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 一 後台的巡禮3

如此,他為什麽一定要不顧一切地援救那位姑娘的生命呢?

以上的問題,另外含藏著一個小小的秘密。當然,筆者在後文,必須負責提出一種解釋。可是眼前,請恕我這一支柔弱的筆管,卻已絕對無法或無暇顧到這一點。

為著生死邊線上的時間的珍貴,主要的是我必須幫助奢偉先生趕快到達他的目的地。

這時,他亡命地向前奔馳,他一麵喘息,一麵抹汗。一麵,他開始第一次抱怨那浄獰的戰神,吸幹了整個世界的汽油,致使他在千鈞一發的時刻,竟絕對無法覓到一種高速率的代步;而一麵,他仍閃動著冒火的兩眼,搜索著馬路的四周,看看有沒有什麽適當的車輛,可以“借用”一下。“最好是流線型的跑車之類。”他這樣想。

劈麵一條橫路的轉角上,有一件龐大的東西,迅速地墮人了他的目光的搜査網。——在一座巍巍的大廈之前,停著一輛八汽缸的福特汽車,車身雖不是一九四二年的式樣,可是,看去還相當結實,在擋風的玻璃板上,粘有一張紅十字的印刷品,分明表示它是一個時代的寵兒;正像人類中的一般“識時務的俊傑”一樣,雖在時代的動**之下,依然具有在市上“橫衝直撞”的資格。

駕駛座上,一個穿號衣的汽車夫,正自取著一個三十度仰傾的姿勢,疊著腿,斜倚著靠身,在專心地閱讀一份彩色的印刷物。

看這汽車夫的悠閑自得狀態,可以見到這輛車子的主人暫時還並不需要他的車子。

“嗬!叨光借用一下,大概沒有問題吧?”奢偉心裏轉念。

他的眼珠骨碌碌地向四下一陣轉動。

隻見在這汽車的背後,寬闊的人行道上,有一小隊衣衫襤褸的孩子——看去都是活潑的“準乞丐”——著地蹲踞成一個小圈,正拿一些市上停止使用的分幣券,在用兩顆小散子,興局米烈地賭輸贏。

奢偉伸手理了一下因狂奔而披拂在額際的亂發,一麵他急忙向上裝的裏袋伸手摸索;在左邊的袋內,他摸出了一厚遝簇新的小紙片;在右邊袋內,他又摸到了另外一件奇形的東西:那是一個很有趣的小玩意。

立刻,他的嘴角浮上了一絲苦笑而獲得了主意。這裏可以借用小說家的成句:“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再說那個悠閑的汽車夫,歪躺在車子裏,全部的精神正貫注著一張四開的電影周刊。文字他或許不感興趣,可是這粉紅色的可愛的小刊物上,印有一張某一著名電影明星的遊泳照片。這裏兩條粉紅色的肉感的大腿,如果你把眼皮合成兩道縫而悠悠然地看,那好像有些凸出紙背,也好像使你感到一點溫軟的感覺,而且離鼻不遠,還好像浮漾著一些若有若無的粉汗香味,這使我們這位“開車老大”的兩道目光,形成了武俠小說家們所喜歡誇張的“劍光”,幾乎要飛出眼眶,而劃破這照片上的粉紅色的三角遊泳褲。

一個沉醉的靈魂,正自溶化在紙片上的時候,驀地,“嗄——!哇——!”像一種潑翻了海水似的雜亂的人聲陡起於車後!“啪——!”緊接著複有一個車胎爆裂那樣的音響,雜在一片喧嚷的人聲中;內中有一個人,提高了嗓子在喊:“咦!怎麽啦?車子下會漏出這麽許多油!”

爆車胎而會影響到油箱,這是少有的奇聞!這使我們這位“開車老大”,不得不把緊貼在兩條粉紅**上的眼光暫時揭下來,而下車去看看了。

開車老大急急地從右邊車門跨下車子,奢偉先生悠悠然從左邊車門跨進了車子。

汽車夫走到車後,他發現一小隊衣衫襤褸的孩子,加上幾個貧苦的路人,在爭奪散亂得滿地的簇新的貳角輔幣券。喧嚷的人聲,卻是由此而來。看看自已的車子,車胎既沒有爆裂,車身下也沒有半滴油。

他輕輕詛咒了一聲,低倒頭,重新鑽進車門。因為全神貫注準備繼續欣賞那一條誘人的粉紅色的三角褲,一時竟未及注意到車子裏麵已發生了一些新奇的花樣。

他的身子還不曾放穩,側轉眼來,猛然發現一個身穿漂亮西裝、頭發散亂、汗液滿額而又麵目凶獰的家夥,嚴冷地坐在自已的身旁。同時,他迅速地感覺到,有一個“挺硬的管子”那樣的東西,正自無情地緊貼到了自已的碰不起的腰部裏!

這裏需要一個小小的說明,原來:奢偉先把一百張簇新的輔幣券,“祭”法寶似的向空一擲,一陣繽紛的花雨,恰好降落在那個賭錢的小圈子裏,卻使這一個平靜的小小的世界,頓時引起了掠奪的戰爭。緊接著他把一枚雪茄那樣的東西,用力向地下一擲,跟手便發出了“啪——!”的一聲怪響。(這是他的一個夥伴——一位化學師替他特製的一種小玩意。)這東西很像世上那些吹法螺的宣傳家,響聲大得厲害,實際卻並無多大的用處。可是那位開車老大卻上了這“宣傳品”的當!

說來相當有趣:真的,我們這位奇特的奢偉先生,每逢出外,他的各個衣袋裏,卻是常帶著一些新奇有趣的玩意的。

再說,在當時那種特異的情形之下,那個上當的汽車夫,看看身旁這個飛來的家夥,不禁吃驚得發了呆。但,不到幾秒鍾,他立刻省悟自已已遇到了怎麽一回事。

“對不起,勞您駕——”奢偉滿口操著北方的音調,把手中那個“挺硬的管子”在對方腰間輕輕移動了一下而說,“開到大西路!”

(在以前,奢偉一直不曾說過“勞您駕”的這種句子,自從遇見了易紅霞,接觸的次數一久,不期而然他也沾上了這種北方的口語;而且,往往會在不自覺中,不時流露出來。這時,他既衝口說出了這“勞您駕”的三個字,立刻他的耳邊好像已飄動了一陣銀鈐似的清脆的語聲。他不知道這一位愛說“勞您駕”的姑娘,此刻已遭遇到了何等的事件。他恨不能在一秒鍾間就插翅飛到目的地去看一看!由於內心極度的焦灼,卻使他的麵色,也格外顯得凶狩而可怕!)

“呃!——”汽車夫瞪圓著兩眼,望望那張煞神似的“臉譜”,嗓子裏有點發毛。

“開!”刺刀那樣銳利的聲音。

“嗯!——”

“快!”

