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 一 後台的巡禮4

從這語氣聲調裏,奢偉先生知道他是餘雷。他,讀者們也早已久聞他的大名了吧?他是長著一張五官秀整的臉,眉宇間呈露著一股掩飾不住的真摯與活躍的二十多歲的青年。由於他身段瘦小,更由於他的“尊姓”與“大名”,是“餘”“雷”二字,所以,不論他所相識的朋友,或與他共事的同事,都稱呼他為“小魚雷”,或“袖珍魚雷”。

魚雷是一種被某一方放置在海中或江中的,借以使敵對一方的船隻觸到它而立即船身炸裂、沉失的武器;但是,如果事先謹慎防範,而永遠與它避免“見禮”,則萬萬不會發生諸如上述的不幸情事。

孟興的話所以會“觸”上“魚雷”,而被“炸”得“一塌糊塗”,還不是他咎由自取,他的說話,“駛”出“路線”之外一萬八千裏之故?

不錯,仰天說“不知所雲”的大話的人——新名詞叫作“吹牛皮”,往往會冷不防,被人塞住嘴巴,弄得啞口無言;或者,被人拆穿“西洋鏡”,弄得醜態畢露。然而,實事求是、穩紮穩打的人,則最後還是能夠不動搖陣地的。

孟興此際似乎頗為訕訕然,他隻得老著麵皮“轉移陣地”了!奢偉聽他已換了語氣,說:“好啦!好啦!‘小魚雷’,炸得夠啦!小餘,為什麽你這樣鉗牢我,不放鬆一步?你看,我們的首領不是好好地睡在這裏,沒有答應‘老閻’的邀請,去過清明節嗎?我不過是說說玩的,我不過是說,假如我們的首領,犧牲在那個武生手裏的話,我要把他……”

此際,躺在病床中的奢偉先生,偷偷地微睜開眼來,想看一看這二位此刻各有如何的滑稽表情。然而,因為他正以頭在下,腳在上的倒栽姿勢,躺在斜坡形**的緣故,他僅僅能夠看到懸在房頂上的白殼罩的電燈,之外什麽都不能看見。

雖然他的視線受到限製,不過他的耳朵是自由的,他不能看,但是他能夠聽,他不能直接看到二位的表情,但他能夠間接聽到他們的表情。

他聽到餘雷的表情不大妙,沒有說話,僅僅從鼻管裏“嗤——”地表示他的“敵人”已經失敗。

然而,壞了“喇叭管”的“留聲機”,倒又開足“發條”了!“麒派”老生又興高采烈地賣力演唱著:“喂!我的‘袖珍魚雷’,停止舌戰吧!來,我們談一談,我們自從得到這個不幸消息之後,約定‘分道揚鑣’,各憑各的本領探索這出事的近遠因,現在,交換一下彼此探索的過程怎樣?”

此時,餘雷與孟興講和了,他熱心地兜搭上去,說:“自然,昨天一整天的辛苦,諒不致白費,總有所獲的。而且,或者由於彼此的交換,而會得到更多的線索。”說到這裏,“魚雷”又爆炸了:“現在,且先領教領教,老兄怎樣會把金培鑫切成段,片成……”

顯然,孟興有過類似阻止的表示,否則,怎麽餘雷不繼續說下去了呢?而代之而起的,卻是孟興的“賣夜報”的喉嚨:“噯!好啦,好啦!至於說到有無所獲,我不敢在你‘孔夫子’麵前讀‘三字經’,我隻把昨天探聽所得,拉雜做一個約略的報告。”

“請!”這是年輕的甜潤的嗓音。

接著,是沙啞的聲音:

“昨天:京戲班的前台與後台,顯得十分紛擾混亂。原來,貼出的大軸是‘失’‘空’‘斬’,那位老生戈玉麟,在‘空’後下場的時候,大肆咆哮,他說:‘什麽?易姑娘跟金老板不是告什麽病假,他們連影子兒也不見,知道他們幾時回來?這樣不加包銀,要咱天天唱大軸,可不幹!明天,咱也……嘿嘿!’”

“‘那麽,戈老板!’是那個‘抽水馬桶’的聲音,‘您老就別等待到明天,爽爽快快您此刻就別哭,咱們吵塌了場,拉倒!……’”

餘雷茫然地插進去問:“為什麽不要‘哭’,‘哭’又哭些什麽?”

孟興勝利地大笑,繼續著說:“著!小餘,你也有‘聰明一世,懵懂一時’的時候吧!讓老大哥來告訴你:諸葛先生斬馬謖的時候,不是他老先生要‘揮淚’的嗎?‘別哭’,就是‘抽水馬桶’叫他搗蛋,不唱,‘斬’下去。”

餘雷不耐煩地說:“老兄,這些無關緊要的話,你省了吧!講要緊的事要緊!”

“快了!快了!你等等,我總得一句句說下去呀!

“其時,一個臉上塗滿了五顏六色的家夥,模樣相當怕人,然而他卻有著一顆慈悲的心,雙手放在‘靠肚’後麵,唉聲歎氣地說:‘唉!唉!易姑娘不知被那個凶橫的金老板,軋到哪兒去啦!死活不知,怪可憐的!’”

餘雷真的有些惱怒了,狠狠地說:“老孟,這是聊閑天的時候呀?!”

“對!對!我知道——

“其時,一個暗角落裏,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議。一個女的,她的頸脖子下扭著痧痕,身段瘦削;一個男的,站在她的麵前,他穿著一身不大漂亮的西裝,麵色帶些棕色,臉龐滾圓——看模樣不是戲班子裏的人,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忽上忽下,或左或右地,滔滔地在談論著他們——易紅霞與金培鑫的許多許多的事情。”

至此,奢偉又引起了注意,他準備豎起雙耳,一字不漏地捉住孟興說的話。

因為奢偉先生十分明白,關於易紅霞的事,隻有此公知道得最詳細。隻要看他以前對於易紅霞的一言一動、一顰一笑的過分的關心,就可斷定他對於易紅霞姑娘的現在的行蹤,也是必然了如指掌的。雖然當他得知了將有不測的大禍降臨到易姑娘的頭上,或者急於想挽救她的生命,感到他自已能力的不夠,而把此重任委卸給自已,似乎表麵上已卸了責任,但是,事實上,他是決不願,也決不放心,就此置之不聞不問。或者,他曾暗隨在自已的左右,靜觀一切發展,必要的時候,也“下海”串演一個角兒。如此,在自已中槍倒地,昏暈之後的一切變化,他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吧?

基於這個理由,因此,奢偉先生雖然感到口渴難忍,他卻仍舊忍耐著,靜聽孟興的“下文”。

此時,也是感到口渴吧,孟興舔舔嘴唇,擠出他的沙聲,繼續講述他所聽來的話:“我聽到那個中年女人,非常焦悚地在問:

“‘小張,畢竟咱們的易姑娘喪身在濃眉毛手裏啦!您瞧!到今天還不見她的影蹤!’

“然而那個小張隻是淡淡一笑,回答說:

“‘放心!我擔保金老板不曾把易姑娘弄死,她還好好地活著,活在醫院的病房裏。’

“‘那麽,準是她傷了?’

