,然後,他用各種不同的樣子,銜著紙煙,以試驗那些痕跡,最後他把紙煙歪銜在口角邊,卻獲得了跟這絞盤牌煙尾相同的痕跡,可知那些煙尾,正是由這種歪銜的方式印成的。又可知那些煙尾,的確是眼前這位小姐所遺下的。

現在,他差不多像親眼看見,這朵交際花,昨夜的確在那間屍室中的方桌之一麵,坐定過若幹時候,毫無疑義了。

這時,那個米色西裝的男子,離開了他的座位,正自踏著輕快的步子,再度從魯平身前走過來。

魯平仰麵噴著煙,土耳其紙煙的煙霧裏,他在盡力運用著腦細胞。他繼續在想,還有兩枚沾口紅的煙尾,吸得非常之短。一個漂亮女人是絕不會把紙煙吸到如此之短的。唯一的解釋是那兩支煙,先經一個女子吸剩了半支,然後再把吸剩的半支,遞給了另外一個人,由那第二人繼續把它吸完。因之,煙尾才會吸成這麽短。是的,一個個性浪漫的女人,可能會有這樣的表演的。

那麽,這個走過去的穿米色西裝的男子,會不會就是昨晚坐在那隻輕便沙發上的家夥呢?

關於這一點,當然他還無法決定。但是,他認為這一點,並不十分重要。他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曾經假定那個坐在克羅米輕便沙發上的人,隻處於配角的地位,不必急於加以注意。比較重要的,卻是那個使用“Leuger”的家夥。昨夜,那個家夥曾經站立在這朵交際花的左方,用著很大膽的方式,向死者開了一槍。那個人是值得注意的。

他曾經推測到,這一個業餘的劊子手,線條相當粗,身材大概很魁梧。

何以見得呢?

理由是,隔夜他曾把方桌上剪斷的電鈴鈕,拿起來看過一看,這個電鈴鈕上連著一段電線。電鈴鈕原來的地位,下垂在方桌的居中,假使那個剪電線的人,他是站在方桌邊上而把這電線抓過來剪斷的,那麽,從這剪斷的電線上,可以估計出他的個子相當高,至少該在六英尺左右。

而現在,這個穿米色西裝的標準美男,個子卻還不夠高。這是一點。

還有一點,那種德國出品的軍用“Leuger”槍,銼力非常之大。因之,使用這種槍的人,需要點相當的手勁與力量,否則,開槍之際,那會使開槍的人自己出醜的。

這個帶點女性化的標準美男子,多方麵看來不像會用這種槍。

想念之頃,他用輕鄙的眼色,目送這個男子的背影,看他走出出入口。他對這個人的注意好像暫時放棄了。

魯平把視線收回,飄到那朵交際花的位子上。

現在,那張桌子上隻剩下她單獨的一個,神氣顯得很焦灼。

魯平在想,她的時間,該是相當寶貴的,她絕不會無故獨坐在這個地點,讓絢爛的光陰輕輕溜走。不錯,小韓說過的,她在這裏約著一個人,她在等待,趁這空隙,自己可以過去,輕輕地喚她一聲黎小姐,跟她談談有關於戀愛的一些問題,這樣,她的等人的寂寞可以解除點,順便,自己也可以跟她討論討論生意經。

他得弄弄清楚:

在那隻保險箱內,她到底搬走了些什麽?

這樣美的她,是否真是那件槍殺案的主動者?

假使是的,她又為什麽要殺死那個壞蛋陳妙根?

看樣子,她殺人的目的,絕不會專在那隻保險箱上。

無論如何,隻要運用舌尖,就可以把各種秘密鉤出來。

來吧,別錯過機會!

十四一張紙片

樂聲,像是瀑布那樣在傾瀉。

整個廣廳中的空氣,愈來愈白熱。

燈光一明一滅,映射著這女子的一顰一笑,顯出了多角度的誘人的美。

那隻光榮的桌子之前,不時有人小站下來,跟她打招呼。顯見她所認識的人,的確相當多。

老孟有點目不轉睛。

魯平麵前,噴滿了土耳其煙的濃霧。他的視線,似乎被拉住在固定的角度上,不再想移動。他半閉著眼,正在找尋一個最適當的進攻的路線。

老孟夾著那支宿命注定永不火葬的雪茄,望望這位好色的首領,心裏在想:你這家夥,終有一天大量吞服來沙爾。哼,終有一天!