讀者須知,“當今之世”,有一個人人懂得的定例——這比牛頓氏萬有引力的定理更確實,那就是“挺硬的管子”等於世間一切一切的“公理”,也等於世間一切一切的“正義”;在公理與正義的指導之下,“你敢不服從嗎?——噓!你敢嗎?”這使這位開車老大,不得不接受“無條件的晦氣”而顫抖地發動了車子的引擎。

“軋——軋——軋——軋——軋——!”車身中的機件和人身中的機件——汽車夫的心髒一同開始了急劇錯綜的交響。

在引擎的發動聲中,奢偉理了一下亂發,歪著眼,看看他這“臨時雇用的夥伴”,隻見他的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臉上,滿露著一種狡猾而又幹練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對於開車,必是一個有經驗的老手。可是這位“老手”,這時好像已被“公理”與“正義”所嚇昏,他的手腳似乎有點失措,他慌亂地摸索著座前的機件,一時似已忘掉駕駛的方法。

奢偉的嘴角像冷笑那樣微微牽動了一下,他立刻已猜到了這汽車夫的心頭的意念。

“喂!朋友!”奢偉嚴冷地說,“你要不要變小戲法?讓我來教給你好不好?”

汽車夫伸著不穩定的手,握著那個“離合器”的柄(俗稱排擋),望著他發怔。

奢偉繼續道:“照規矩,開車子當然是先‘吃排’,再踏風門;倘然顛倒過來做——先踏風門,再吃排,那你會使齒輪上的齒,像老婆婆吃炒豆那樣地折斷下來。於是,我們的‘船’,不離碼頭就會拋下錨;這是小戲法中的一種。還有,吃了頭排還沒有吃過二排,接連就用力踏風門,那你會使車子像射箭那樣不規則地直射出去,這樣,被那些熱心的巡捕先生看見了,馬上便會引起注意而上前來幹涉,這是小戲法中的又一種。除此以外,戲法還有咧!……”

他聳聳肩膀,接著說:“你準備玩哪一套戲法呢?”

汽車夫的灰敗的臉上迅捷地飛上一層怒紅,他默然。“軋軋軋軋!”那引擎的震顫聲,代表了他的震顫的答語。

“你如果想讓你的車子在這裏拋錨,我就讓你的身子也在這裏永遠拋錨!懂得嗎?”奢偉把手中那個挺硬的東西,又在對方腰下“斯文地”點了點,他冷冷地這樣說。

汽車夫的兩瓣肺葉扇動得厲害。他仍舊不響。大約他在想:“嗬!看戲法的人,門檻比變戲法的人還精,這戲法還是不必變。”

“嗚!嗚!嗚!”幾聲急驟的喇叭,代替了汽車夫的“OK”,於是,車子迅速而“有規則”地依著被指定的方向立刻疾駛了出去。

車子一麵開,奢偉還在獨自嘰咕:“我們都在三腳木架子裏兜過圈子(注:指汽車夫領執照時的駕駛測驗而言),‘自家人’,還是不必‘打棚’的好。”

“嗚嗚嗚!嗚嗚嗚!”

車子開了一小段路,奢偉把那個挺硬的管子——一支筆形的手電筒——從汽車夫的腰部裏輕輕收回來,悄然袋進了衣袋。

他向他這臨時雇員客氣地說:“我讀過相書,懂得相,知道你是一個可靠的人,所以,我們不妨親善點。但是,朋友,請你開得快點,越快越好!”

說時,他從衣袋裏掏出紙煙來,在一隻附有打火機的精美的煙盒蓋上用力舂了幾下,從容燃上火,把一串煙圈,悠然吐在這狹窄的空間中。

但,他在從容打火之頃,他的十個手指,每個都在發著抖。

“嗚嗚!”車子在熱鬧的馬路中間像一顆流星那樣地滑過。

那個倒運的汽車夫慌窘地撥弄著駕駛盤,他始終弄不清楚身旁這一個突如其來的凶獰的家夥,是個什麽“路道”。主要的是:經過了上述的一番小交涉以後,他已完全“服帖”,再也不想表演什麽新奇的魔術。

可是,他偷眼望望他這位臨時的主人,隻見他的外貌雖然裝得十分鎮靜,而內心卻顯見異常焦灼。他不時發出幹咳,不時拭抹臉上的汗液,不時看手表,不時又把頭腦伸出車窗探望前方,幾乎沒有一分鍾的安定。

車子開駛得那樣快,早已超過規定的速度,而他,卻還不時頓足催促,嫌太慢。

速度表上的指針,創造了一個這輛車子所從未有過的紀錄,四個輪子像注射了過量的興奮劑那樣瘋狂地疾進。隻見兩旁的屋子,仿佛一批批“自動調整陣地的軍隊”,飛一般地在作“有秩序的”倒退。汽車夫的發根裏冒著蒸汽,他疑惑自已已把這輛車子誤駛上了一方映電影的白布,而在表演一幕極度緊張的鏡頭了。

還好!仗著車前那枚赤色十字架的聖靈的護佑,這瘋狂的駕駛,僥幸沒有受到幹涉;至於翻車身、撞電杆、遭追擊等等可能的**,幸而也沒有演出。可是他在想:“等一等,到‘行裏’去吃一頓大菜,那大概已是免不掉的事!”

啊!感謝上帝,無多片刻,車子已飛駛進了冷僻的大西路。可是這無多片刻的時間,在這汽車夫的感覺中,差不多已經過了一個比環遊全球更悠長的時間!

“先——先生!大西路到——到了!到——到什麽地方?”汽車夫不轉睛地望著前方那些像潮水那樣衝激過來的事物,他緊張地抓著駕駛盤,連眼梢也不敢歪一歪。他喘息著,從發毛的喉嚨口,掙出了幹燥的問句。

“嗚嗚!”喇叭還在慘厲地吼叫。

“啊!讓我看——”奢偉打車窗裏探了探頭,他抹著汗說,“再過去一點!”

事實上,連奢偉自已也不知道這一個“總休息”的地點,是在大西路的哪一段上。這時,汽車夫接受了他的命令,車行的速率已經略減,他望見前麵一條橫路口,站著一個雄赳赳的崗警,他想:“這很可以詢問一下地點。”他急忙回頭說:“好!朋友,就在這裏停下吧。”說畢,他不等這汽車夫扳那製動器,已打開車門,踏上了踏腳板。

當他將跳下而未跳下的時節,隻見他這臨時的雇員,正把一種遲疑的眼色,遠望著路口的那個警察。於是,他向這汽車夫冷笑了一下,這好像警誡他說:“嘿!你還是安靜點!”一麵,他把一小遝十元的紙幣拋進車廂,而又順手碰上門;一麵卻還打趣似的說:“朋友!能不能請你等一等,再把我帶回去。”

他不等這汽車夫的回答,也不等車輪的完全停止,已經輕捷地飄落到地下。

“惡鬼!你自已去尋死吧!我不想再和閻羅王比賽開車哪!”汽車夫狠毒地輕輕詛咒了一聲,他慌忙用力轉著駕駛盤,像一艘輕巡洋艦躲閃魚雷似的飛速掉轉了頭。

“嗚嗚!”一輛輕捷的車子載著一顆輕鬆的心,輕暢地從原路上絕塵飛駛回去。

十二大西路之血

其實,奢偉在回去的時節,他根本已用不到再搭這輛原車,因為,無多片刻之後,他已被一輛免費的車子,靜悄悄地裝載了回去。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奢偉跳下了汽車,遠在數十碼外,他已望見大西殯儀館的牌子。於是,他以百米賽跑最後衝刺那樣的步法,向前直奔過去;一麵奔,一麵還在用焦悚的眼色,掃射著馬路的四周,他希冀從這裏發現他的目的物,但,他並沒有找到他所要找的東西。

他拖著兩條發抖的腿,喘息地衝進了這“死亡的集中營”!