“‘不錯,受了傷。但是,不是被金老板打傷的,而是,她為了救一個人,救一個就是這一次救她的人,才受了傷。’

“顯然,這幾句莫名其妙‘土地堂’的話,引起了中年女人的駭異,她急速地問:

“‘易紅霞沒有死?她反而救別人傷了,進了醫院?小張!那麽,咱們的易姑娘進的是什麽醫院?救的又是她的什麽人?再有,金老板又到哪兒去啦?’

“這一連串的問題,這位滾圓臉的西裝家夥,卻一個都不給答複,還是淡淡地一笑,隻是說:

“‘你問的我什麽都不知道。’他又是一笑,分明他什麽都知道,而故意掩飾不知。‘不過,金老板我倒知道他的去處,他滿心高高興興地挽了易姑娘的胳膊,踱進殯儀館,雙雙擱在“大禮堂”中,來一個“冥婚”的儀式,但是他失敗了。事實不曾如他的願,反肇下了大禍,他,求助於他的有高跟皮鞋關係的趙海山,但是,事情比較大,似乎非“此公”所能援救,於是他走了,走到另一個地方去了’。接著,他又說:‘怪隻怪,金老板偏偏要揀選這個二月二十六日的“黃道吉日”,否則,如果提前一天,那麽,我們的易紅霞姑娘,就要“壽終正寢”了!’

“‘那麽,幹嗎咱們的金老板,偏偏要在這一天,跟咱們的易姑娘鬧別扭呢?’

“是中年女人,在迷惘地詢問。

“西裝家夥若有所感地,歎息地說:

“‘你不記得了吧?去年這一天——二月二十六日——不是金老板要求我們的易姑娘,雙雙挽著胳膊,上“大酒樓的禮堂”去舉行訂婚禮?其時,易紅霞不是如此回答說“過一年再說”嗎?所以,今年此日,既然易姑娘不肯答應金老板的要求——挽著胳膊,同上大酒樓的禮堂,我們的金老板,為著要留一個“終身”的紀念,才選擇了這一個“隔年”的“黃道吉日”,硬逼我們的易姑娘,挽著胳膊,同上殯儀館的大禮堂去。……’之後,小餘,我不再聽到什麽了。”

奢偉先生實在不想“醒”了,他樂於“睡”著聽他們兩人講述彼此所獲得的情報。即便就是僅僅孟興一人,給予他解答了多少的難題目?第一,他知道了那位易紅霞姑娘依然健在;第二,從“救了一個就是這一次救她的人”的一句話上,知道了易紅霞姑娘已經受了傷,是為了自已受了傷,然而並無大礙,這,可以從另一句“她還好好地活在醫院的病房裏”的話上測知;第三,自已又在無意中揭曉了一個謎底,一個思索了多時不曾獲得答案的“二月二十六日”的謎底,這簡直使他高興得要從**跳起來。

但是,易姑娘為什麽會救自已的,怎樣知道自已就是甩著頭發的,穿著藍布罩袍的,五十上下年紀的,神氣頹敗的“大傻瓜”呢?除此以外,她是用什麽方法救了自已呢?

這一連串問題,又在奢偉先生的腦海中盤旋,他放射著他的“思想之箭”,急速地前進!前進!結果,他中鵠了一個目標。那是他記起了自已手指上套著的那隻鯉魚戒指。它曾經被易姑娘不止一次地討索過和羨慕過;但是,它是自已數十年來未曾離手的心愛的標幟,因此不曾滿足她的欲望;然而,她必定是相當深刻在記憶裏的。她之所以知道,救她的穿著一身“叫得起”的西裝的三十開外的人就是那個“大傻瓜”的化身,無非她發現了自已手指上的鯉魚戒指。

至此,不但了卻了一筆“宿債”——“二月二十六日”的啞謎,而且又知道了她的健在,和她曾經報他自已的恩而受了傷,躺進了醫院的病房。不過她是怎樣救自已的呢?為了相救自已,所受的傷有沒有危險呢?

謎,恰像走馬燈似的,去了,又來了,永遠解決不清。但是,這兩個問題,好在還有一個未曾開過口的餘雷在著,或經他的一開“金口”,就什麽都可以解決了。因此,他依然靜靜地躺著,雖然口渴得要命,但是卻私自壓抑著,不想去打擾他們。

“現在是輪到我了吧?”果然,此際餘雷說話了,“那麽讓我也來一個‘開場白’:要是這一次Mon Chief因為流血過多,同時又偏偏因為‘輸血會員’,為了他們的此‘血’與彼‘血’的價格相差懸殊,要求加價,罷工著,得不到一個輸血者為他輸血,而回到了‘老家’,那就不必多嚕蘇。但是,如果他由於那位姑娘的‘熱誠輸漿’,幸而得起死回生,恢複了康健,和病前一樣站在我們的麵前談笑自若,那麽,老實不客氣,我先爽脆地揍他兩記耳刮子!”

這個“異峰突起”的“開場白”,使奢偉大吃一驚。差不多與他思索同時地,孟興也驚異地問:

“為什麽?”

“為什麽?”餘雷靜靜地反問,接著說道:“我們的首領,幾十年來,幹過多少扶弱鋤強的俠義的偉業;而這次,他竟為了這個不相幹的姑娘,險險乎犧牲了自已的生命。這種舉動,是否為我們所滿意,真是愚蠢到如何地步?所以,你想,要不要請他嚐嚐耳刮子的風味?”

誠然,我們的奢偉先生,數十年來,他幹了許多“不及備載”的錮強扶弱的偉業!而這一次,為了這個無名的鬻藝的姑娘,耗費了差不多整整三年的時間,每天以“大傻瓜”的姿態,出現於京班戲的台下和後台,終於,又釀成了這個險乎不可挽救的慘禍,難道他真的是年邁無用,或者是別有原因?

如果說別有原因,這原因卻又安在?

請讀者諸位耐一耐心,讓筆者暫時把孟、餘二君的談話擱一擱,輕輕挑開一幅布滿了塵埃蛛網的二十一年前的舊幕布——

十六二十一年前可歌可泣的舊賬

如果要從頭算起,即應該不是二十一年,而是二十二年之前的“舊賬”了。

二十二年前,魯平正是看富力壯之時,風度翩翩,朝氣勃勃。他根本連自已也意料不到,在二十二年後的今天,會以“奢偉”的假名,在崇拜著一位與二十二年前容貌相似的少女(然而並不是追逐或甚至想占有),並且因她險乎喪失了生命。

正因為“年富力壯”,少不得也“血氣方剛”。凡是社會上,發現一些殺人不見血的、不平的、欺詐的勾當,隻要映進他的眼簾,閃過他的腦海,都會惹得他怒發衝天,恨恨之聲不絕。

也正由於上述的緣故,雖然當時魯平,僅僅還隻有一十九歲,因為他秉有“抱不平”的天性和具有獨特的感覺與敏銳的視覺,他曾經搜索到若幹證據,代一個被遺棄的弱女子,向一個玩弄女性的劣紳,痛罵得體無完膚,並予以相當的懲罰。最後,為她索得了一筆足夠維持三年個人生活的贍養金,鼓勵她利用這批“血腥臭”的金錢,去培植她自已。後來,他知道,二年的勤奮耐勞,刻苦研習,她已速成為一個與二年前性格絕對不同的剛毅有為的女子,她不怕一切障礙、阻撓,毅然決然地投身到輕視女性的社會中去,成為為社會服務的一員了。