這時,那個侍應生的領班,在別處兜繞了一個圈子,又在魯平位子邊上站下來。他跟這位紅領帶的顧客,似乎特別有緣。

魯平向著那個紅藍色間的倩影努努嘴,不經意地問:“她會跳舞不會?”

“那還用問嗎?”那個侍應生聳聳肩膀。

“她會接吻不會?”

對方笑了起來。

“即刻我會告訴你,我的片子中,有一個鏡頭,需要一位最美麗的小姐跟我接吻。”魯平繼續搖著椅背,在音樂人中放大了嗓子說,“請你去問問她,願不願意攝製這個鏡頭?”

“我已經說過,還是由你自己去問。哈哈哈。”

魯平驀地坐直身子,睜大了眼珠正經地說:“真的,並不是開玩笑,今夜我非跟她接吻不可!”

“哈哈哈!”對方預備走開。

老孟是個熟知魯平性情的人。一看神氣,就覺得魯平的話絕對不像是開玩笑。於是,他也圓睜著眼,懷疑這位首領突然發作了神經病。

隻見魯平正色向這侍應生說:“你不願意代我傳話,那麽,請你遞張紙條,大概不會反對吧?”

他並不等待對方的允許,馬上掏出了自來水筆跟日記冊,在日記冊上撕下了一頁。一手遮著那張紙片,匆匆寫起來。

他在那張紙片上,大約寫了三句話,大約寫了二十個字,把它折成很小,塞在那個侍應生領班的手內。

“你是認識她的?”對方滿麵狐疑。

“不認識!”魯平堅決地搖頭。

“不認識?你讓我遞這紙條給她?”

“你不用管,一切由我負責!”

那個侍應生在想:假使真的不認識,料想這位杜先生是不會開這惡劣的玩笑的。他把這個紙條接受下來。他想展開來看一看上麵寫著些什麽話,魯平趕快阻止:“你不能看!”

他揮著手,催促這個臨時“郵差”趕快遞信。

老孟的鮮紅的鼻子掀動起來,眼珠瞪得格外圓。

這時那個女子的桌子前恰巧沒有人。她正取出小鏡,掠著她的鬢發。單這一個掠鬢發的姿勢,足夠驅使那些神經不太堅強的人們在午夜夢醒的時節再添上一個夢。

他們眼望著這侍應生,匆匆走過去,把紙片遞進了這女子的手內。

在這一瞬之間,魯平在這女子的臉上,看到了三種不同的變化。

那對晶瑩的眼珠,隨著這個侍應生的指示,流星一樣在向這邊的座位上飄過來。她滿麵露著詫異。她低倒了頭,展開這張紙片,立刻,她的眼角閃出了一種不意的震驚,仿佛她在那張紙片中,看到了一隻小蠍子。但這震驚,並不曾在她臉上持續到怎樣久,瞬息之間,她已恢複了她的鎮靜。她重新低頭,重新看這紙片。她在聳肩,耳邊的秀發因之而顫動。她突然抬頭,臉的側形上露著一絲笑,笑得真妖媚,但神情卻是嚴冷的。

從這時候起始,魯平心裏,已提起了一種小限度的戒備。

這時老孟不時伸著肥手,在撫摸那張橘皮臉,最後他用雙手托著臉,支持在桌麵上,采取著掩護的姿勢。

那個女子在向侍應生悄聲說話。

音樂在急奏。

這邊當然聽不出這女子說的是什麽。

侍應生的領班在回過來。

矮胖子心裏在想,炸彈來了!

魯平冷靜地問:“怎麽樣?”

侍應生的領班說:“黎小姐說,這邊有人,談話不便,能不能請你到那邊去談談?”