這裏入口處,砌有一條坦直的煤屑路,可供車輛的出入。路旁兩片隙地,點綴著花木假山,附帶著些茅亭與小池,這對於那些“總休息”的人們,確是一種考究的設備。

這天,這家殯儀館中,正有兩三份人家,在舉辦喪事。生意之好,顯示這動**的大時代中,正有大批懶惰的人們,在結隊拔腿逃出這世界。

奢偉在人叢裏亂撞了一陣,依然沒有發現易紅霞的瘦小的身影。他本想找這殯儀館中的職員,問問他們有沒有看到這樣的一個女子,繼而一想:在眼前這種情形之下,提出這樣的問句顯然不會有效果。於是,他又焦悚地奔出了這殯儀館。

黏性的急汗,已滲透了他的“Ada”牌的漂亮的襯衫,他在左近的馬路上踉蹌地亂撞了一氣,結果還是失望。

他重新帶著一顆鉛一樣沉重而狂跳著的心,再度回身撞進這殯儀館。

這殯儀館的後方,附帶著一部分寄存“盒子”的地方。由於需要“休息”的“顧客”太多,使這殯儀館裏,不得不添造一些“客房”。有一帶竹籬,攔著一方空地,正預備開始建築。奢偉從一扇開著的竹籬內直闖進去,在這裏,他驀地發現了一個出乎意外而又正在意中的局麵。——這是一個這全篇故事中的最緊張而又最驚險的局麵,不幸!當奢偉匆匆趕到而發現的時候,這一個最緊張最驚險的鏡頭,恰已到了“最後一分鍾”!

其時,奢偉焦悚的眼光,僅隻匆匆向前一瞥,頓時他的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像觸到電流那樣發起抖來。

你們試猜,奢偉看到了怎樣的一個情形?

由於那張精彩的畫幅,畫麵恰是橫列在他眼前,本可使他看得非常清楚,而事實上卻已不容他看得清楚。

隻見——

一支短小的手槍無情地劈對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一個嬌弱的胸膛勇敢地迎湊著那支槍口的線路!

兩條可怕的濃眉似在飛爆火星而蒸發火藥的焦臭!

一雙失卻媚意的眼珠卻在特異地猛掃著這兩條可怕的濃眉!

奇怪之至!論理,那雙被壓迫的眼珠,被籠罩在死神的暗影之下,至少應有一點惶悚的情緒。可是,不!事實上她隻顯示捺不下的狂怒,而並沒有半點懼怯的意味;由於那雙眼珠並無懼怯,卻使那兩道濃眉格外增加了濃厚殺氣!

當時這種緊張局勢的發展,絕不像筆者記述時那樣的迂緩,而更主要的是,當奢偉觳觫的眼光接觸到這特異的畫麵時,一枚因狂怒而發抖的手指,已是毫不容情地扳動了槍機!

“啊——呀!”事實上奢偉已來不及把驚極的喊聲發出,因為,當時他的目光的接觸,與他心裏的喊叫,他身子的飛躍而前,與對方槍機的撥動,這四件事幾乎是同時的!

論奢偉的為人、外表,他雖具有一個溫文的狀貌,而實際,他卻絕對不是一個“文縐縐”的人。生平他對國術,卻是一個說得起的好手;“空手奪白刃”,是他“拿手”的一套;並且,他在研習非國粹的Boxing(拳擊)時,他曾學過那些“G-man”(特務、秘密警察)的各種各樣的搶奪手槍的方法。隻要距離夠得到的話,他可以使任何一個對方抓著手槍而無法射擊。例如:在眼前這種太緊張的情勢之下,他可以飛起一腿踢在對方的脈窩裏而把敵人的手槍踢得像一片紙鳶那樣地飛起來;再接近些,他可以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把槍口的射擊線,猛然抬起或捺下,使那子彈擊破空氣或地層;此外,他還有好多別的方法,能使無情的子彈,很“識相”地變更預定的路線。

在過去,他已屢次曾這樣做過:眼前,他當然很可能地“如法炮製”。

可是,當時很可能這樣做而他竟並沒有照這樣去做。似乎由於情感作祟的原因吧?為了舍命保護那個姑娘,他竟完全慌了手腳,在這最重要的生死關頭,他卻取了一個最拙笨的方法:他像一頭瘋狂的野牛那樣怒搶而前,竟把整個血肉的身子,擋住了那枚“斯文的”槍彈的去路!

(這正如那本著名的《西線無戰事》小說中所描寫的德國補充兵一樣:那些可憐的孩子,在沒有上前線的時節,他們已學會了好多躲避危險的方法,可是不幸,一旦真的遇到那些事情,他們卻把所學會的許多方法,整個都忘卻了!)

“砰——!”

一個尖銳而曳長的聲音,像劃玻璃那樣劃碎了空氣!一縷淡藍的煙霧,從那支“四寸頭”的槍管之中急驟地射出;一朵怒紅的鮮花,從一襲潔白的襯衫上迅速地開放!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四條完全出於不意的駭愕的視線之下,仰天直倒下去!

這夢一般的變幻,至少使這神經緊張的一男一女,停止了一分鍾以上的呼吸。他們一個濃眉毛的武生,一個演悲劇的花旦,在這“急急風”的場麵之下,呆著!呆著!他們簡直已扮成了戲台上麵“亮相”那樣的姿態!

可是,台麵上的戲劇雖很動人,卻難為了那一名過於賣力的配角!

