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 一 後台的巡禮2

這時他的態度,簡直嚴肅得像一個站在神壇之前麵對上帝的牧師。他把他的兩豐的指尖,畏縮似的輕輕推開那姑娘的兩條腿;看情形,好像這大腿上麵是塗滿著烈性的鏹水,稍微沾著點,就會使他的指尖立刻腐爛似的。

總之,這一次的成績,比著上兩次的掃地與補襪的成績,是顯得特別的壞。

第二天,這天真而頑皮的易紅霞把他這種劣等的成績,在後台當眾一宣布,引得後台的大夥都哈哈大笑,甚至有人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自這一天為始,這一位怪特的家夥連續著一個好久的時期不複再見於場子裏的第一排第四個的位子之中。他似乎因這隔日的侮辱而生了氣。

那個濃眉毛的武生金培鑫,他是一個製造酸素的專家。平常,他對任何一個接近易紅霞的男子——無論是同道或是捧場者——都不表示好感。例外地,唯有對這位有趣的奢偉先生,卻始終毫無敵意。他常常向他點頭,招呼他到後台去玩。

前麵說過,奢偉先生每年似乎有一個固定的時期,一連許多天,每天光顧這遊戲場;而每三次的光顧,必定要到這狹小而淩亂的後台去閑逛幾分鍾。他進入後台,也有一種刻板似的方式:每次,他都是趑起地站在後台的出入口,必待有人向他點點頭,或是向他笑笑,他方始像領到了一張許可通行的證書;如果那位易紅霞姑娘親自向他微微一笑,那他更像接到了一張光榮的請柬。

下一天——那個小女孩子報告“那個傻瓜又來了”的第二天——我們這位有趣的奢偉先生,他在那隻“包定”的位子裏坐了一會兒。照例,他又雙手撩著他的藍布大罩袍,趑趄地走向後台的出入口,默默地期待著那恩典的頒賜。

可是,他白費了一個相當長的期待,非但沒有得到那張特殊的“請柬”,甚至他連一紙普通的“派司”也不曾獲得。他在這一個淩亂而狹窄的地點,看到了一個以前從未看到過的特異的情形。

七“第一百零二槍!”

這裏麵,似乎有些小小的糾紛在進行著。

奢偉先生努力甩著他的亂發,他從門口裏麵張望進去,隻見在屋子的一隅,他首先望見那個已上了裝的易紅霞姑娘,正自低頭默坐而垂著淚,淚痕把她靨上的脂粉劃出了人生歡愉與悲哀的疆界。她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在努力吞咽下人世的無限辛酸,而隻是咬緊牙關,默默地不發一言。

在淩亂的另一隅,那個紅滿前後台的武生金培鑫,兩條粗而濃的眉毛,豎得像一架救火梯子那樣的高。隻聽他在咆哮著說:“咱們要不挽著胳膊,同上大酒樓的禮堂;咱們就挽著胳膊,同上殯儀館的禮堂!”

有好些人帶著滿臉特異的神情,都在紛紛議論。

內中的一個人,用著一種緩和而小心的口氣,在說:“快要一年啦!這也難怪金老板。”

另有一個人說:“易老板也有易老板的難處,擔待她一點吧!”

第三個人插口說:“今年總不至於再會有變化,耐心點,反正你們總是好來好去的。”

奢偉先生生平似乎具有一個不愛預聞閑事的特性。他在這小小的後台走動,雖已有了近三年的曆史,但他從來不曾打聽或參與過這後台的任何一件閑事。因此,他對眼前這一個小小的紛亂,卻也完全猜測不出這是一種何等性質的紛亂。

他把頭發向腦後一甩,趑趄地準備離開這地點。

在後台一群混亂的群眾中,有一個棕色圓臉的西裝青年,這人似乎相當麵善,但身上的色調,又不像是這裏班子裏的人。隻見此人向他牽動著嘴,好像有向他招呼的意思,但結果,這招呼終於沒有打出來。

奢偉退回前台,他的心愛的位子卻已被人所占據,他無聊地走出了這嘈雜的京班戲場。

走出京班戲場,有一大圈欄杆,攔著一片士敏土的地,這是一個圓形的溜冰場。在沙沙的鐵輪聲中,有技術相當高明的業餘溜冰家,有勤於練習跌筋鬥的初試的勇士,更有幾位國貨“宋雅海妮”,在借此而賣弄她們全身多方麵的曲線。

距離溜冰場數碼以外,一個以骰子賭彩的小攤子上,有一個肥胖的人在高喊:“口+歐!勞萊!頭彩!口+歐!七彩!口+歐!五彩!口+歐!來看看!”