“好,談談就談談吧。”魯平丟掉煙尾,一手撩開上裝插在褲袋裏,從位子上站起來。他向老孟以目示意,意思好像說,你看,我的魔術如何?他又輕吹著口哨。

矮胖子向那個侍應生瞪圓著眼珠在質問:“為什麽不讓她到這裏來談?”

魯平臨走,他像想起了什麽,他向矮胖子低聲吩咐:“你坐一會兒,不要走,也許我還需要你。”

老孟勉強點頭,心裏想:“沒有人的時候需要我,有了美麗的談話對象,難道你還需要我?好吧,等你一百年,等你來付咖啡賬。”

他的短髭撅得非常之高,看來可以懸掛三大瓶威司忌。

十五賭博的開始

魯平把雙手插在褲袋裏。他故意兜繞遠道,從那些桌子的空隙中走過來,步子走得並不太快。一麵,他在密切注意這個女子的神色。

隻見這女子,把那張小紙片,一下,兩下,三下,扯成了粉碎,扯作一團隨手拋進了桌子上的煙灰碟。繼而纖眉一皺,似乎認為不妥。她再把那個小紙團重新撿起來,放進了手提袋。順便,她也收拾了她的小鏡子,卻取出她的精致的煙盒,放在桌子上。這些小動作,很顯示她的鎮靜。但是眉宇之間,分明透露出一種沉思的神氣,可見她的腦細胞,正自忙碌得厲害。

她略一抬眼,卻見魯平的高大的身影,已經直立在她的身畔。

她親自起身,拉開一張椅子。在她的對麵,原有一張拉開著的椅子,那是即刻那個穿米色西服的侍從員所坐的。現在她所拉的,卻是側首的一張,距離較近,談話較便,並且,坐在這個位子上更可以顯示友誼的密切。

最初的印象就很好。魯平在想,看樣子,談話很可以進行,生意是有成交的希望的。

但是,魯平決不因見麵時的印象太好,就會放棄了他隨身攜帶著的一顆細心。她曾注意在自己身上,著意地停留過一下。目光凝注的地位,好像是在他的胸際與耳邊。

嗯,她是在注意自己的領帶,或者別的什麽嗎?好,要注意就注意吧。

想念之頃,隻見這位黎小姐大方地擺擺手,輕輕地在向他說:“請坐。”

現在,那套筆直的西裝,跟那件闊條子的旗袍間的距離,已經不到一尺寬。

四張桌子之外,那個被遺棄的孤單的矮胖子,圓瞪著眼,正向他們淒涼地注視著。

音樂急奏聲中,這女子向魯平發問:“請問,先生是……”嗓子很甜,一口本地話,帶著點北方音調,非常悅耳。

“賤姓杜,杜大德。”魯平趕快自我介紹。報名之際,他以不經意的樣子拉扯著衣襟,順便,他把扣在衣襟之內的一個徽章露了一露。那是一枚戒殺護生會的會章,跟警務員的徽章,圖案式樣,粗看略略有一點像。

這女子的睫毛一閃,似笑非笑。

魯平的目光飄到桌麵上,他所第一件看到的東西是那隻紙煙盒。他在想,盒子裏所裝的,是不是跟昨夜相同的紙煙?

他立刻在一旁煙碟裏麵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碟子裏,新遺留著大半支殘煙,沾染著鮮豔的口紅的絞盤牌。

不錯,這位小姐,好像有一種高貴的習慣,吸紙煙,老是隻吸小半支。

他再注意這女子的纖指,並不留一絲吸紙煙的痕跡,他想,這是隻吸半支煙的好處吧?

由於注意她的手指,他的視線在這女子身上開始了高速度的旅行,由手指看到手腕,而臂,而肩,而頸,視線的旅行,最後停留在對方的臉上。

他以美術家的目光欣賞著這幅畫。方才是遠觀,現在是近賞。遠看,並無缺點;近看,沒有敗筆。菱形的嘴,薄薄的兩片,顯示很會說話。眉毛是天然的。魯平一向最討厭那些剃掉眉毛而又畫上眉毛的女子,剃掉彎的,畫上直的,剃掉直的,畫上彎的,像是畫稿上留著未抹盡的鉛筆痕,多難看!這個女子,卻並沒有這種醜態。她的左眉上有一枚小疤點,若隱若現,左頦有一顆黑痣,淡淡的一小點。