可憐的奢偉,當時隻覺有一件比冰還冷的東西,像一個蟲鑽進乳酪那樣輕輕穿過了他的某一根肋骨;一陣冰冷的感覺之後,立即繼之以一陣火燒般的灼熱,他隻覺全身的血液,悉數怒湧上了他的神經中樞;他感到一陣難堪的惡心;緊接著眼前一陣烏黑,仿佛整個的太陽係的星星,都已打翻在他的眼簾之前。

自此他便昏然不省人事。

十三一串冋題

這不省人事的狀態,連續了一個不知怎樣久的時間。他隻是昏昏然,昏昏然的,仿佛已墮入了一個夢魘織成的密網;有時,他好像被活埋到了一座幾千萬噸重的大金字塔之下,感到不可堪的窒息的苦悶;有對,他又像被一陣旋風吹進了大戈壁的沙漠,全身都被煩熱包裹了起來;更有一回,他夢見自已懸掛在一頂五彩的降落傘下,上升,上升,上升,好像已越過同溫層而飄進了無邊際的太空;在那裏,他看見美麗的月球,像是一個龐大的肥皂泡,在一縷爛銀細絲那樣的軌道上麵飛旋;驀地,這月球忽而分裂成無數碎片,千絲萬絲爛銀那樣的月雨,飄灑滿了整個的空間,恍惚間他的身子隨著這繽紛的月雨竟從無際的高空之中,頭俯腳仰飄然直墮而下,卻跌進了一座爛銀那樣潔白的宮殿;而這宮殿裏,有冰雪雕琢成的潔白的牆垣,有冰雪雕琢成的潔白的器具,更有冰雪雕琢成的潔白而美貌的女子,悄無聲息地,在他身前躡足走來走去。

至此,他的靈魂已重履人世,而把意識之門微微推開了一線。

一次,他覺得有人正把一樣什麽東西塞進他的嘴。他突然“掙”——這隻是“掙”而不是“睜”——開眼縫,他發覺自已正睡臥在一間小小的臥室裏麵。四周幽悄悄的,聽不到跌落一枚針的聲息。這裏,有髹著白漆的潔白的門、窗;有潔白的沙發、小桌。而自已,正仰躺在一張白漆的小**,蓋著潔白的被單。

他的第一個感覺,覺得自已好像已從原有的世界之中跌進了另一個星球裏。

奇怪的是,他所睡的那張床,被安置成一個斜坡形,他的身子頭向下而腳向上,躺成一個倒栽的姿勢,並且全身已被什麽東西緊緊束縛了起來。他想轉側一下,咦?連動一動也不可能!他感到了一種輕微的驚駭,疑惑自已又和以前一樣,遭遇到了虎兕人柙的命運!

他努力撐起困惑的兩眼,搜索著周遭的一切。隻見這屋子的一隅,有一個女子背向著他,悄然站在那裏在寫什麽東西。那苗條的身影,在他迷惘的視網裏麵好像有點稔熟。

這女子,白帽,白鞋,背後兩條交叉的白帶,係著一個潔白的圍身。——這分明是一個看護的打扮。

突然,他理會到這是一個醫院。可是他還想不起自已為什麽會到這醫院裏來。他怔視著那個女人的背影,驀地想起了那個死神陰影下的姑娘;接連他又想起了自已所經過的一切;他恍惚記起自已,曾從易紅霞的家裏,亡命趕向一個地方去;他恍惚記起有一個人,正拿一支手槍向那個姑娘扳機射擊;他又恍惚記起自已那時,曾舍命飛躍而前,因擋住那子彈的路線而吃到了一槍!

以上,好像都是真實的事情;想想,好像是一個夢。再想想,又好像不是夢。最後,他記起這完全不是夢而是事實;而且他記起,他所趕去的地方,是一家殯儀館;那個開槍殺人的家夥,正是那個濃眉毛的武生。

——他所能記憶到的一切僅止於此。但,之後呢?之後又怎樣呢?自已是怎樣到這裏來的?那個被壓迫的姑娘,又遭遇到了何等的情形?還有那個濃眉毛殺人的家夥,之後,又演出了何等的戲劇?

凡此種種,他簡直茫然一無所曉。

這時,他雖已進人蘇醒狀態,可是他的意識,卻還沒有恢複健全。他像暈船,又像酒醉;他覺得天地在旋轉,身子在晃**。他的頭腦,仿佛已埋進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之中;他極力想思索,但他卻絕對無法思索。他想大聲呼喊,但終於沒有喊出來。不久,他迷迷糊糊,重又進人了昏睡的境界。

他第二次蘇醒的時候已在夜晚。這墟墓一樣的空間隻剩下他孤單一人。不知哪裏送來一點燈光,在他周遭抹上了一片淡淡的乳白。窗外有幾顆星,一閃一爍,刺促著他澀重的眼球。這一次醒來,他的頭腦比較已清楚得多。他試著轉側一下,身子依然受著束縛;他感到一種不可堪的煩躁,全身仿佛受著炮烙的酷刑。尤其是喉嚨口,好像已被人放下了一把火,一種焦渴難耐的感覺,使他忍不住呻吟起來。

他不懂自已的聲音為什麽竟會那樣的疲弱而無力,在這靜靜的夜裏,他自已聽著,覺得完全不像是自已所發的聲音。

幸喜,他這幽幽的呻吟聲,立刻已獲得了反應。

仍像白天一樣,有一個白衣帽的女子,一條魅影似的躡足走了進來,悄然扭亮了燈。

那女子輕輕走近他的床,低頭凝視了一下,向他嫣然一笑;這笑容帶點驚奇,也帶點神秘,好像在說:“啊!你居然清醒了!”

奢偉盡力擠著眼睫,以適應燈光的刺激。他伸出他的病犬似的舌尖,連連舔著他的枯燥欲裂的嘴唇,示意那個女子:他的嘴裏,幹渴得厲害,想喝點水。

奇怪!那個女子卻隻向他笑笑,不開口。

“水!我要喝點水!”奢偉忍不住呼喊起來。這短短幾個字,在他,認為已用盡了力,而實際,他這喊聲卻比一個蜜蜂的叫聲高不了許多。

那女子隻是向他搖搖頭。

咦!這是什麽意思?他焦躁得幾要跳起來。他想向那個女子責問為什麽不讓自已喝水,為什麽要把自已綁縛起來。

他還沒有開口,隻見那個女子急急伸出兩枚手指,按著她自已的紅嘴唇,意思不讓他說話。

隻見她輕輕走上前來,伸手看著手表,一手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按捺了一會兒。她又把他的被單,輕輕整理了一下。連著,看她一言不發,輕輕旋轉身子,扭熄了燈,又輕輕走了出去。

這女子像是一個“天方夜譚”中的仙女,悄悄而來,又悄悄而去,簡直是來無聲而去絕跡。

這裏依然拋下了奢偉孤單的一個,卻讓無邊的寂寞,占領了整個的空間。

啊!想動,不能。想喝水,不許。想說話,不理。這是什麽理由?若在平時,奢偉先生遭遇到了這種情形,即便他的身上被綁上了一條胡桃大鐵鏈,他也忍不住要跳起來,設法掙斷這鏈子而攫取他應得的自由。但在眼前,他甚至連掙斷一根線的氣力也沒有。在萬分焦躁中他忽想起,自已在吃了一槍以後,也許因子彈並沒有穿出胸腔而施行過手術;曾經聽人家說:凡是施行過大手術的人,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要被束縛起來不許轉側;並有一個更長的時間,不許喝半滴水。看這光景,自已會不會已經被施行過手術,而才受到這種親善的待遇呢?