這胖人的喊聲,較之我們希特勒先生站在麥克風前向整個世界播音時的聲音更興奮。啊!這簡陋的“蒙脫卡羅”型的都市,隨處在以賭博的方式,引誘無知的廣大的一群。

再走過來,一帶狹小的櫃台,攔成一個狹小的部分,這是一個氣槍打靶的所在。離櫃子幾尺地位,有一方玻璃鏡,上麵畫著五個彩色的圓圈,約有飯碗大小;每一個圈子的裏層,有一枚銅圓大的紅心,這是打靶的目標。這裏打靶的方法,用一種裝有橡皮頭的細竹竿,插進一支短短的氣槍的槍口裏,那細竹竿上的橡皮頭,特製成杯子形,向前打去,便能吸住在那玻璃上。如果你能打中那五個彩圈中的任何一個紅心,那你便算中彩,而能獲得一些櫃子裏陳列著的花花綠綠的小玩具。

這似乎是這整個的遊戲場中,唯一的較有意味的遊戲了。

這時候,這一座袖珍演武廳前,有一小堆“尚武”的人們,包括參觀者與演習者,在圍繞著看熱鬧。一個年約十二三歲而衣衫不很整潔的孩子,手執氣槍,正自用心地在應試。很不幸哪!不知道是這孩子的命運不濟呢,抑或是他的手法不行,隻見一連打了好幾槍,結果,他並沒有獲得這玻璃櫃子裏的半件獎品,而隻獲得了許多沒有殼的鴨蛋。於是,我們這位落第的小英雄隻能抹抹汗液,自動繳下了械,而處於在野者的地位。

奢偉先生在人叢裏站了一會兒,他向那個吃鴨蛋的孩子看看,他的失神似的眼珠閃動了一下,似乎已引起了他一時的高興。隻見他把頭顱一扭,甩動著額部的長發,卻從藍布大罩袍的插袋裏掏出一張紙幣,拋上這櫃台;他回眼向這身旁的孩子說:“小兄弟,讓我打給你看。”

說話之間,櫃子裏的人,已把一枚竹竿替他裝在槍口裏。奢偉有氣無力地舉起這氣槍,他一麵以一種很不經意的樣子,向著正中一個彩圈中的紅心略略一瞄;一麵他皺皺眉,嘴裏發出輕褻的聲音,咕噥著說:“這距離太近,打一百槍,會打中一百零一槍!那沒有多大的趣味!”

由於他的話說得過分誇炫,卻使四周許多道的驚奇的視線,不期而然都集中到了他的槍口上。

“啪——嗒!”奢偉的手指鉤動機鈕,一槍打了出去。

喂!打中了嗎?

論理,他的話說得如此驕傲,這初試的第一槍,當然是必中無疑啦!可是不幸之至,他這一槍,非但沒有打中紅心,甚至他的成績還不及那個落第的小孩;因為那個小孩,雖沒有取得錦標,至少有一二槍卻已接近這彩圈的裏層。至於奢偉所發的這一槍,很可憐,卻隻打中了彩圈的最外層。總之,那枚竹竿和這彩圈的關係,隻像一個站在賽馬場外看賽馬的人。

“嘩!”四周的笑聲哄然而作。

笑聲中有一個人在冷酷地問:“咦!怎麽第一槍就沒有打中呢?”

“就因為是距離太近啦!”另一個人刻薄地回答。

“不!這是第一百零二槍哪!”第三個人附加了更尖刻的一句。

一件絕對細小的遊戲的事,原該不會招致什麽嚴重的後果;可是,由於奢偉的驕傲而大意,立刻使他吃到許多軟性的流彈。一時他的蒼白的臉上,不禁浮上了一些難堪的紅暈。這時,第二槍又在他的手內徐徐舉起。為著上麵的教訓,卻使他這第二度的瞄準,不得不較為鄭重一點。

他的執槍的姿勢相當熟練而美觀。當時眾人的心理,以為他這第二槍,該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不中了。不料,在那枚竹竿將放射而未放射的瞬間,他的眉心陡然一蹙;同時他的執槍的右臂像**那樣微微地一震,手中的槍口便也隨之而微微震顫了一下。

“啪!”一槍又從他震顫的槍口迅捷地射出。

“嗒!”許多條視線迅速地跟隨那支竹竿而落到對方的目標上。

啊!這一槍的成績越發不行了!