她的最美的姿態是在流波四射的時候。當那對黑寶石,向你身上含笑鑲嵌時,你的心坎,會有一種溫意,那是初春季節睡在鵝絨被內半睡半醒時的飄飄然的溫意。但是當她沉思之頃,她的臉上仿佛堆著高峰的積雪,隻剩下了莊嚴,不再留著妖媚。

一股幽蘭似的氣息,盡在魯平的鼻子邊上飄。

魯平恣意欣賞著那顆淡淡的小黑痣。他自己的耳上,也有鮮紅的一點,因之,他最喜歡臉上有痣的女人。

至少在眼前,他已忘卻隔夜那具屍體胸前所留下的那個可怕的槍洞,他已不複意念那隻保險箱內畢竟藏著些什麽。

我們的英雄把生活問題忘掉了!

矮胖子老遠裏在撇嘴。

世上有一種精於賭博的賭徒,外表聲色不露,他們最歡迎先看對方的牌。眼前這位黎亞男小姐,卻正是這種精於賭博的賭徒之一。因之,她在招呼魯平坐下之後,悄然不發一言,她在等待魯平先發第一張牌。

她被看得有點著惱了。她把紙煙盒子拿起來,輕輕叩著玻璃桌麵,嚴冷地說:“喂!密斯脫——”她好像並不曾記清楚魯平所報的姓名。

“杜。”這邊趕快接上。

“噢,密斯脫杜。”這女子的嘴角掛著冷笑,“你的紙條上所寫的話,使我感到奇怪!”

“奇怪的事情,是會漸變成平淡的。隻要慢慢地來。”魯平閑閑應付。他見對方拿著紙煙盒,卻並沒有取出絞盤牌來遞給他。這是一種不敬,他有點傷感。

對方繼續在說:“先生,看你的外表,很像一個紳士,但你的行動,的確非常無禮。”

“小姐,請你記住,現在的所謂紳士大半都非常無禮。這是一個可貴的教訓哩!”魯平堅守著壁壘,並不準備讓步。

這女子用一絲媚笑衝淡了些臉上的冷氣,她說:“照理,你的態度如此無理,換了別一個,我一定要不答應。但是我對你這個人,一見麵,就有一分歡喜,因之,對你不妨容忍點兒。”

一種有甜味的什麽流汁開始在澆灌過來。

魯平伸手摸摸胸部,他想起了隔夜那具屍體,那隻可憐的左肺,大概就為被歡喜了一下而漏掉了氣!他心裏在想,好吧,歡喜我,隻有一分,能不能請你增加些?我的小心肝,多謝你!

想念之頃,他見對方收起了笑容在說:“先生,紙片上的話,出入太大,你是否準備負責?你有證據沒有?”

“證據,”魯平用凶銳的目光盯住了她,“一千件以上!”

“就算有證據,”這女子也絕不示弱,“請問,你憑什麽立場,可以幹涉這件事?先生,你是一個警務人員嗎?”

魯平望著那張美而鎮靜的臉,心裏在想,不出所料,果然厲害!他把衣襟一張一合,再度把那枚警務徽章的代用品,迅速地露了露。他說:“你猜對了,小姐!”他以為,一個在隔夜沾染過血腥的女子,心理上多少帶著虛怯,那是可以用這種小魔術把她嚇倒的。

但是,他錯誤了,完全錯誤了。

咯咯咯!這女子忽然大笑。全身紅藍的條子在發顫,甜脆的笑聲,跟那音樂成了合奏。

魯平發窘地問:“小姐,你笑什麽?”

對方收住笑,撇嘴而又聳肩,“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也會沾染上那些小流氓們的惡習,冒充討厭的警務員!”紅嘴又一撇,“就算你是一個真的警務員,你也得把事情弄弄清楚,再說話。”

真難堪!一隻由彩紙竹片撐起的老虎,未出籠,先就被碰破了鼻子。在這刹那之間,我們這位紅領帶的英雄,兩隻發直的眼球,幾乎擠進了一個眶子裏。

世上原有許多可敬佩的人物,例如那些握權的大員,在老百姓麵前玩著種種鬼把戲,結果,某一個鬼把戲被戳穿之後,群眾對他們大笑,他們卻能臉不紅,氣不喘,照舊振振有詞,若無其事,原因是,他們的臉,是經過修煉而有道行的。這是一種偉大!