複次,他曾經為一個與他年齡相仿佛的“初出茅廬”的青年,辨明了冤屈。他搜集到足夠的憑證,在法庭上分清了是非黑白,使那個青年從“不白之冤”中跳開身來,仍舊有充分的機會,讓他發揮青年的熱誠,為社會服務。

之外,他又曾幹過其他若幹俠義的事。然而,他雖竭力為弱者方麵予以援助,但是,他卻有一個毛病,就是他從不曾純粹幹過“義務”工作,白當過差;他必須從中獲得一些利益,雖然這“利益”是完全從弱者的對方攫取到的。

所以如此,也自有他的苦衷。因為,他本身是個貧苦無依,寄居於“他人籬下”的人,所有一切衣食等等費用,如果自已可能想法得到,又何必要仰仗他人呢?久而久之,積“陋”成習,無形中他已成為“盜”中之一員了。所可以告慰於他人的,他另外還具有“俠義”之風。

上麵一節記述,粗粗看來,似乎與本文“一〇二”無關。因之,筆者十分擔憂,會使讀者諸位感到枯澀乏味而不滿。如此,筆者且撇開“閑話”,“言歸正傳”吧。

那正是二十二年前。

一個暮秋的清晨。如往日一般,魯平匆匆從寓所出來,挾著一份當日的新聞紙,循著走熟的道路,上兆豐花園而去。

進了兆豐花園,他徑往池邊的一塊他多月來坐熟了的石塊。離它十來碼遠的斜坡形的沙灘上,也是固定不移的,安置著一張有靠背的、漆著草綠顏色的單人椅。在它上麵,每天,或先或後,總是也被一個“老主顧”占據著。那是一位淡妝倩影的二九模樣的少女。她,十分用心地總是低頭於相當厚的書本上。

差不多近兩月來,他與她,每天總是在這十來碼之隔的兩地對坐著。他,管自讀他的當天的新聞紙;而她,管自讀她的書籍。

他與她從不曾交換過半句話。事實上也沒有交換談話的機會。所給予他們的機會,不過是僅僅在彼此抬頭的時候,一瞥彼此的“尊容”,或匯合一下“電流”。

在一次加一次的“一瞥”,使她的容顏,在他腦海裏,由陌生,半陌生,到相熟,極相熟。雖然他不曾與她說過一聲“您早”或“您好”,他的心房上,是早早刻畫上了這一位少女的倩影。

兩月來,她總是穿著一身湖色竹布的上衣,包裹著一個相當纖細的,卻也並不顯出“林姑娘”式弱不禁風的瘦弱的身材。袖子短到——也可以說是長到臂彎裏,露出一段如削去了皮的藕般白的手臂,一條黑紗的短裙下,可以窺見她的滾圓的膝蓋,它們是被白色的長筒紗襪緊緊包裹著,腳上套一雙平底圓口,有打配紐的白帆布鞋子。

領口的正中,平平正正地長著一顆蛋形的頭顱。兩條彎月似的秀整的長睫毛下,藏著一對含情的、深不可測的、點漆似的清秀的眼珠,在某一瞬間,好像充滿一種磁性似的熱力。頗高的鼻,不偏不倚地“居住”在整個臉龐的正中;在櫻桃般的小口的兩邊,當若有所思,或若有所得之時,往往會堆上兩朵笑靨。

相當美麗,也在一瞥之下,就令人會感覺到相當可親。

然而,畢竟在某一個機會之下,繼“睹”而進一層到“談”,由閑談到熱烈的討論;從不相識成為相識,進一步變成膩友,再進一步而超出友誼之上,連續又拉開了一幕哀淒的悲劇的幕布。

而所謂“機會”,即就是產生在這個“陰”“暗”兩可的清晨。

當魯平正自傾全神於報紙上,細細詳讀新聞之際,陡然間,驀地眼前一暗,使紙上的鉛字模糊起來。他心頭知道不妙,還不曾喊出“啊呀”來,也不容他抬起頭來,暴雨已如突然損壞了的自來水龍頭般,任意地打落到他的頭上、臉上、身上。

所幸在離他一箭之外,有一個長滿了野草的土墩,一棵生長得彎曲到可笑的樹木歪斜在它的旁邊。然而,幸虧它生長得“可笑”,才使它傾斜到一方的枝葉,形成了一個絕好的躲雨所在。

魯平瞥見這個所在,當即就“勇往直前”,奔到彼處去。他一邊抽出手絹,拭去頭上臉上的雨滴,一邊抬頭向天際望去,隻見濃意地含著不知多少“辛酸淚”的雲塊,正連續不輟地推來。

當他的視線收下,他看到了十來碼遠處的那位少女,驚惶失措地在找尋她躲雨的地方;她分明也看到了他旁邊的空位子,她羨慕,但是又遲疑,盡讓無情的雨珠灑落到她的穿得非常單薄的身上,不知所措。

由於憐憫與同情她,魯平不自禁地向她第一次打著招呼,稍微提高點聲音,說:

“喂!密斯!這裏來,快到這裏來躲一躲!”

說後,在魯平的眼網裏,這一位少女的倩影迅速地擴大,擴大,直擴大到僅僅被她的臉部塞滿了兩顆瞳仁為止。此時,這一位兩月來與他永遠相距十來碼遠的少女,經過蒼天的“作伐”,已在他的身旁了。

他們間隔著相當的距離,管自坐下,管自拭拂著頭上臉上的雨珠。暫時沉默無語。充滿空間的,僅是“沙啦沙啦”的如山巔上往下衝瀉的瀑布般湍急的雨聲。

經過相當難挨的沉靜之後,“吾友”魯平,第二次向此少女開口:

“密斯真用功,每天我總看到您捧著書。”

她含羞地輕盈地一笑,兩朵笑靨瞬息在她的頰上一閃,溫柔地回答說:

“說什麽用功,那隻不過是一些小說而已。”

說話相當穩重、文雅。然而,她所說的所謂“消遣品”,卻是一冊描寫下層社會的作品。當魯平說聲“謝謝”,借到手裏,翻看一遍內中的分標題,知道是自已早早拜讀過的,同情貧苦者的佳作,而自已也相當受到它的影響的。

魯平若有所感地歎息說:

“這一冊真是好書,不應該侮辱它是‘消遣品’。密斯,您說,和書中同樣生活著的人,即就在上海一隅之地,也難以計數,是多麽令人憤怒與感慨啊!”

她並不答話,隻是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又是沉默。

之後,這位少女嚅動著嘴唇,低低地問:

“密斯脫尊姓?在哪裏讀書?”

“餘,人未餘,”魯平毫不滯疑地回答,“去年畢的業,‘畢業即是失業’,人浮於事,至今還不曾找到職業,賦閑在家。密斯尊姓?”

“羅!”

“魯?”魯平稍稍驚駭地截住問,“魚日魯?”