如果把對方的彩圈比作跑馬廳的圈子,那麽,他這一槍簡直已放射到了新世界的大門口。

眾人又是哄然一陣狂笑。

“難道這又是第一百零二槍?”有人這樣發問。

“不對!因為距離太近,所以特地打得遠些!”有人這樣回答。

“哈哈哈哈哈!”

人叢裏的笑聲,像暴雨那樣向奢偉身上猛烈地飄灑過來;這笑聲也吸引住了更多人的腳步。

由於身旁難堪的譏刺,幾乎使這位奢偉先生惱羞成怒。他把他的臉,一連向後幾仰,使勁甩動披散於額角間的長發;他好像要借這一種小動作,宣泄心頭的羞怒。這時,櫃內的人又把第三支竹竿,替他裝入槍口,一麵向他提出善意的指導:勸他把槍口放得低些。

奢偉不理,笑笑。隻見他把氣槍換到左手,卻向櫃子裏的人說:“我要閉著眼睛打。我隻管打,你隻管裝,要快!”說時,他又舉起失神似的眼珠,依然不經意地向前看了一看,立刻便把眼珠緊閉了起來。

“嗬!睜大了眼珠打不中,閉緊了眼倒會打中嗎?”

可是眾人這種譏笑的聲音,還不及發出,隻聽“啪——嗒!”一下,奢偉睜眼一看,隻見左手的第一槍,已不偏不倚,打中了中間的紅心。

“啪!啪!啪!”櫃子裏的人,接連替他裝了三槍,他一連打中了三槍。他沒有再睜眼,可是他的臉上很有一種把握,似乎並不需要睜眼而知道他所發的槍,每槍都已中鵠。

這“啪啪啪”的三響,塞住了眾人喉嚨口的嘲笑聲。

“啪!啪!啪!啪!”接連又中四槍,他依然沒有睜眼。

四周的“人圈”像一枚蜂巢那樣越造越大。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沾染上了驚奇的顏色。

那個站在櫃子裏麵替他裝槍的人,感到有些呆怔;但,他並不是因為吝惜他的獎品而呆怔。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槍聲連續不斷地在奢偉手內響著。他一連打中了十八槍。每隔三四槍,他才微微睜一睜眼,考察一下他的成績。他所發出的每一槍,幾乎都像是用密達尺量過了那紅心的邊線,然後把那竹竿上的橡皮杯子不差一絲地吻合上去的。

他在預備發出第十九槍時,忽然他又改變了一種發槍的方式。

人叢中有人在用一種興奮的聲音,又像督促,又像喝彩似的高喊:“不要睜開眼!閉著眼睛隻管打!”

可是奢偉像疲倦似的抬了一抬他的眼瞼,他把這第十九槍的槍口,向對方那個疊連打中了十八次的居中的彩圈重複約略一瞄,一麵他的視線,卻在那座玻璃鏡的右角飄了一下。

“啪嗒!”第十九槍隨著他眼瞼的低垂而發出——這輕車熟路的居中的一槍,無疑是必然打中。

接連著,他忽把手中的槍杆一側,那槍口便失卻了原來的準鵠,而形成了一個很顯著的仰角。“啪——”就在這槍口一側一仰的瞬間,第二十支竹竿隨之而迅捷地飛出。

眾人以為他這一槍,一定又要歸納進“第一百零二槍”,剛自轉念,隻聽“嗒”的一聲,許多條的視線,隨著這聲音而向玻璃架上看時,隻見這最後一支竹竿,卻飛向了右側上角的一個彩圈中間,正像一株風雨中的花枝那樣在那裏搖搖地顫動,再看那竹竿頭上的橡皮杯,又是不差一絲地和那圈子裏的紅心在接著熱吻。

“好——呀!”一陣春雷似的鼓掌,間雜著一陣秋潮似的呼喊,合並成一個巨大的聲浪,無可遏阻地從人叢之中噴湧了出來!