立刻,他果然覺得他的胸肋間的某一部分,好像有點麻木,也好像有點痛。

他想:假如真的施行過手術,那麽,即使暴跳或呼嚷,也絕不會獲得較好的效果,那是無疑的。

無可奈何,他隻得盡力耐住他的焦灼,準備再度回進睡鄉,尋求他的好夢。

可是過去他已睡得太多,眼前無論如何他已無法再睡。越是不能人睡,他越感到煩躁、渴熱和寂寞;越是煩躁、渴熱和寂寞,他越想轉側一下,喝一點水,說幾句話解解悶。

他再盡力呻吟,但是沒有反應。

啊!轉側,喝水,說話,這在任何一人,都是最小限度的自由,不須唾手之間,誰都可以獲得;而在眼前的奢偉,卻已認為這是最重要而最迫切的需求。

越是不能獲得,越感到這需求的可貴;甚至,在這時候,他幾乎願意犧牲他的生命,以換取這幾件事,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也辦不到。至此,我們這位奢偉先生,方始真切地認識到世間自由兩字的可貴。有時,連最小最小的一點限度,那也是花了最大最大的代價所不能獲得的。

可是,還好人們的肢體,雖不幸而有時會遭受束縛,但人們的思想,卻永遠不會失去他的自由。——世上盡有許多人們,他們能以種種方法約束另一人的軀體的自由,但無論如何,他們卻沒有方法能禁止人家思想的活動。

夜,幽悄得像一片廣大無垠的曠野。奢偉的身子雖已一籌莫展,而他的思想卻開始了無韁野馬那樣的奔馳。

由於一切離奇的遭遇,都起因於那張高明的圖畫,於是,第一件事他就想到了那張圖。

當然,到這時候,這一紙圖畫在他心目之中已無複絲毫秘密之存在。一個三角,那不過表示三角戀愛;A與B,是代表著兩個敵對的角色;而一支手槍緊對著“102”,是表示因三角戀愛而釀成的危險局勢;此外,另外幾個數字,是預示著危機爆發的日期。那張圖畫中所提示的事實,不過如此而已。事後想想,這比小孩子們猜著玩的啞謎還要簡單。總之,一件眼前淺近的事,被一個很聰明的人,裝點成了一個神奇無比的啞謎;不幸,碰到一個更聰明的人,卻把這件眼前淺近的事,胡猜到了千裏以外遼遠而不相幹的地方去;甚至,還牽涉到什麽八打半與九打半島,又幾乎疑惑這一紙草圖,竟有關於整個世界大戰的局勢!這未免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然而這事情的發展,卻並不怎樣可笑咧。就為猜想得太聰明的緣故,自已已領受到了太聰明的酬報;也就為猜想得太聰明的緣故,差一點點幾乎眼看到那件可悲的戲劇當著自已麵前而輕輕揭開了血濺的幕布!

他想:假使在早一天,甚或提早幾小時,就猜破了這可笑的啞謎,那麽,無論如何,他不會讓這戲劇演成眼前這樣的局麵。

想到這裏,他的嘴角不禁浮上了一絲特異的苦笑。

他對自已吃到一槍,覺得無所謂,但他輕鄙著自已思想的遲鈍;他對自已因年老而退化的腦力,感到有點悲哀。

連著,他又想到那個把這圖畫送給自已的人。

那個人是誰?

有一點是可以吃定的:這一個人,必然很接近那個小京戲場的圈子,也必然很接近那個鬻藝的姑娘。否則,他怎能預先看到這事情的演變,而畫出這一張“推背圖”一樣的神秘的作品?可是,細數那後台混亂的一群,大半都是頭腦渾噩的家夥,不像有人會弄這種花巧。有之,隻有那個棕色圓臉的西裝青年——也就是那一天想和自已打招呼而並沒有把招呼打出來的那個人——看來,卻很有弄這玄虛的可能。

關於這,自已在未曾吃到一槍之前,十之八九已猜定這一紙“天書”,是出於這家夥的大手筆。不過,先前卻還吃不準;眼前想想,越想越無疑義。

第一,事前,自已在遊戲場裏,曾親聽得此人和易紅霞的老父,清楚地說起“我吃準這事大有危險!”的話,可見這位神秘的預言家,早已“夜觀天象”而預先推算出了這事情的演變。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小小的證據:在那張二十世紀的“推背圖”內,他把“102”的數目字,諧著“易玲兒”三個字的聲音。從這“2”字上,可以看出玩這把戲的絕不是北方人,而是一個南方人。因為,這去聲的“2”字,與平聲的“兒”字,在北方人的嘴裏讀起來,有著非常顯著的區別;但南方人,卻把這“2”“兒”兩個字,幾乎讀成十分相近的聲音。於此可見畫這一張圖的人,決定不是一個北方的老鄉;而那個棕色圓臉的家夥,在後台習見的一群之中,恰是一個唯一的口操本地聲吻的人物。這雖是非常細小的一點,似乎也可以算作一個小小的旁證吧?

好了,這圖畫的含義,與這圖畫的作者,兩個問題總算解釋出來了。

其次,第三個問題,那個棕色圓臉的家夥,為什麽要把這張圖,送到自已的手裏呢?

這裏麵,必然有些理由,這理由也該想出來。

唯一的理由,一定是那個家夥,雖已看出了這件事情的危機,而他自已卻無法挽救這事情的危機;因此,他特地畫出了這張圖,把消息透露給自已,而希望自已能把這件事的危機挽救過來。

但,他怎麽知道自已會願意挽救這件事呢?其次,他又怎麽知道自已會有能力挽救這件事呢?

關於第一個問題,那很容易解答:一定,他見自已和那個姑娘相當接近,因此,他才把這艱難的工作移到了自已頭上來。

現在要問的是:他憑什麽理由,竟能吃準自已一定會猜出這圖畫中的啞謎,而又一定具有挽救這危機的能力呢?

難道,他已窺破自已的麵目而知道自已是誰了嗎?他從什麽地方,窺破自已的真麵目的呢?

想到這裏,他突然想起那一天,自已在遊戲場裏打氣槍,第二槍上,曾因手臂的震顫而失卻了準的。這在細心的人物,必已看出自已的肩臂受著傷;而自已肩臂受傷的事,在一星期前,恰正宣傳於全市大眾之口。一定,那個家夥,當時他也在場。從這一點上,他已窺破了自已的假麵。因而他特地把那含有火藥味的消息預先透露給自已,而希望自已能在事前加以挽救。

對了,一定如此。

但是,還有問題咧。他既預知了那事情的危機而希望自已能予以挽救,那麽,他為什麽不用比較清楚些的方式把這消息告訴自已,而要把這畫符一樣的啞謎,讓自已猜呢?他在戲弄自已嗎?或者,他想試試自已的聰明嗎?那不會的。

他不用比較清楚的方式而用圖畫透露這消息,唯一的理由隻有:他雖懷疑自已是他心目中所想象的那個人,但是,也許他還吃不準自已一定是他心目中所擬議的人。因此他隻把一種探試性的啞謎讓自已來猜想。他一定是這樣想:如果自已正是他所猜想的人,那一定能猜出這啞謎中的含義;而也一定能依照他的預期,去挽救那件可怕的事情;萬一,他的猜測錯誤,自已並不是他心目中所猜想的人,那麽,即使這一紙神秘的圖畫,流落到一個不相幹的人的手內,至多不過隨手拋棄,必不至於引起意外的麻煩。這也許就是他的故弄玄虛的唯一理由?不錯,他這試探的方法,的確相當聰明哪。

這時,這位受著重傷的奢偉先生,困獸似的躺在病榻上麵,他一任他的思想,像野馬一樣在幽悄悄的夜氣中間向前奔馳。他自覺他的思想之箭,箭箭都已中鵠,再也不會像先前的打氣槍那樣,竟會打成可笑的“一百零二槍”。

否則,那個棕色圓臉的家夥,從哪一點上,能預測出這可怕的殺人的日期呢?