“不,是四維羅。”

“哦,密斯羅。久仰久仰!在哪裏讀書?”

對方“撲哧”一笑,笑什麽呢?魯平猜測不出。大致是他的“久仰久仰”的“應酬”話出了毛病,但是,不容他思索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她已在回答他的問句,她依然溫柔地說道:

“與密斯脫餘一樣,我也是去年脫離中學的,我父親不願意一個女孩子家繼續升學上去,原因是‘女孩子家總是別人家的人’……”

說到這裏,她不由自主地,一陣紅暈浮上了她的容貌,使她更顯現得可愛。雖然這一變幻早已閃進了魯平的眼網,但是,她還是需要掩飾。她故意地低下頭,瞧一瞧左臂上的手表,突然,她“呀”地喊叫起來,說道:

“呀!現在已經八點鍾,我要回去了,母親等著我一同吃早飯呢!”

“但是,這樣的大雨……”

“我也要走!”

她堅決地回答。

於是,魯平“毛遂自薦”,願意陪伴她回家,並且,脫下上裝,請她兜在頭上,權充一下雨衣。但是,她接受了前一個,而拒絕了後一個提議。

他們正各執一詞,相持不下之際,一線陽光,射開了陰霾的雲層,而雨也稍稍地微小下來。

在細微的小雨中,他們相互偎依著,從旁人看來,恰像是一對情投意合的異性伴侶,匆匆地出了兆豐花園。

※※※

第二天,已是“天高氣爽”,魯平挾著報紙,到兆豐公園去。沿著斜坡形的沙灘,繞水池而行,那個固定地位的草綠色單人椅上,並沒有昨天的那位密斯羅,而相反,她卻躲藏在昨天避雨的地方。

她看到魯平,微微抬起身來,招呼道:“密斯脫餘,這裏來坐。”

誰也不忍拒絕這種邀請的,如果也逢到此種豔遇之時。於是,魯平順順從從地,按照指定的座位,放下了屁股。

他們繼續談話。一天,一星期,一月……越談越深入。他們繼續談話。從生活、家庭、嗜好、思想……越談越接近。

他知道她的姓名是“羅絳雲”,較自已遲出母胎七個月零十三小時,有頗為糊塗的,擁有一妻三妾的父親,對於她一概不聞不問,隻有一點是相當“關懷”的,嚴厲吩咐她“不許胡來”,也就是中輟她繼續求學的理由,有“心經”不離口的慈祥的母親,相當愛護她,視她如掌上之珍珠,然而,也隻是給予她一點物質上的安慰而已。她沒有姊妹,沒有兄弟,家庭中除她之外,隻有母親和一個愚笨的傭仆。父親是經常住在外邊“金屋”裏的,偶然,恰像去拜訪朋友似的,回一次家,順便放下一筆維持幾個月的費用。她非常孤獨、寂寞,日夜與書籍為伍,如此而已。

然而,遁跡在“空門”中的僧尼,多半是受到過深刻的刺激。“空門”般的生活,豈是富於熱忱的、擁有年輕熱力的她所可忍受?因此,她在內心中選擇,選擇一個與自已所具有的一切完全相同或近似的同性或異性做一個膩友,既可解除寂寥,複能增進智慧。

基於上述理由,她之與他,立刻成為深交,似乎並不突兀吧?

他們已成為無所不談的莫逆交。甚至,坦白到,一次他曾經這樣向她詢問:

“雲!當然,你有你的目標,你將用你的誌向、毅力,走向你的目標去!結婚不是你的事業,但是,你總不能終身不嫁,你總在挑選一個符合你理想的人,與你結合,換言之,你將幫助他,同時,也以他的助力,來完成彼此的事業的願望的吧?你有沒有這個意思?”

她一點也不含羞地,坦白地承認,說:

“有!”

“那麽,”魯平再緊逼一步,問,“映進你心坎上的,是誰呢?”

她仍然毫不含羞地坦白地說:

“萍!是你,是你!”

(在彼此交談中,魯平告訴她,他的姓名是“餘萍”,這在前文裏,筆者無暇插入,特此補正,請讀者諸位原宥!)

魯平聽了這話,卻驚駭到目瞠口呆,無言回答,要不是那位少女,在他的耳邊低低說著:“萍!你怎麽啦?”他真不知會呆到幾時咧!

這一個突如其來的演變,使魯平墮人到沉思中去——對於這位羅絳雲小姐,他是深深地愛慕著,而且,也頗有占有她的欲望。以前,魯平——雖隻有十九歲——與異**際過的,卻也有相當的數目,然而都沒有讓他留下怎麽深的印象。隻有這位羅絳雲小姐,在未交談之先,他已經熟稔她的舉止;而在已交談之後,又探索得了她的性格、思想有與自已類似之處。而在兩月來接觸的過程中,又深深地窺知了她心底的深處:她是有著溫柔和忍耐的特長。一次,魯平偶然在某一項新聞內,找到了可惱的氣人之處,大發雷霆,恨聲不絕。而她,羅絳雲小姐,卻溫柔地,然而不是帶著使他消沉意誌的媚態,閃上兩朵逗人的笑靨,鼓勵地輕聲說:

“萍!這樣的暴跳如雷,就能夠使這類不合情理的事從人間自動消除嗎?不,不!萍!你真傻!以後不要如此,還是靜靜地發掘它的根源吧!忍耐著!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時,把它齊根鏟除!那多麽好?不要冒無名之火吧,對你的康健有損害的啊!”

是多麽溫柔而深情的話語呀!但是,並不叫人沉醉在她的懷抱裏,而是叫你去幹有意義的工作:努力去“發掘它的根源”;同時,她叫人再“忍耐”,而不是叫你“忍耐”著一切不問不聞,是“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時”,然後“把它齊根鏟除”!

是這樣一位逗人歡喜的姑娘,正是許多人“夢寐求之”而得不到的,魯平會不愛她的嗎?

那麽,為什麽他聽到她訴說她心目中的人是“他”時,他會驚駭到目瞪口呆呢?它的原因安在?

由於,他既傾全生命愛她,因此,他不願意害她。他固然要影響她成為一個更有為的女子,所以如此之與她接近,有意無意之間,把一切灌輸給她,但是,如若接近到精神而上,甚至實行結合,卻不是他的本意……其時,羅絳雲小姐見他沉思不語,異常疑惑不解,柔聲地打斷了他的沉思,說:

“是嫌我的話說得太突兀?或是……”

“不,不!”魯平矢口否認,截斷她的話,說,“並不突兀。事實上,我心中又何嚐不作如是想呢!不過……”

至此,魯平縮住了往下的話,麵部上呈露著杌隉不安之象,顯然有難言之隱。

羅絳雲小姐痛惜地低低地說:

“難道,萍,到此時期,你還有什麽不可告訴我的話嗎?但是,我依然希望你坦白告訴我!”

“我……我……”魯平吞吐地說,“雲!不知道會不會使你驚駭和鄙視我,如果我坦白誠實地向你說,我是個……我是個巨賊!”