這時,連天空裏也送來了一陣熱烈的鼓掌聲。

啊!難道有人會乘了飛機而把掌聲送來嗎?請讀者暫緩駁詰。這是有理由的。原來,在這一片廣場之上,四周築有架空的天橋,天橋上有許多人居高臨下,也在參觀這熱烈的一幕。他們看到第二十槍上出奇的一擊,卻都不自禁地送下了一陣欽佩的表示。

八一〇二的圖畫

在高空許多觀眾之中,有一個人憑欄看出了神,也在隨著大眾而熱烈地鼓掌。可是,此人的兩手僅僅開合了二三次,忽然,他的一張康健色的小圓臉上,驀地浮上了一種特異的神態;隻見他的雙眉略略一軒,分明在這片瞬間,他已引起了一件什麽重要的心事。隻見此人掉轉身子,立刻匆匆離開了人叢。

再說這裏奢偉在震耳欲聾的喧嚷聲中抬著他的倦眼,他把額際的亂發照例又向腦後甩動了一次。他輕輕放下了左手中的氣槍。

隻見櫃子裏的那個家夥,瞪著驚奇的眼,正把一小堆應得的獎品,推到他的身前。那個家夥因虧本而發生的沮喪心理,似乎整個已被一種驚奇的情緒所掩住。

奢偉舉起無神的眸子,望望那些紅紅綠綠的玩具,一時似覺無所措手。回眼一看,隻見即刻那個失敗的小英雄,卻還緊擠在他身旁,在向他投射一種驚奇而兼羨慕的眼色。於是他眨眨眼有了主意,他指指櫃台上的玩具,向這衣衫不整的小孩說:“這是你的獎品,為什麽不收下呢?”

說完,他不顧這小英雄的驚疑無措,撈著他的藍布大罩袍,掉轉身子,便穿出了許多視線組成的密網。

這時,有一大束異樣的眼光,還在遙送他的背影。

這一個沉默而怪特的家夥,離去了這打靶的地點,他緩緩踱進了前麵的彈子房。在一隻鋪綠呢的台子前,隻見一個西裝筆挺的人一連舉了三次彈棒,卻並不曾獲得可憐的一分。他搖搖頭,打消了參觀的興趣。

彈子房外,露天設有幾隻木條鐵腿的長椅,式樣相似於公園中的椅子。奢偉揀著一隻椅子坐了下來。這椅子的一端,已先坐著一個人,那是一個狀貌粗蠢的短衣的漢子。兩條刺著花的手臂間,捧著一張報紙,正自斯文而費力地,在把報上最大號的字,逐字用心誦讀出來。一看,此人所讀並不是報上的新聞,而是一家菜館的開幕廣告。

奢偉把眼光飄向這報紙的另外一角,隻見這張報上,有一個特大的標題,刊著“菲島最近神秘的醞釀”這幾個字。

我們這位奢偉先生,生平對於什麽“國際動態”或是什麽“政治新聞”,他都不感任何興趣;而且,他再仔細一看,這短衣人手中所讀,並不是當天的報紙,而是一張數天以前的舊報。奢偉把他的視線從這張“非青春的報紙”上收回,他又很無聊地閑望著別處。

這裏的長椅,每兩隻設為一組,卻是椅背對著椅背放在一起。在他的身後,有兩位熟悉時事的先生,正自提高了嗓音,在發表他們的廣博的見聞。

內中一個人說:“喂!你知道嗎?新近那個魔鬼差一點就要進網。”

“你說的是那個神秘的家夥嗎?”另一個人接口。

“這一次,有十五個人四麵包圍著他。結果,依然被他在警探們的指縫中漏了出去。”第一個人興奮地這樣說。

“聽說他在肩膀上吃到了一槍。”第二人的聲音。

“這是吃了他的‘三不主義’的苦。”

“什麽?”

“你不知道嗎?他的三不主義之一,就是永遠不用手槍。”

“聽說這家夥的槍法非常高明。依據許多人的傳說,簡直有些近於神話。但他為什麽不喜歡用槍呢?”

“如果他要用一用手槍,哼!十五個人,再加上十五個吧,別想近他的身!”