可憐,他因為沒有做過大官,他的顏麵組織,缺少這種密度。因之,當這女子戳穿了他的冒充警務員的把戲時,他的兩頰立刻在燈光之下有點變色。

還好,他這發窘的醜態,老遠裏的那矮胖子,並沒有注意。老孟還以為,魯平跟這女子,像一對愛侶一樣談得很甜蜜,卻不知他這位首領,已經讓一枚橡皮釘子碰腫了臉,他在受難哩。

那位黎小姐似乎並不準備給予魯平以過渡的顏麵,因之,她在魯平發窘的瞬間乘機開了煙盒,取出一支煙,先給自己燃上火,懸掛在口角邊。順便,她也賞賜了魯平一支,讓他透透氣。

紙煙霧在飄,小組會談的空氣,比較緩和了些。

當這女子把火柴盤輕輕推向魯平身前時,那對黑眼珠輕輕一轉。她的談話,變更了路線,她說:“假使先生並不堅持你這警務員的麵目的話,憑我的友誼,一切是可以談談的。”

魯平燃上了那支絞盤牌,噴了一口煙。他有點惱怒,心裏在起誓:任憑你凶,今夜,無論如何,我決不會放過你!

隻聽對方又說:“請問,你的來意如何呢?”

魯平心裏想:小姐,你肯動問來意,事情就好商量了。

他像剛才那樣搖著椅背,閑閑地說:“醫生告訴我近來我的身體不太好,需要進服點肝膏汁劑,那才好。”

“嗯,肝膏汁劑。”這女子微笑說,“醫生的話,那是說,你的身上,缺少了點血。你需要點血,是不是?”

“小姐,你真聰明!”魯平有禮貌地點點頭。

“先生,隻要說明病情,治療的方法不怕沒有!”這女子冷酷地說,“我最恨世上有一種人,滿臉掛上了廉潔的招牌,結果,伸出第三隻手來比之棕櫚樹葉更大好幾倍!他們處處想吸血,而又處處不承認想吸血。這種專以敲詐為生的人,沒有一絲羞惡的心,簡直不如畜生!先生你,卻跟他們不同。我很欽佩你的坦白”。

“承蒙稱讚!”魯平在苦笑。

當這女子發表她的偉論時,夾著煙的那隻手,不停地指畫作勢。她的手指上,套著一枚鑽戒,那顆鑽石相當大,至少該有三百分重。燈光之下,像一攤活水,瀲灩而又瀲灩,瀲灩得耀眼。

魯平今晚,他在接連收到幾顆棉花炸彈之後,他的生意胃口,似乎已經縮得非常之小。他在暗忖,假使對方能夠知趣些,自願把這一枚小小紀念品,從她纖指上輕輕脫下,像訂婚指環那樣套上他的手指,那麽,看在她的美貌的分兒上,他可以原諒她參加殺人,不再追究公園路上的那件槍殺案。

他自以為他的生意標準,已經定得非常之廉價,然而事實的演變,倒還沒有如此簡單哩!

轉念之間,隻見對方似笑非笑地說:“先生需要血,你得讓我看看,手裏有些什麽牌。”

這女子躲過了魯平凶銳的視線,低垂著睫毛,像在沉思,像在考慮。

音樂聲打擾著雙方的沉默。

四圍的視線,不時在注視這張特殊的桌子,其中包括著四張桌子以外的那雙淒涼的饞眼。

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後抬眼說:“這裏人多,談話不便。先生,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一定奉陪。”

“不過,”這女子略一沉吟,“等一等還有人到這裏來找我。”

“是不是剛才那位青年紳士,穿米色西裝的。”