以上這一點,卻是那張圖畫中的很細小的一點,然而這很細小的一點,也就是全部秘密中的最不可索解的一點。

他想來想去,想不出其中的所以然來。

十四棕色圓臉的家夥

以倒栽的姿態,躺在斜坡形病床中的奢偉先生,竭力探索著那張二十世紀“推背圖”上的最不可索解的一點,但是他想來想去,卻想不出其中的所以然來。

他卻始終揣測不出,就是在那張故弄玄虛的圖上,憑什麽理由,那個棕色圓臉的家夥,竟能在這圖上留下一個那樣確定的日期呢?更可怪的,還有那濃眉毛的“主有殺氣”的武生,他居然會大膽地上演他這精彩無比的全武行的戲劇,但是又怎會如一頭羔羊似的,偏偏會如此馴良地按照這圖上的預示,真的在這被指定的日期——“二月二十六日”這“黃道吉日”——“隆重演出”這毒辣凶狠的慘劇呢?

這位受著重傷的奢偉先生,腦神經相當衰弱,他雖有思索的能力,雖然他的思想之箭,箭箭都已中鵠,但對於這一點,對於那張圖畫中的最細小的一點,卻無論如何在短時間內揣測不出所以然來;他分明知道他自已現在的處境,還是離“生”遠而離“死”近,所以他立即“適可而止”“懸崖勒馬”了,他準備安靜下心來,讓他的“思想之箭”暫時休息一下。他所以如此打算,他有他的理由——

第一,他記得他在遊戲場裏打過“一百零二”槍之後,得意地準備返回他的寓所去時,他碰到那位打靶失敗的小英雄,那個小弟弟遞給他一張說是他——奢偉先生——遺落的“文件”;當他看到“他”遺落的“文件”的內容中,有著一個標明著“102”數目字的被射擊的標的時,和在街路上偶然聽到賣報孩子高喊“八打半島”時,他——我們的奢偉先生——不是曾經“靈機”一動,把“102”當作了“八打半”島,而鑽進了“牛角尖”中去?“興師動眾”,會合了許多許多的人力物力,從電訊中,從圖片中,去研究這張圖畫與“八打半島”的關係。但是,結果都是白費時間與精力。原來,當他知道易紅霞姑娘的妹妹的小名叫“瓏兒”,而間接明了了易紅霞的小名是“玲兒”,更因之完全徹底明悉所謂“102”即是“易玲兒”的諧音,而那張怪圖上所要他挽救的“102”,並非遠在九百十浬之外的“八打半”島,卻是差不多與他天天相見的“易玲兒”時,豈不是這謎底,恰是符合了一句俗話,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嗎?因此,奢偉放棄“新式推背圖”上的“日期”的揣測,是避免自已拚命向“牛角尖”中去鑽,而或者可以從偶然中觸機得到答案。

基於上述二種理由,所以,奢偉先生準備放棄一切徒勞無益的空想,讓他衰弱的腦細胞靜靜休息一回。

但是,或者是適才他的“思想之箭”射擊過猛,一時難於收煞;因之,奢偉先生雖然想休息一回,事實上已失去了自製之力。他的“思想之箭”在“二月二十六日”上遭遇了“勁敵”,深厚的堡壘堅不可破,碰住了壁,於是,雖無“預定計劃”,但也隻得“撤換新陣地”,退到三角邊沿上,先探索清楚三角之中的圓“葫蘆”裏究竟藏的是什麽藥。

自然,諒讀者諸位,既然於“二月二十六日”的謎底無從揭曉,也定必急於並且願意“撤換”一下“新陣地”,知道另一個謎底的吧!

不但是讀者諸位,就是筆者又何嚐不想獲得另一個線索,而進一步(如果有可能的話)幫助奢偉先生解決“二月二十六日”的問題呢!

那麽,且聽聽奢偉先生對於圓“葫蘆”裏的“L.C.”做怎樣的和是否合理的解釋吧。

一個三角,那不過表示三角戀愛;——奢偉先生的腦海裏又在奔騰翻滾——而兩個尖角上的兩個字母“A”與“B”,也就是代表著兩個敵對的角色。但是,三角之中的一個圓圈,是什麽意思呢?再說,圓圈中的“L.C.”,又是什麽意思呢?

奢偉不得不想得遠些地過去了。

甩著蓬鬆長發,穿著藍布罩袍的奢偉先生,從遊戲場裏進進出出,差不多已有三年的曆史。京戲班裏,後台的角色和台下的“玻璃杯”,他雖然很少和他們交談,但由於他具有獨特的識見,已把他們的舉止行動,井井有條地深深刻畫在心版上。前麵也已經說過,奢偉先生的估計,作這幅怪圖的“畫家”絕不會是別的渾渾噩噩的家夥,必定是那位棕色圓臉,曾經想和自已打招呼而並沒有把招呼打出來的家夥,那麽,事情就非常簡單,要知道“L.C.”個中的玄虛,隻消去請問這位家夥就是了。

然而,這種想頭卻應該打嘴。因為如果那個家夥,真肯當麵答複這個謎底,又何必故弄玄虛,造一幅怪圖出來呢?而且,即使他真肯回答,目前他並不在這裏,又怎樣個回答法呢?無法,隻得再進一層想想。

其次,這位棕色圓臉的家夥,以前,奢偉先生曾經有意無意地請教過他的“尊姓”。姓張,弓長張,後台的正角兒到跑龍套,都趕著他叫“張先生”,或者“小張”。那麽,“張”,“Chang”,“張”,“Chang”,咦!咦!“小”這個字在英文裏不是“Little”嗎?如此,圓“葫蘆”裏的藥已經知道了:是“小張”,是“Little Chang”,是“L.C.”。

最後,製造怪圖的這位先生,為什麽要把自已送進這圓“葫蘆”去呢?而且,在這圓圈之外,還有一個三角。說他是“圈”外人,明明關在圈內;說他與三角無關,但是,又偏偏鑽在三角之中。