這背後的兩位時事評論家,越談越起勁。

“唉!真倒運!”奢偉心裏這樣暗想。今天他似乎已交了一個“背時”的命運,碰來碰去,會碰到一些“冰箱裏的新聞”。即刻剛看到一張報,那是一張幾天前的舊報;現在,聽到了一件新聞,卻又是一件一星期前的陳跡,他覺得有點可笑。於是,他又撈起他的藍布大罩袍,把雙手插在他的舊西裝褲的袋裏,站起身來就走。

他向這遊戲場的大門口走去,他的頎長的影子,掠過了幾座奇形的鏡子,在一種無聊的情緒之下,正待舉步出門,猛然間,他聽得有一個急驟的聲氣,在他身後高叫:“先生!等一等!”

旋轉頭去看時,他立刻認出那個叫喚他的人,正是即刻那個打靶失敗的小英雄。奢偉站定了步子。隻見那個小孩攔在他的身前說:“謝謝先生,給了我那麽許多東西。”

“沒關係!”奢偉掉轉身子想走。

“先生,你掉了東西,有一位先生撿著了,讓我來送還你。”

奢偉想說並沒有丟掉東西。可是那個孩子,隻把一張折疊著的紙片,送進他的手內。奢偉不及說話,眨眨眼,那個小孩已消沒在那蟻陣似的人叢中。

這一件突如其來的小事,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他且走且自展開這紙片,這時他的身子已走到了這遊戲場的出入口,他方始看清這紙片,是從一種拍紙簿上揭下的一頁。咦!奇怪呀!這紙片是用鉛筆畫著一張很奇怪的圖。有一點非常顯明:看這圖畫的筆調,分明畫的時候,出於非常的匆忙,那是一望而知的。

這撕下的一頁拍紙上,橫列著一些很神秘的東西:正中,草草畫著一個不整齊的三角形;左邊的邊角,一旁注著一個英文字母“A”字;右角,注著一個“B”字;在頂角上橫列著“102”三個阿拉伯的數字,這數目之後,加有短短的一畫,而連著一個英文字母“D”字。三角的中心,畫著一個小圈,圈子裏,寫著“LC”兩字,個個附有一個小點,略如西文中表示縮寫的方式。

總之,以上種種,很像一個幾何學上的圖案。

此外,紙的左邊上方,畫著一個鏤空的曲尺形的東西,粗看,簡直不懂這是什麽玩意。經過一種揣摩以後,方始看出這東西,算是一支簡陋的手槍;在這簡單的手槍的槍口,伸出了一條略向上仰的虛線,虛線的盡頭,有一枚小小的箭形符號,那箭頭恰好指著這“102”的三個數字。

紙片的另一部分——下角,另書著“2,”“26,”的數字,這很像是一個“日期”的樣子。

[為使讀者醒目起見,這裏,筆者特將那張高明的圖畫,照式描繪一幅。——好在這並不是一幀Rembrandt(荷蘭名畫家倫勃朗)所畫的作品,即使像筆者那樣並無圖畫經驗的人,摹寫起來,那也並不感到費力的。]

奢偉把這怪圖,拿在手裏細看了一看,他完全不明白這一張神秘的紙片,算是一種什麽玩意;而主要的是,自已根本不曾丟掉過這樣一張紙片,那個小孩子,怎麽無端會把這東西送還自已,而說是自已所掉下的呢?

當他這樣想念時,他甩動了一下亂發,方知自已已離開了這遊戲場的出入口。為要向孩子說明誤會起見,這使他不得不重新買了門票,而再度進入這遊戲場內;他準備找到那個小孩而告訴他這紙片並不是他所掉下的。

可是,在這樣像一個搗亂了的蜂巢似的地點,你要找尋一個不知姓名的孩子,當然感到相當的困難。他在樓上樓下一氣兜了兩個圈子,不見那個小孩的蹤影。沒奈何,他隻得把這紙片折疊起來暫時揣進衣袋。結果,他無聊地再度走出這遊戲場。

奢偉回到了他的隱僻而簡陋的寓所裏。

當夜,橫到了**,他還在想著那張好像飛來一樣的神奇的畫圖。他把那些“ABCD”的字母,和那“102”等的數字,在腦海裏默味了許多遍,結果,卻依舊想不出究竟這是一種什麽玩意。

可是他想起,那個孩子在交給他這張紙片的時候,曾這樣說:“先生,你掉了東西,有一位先生撿著了,讓我來送還你。”

於此可知這一張紙片,卻是由另外一個不知誰何的人,差遣那個孩子,把它轉交給自已的。這裏要問的是:這紙片誤交在自已手裏,還是那個不知誰何的人,錯認了人呢?還是這被差遣的孩子錯交了這紙片?