對方略一頷首。不像說是,不像說不是。

“他叫什麽?”這邊不很著意地問。

“嗯,他嗎?他叫——他姓白。”這個名字似乎非常之難記,因而需要耗費相當大的氣力才能說出來。

“白什麽?”這邊追問一句。

“白顯華。”從這不穩定的語音裏可以聽出她所說的這個名字,有點靠不住。

在魯平,這是一種小小的心理測驗。他這測驗的方式是,假使對方在被問的時候,能把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家夥的名字衝口說出,那麽,這可以顯示那個人,跟昨晚的事件,大致是無關的。反之,對方的答語倘然不大爽利,那就可以見到這個人多少是有點嫌疑的。

現在,魯平憑著種種理由,他可以相信,這個所謂白顯華者也,可能正是昨夜跟陳妙根談過話的三位貴賓中之一位。

“上夜裏,比這個時間略晚一點,這位白先生,曾到過公園路三十二號不曾?”他突然向這女子,輕輕揭出了第一張牌。

對方望望四周而後怒視著魯平。那對黑寶石,幾乎成了三角形。她沒有發聲。

“昨夜他的座位,是不是就在那雙克羅米沙發上,斜對著方桌的角?”這邊看準了對方的弱點,再把第二張牌有力地投過去。

這女子的眼角,顯示出駭異,也顯示著欽佩。那對黑寶石在魯平的紅領帶上停留了片瞬而後說:“先生,你好像很有幾張大牌,我很佩服你的能耐!”

“小姐,我也佩服你的坦白。你很懂得紙包不住火的這句名言。”

“我得打個電話給這個姓白的,告訴他不必再等。”這女子從椅子裏婀婀地站了起來。

“我也奉陪!”魯平隨之而站起。

“噢,監視我?”

“不敢!”

“現在,我是被征服者,而你,則是堂堂的征服者。對不對!”她抿嘴一笑,笑得很冷。

“小姐,言重了!我,並不是重慶人!”魯平有禮貌地向她鞠躬。

他陪伴著她,在輕倩的音樂聲裏踏著輕倩的步子,走向電話室。現在,那套秋季裝,與紅藍間色的條子之間,已不再存在著距離。

一陣幽蘭的香氣,在魯平原來的位子前輕輕掠過。

矮胖子嫉妒地望著魯平;魯平得意地望望這矮胖子。

十六金魚皮高跟鞋

成雙的影子,擠進了那間電話小間。小間中並沒有人。

魯平搶先一步,抓起了電話聽筒,含笑說:“我給你代打,是不是撥2513277”

“不是的。”這女子迅速地陷了魯平一眼。她把電話聽筒,輕輕從魯平手裏奪過去,“先生,不必費心,我自己來打。”

她以非常快捷的手法,撥了一個號碼。魯平隻看出第一個數目是“3”,末一個數目是“0”。

電話接通了。這女子提著聽話筒說:“顯華嗎?我是亞男。我在鬱金香。”

魯平撇撇嘴。心裏在想,嗯,一個謊話,假使這個電話真的打給那個所謂姓白的,何必再說明鬱金香?

隻聽這女子繼續說:“我遇見了我的愛人了。他真愛我,他纏住了我,準備跟我談上三晝夜的情話哩。”

這女子向著那隻電話筒笑得非常之嫵媚,聽語氣,也是玩笑的語氣。但是,眼角間所透露的一絲嚴冷,顯示她的心裏,正非常緊張。

魯平估計,這女子也許是跟對方的人在通消息。他想,按照中國的語法,有時會把愛人加上“冤家”“對頭”之類的稱呼,那麽,她的話,可能解釋為——“我在鬱金香,遇見了我的冤家了”。

他在一旁用心聽下去。

隻聽這女子又說:“我的那雙金魚皮高跟鞋,太緊,穿著不適意。你能不能順便給我去換一雙呢?”

魯平在想,廢話!在眼前這樣的局勢之下,難道還有這樣的好心情,談起什麽高跟鞋與低跟鞋?而且,所謂金魚皮高跟鞋,過去,隻有豪華的巴黎才有這種東西,在上海好像並不曾有過哩。

那麽,這句話的真正的含義何在呢?