奢偉雜亂地把所想到的湊攏起來,得出了如下的結論——

棕色圓臉的小張,至少是非常同情這位坤伶易紅霞姑娘的身世,甚至,或者也有戀愛她的暗流潛伏在他胸中。總之,他對於她的和包圍住她的各式各樣人的動靜,隨時隨地,都不肯放過它們,而注意著的;因此,他能夠非常準確地知道,她將在何時何日,要遭遇到不幸的事變。但是,或者他沒有能力,或者他有能力,但是已經窺破了我的行蹤,知道自已有更多的力量會去保護和挽救這位易姑娘的生命,於是他把這重任卸到了自已的肩上;而同時,他也在暗中隨時隨地幫助我進行;本來他可以直接向我訴說,這一幕悲劇將要上演的緣故、日期、地點,但是他恐怕他自已錯認了人,把機密要事告訴一個真真的“大傻瓜”,因之而為好反成歹,弄壞了整盤“棋局”,於是他布下了這幅推背圖。至於,他在圖上留下“L.C.”這一個他的“大名”的記號,是證明他並不怕事而匿名告發,而坦坦白白地承認這是他本人幹的事,如此而已!

但是,我們看遍漫畫冊子,從來沒有發現過作者的名字大大地安放在漫畫中間的。他的這種“獨樹一幟”的作風,又是什麽理由呢?這樣,似乎適才所猜測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未免太簡單。如果再進一步想,那麽,或者是這位棕色圓臉的小張,一定在向我表示:他在這整個二角戀愛故事中,詳盡地知道一切的發展過程,因此,這是他所以“躲”在這三角之中的理由;而他的“L.C.”又緊緊裹住在圓圈之中,無非恐怕我纏誤,他把“L.C.”放進三角是表示他已占有了這三角的記號,因之,他特別道地地用圓圈替他自已分一道“不相授受”的界限,分清在局內人與局外人的界限。這樣的揣測,大致又中了鵠的。

如此,奢偉先生又發掘出了一個謎底,一縷笑意也隨著在他的嘴角上一閃。至此,僅僅隻有“二月二十六日”,這一個確定日期的由來,還沒有獲得線索,這是需要等待病痊後,放出全副精神去探索的了。

雖然隻有一個疑問還沒有得到解決,而且他還是在重傷之後,無論腦力和體力,都不曾恢複到傷前的百分之十的樣子,理該靜下腦子不再亂想;但是他不可能,在這漫漫長夜裏,他總無法安靜。

除此以外,在那張圖上,另外還有一點,他也不曾獲得確定的解釋,就是——那個三角中間,有一個小圈,圈子裏,有L和C兩個西文字母,邊上各附有一小點。這是什麽意思?他也想不出來。最後,他覺得這一點已不能單憑懸想找尋答案,而必須有待於別方麵的探索。思想至此碰住了壁,差不多已無法再前進。

漫漫的夜,悠長得像一條走不完的路。煩躁混進了他的血液,每一秒鍾在增加。思想活動時,煩躁略減;思想略停,煩躁更甚。無可奈何,他隻得開足了腦神經的機栝,繼續再向亂想裏麵鑽進去。

於是,他又想起了他中槍倒地前的一刹那。

想到當時的情景,立刻,有許多布景的材料,在他腦膜上麵開始移動:殯儀館的牌子,煤屑路,竹籬,空地,手槍,濃眉毛,這些零星而紛亂的東西,漸漸在他眼前,湊成了一幅圖。在這流動性的圖內,那個殺人的家夥,像一頭發瘋的獅子被灌醉了酒,一手執槍,扳機待發。由於盛怒,他的手在發抖。那支槍的槍口,距離那個姑娘的胸膛,不到一尺寬。

因為當時的演出真像閃電那樣的快,在那個時候,似乎並不感覺到這局勢的緊張;實際上,卻因他的太緊張的神經,已使他無暇感覺到這局勢的緊張。但是,眼前再想想,覺得回想比之事實反而加倍的可怕。

在回想中,有一件事使他感覺到很可怪。

他記得當時那個姑娘,雙足站在那條死亡的邊線上,她竟全無懼怯。看樣子,她把那支槍,簡直看得像舞台上的木頭的道具;她把對方的濃眉怒目,完全看得像戲劇中人所戴的虎臉子。她非但不怕對方馬上開槍,甚至,她還拿一種輕蔑的眼色,在訕笑對方:“為什麽不快開槍?”

在過去,他隻知道這位姑娘性情非常溫柔;他從來沒有看出,她在溫柔之中隱藏著如此的倔強。他隻知道這位姑娘為人非常懦怯,卻從來不曾發覺,她在怯懦的後麵,會掩飾著這樣的一份剛烈與勇敢。

而且他覺得:自已雖然被那個密斯脫死神,上了一個大釘子,結果,卻把一個勇敢得可愛的少女,從死神手內強劫了回來。這事情,似乎不能算是做得怎樣愚蠢。而且,更使自已欣喜的,果然這個勇敢得可愛的少女,與二十一年前他所熟穩的,旨趣相同的另一個少女,完全一模一樣的,具有內藏剛烈和外貌溫柔的性格。

然而那個二十一年前的少女,與目前這個少女,實際上卻是毫無關係,即使她們有相同之點,但是以時間推算起來,至少已隔了差不多一世紀的四分之一了。而要緊的,是目前的那個姑娘。她,要是在這一刹那,她與那個武生之間,沒有陡然地跳進了一個自已去,也許早已“香消玉殞”,魂歸奈何天去了!幸喜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代她受了這場災難。那個武生,瞄準了目標,扳動機栝,“砰——”的一槍,一顆滾燙的、火紅的、應該射進那個姑娘的胸膛的子彈,無情地鑽進了自已的肋骨,自已搖晃著,搖晃著,倒了!

之後呢?之後自已就不省人事了。等恢複知覺時,自已已經躺在這個斜坡形的**了。

但是,之後呢?說得明白一些,在我倒了之後,不省人事之後呢?

在奢偉先生“倒了”之後,“不省人事”之後,武生金培鑫又幹了些什麽危險的事?易紅霞姑娘是否脫險了呢?說不定在自已暈去以後,濃眉毛家夥又接連放射了兩槍呢?如此,則……

思想至此,奢偉先生似乎聽到“砰——”一響,接著,又連接聽到“砰”“砰”兩響,他的腦膜上,突然浮現著一個胸前噴射出血泉的少女,向地下倒去,倒去……接著,奢偉見她,雙手捧住胸懷,麵色一陣青,一陣白,不時地痛苦地**著,咬著牙,發出低弱的呻吟聲;不過又過了二三秒鍾,但見她在高低不平的石卵子鋪成的地麵上,翻滾到東,翻滾到西,結果,她是停止了動彈,停止了呻吟,絕無聲息地躺倒在鮮紅的血泊中了。

“啊!”

奢偉不自覺地用出了四十年前吃乳時代的氣力,極聲地叫出了上麵的一個字;隨著,他的衰弱的心房和衰弱的腦海都在急速地砰跳,使他消瘦的麵頰痛苦地一陣陣地**著,他竭盡全力,又大聲呼叫:

“姑娘!易姑娘!”