他又想起,他取得這張神奇的紙片,是在一時高興而打了幾槍氣槍之後;而這怪紙片上,恰巧畫著一個手槍的圖形,由於這一點,好像有些連帶而又好像並不連帶的關係,會不會那個不知誰何的人,原意正要把這紙片交給自已而並沒有弄錯呢?

從好幾方麵想來,這一種揣想,似乎很有相當的可能性。

那麽,那個人,知道自已是誰嗎?

那個人是誰呢?

那個人特地把這紙片送進自已的手內,其間具有何等的作用呢?

而更主要的是,這怪圖畫的內容,又含藏著一種什麽秘密呢?

以上都是可供探索的問題。

隻有一點,那很顯明,就是:這怪圖畫上,明明畫有一支可怕的手槍,正以一種直線的姿勢,攻擊著那個“102”的數目字。總之,一支手槍,絕不會表演出一件使人感到欣喜的戲劇來,那卻是無疑的事!那麽,也許,這數字後麵的一個“D”字,或竟代表著“危險”(danger)一字的字樣,也未可知呀。

然而,這所謂危險,於自已有何關係呢?

那個“102”的數字,又是什麽東西呢?

以上,又都是困人腦筋的問題。

由於腦殼裏被放進了一層濃厚的煙幕,這一夜,我們這位奢偉先生,他並不曾獲得一個像平素一樣安穩的睡眠。

直到第二天上,他還在想著這件事。

九八打半島的戰事

這一個沉默而怪特的奢偉,他是一個非常喜歡用腦的人。而且,他的生活的狀況,也相當奇特:在他忙碌的時候,他會比一個受命組閣的大臣更忙;而在他空閑的時節,他簡直比枯廟中的瞌睡著的泥偶更閑;他似乎確能體會人生的真諦:因為能忙,所以也能閑;因為能閑,所以也能忙。

恰巧這一時期,他又臨到了充當泥偶的時期,因為閑得發慌,所以腦子更易活動。一連好幾天,他苦苦思索著這一個似乎相幹而又似乎不相幹的怪問題,結果,卻因這問題太無把握,而依然一無所獲。

他曾為此而特地再到那遊戲場裏去,想找那個孩子問問究竟。但結果,也隻白費了一些買門票的錢。

於是,這事情便擱了淺。

為那紙片的事件,於他似乎並沒有什麽直接的影響;而且他想,也許這紙片或許竟是誤交進自已手內的,似乎犯不著因之而消耗寶貴的腦細胞。由於以上兩種理由,他把這事漸漸拋到了腦後,而幾乎要整個地忘卻了。

可是,筆者卻不允許他忘卻咧!如果他真忘卻了,那麽,筆者這已寫成的半篇故事,將用什麽方法結束呢?

有一天,奢偉為要處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種急驟的步伐,在一條熱鬧的馬路上直闖。這裏需要說明一件事:這一天的奢偉,軀體固然還是奢偉的軀體,而形貌卻已不是奢偉的形貌。他所顯示的年齡,隻剩了三十左右,多餘的歲數,好像暫時已寄存進了保管庫。他的眼珠不再失神;他的頭發不再散亂。他的腳下,每一步路都在踏出得意的響聲;原因是,他像那些暴發財主一樣,已脫卻了“被人輕視”的藍布舊罩袍,而換上了“輕視人家”的筆挺的新西裝。他的神氣,也不再閑得像冷廟裏的泥偶,而變成了受命組閣的大臣那樣的匆忙。

這天,為急於處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種“旋風式飛機”的姿勢展開大步,在一條熱鬧的馬路上前進。其時劈麵人叢之中,卷起了一小朵的浪花,那是三四個報販,個個抓住著一小遝紙片,在怒湧過來。內中有一個被煙火熏熟了的嗓子喊嚷得最起勁;隨著他的加足電力而鼓動的兩腿在怪叫:

“口+歐!要看——剛剛出版——號外來哉!菲律賓群島出毛病啦!”