他的腦細胞在飛速地旋轉。

他想起下層社會的流行語,稱事態嚴重為“風緊”,“風緊”的另一隱語,稱為“蛇皮緊”。由此可以推知,這女子所說的“金魚皮”鞋太“緊”,或許就是代表“蛇皮緊”三個字,簡單些說,她是在報告對方,事態很嚴重。

這女子又說:“這裏的空氣太壞,至多,我在五分鍾內外就要走。”

魯平想,她是在向對方呼援吧?她是不是在督促她的援助,在五分鍾的短時間內趕到這裏來?他想起這女子所撥的電話號碼,是“3”字打頭,一個西區的電話。而這鬱金香的地點,也正是在西區。假使自己猜測得不錯的話,那個通話的家夥,距離這裏一定相當近,可能在五分鍾內外趕到的。

他靜默地點頭,用心地聽。

這女子最後說:“抱歉之至,我不等你了。你要出去玩,多帶點鈔票。——嗯,好,明天見。喂,別忘記鈔票呀!”

由於這女子接連提到鈔票,卻使魯平驟然意會到這兩個字的可能的解釋。

過去,上海的市井流行語,把“銅板”兩字,當作錢的代名詞,以後又把“鈔票”兩字,當作了錢的統稱。另一方麵,在下層社會中有一種隱語,卻把銅板兩字暗指著手槍,銅板是動板的諧音,寓有一“動”就“板”的意思。那麽,這女子現在所說的“鈔票”,可能是指那種特別的“銅板”而言。換句話說,她是通知她的後援者,須攜帶手槍!

他冷笑地在想:鈔票,是不是指隔夜打過靶的那支“Leuger”槍?好極了!這是德國貨的軍用馬克呀!那麽,眼前跟她通話的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昨夜的業餘劊子手?嗯,可能之至!

呱嗒。

轉想念之頃,他見那個女子拋下了聽筒,含笑向他擺擺手說:“我的電話打完了。請吧,先生。”

十七血濺鬱金香

魯平竭盡侍候密斯們的謙恭之能事,他搶先拉開小室的門,讓這位小姐先“請”。

走出電話間,兩人的臉上,個個帶著一絲笑;兩人的心頭,個個藏著一把刀!

魯平在想,假使自己對於這位小姐在電話中所說的話,並沒有猜錯,那麽,等一等,也許還有好戲可看。好吧,全武行!

打架,魯平並不怕。魯平生平有著好多種高貴的嗜好,例如管閑事、說謊、偷東西之類,而打架,也是其中之一項。他把打架認為“強度的伸懶腰”,遇到沒有精神的時候,找場不相幹的架來打打,很可以提神活血,其功效跟morning exercise差不多。

但是今天則不然。因為,魚兒剛出水,不免有點潤膩膩,為了照顧打架而從指縫裏麵滑走了那朵美麗的魚,那可犯不著。這是需要考慮的。

兩人向著原位子上走回來。

那股幽蘭似的香氣,再度在矮胖子的赤鼻子邊飄過。那套秋季裝跟那紅藍間色的條子越擠越緊。老孟看到他這位可愛的首領,不時俯下臉,跟這女子嘰嘰喳喳,鼻尖幾乎碰到了那顆小黑痣。他想起,魯平即刻說過,今晚,非跟這朵交際花接吻不可。看來,事實將要勝於雄辯了。

他把那支名貴的雪茄,湊近鼻子,嗅嗅。也不知道魯平今晚,又在玩著何等的鬼把戲?他似乎有點妒忌。假使他能知道,他這位首領,今晚跟一個最危險的女人在鬥智的話,無疑地,他的無謂的妒忌,將一變而為非常的擔心了。

可惜他是一無所知。

關於這一點,甚至連魯平自己,也還沒有完全明了哩。

魯平陪伴著這位黎小姐,回到了黎小姐的位子上,他並沒有再坐下。他招呼著侍應生,付掉了兩張桌子上的賬。要做生意,當然,他必須慷慨點。然後,他向這位黎小姐溫柔地問道:“怎麽樣?我們走吧?”

魯平心裏冷笑,在想:我的小愛人,你這種耽擱時間的方法,很不夠藝術哩!