“巨賊?!”聽至此際,果然,羅絳雲小姐驚惶失色。繼續嚅囁地說:“這……這……”

魯平之說出他的行蹤,恰像吐去了一根哽住咽喉已久的骨頭,反覺得輕鬆平靜得多。此時,他鎮定地向她搖搖頭,滔滔地告訴她說:

“雲!不要驚慌!且聽我說完我所以幹這勾當的由來——

“我向你訴說我的姓名是餘萍,其實,我不姓餘,而是姓魚日‘魯’,不叫浮萍的萍,而是不平的‘平’。

“從我有知覺起,我就沒有了父母。我的父親本是一個五金富商。一次,他老人家為一個老友申冤,耗損了他一半以上的財產,結果,他老人家的老友,雖然是用金錢買放了,但因為遭受了過多的極刑,就奄奄病死了!他們真情同手足,自小平素又在一起合夥。我父親眼看他的老友被歹人覬覦財產,偽造憑證,栽害而亡,於是鬱鬱不歡,不滿兩月,相隨他的老友,脫離了這光怪陸離的世界。繼著,我母親悲傷過甚,染上了火症傷寒,不治而死了!此時,我不過不滿四歲。從此,我由我的叔父領養。他——我的叔父——模樣‘道貌岸然’,實具‘狗肺狼心’!不但吞噬了我父親的財產,而且,把我如同‘貓’‘狗’一樣地喂養,一直到現在。

“一次,偶然的機緣,從我的乳娘處得到了上述的悲慘的報告,我的‘憤怒之火’不禁油然而生,這,也所以是導誘我走到這‘巨賊’的一條路的一種力量!

“我看到許多許多的所謂‘正人君子’,他們花天酒地,出入汽車,在路上橫衝直撞,稍有不豫之色,動輒呼幺喝六,頤指氣使,視同是十月懷胎的他人如狗彘,動輒以‘強盜’‘賊坯’等等‘頭銜’冠於他人之頭上,然而,他們的卑鄙惡劣的‘斂財’行徑,正要比‘強盜’‘賊坯’高明萬千百倍!

“我的叔父即是此中之一,我目所見,耳所聞,都深深地‘儲存’在心房之中。如你所說,忍耐著,等抓得住若幹憑證,即予以嚴厲的製裁!然而,從另外的偶然的機會中,我曾代若幹人,消除了冤屈、侮辱。我自以為非常得意,並且,由此而從所謂‘正人君子’那裏,我也取得了若幹‘臭錢’,超脫了我的‘貓狗’般的生活。

“雲!我就是這樣的人物,是一個罪犯,是一個敲詐、盜竊犯。我愛你,我的整個心,已經無形中被你攫奪了去,跳進了你的心腔。但是,回視我自已的‘作風’,使我退卻——雖然我是怎樣地悲哀於此種退卻,使我畏縮不前,走向你的麵前,要求你屬於我。雲!我怕,我怕我會害了你,害了你的名譽,害了你的……”

至此,魯平無力再往下說,他目不轉睛地向她凝視著,想從她的深不可測的瞳仁中獲得什麽。

她滯疑了片刻之後,勇敢地向魯平提出抗議,說:

“不,不!萍!哦!平!我不讚同你說的話,我希望把我屬於你,也把你屬於我……”

由於這一席話,在魯平的心房上,鐫刻上了永世不可泯滅的傷痕!……

※※※

光陰先生頗不留情,在“吾友”魯平與羅絳雲小姐相持不下之際,悄悄地流逝,流逝,從暮秋到隆冬。突然,爆竹一聲,輕輕地給魯平與羅絳雲小姐,個個添加上了一歲。

雖已“春回大地”,但是,氣候還是相當寒冷,兆豐公園中的枯枝上,恰像“風燭殘年”之老者,風光慘淡;風,“呼呼”地掠過枯枝,被“榨”出蒼老的“嘩嘩”的沙聲。

風是那樣的猛烈,誰都會被刮得顫抖。但是,逆風而行的魯平與羅絳雲小姐,卻似乎都一些也感覺不到,隻是在熱烈地爭論著什麽。

羅絳雲小姐的容顏,顯然消瘦得多了!樵悴,疲乏,焦悚,惶惑,從她的每一個毛孔裏爬出來,爬滿了整個臉麵。她默然地、低低地柔聲向魯平說:

“平!沒有考慮的餘地了嗎,你與我之間的事?”

“是的!”魯平沉痛地說,“雲!委實我考慮不到一個妥善的方策,如果一定要在現在決定。”

凜冽的寒風卷起披散在她額際的細發,但是,她已失去了整理它們的情緒。她的心緒,也恰像細發似的散亂無序。她繼續說道:

“讓我再說一遍,可以嗎?平!對於你我的事,我說得快‘舌敝唇焦’了,但是我還是再想嘮叨一遍。平!你不記得我第一次對你所說的話嗎?我說:我不管你是個‘強盜’,或是個‘賊坯’,我還是願意做你終身的伴侶。那時,平,你以為我知道了你是個強盜之後,我就鄙夷你嗎?不,不!平!請你放心!我絕對沒有一點鄙視你的念頭。我隻有更敬慕你,更愛戀你!我覺得,如果我能夠在你的身旁,不但不會辱沒我,相反地,隻會使我驕傲。你,平,以你的行為,與那些偽善的‘正人君子’相比,不是一方麵卑鄙得可恥;而你是幹得**裸的叫人可愛啊!而且,縱然你的行為有可議之處,也並不是你的錯,而是社會之罪啊!平!這種話,請你記一記看,我向你說過了多少遍了呢?平!我的平!我願意做你的伴侶,我也願意做你的幫手,我要幫助你,完成你的理想——把一切不合理的事,發掘它的根源,然後,絕不容情地鏟除它!我希望你,在今天,不再叫我失望,拒絕我的請求啦!”

“在今天?不能,不能!雲!請你不要悲傷!”然而,魯平自已卻顯得十分悲哀,幽幽地說,“今天我約你到這裏來,並不是為了重提舊事,而是,我將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我有一個做牧師的朋友,他非常虔誠地信奉著上帝,準備在三天後,啟程到雲南去傳教。我非常想和他一起去,為了想懺悔我過去所犯的罪惡,但是,目前我正被一件要緊的事纏住了,最快也非在半月之後方可以結束。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希望你跟他一起去,暫時把賜予我個人的愛,廣泛地散布給每一個值得我們愛的人!我,雲!當我了結了這一件要緊的事情之後,再等到接到了你的固定地點的來信之後,我將追蹤前來。如果在傳道的過程中,我領悟了一切,而可以刷清過去的汙點,那時,雲!我自會向你求愛的。因此,我約你到此地來,是為了:第一,你我之間,不可解決的事,希望放在‘彼時彼地’去解決;第二,為了你的思想、康健,希望你答允我離開此地,專心致誌,從事傳道的事業。雲,你是否舍得離開你的母親?同時,你是否為了愛,舍不得離開我呢?”

羅絳雲小姐對魯平,比自已更要信任。她聽說了他的話,低頭依隨著他的步子,在堅硬的地麵上,向前邁開腳步,沉吟不語,在暗自盤算著。

稍停,她抬起頭,兩串明珠般的淚珠,映進了他的網膜,微微地咬著下唇,向他點點頭。

“考慮過了嗎?沒有問題嗎?願意到那偏僻的地方去嗎?”