前麵說過,奢偉對於任何國際性或政治性的動態,他都不感興趣。但這時,他在這好像被一陣旋風吹卷得飛舞過來的另外的一角間,看到了半個特大的標題——“八打半島……”

那整個的句子,至少下麵還有三五個字,他沒有看清楚。但,單這四個字上,已好像附有一枚小鉤子而在他的某一條腦神經纖維上麵輕輕地鉤住了。可是他自已當時卻沒有覺得。

“八打半島”這字樣,最近的幾天,似乎常在他的眼前浮漾而撩拂,這地方也許很重要,於國際形勢的發展,有相當大的關係吧?當時他腦海裏,曾有這樣的意念在一閃。

說起來很可憐,我們這位奢偉先生在過去還是一個大學生哩!可是他對於世界地理,其知識的貧乏,足可傲視眼前“一般的”所謂大學生而有餘。他對於這“八打半島”四字的認識,隻知道在這地球上麵,有一個“半島”,名字叫作“八打”,如是而已。除此以外,這地方是在亞洲或是歐洲,美洲或是非洲,是大是小,是方是圓,像一柄茶壺抑或像一塊巧克力糖,他完全一無所曉。其實,單隻一個地名,還是最近從別人牙縫裏漏下而在無意之中撿拾起來的。更有趣的是,最初他聽到這名詞,他把“八打”“半島”的方式,誤認為“八打半”“島”。到眼前,他雖已糾正了這可笑的錯誤,而有時偶然看到這四個字,他依然還留著最初的印象,很有趣地記著——

“八打半”“島”!

總之,他的一向嫌著空間擁擠的腦球裏,並不願意留意這些事。

這天,他把他所急於要處理的那件要事匆匆處理完畢,歸途中,他在一家百貨商店的樣子櫥窗裏,看到一種廉價的小東西,想購買而不曾購買。

晚上,他恰巧想要使用白天所見的東西,他對自已的懶惰有點懊悔。他還記得那種貨物上,用一枚小紙簽,標明著價格,寫著“$60. per dozen”(每打六十元)的字樣。

無聊中,他在無意識地計算著那種貨物的每一件的價值。

正計算間,驀地,他的腦內忽然觸起了一種特異的感覺;好像有一個人,突將一顆石子,投進了他的靜止的腦海,而激起了一個水花來!

啊!一“打”(1 dozen),等於12,兩“打”,等於24,四“打”,等於48;“八打”,就等於“96”,而“半”打,則等於“6”,“八打”加上“半”打,等於“96”加“6”,這算式的答數,豈不就是“102”?!

總之,“102”的數字,就是“八打半”,那是清清楚楚的事——再清楚也沒有了!

那麽,一支手槍指著“102”,這明明是在說明:正有某一方麵,準備要攻擊“八打半島”,那也是無疑了!

他幾乎要高跳起來而喊嚷:“啊!那張怪圖中的秘密,終於發現了!”

可是那張怪圖上麵,除了那支手槍與“102”的數字以外,還有些別的東西在著哪!為這事情,擱淺了已有好幾天,他對這圖畫的整個印象已經有些模糊。於是,他又慌忙找著那張紙片,準備細看一個究竟。結果,忙得滿頭大汗,方從一個準備丟棄的廢信封裏,把它找了出來。

他把這張紙片抓在手裏,細細加以研究。

他點頭暗想:“不錯,這圖畫中的三角形,周圍注有‘A’‘B’‘C’‘D’全套的字母,這顯然是指‘ABCD’的聯合陣線;那麽,圖中的手槍,不用說,確定是指站於ABCD對方的一麵,那也是很顯然的事。”

簡單些說,在這張神秘的圖畫裏,包含著一個此方攻擊彼方的消息。

眼前先得知道:這一個以“102”數字代表著的“八打半島”畢竟是在什麽地方,是屬於A的呢?是屬於B的呢?是屬於C的?還是屬於D—麵的呢?可惜手頭一時沒有可供參考的書籍與地圖,他隻能眼望著那張紙片,而無法再做更進一步的探索!

但他畢竟是聰明的!書籍與地圖手頭雖然沒有,而各種日報,卻是現成的東西。最後,他在許多近期的報紙上麵一陣亂翻,他居然翻到了一個他所需要的簡單的答案:

他查明了這“八打半島”乃是菲律賓的一個小省,在最近正在進行中的軍事上,占著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

由於這一個證明,使他更為確信他的理想——“102”就是指“八打半島”的理想——格外顯出了事實化。

至此,他簡直感到了非常的興奮,而也有些傲然。他想:“世界上的不論何種難題,隻要能運用一點聰明,再加上一點幸運,那都不難迎刃而解。而自已,恰好正是常常具有聰明而又常常具有幸運的一個!”