這時,音樂台上的一位女歌手,正在麥克風前唱著一支《王昭君》的歌曲,嗓子很脆,音調相當淒涼。

這女子有意無意扭轉了頸子,望著音樂台,她說:“我很喜歡這支歌,我喜歡這支歌的特殊的情調。”

那麽,魯子趕緊接口:“我們不妨聽完了這支歌再走。好在,我們並沒有急事,我們有的是暢談的時間。”

對方似笑非笑,似點頭非點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可是,她終於夾著那支絞盤牌,又在椅子裏輕輕坐下。

魯平暗暗好笑。他覺得在電話間內的種種推測,看樣子是近乎證實了。他在想,小姐,你該明白些,這是我的一種恩惠,賞賜你五分鍾!五分鍾之後,說不定就在這個咖啡室的門口,會有一場西班牙式的鬥牛話劇可供欣賞。很好,今晚真熱鬧!

他偷眼留著他這位奇怪的臨時伴侶,忽而喃喃自語似的說:“嘻,真可憐。”

“什麽可憐?”對方抬起那對黑寶石。

“我說那位密斯真可憐。”

“哪位密斯?誰?”

“密斯王嬙,王昭君。”

“這是什麽意思?”

“她被迫出塞,走著她所不願走的路,這也是人生的一個小小悲劇呀!”

這女子丟掉了那支剛吸過一兩口的紙煙,怒視著魯平,冷然說:“先生,你錯了!你須弄清楚,這位小姐,她真的是無條件的屈服嗎?”

“黎小姐,你說得對。”魯平微微向地鞠躬。他把紙煙塞進嘴角,雙手插在褲袋裏,旋轉著一隻腳的鞋跟,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打擾了你的聽歌的雅興了。”

嘴裏這樣說,心裏他在想:小姐,我很知道,你自以為你的手裏,有一副同花順子的牌,將在這個咖啡室的門口,或者其他的什麽地方,向我臉上擲過來。當然,在沒有進行對峙之前,你是決不承認屈服的。對不對?

由於想起了對方手內的牌,這使魯平覺得,自己倘然一無準備,那也不大好,投機,當然是不行的。於是他又說:“黎小姐,你有興致,不妨再寬坐片刻,多聽一兩支歌。我跟我的朋友再說句話。”

這邊頷首,表示滿意。魯平知道她是必然會表示滿意的。多等些時候,那支“Leuger”槍的訂貨,準時進口,可以格外不成問題。

那雙漆黑的眼珠,目送著魯平高大的背影,走向那個矮胖子的身畔。

魯平在老孟身旁坐下,老孟慌忙問:“首領,你跟你的美貌女主角,談得怎麽樣?”

“她願不願意跟你合攝那個名貴的鏡頭?”矮胖子把譏刺掛在他的短髭上。

“當然!我們準備合攝一張美國西部式的片子。”

“片名叫什麽?”矮胖子還以為他這位首領是在開玩笑。

“《血濺鬱金香》。”

“哎呀,一個駭人的名字!”矮胖子故意吐吐舌頭,把眼光投送到了四張桌子以外。

魯平怕他再噦唆,趕快說:“你可知道,那隻黑鳥住在哪裏?”

“不遠,就在一條馬路之外。”

“把他喊到這裏來,需要多少時候?”

“至多三四分鍾吧。”

魯平想,好極,三四分鍾,而對方是在五分鍾內外,也許,選手們的賽跑,可以在同一的時間到達終點。於是他說:“那麽,給你一個重要任務,趕快去把那隻黑鳥放出來,趕快!讓他守候在這裏向門口,注意我手裏紙煙的暗號,相機行事。”

“為什麽……”

“不要問理由!”

說時,魯平已經匆匆站起來。他拍拍這個矮胖子的肥肩,又匆匆吩咐:“馬上就走!老鴨子,走出去時從容點。出了門口,撲撲你的鴨翅膀,不要再踱方步。”

對方望望魯平的臉色,就知道他這位首領,並不是在開玩笑。

“OK!”肥矮的軀體,從椅子上站起。為了表示從容起見,他把雪茄插回衣袋,左右開弓伸了個懶腰,然後招招肥手,移步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