魯平,緊緊地摟住她的纖腰,熱誠地,發出了這一連串的問句。

她,羅絳雲小姐,還是點點頭。接著,她抽噎地說:

“平!我願意去。母親,我可以舍棄的,她雖然愛我,但也是狹仄的自私的愛,我要飛出這軟性的自私的囚籠。”

他們個個浮上了甜蜜的、悲酸的笑。

又匆匆離別了。

三天後,停泊於十三號碼頭旁的駛往香港去的郵船中,牧師、魯平與羅絳雲小姐互道著珍重。

羅絳雲小姐淌出了淚水,悲哀地說:

“平!你……不能失約的啊!”

“自然,”魯平輕聲地說,“雲,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你可以放心。老實說,我何嚐又願離開你呢?隻等我接到你的來信,我立即來找你。你,雲,你是我心目中的‘馬利亞’呢!你是我的崇拜者,我可能舍棄一切,然而不能舍棄掉你。”

無情的汽笛,突然“嗚嗚”地嗚叫起來,催逼著送行人的歸去。

魯平癡癡地望著,望著船身的漸漸移動,望著羅絳雲小姐手中的粉紅色手絹兒迎風飛舞,直到模糊,消失,他才嗒然神傷地回到他的寓所。

離此郵船啟碇後兩個月零五天,魯平從綠衣人處,接到了一封久候不至的雲南寄來的信。

看信封上的筆跡,分明是他的朋友牧師的手筆,他不明白為什麽羅絳雲小姐不親自給他寫信,但是,他隻要讀到,她已經平平安安地到了雲南,他不是也安心了嗎?至此,他不再妄加猜測,急速地拆開信來。

首先落到桌子上的,是一張不大的信箋,隻寥寥數十字,是羅絳雲小姐的娟秀的筆跡:

平哥:

妹托福已平安進了雲南的境界。但是,在郵船中,因貪婪著海上的風景,受了涼,至今還是患著極重的傷風。大致明晚我們就可到達昆明了,等我安頓好後再給你寫封詳細的信。

祝好!

你的雲

二月二十四日

另一張信箋上,是這樣寫著:

平兄:

且請你抑製住感情,讀完我給你的信。

是今晚到的昆明,可是,羅小姐沒有一同來。在今天黎明的時候,她,已被我和幾個土人,草草地埋葬在離此七哩的深山叢草中了!

我們稍稍歇腳,正待再前進。突然,在這漫無人煙的深山曠野,閃出了三個剪徑賊,他們搶劫了我們所有的一切,或由於羅小姐的容貌美麗,又起了**欲之心,羅小姐抵死不從,喪身在他們的尖刀之下了……

雖然寫信的人,要魯平“抑製住情感”,讀完他的信,但是,叫魯平怎樣忍受得住,抑製得住情感?他,出娘胎來第一次,淚水如潮般地湧出了眼眶……

他的眼前頓時黑下來,雖然在白天,他已失去了他的明燈,而處在茫茫無標無的的黑暗中了!

※※※

至此,筆者將二十二——二十一年以前的舊事,已經交代清楚了。

自羅小姐離開這人世間,魯平無形中打消了到雲南去的念頭。他既已失去了指示他前進的明燈,使他彷徨於黑暗之中,又感到“天下烏鴉一般黑”,加強了他對人世間的憎恨,他立意繼續他“不名譽”的作風,予患害人世間的一切毛賊以懲罰!

他是如此地痛心於他的戀人的天殤,他十分內疚:“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沒有他的催促,她,羅絳雲小姐,決不會走上她的死路的。

羅絳雲小姐最難能可貴者,她有獨特的思想,內剛毅而外溫柔的性格,她超出於一切女子,甚至比若幹庸碌無為的男子更有為。她是他所敬慕的戀人,她是他的“聖母馬利亞”,給予他勇氣、鼓舞、愛情……

然而,不幸,她竟做了無辜的犧牲者了!把她投擲出了這個人世間!她在這個世界上滅跡了!她帶著她的沒有廣布開去的“大愛”含恨地進了泥土。但是,她所賜予魯平的情愛,則永遠不曾從他的心房上抹去。

發生此悲劇的十八年後,距今三年以前——

他為著要探索某一個醫生,用怎樣的手段誆騙了一個年輕寡孀的“私房”,而丟棄這個可憐的女人。他知道,她有一個金殼的法國掛表,被那醫生當作了“紀念品”,在這表殼之內,細巧地鐫有她丈夫和她自已的名字。因此,魯平假扮了一個病者,想去探索得這一個金表的所在,進一步而落到自已手裏,當作一個憑證,使那醫生啞口無言而甘心就範,予他一種精神上的補償。

他穿著一件藍布大罩袍,披著一頭散亂的頭發,現著極度疲倦的姿態,跳上了21路的紅色公共汽車,到他要去的目的地去。

車廂中相當擠軋,不但沒有空座位,連站得住腳的空隙地位也沒有,他不得不把雙手一齊高舉,抓住車頂的銅梗,來穩住他的搖晃。然而,出其不意地竟在此車廂之中,有人仿效著俠士之風,慷慨地站起身子,讓位給他,他跌坐下去。

他陡然已忘卻了此時的任務,而收回了他的“疲憊”的兩眼,換一種注意的、睜得非常之大的眼睛,光芒四射地凝注在她的麵龐上了。

越注意,他也越忘卻了“此時此地”。他完全失常地閃射著一種驚怖、疑訝與傷感所交織的情感的火花,並且,他的嘴角也開始微微顫動,而喉間已響出了一個二十二年前所叫慣的字:“雲!”但是,便是一瞬之間,他發覺已錯認了人,而鬆弛了緊張的情緒,閃上一絲苦笑,又重新恢複到先前的疲憊失神的狀態。

她,站在他麵前的姑娘,是多麽酷肖她——二十一年前的羅絳雲小姐——啊!而且,即此“讓座”一點,已深切地說明了她的不同於其他的女子,她的性格,也顯示了有與雲相似之點。

他腦膜上浮現著一切,想到過去的溫柔的雲,即偷偷地向這位仁慈的姑娘,投送一種又像留戀又像畏怯的異樣的眼色。

幾站路過後,他瞥見那位姑娘匆匆跳下了這公共汽車,雖然他的目的地還差幾站路,但是,他卻也跟隨著跳下,悄悄尾隨在她的後麵。

由此,魯平想不到,竟又展開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悲劇,而在他的心房上,又鐫刻上了一幀與二十二年前容貌仿佛的倩影。

……

魯平聽到餘雷熱誠的聲音,說在自已痊愈之後,他將刮自已兩個鬆脆響亮的耳刮子,理由是,自已這件事做得太傻。他雖然忍住著口渴,想靜聽餘雷繼續講述,自已在暈迷之後他所探索的經過,然而,不知怎麽,自已竟會忍俊不禁,笑出聲來,說:

“該打,該打!”

這一句突如其來的話,使兩人大吃一驚,繼之而大笑。差不多同時地,四條有力的光流,射上了他的清瘦的臉龐。餘雷熱切地問道:

“今天好得多了嗎?”