此際,奢偉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使他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從回想中回到現實。他,睜開沉重的眼皮,向髹著白漆的,在燈光中反射出耀眼的光來的病房中,勉強定睛“巡禮”了一回。所收進他的眼簾的,是那個白帽、白鞋,背後兩條交叉的白帶,係著一個潔白的圍身的看護小姐。

他,奢偉先生見到站立在床前的女子,好似獲救了似的,在斜坡形的病**掙紮著——想起來——而且還叫著:

但是,他失望了!他的反常的過於興奮的,也可以說是“歇斯底裏”的動作,並未獲得反響。相反地,那位看護小姐還是輕輕地用兩條手把他按捺下去,表示不接受他的請求;同時,不說一句話,隻從櫻桃般的小口裏“噓——”的一聲,阻止他說話和禁止他這種有礙病體的瘋狂動作。

但是,奢偉先生卻完全變成了任性的小孩,完全不肯聽從大人的囑咐似的,他在兩條柔軟的,但按捺在奢偉的病體之上,恰像兩隻鐵腕的鐵掌之下,拚命地掙紮,迷惘地繼續大嚷著:“姑娘,那個勇敢得可愛的姑娘呀!”

然而,一瞬之間,他覺得他的衰弱的身體之上,已失去了兩隻鐵腕,再一瞬間,在他的麵前,光明又忽然消逝,被無邊無際的、深不可測的、高不可攀的黑暗統治了他,統治了這一位心頭焦悚的、受著重傷的奢偉先生。

他苦惱,煩悶,心房裏恰像有千頭萬緒無論如何不能徹底解決,無論如何無法梳理得清。而且,他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又失去了可能扶助他的人。他孤獨,寂寞,他苦痛地,喃喃地自言自語著:“姑娘,姑娘,易……”

奇怪呀!怎麽燈光又倏地亮了!他費力地睜著眼,他認清了,在這病房中,除了適才的看護小姐之外,另外還跟隨著一位,同樣穿著白色外衣的男子,他,奢偉先生疑心是她去請來的,特地為了要援助他的人。因此,他又極聲叫道:“幫助我,幫助我起來,我要去援助那個可憐的姑娘!”

穿著白色外衣的男子,緊蹙著眉尖,低低地向看護小姐說道:“思索過度,神經太衰弱了,隻有替他再打一針……”

奢偉先生見她沒有答話,僅僅連連地點著頭。

他預備不顧一切,再向他們呼籲,不錯,為了易紅霞姑娘,他險些與密斯脫死神認了“郎舅親”,如果她照舊犧牲在那個濃眉毛家夥的無情的鐵丸之下,他,他的奔忙,他的中槍,他的現在痛苦地困獸似的被捆紮在這病**,豈非一切等於“流水”?他要……

此際,他感覺到大腿上被蚊蟲叮了一口似的,隱隱有些作痛;隨著,他的腦海裏一切紛亂無序的思緒都“逃之夭夭”了。

他的腦海裏說是空虛,並不空虛,說不空虛,但是卻一點什麽都記不起來。他的意識已完全模糊,變成一個沒有思想的人了。

甚至,又隔了幾秒鍾,他的眼前的一切,也開始模糊了,他分辨不清。站立在病床麵前的白鞋、白帽、白衣服,僅僅變成了一團白,擴大,擴大,模糊,模糊,擴大到,模糊到什麽也不再可以辨認出來。

至此,他又昏昏沉沉,跌進了睡夢的境界去。

十五二月二十六日的謎底

相同地,誰都酷愛黎明,憎惡黑夜的。黑夜裏,人們所挨熬的是恐懼的、焦悚的、寒冷的,一分鍾如一天、一月一年般悠長。黎明則相反,它給人們帶來了光明,溫暖;光明指示人們向人生旅途中邁進的正確的目標,溫暖的陽光,愛撫在“旅人”的背上,增加了旅人前進的勇氣。因此,在人生的旅途上,不甘後退的人,是都歡喜光明的。

當然,這兒也是同樣的。悠長的黑夜,給奢偉帶來的,是紛擾、焦悚、寂寞、煩惱!如果他的“思想之箭”,絕無阻擋地,盡管向“牛角尖”中鑽去,而沒有大腿上的蚊蟲似的一刺,沒有在此“一刺”後的一刹那模糊了意識,失去了知覺,那麽,在這漫漫的長夜裏,也許,奢偉會思索成一個瘋狂的人,甚至,因之而影響到他的不曾恢複健康的病體,而發生不幸的變故!

但是,畢竟靠了此“一刺”之後,幫助奢偉,平平穩穩地度過了這可怖的黑夜。而當他疲乏地想睜開眼睛時,一線光明,緊緊地射進了他的半開的眼縫中。

奢偉先生感到口渴,同時,或許是昨夜思索太甚之故,頭腦中微微有點脹疼,而耳膜上,也似乎有一種不可見的槌子,在不斷地槌著,發出了“嗡嗡嗡”的煩人的聲音。

他感到不適,也感到口渴,想睜開眼睛看一看昨天的那個白帽、白鞋、係一條白圍身的看護小姐是否在這裏,想要求她給他一些醫院裏所可能允許給他喝的飲料。

正在此欲睜未睜之際,猛然間,他的耳膜上,被一個熟稔的沙啞的叫聲,重重地刺了一下,他立即中止了他適才的想望,而假裝著熟睡,要聽一聽這些談話。

這熟稔的沙聲是誰啊?

諸位讀者,諒來不至於健忘到連這個沙聲也記不起來。雖然諸位讀者都牢牢記著,但是,筆者可並不放心,仍舊要不憚煩地告訴讀者的。

他是——身上穿著一套臃腫的西裝,一張橘皮色的臉,加上一撮小胡子的,著名的“法學家”,同時,又是本埠各向導社中的一個有經驗的“被向導者”——我們早已認識的孟興先生。他正在低低地,然而相當興高采烈地,在和什麽人談著什麽。

刺進奢偉耳膜的第一句話,顯然已是“中場”,離“序幕”很遠很遠,因此,雖然相當讓我們的奢偉先生引起注意,但是,他卻摸不著頭腦,這一句話究竟是指誰而言。

孟興從他的沙喉嚨裏擠出來的沙聲是:

“……我必定把他的身體,一段段切開來;再把他的一段段片成片,然後,嘿嘿!有心再這樣繼續下去工作吧!把他的一片片剁成醬;於是,把他的醬……”

“老孟的主意真不錯,把他剁成了肉醬,裝了瓶,再在報紙上大吹一下,倒可以大大撈一筆意外的‘外快’哩,是不是?可是,在這種米珠薪桂的非常時期,老孟,我勸你還是不必如此傻,節省點時間吧。第一,剁成醬要時間;第二,收買舊瓶又要時間。所以,你還是幹幹你的老本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