“不錯,好多了。”

魯平簡短地回答,接著喟然而歎道:

“想不到我會完全控製不住理智,而一憑情感幹出非常對不住兩位的事。我,你們兩位,大致還不明白,所以我為什麽幹這一件傻事的緣由吧?因為,那位易紅霞姑娘——我忘記了從前有沒有告訴過你們——她的容貌、性格、舉止,甚至她的名字,與二十二年前,為我犧牲的另一位姑娘,完全相同……”

“你是說……羅絳雲小姐?”

響著難堪的沙聲,孟興急切地問。

“是的,羅絳雲。”魯平又繼續說道,“絳雲,紅霞,名字的意思是何等相像?!容貌又是何等相像!乍看一眼,就翻動了我的心底裏的沉澱,使她在我心中複活起來。我紀念絳雲,我於是追逐紅霞。數度的接觸之後,我發覺易姑娘的性格是那麽溫柔、忍耐,與絳雲又完全同一,所稍異的,前者是頹廢,而後者是進取的。為了紀念絳雲,為了使她——我的‘馬利亞’——能夠重活在世間上,因此,為抱著極度的希望,要改變她——易姑娘,使她成為與絳雲一式無二的有為女子。”

“我已是中年人,沒有占有她的欲望。所以那樣地熱烈追逐她,是在於要她變成‘完人’。三年的過程,僅僅完成我理想中的一半之際,而突然發覺她將有生命之危,我由於感情的衝動,而貿然地不顧一切,幹下了此種傻事……”

至此,他憂傷地沉默不語了。

孟興與餘雷,相視不語,心中各自浮泛上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我,”魯平見他們兩人不說話,又繼續請求道,“我現在不能動彈。對於我昏迷之後的事,從適才你們的談話之中,獲得了一些外,其餘的一概不知。但是,適才所聽到的,雖然也是我急於想知道的,卻還是次要的。請問你們,現在易姑娘究竟受了什麽傷,有沒有危險呢?”

孟興與餘雷聽後,麵麵相覷,個個怨懟適才自已的魯莽疏忽,以至於一切都均被魯平竊聽了去。

餘雷嚅囁地、違心地答道:

“她,她……據我所知,她沒有危險吧?”

魯平正擬進一步追冋易姑娘病在什麽醫院中,看護小姐進來,阻止了他說話,又因為探病的時間已到,她把孟興與餘雷兩人“驅逐”出了病房。

十七繼續過去的作風

為著要重與易紅霞姑娘相見,奢偉先生抑住了自已的情感,收煞住“思想之箭”,不讓胡亂奔馳,使腦海得到一個休息的機會,而讓病體早些恢複健康。

太陽照常地出沒著,過了一天又是一天。醫師與看護照常地工作著。他們每天替奢偉診治病況、換紗布……孟興與餘雷也是這樣照常地工作著。他們每天都來探視他們的首領,逗留若幹時候,走了。

壁間的日曆,落葉似的飄落了十五頁;奢偉的病體,又差不多完全恢複了。“再過一星期,”醫師曾經說過,“你可以出院了。”

這天,天色相當晴朗。他在病房裏移動腳步。他的腳步是那樣的雜亂無序、搖擺不定,恰像剛學步的嬰孩那麽地艱難於走動,但是,他還是努力地摸索。

飯後,他悠閑地仰躺在靠窗的軟椅裏,等待醫師的到來。溫煦的陽光,一些也不受玻璃窗的阻礙,撲瀉進病房,灑射遍了他的全身,他感到周身相當溫暖,他的心房也感到了異常的溫暖。

醫師進了病房,含笑地走近他身邊,殷勤地問:

“奢先生,今天覺得怎樣?”

“謝謝你,太好了。”

說後,醫師把手按上他右手的脈搏,之後,又按上他左手的脈搏,點點頭,說:

“嗯,真的與常人無異了。——奢先生,你此次得能起死回生,全靠一位姓易的姑娘呢!此人你認識不認識?”他看到奢偉點頭示意,又繼續說道:“當你進院的時候,是多麽的危險!因為流血過多,若然不在十二小時之內給你輸血,奢先生,你將完全不活!——在平常,那是極容易的,隻消找到一個與你血液相同的人,給你一輸血,馬上就可以渡過難關。但是……”

“但是,湊巧這時候輸血會員們都罷了工,原因是他們所出賣的血,價錢實在太低賤了!數度向醫院當局交涉,可是總不肯提高價鈿,明欺他們都是無能為力的貧窮人。他們忍無可忍,就在此時罷工不幹,找不到一個輸血的會員。正在束手無策之時,奢先生,似乎是合了‘吉人自有天相’這一句話吧?來了這麽一位身材纖細的姑娘。她向我們醫院裏的醫師詢問,說:‘有沒有一個姓奢的?他手指上套著一個嵌一尾鯉魚戒指的。如果他需要輸血,我願意。’奢先生,她問得相當仔細,然而還不見定心,直到看到了你,看到了你的手指上的戒指之後,才含著笑,勒起她的衣袖。——奢先生,由於這一著,你,不錯,你是得救了,而她……”

說到“你”字,語氣特別著重,而說到“她”卻又突然停住了,樣子不勝惋惜。

“她怎麽?”

奢偉的心頭,陡地浮上了一絲恐懼;同時,他也記起了半月前,餘雷嚅嚅囁囁所說的話,“她,她……據我所知,她沒有危險吧。”這是一句不負責任、含糊的話。當時,因為自已過於疲乏,無意深加研究,以致被他敷衍過去。而現在……他異常驚駭地岔斷了醫師的說話,顫抖著聲音問。

醫師也相當會“鑒貌辨色”,自知已失言,即立刻“轉風使舵”,打岔到另一個話題上去:

“奢先生,她還需要靜養靜養,不宜多思索。——哦,等會兒見。”

說著,他站起身來,匆匆地準備向門外走去。當他將出病房的門口時,奢偉忽然想到了什麽,叫住了他,說:

“醫師,請問你,我可以上草地去曬曬太陽嗎?”

他伸出不大有力的手,指著窗外的綠茵草地。

醫師沒有作複,不過頻頻地點著頭,走了。

奢偉之提出“曬曬太陽”的請求,實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並非真的要去曬太陽,而是想借此機會,探索易紅霞姑娘的蹤跡。他斷定,易姑娘一定也病倒在此地,否則,何以這位醫師怎會知道得如此詳盡呢?醫師最後的“而她……”的慨歎語,則是一個謎。是指“她”還是病得很凶險呢,還是已經為了自已,已經病死了?

他必須要去發掘這個謎底。

他慢慢地站起身子,顫抖著無力的腿,摸索著,慢慢地出了病房。他靠在走廊的白粉牆上,放開視線向前看去。隻見僅有二三棵小樹的園地中,遍地都叢生著蔥綠可愛的短草,使他的視覺為之一新。

但是隻不過一新雙目而已,立即他掉回頭來,向平坦的走廊走去。他,每一個病房的房門口,都要呆立一下,凝神注視一下門口的搪瓷牌子,看有沒有注明著“易”字的。

“嗚……嗚……奢……”

飄進奢偉的耳膜,是那樣的親切熟稔。更甚於此者,這哀切的呼聲中,含糊地分明有著了“奢”字。由此,使他猛然省悟,這呼聲正是屬於易紅霞姑娘的。

他,似乎被無形的鐵拳,重重地擊上了鼻梁,感覺到一陣難忍的酸疼,繼之,滿眼眶已被淚水所浸沉,而遮斷了他的視線。

他趕快拭去這可羞的淚珠。似乎“騰雲駕霧”地,失去了自製的能力,恍恍惚惚地邁開腳步,撲進了傳出這呼聲的病房中去。

他看清了一切:病床邊上坐著一個白衣的醫師,在他的旁邊的站立著一個看護。他們都瞪著驚訝的眼,被這位直衝進來的“不速之客”所怔住了。

他又看清了……床中央,一顆纖細的瘦怯的身子,被包裹在白色的薄被單裏。露在被外和擱在枕子上的,是一個散發蓬亂的頭顱,它的上麵是可怖地呈露著焦黃之色,而瘦削到竟連什麽都凹陷了下去。凸出的,是兩顆失神的眼珠,兩方高聳的顴骨和兩排雪白的牙齒。然而,總不能因之而改變了它的原來的狀貌,它,正是那位溫柔、忍耐、天真無邪而又勇敢得可愛的易紅霞姑娘的頭顱。

他失去了常態地撲倒在**,拚命地搖晃著她的瘦怯的身子,急切而真誠地叫道:

“玲兒,玲兒!瞧!奢偉在這裏!”

易紅霞姑娘並不轉動她的頭顱,事實上,她已失去了此種力量!過去的“口+止+喬工”“趟馬”的功夫,早早在她的身上消逝。她,僅僅轉動她的無神的失了光芒的眼珠,向奢偉一瞥,隨即又困乏地緊閉上,欲點頭而沒有點,隻是幽幽地、斷斷續續地說:

“你……奢先……我高……高興……極了!你還……還活……著……僥幸我……沒……有……白送……掉……性……命……”

奢偉痛心地叫著:

“玲兒!你救了我,你輸血救了我。但是,玲兒,我卻仍舊不曾救了你,你呀!玲兒!”

易姑娘淒慘地一笑,又:

“奢先……不曾救……救我……我的身,我……我的……心,奢先……救了……我……我的心……謝……謝……你……我……我要……離開……這……世……痛苦……世界!希望……活……活在……你奢先……的心……心裏。”

說後,又緊閉住她的漸漸灰白的嘴唇。

此際,恰像小菜櫥倒在奢偉的心頭突然攪翻了地,各種各樣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悲酸、失望、憤恨……他啞聲地嗚咽著:

“玲……玲兒!”

但是,易紅霞姑娘似乎已不再聽得奢偉的喊聲了。她閉緊了眼,臉部一陣緊一陣地抽搐,呼吸一陣緊一陣地短促,淚珠,湧出了眼眶,滾著,滾著,滾向太陽穴去。

但是突然,從易紅霞姑娘的口中,迸出了一聲喊:

“天哪!”

接著,她,天哪!她畢竟像羅絳雲小姐一樣,隻能活在奢偉先生的心裏了!

他迷惘地站起身子,搖晃出病房,迷惘地不斷地喃喃自語著:

“完了!她也完了!”

他已完全迷塞了他的理智,他已完全忘了他將往哪裏去,他隻是茫茫然地搖晃著腿腳,向前走著,走著。他不知不覺間已走出了醫院的大鐵門。

他還是不知不覺地,一直向前走著,還是迷惘地不斷地喃喃自語著:

“完了!她也完了!”

恰是三月中旬的天氣,下午五時,陽光還是那麽可愛,那麽有力,撫拂在人身上,感到暖洋洋的舒適。

大西路一帶的兩旁人行道,隔著相當距離種植的樹上,每根枝杈上都呈現著綠色的新生的嫩葉。路中,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已卸去了笨重的冬衣,而換上了鮮豔的,輕便的春裝……

這些都不曾觸進奢偉的眼瞼,他隻是癡癡地喃喃自語地走著。而浮現在他眼前的,隻有兩個倩影,兩個相貌類似的倩影。

不錯!羅絳雲完了,易紅霞也完了。絳雲曾經給予他幾許勇氣,叫他靜靜地去發掘不合理的情事的根源,而把它齊根鏟除!紅霞攪起了他心頭的沉澱,重又鼓起了他的勇氣。但是,她們都完了!他的眼前的明燈完全破滅了,他將永遠生活在黑暗中了!

但是,一個響亮的沙聲,在他的耳邊盤旋:

“不,不,決不這樣!”

那多麽肯定的回答,使他猛然吃了一驚。他抬起頭,遠矚著無涯的天際,默默地禱告:

“上帝!真的決不這樣嗎?”

立即,他得到了回答,依然是那樣堅定的語氣:

“真的,決不這樣!”

他放下視線,瞥見對街一所百貨公司,正是春季大減價的時期,廣告的旗幟觸目地在旗杆上飛舞。門首,一架擴大機正發出沙沙的聲音,又在繼續著問:

“無論如何不這樣?”

奢偉不禁暗自失笑了。他錯疑電台裏的播音者為“上帝”,不是有趣的事嗎?

此時雖是將近黃昏之際,然而一抹夕陽把半方碧藍的天空,渲染成可愛的淡紅,使他心神一暢,而頭腦也隨之清醒得多。他記起了下午自已的舉動,訕笑自已真真變成個“大傻瓜”了。

他暫時放下一切的思緒,打算他目前的“歸宿”。

“依然上醫院去,還是回自已的寓所呢?”

他這樣地問著自已。

“回寓所去吧!”他回答自已,“應該快走了,已經是近晚的時候了哩!”

突然,他又悲哀起來,彷徨、躊躇在路途上了。

“黃昏,啊!黃昏。”他喃喃地自語著,“我個人的人生旅途,不正走到了‘黃昏’,而將接近‘黑夜’了嗎?那麽……”

“無論如何不這樣!”

雖然他已離開這百貨公司數碼之遠,但是,無線電裏的播音,還是那樣肯定地有力地響著,深深地打入了他的心坎,在他的心坎上,震起了回響:

“無論如何不這樣!”

最後,他打定了主意。於是,愉快地跳上了黃包車,叫他向自已的寓所拖去。

車上,一陣陣的晚風拂上他的麵龐。他清醒著,默然著,但是,他又放射了他的漫無止境的“思想之箭”。

奢偉有了肯定的打算:“無論如何不這樣。”這是他的現在的,也是今後的“人生觀”。他以為:他今後的處世方針,還是,而且要更進一步,繼續過去的“作風”。為著他要實現羅絳雲小姐的理想——靜靜地發掘它的根源吧!忍耐著!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時,把它齊根鏟除!——和為她們——羅絳雲與易紅霞——與她們或他們同樣的弱者報仇,即是鏟除掉一切人世間的弱肉強食的不合理的事和強暴凶惡的毛賊!

他並不曾走到所謂“黃昏”,事實上,他現在正是重見光明的時候。他有了深切的信心,心中放出了光明的火花,照耀著自已,驅自已向有為的前途走去!

他,抱著絕大的雄心,讓黃包車送他到自已的寓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