他越想越得意,簡直自已有些佩服自已了!

可是他這傲然自得還不曾終了,立刻,另有一個思想卻像一枚針尖那樣在他腦膜上麵尖銳地挑刺了一下,他想:這怪圖中的秘密,雖已逐漸揭露,而有一點卻顯然是非常可怪,那就是:自已並不是一個國際間的名人,而本身也並不擔任著什麽任何方麵的近於間諜性的秘密工作,那麽,對這一個遠在九百十浬以外的具有軍事上的重要性的“八打半島”,會有什麽關係呢?其次,那個不知誰何的人,他特地繪製了這張圖,而把關於八打半島的重要消息透露給自已,又有什麽用意呢?而更主要的一點是:那個把圖畫遞送給自已的人,畢竟是一個何等人物呢?

橫想豎想,他幾乎想得腦內發沸,而結果,卻並不曾把這問題的影蹤想出一絲來。

他由興奮一變而為頹喪。

當夜,他又喪失了良好的睡眠。

第二天上午九點鍾時,他依舊收藏起了他的較多的年齡,而仍以近三十歲西裝筆挺的姿態,匆匆踏進了他所常到的大東茶室。

在這有閑階級消磨時光的所在,奢偉揀選了一個被眾人擯棄的僻處於一隅的位子坐了下來。

坐下後的第一件事,他從身畔掏出他的精美的紙煙盒,輕輕放在他的身前;連著,他又把這盒子翻了一個身。

他這一個極平常的小動作,立刻引起了這茶室裏的另外兩位先到的來賓的注意。那兩個人和他似乎是認識的,可是他們略略抬眼向他瞟了一下,隨即都把視線收回,而並不表示和他認識的樣子。

第一個人身上穿著一套臃腫的西裝,一張橘皮色的臉,加上一撮小胡子。讀過“了紅筆記”的讀者們,對他也許有一種認識。此人就是那位著名的“法學家”——孟興先生;同時,他也是本埠各向導社中的一個有經驗的“被向導者”。

第二人的年齡還很輕,大約隻有二十多歲吧。此人長著一張五官秀整的臉,眉宇間呈露著一股掩不住的青年人的真摯與活躍。這青年的身上,並沒有加上上裝,也不係領帶。雖在這種遊息的地點,身前卻還攤放著一本厚厚的燙金字的西裝書。

這時,這青年第二度抬眼,他遠遠看到奢偉從紙煙盒裏小心地取出了一支煙,他把這煙在煙盒的正麵輕輕舂了兩下,翻轉煙盒的麵,又輕輕舂了三下。

這青年立刻掩下了那本書,他緩緩走向奢偉所據的那張小桌子前,移開一柄椅子,坐下招呼說:

“Ah! mon chief! qu’est ce qu’il ya?”(“啊!領袖!有什麽事?”)他操著一種熟極而流的法文,嚴肅而低聲地問。

“你可知道八打半島?”奢偉以相同的異國音調,向這青年對答。他所操的,卻是一種極不純粹的法語;和電車上常常聽到的那些“賣弄式”的破碎英語差不多。

“當然!”青年點點頭說,“這地方近來很緊張哪!”

“你把這地方的消息,搜集起來交給我。需要快!”

“消息?關於哪一方麵的?”

“哪一方麵的消息嗎?啊——”奢偉沉吟了一下,“我需要多方麵的消息,隻要是有關於八打半島的,都要。”

青年點頭表示接受,但他有點訝異。

奢偉把眼光在那位“法學家”的身上掠了一掠,又說:“你知照孟興,讓他通知各家電訊社,說我需要這一類的消息,還有——還有電台方麵的直接消息,我也要。”

“Comrne vous voudrez, mon chief!”(“照辦!首領。”)

青年站了起來預備走,但奢偉卻叫住了他而囑咐說:“所有的東西,直接送進第五箱。”

青年回到了他自已的位子上,招呼侍者付了錢,他把那冊書本掌在手裏,做了一個特異的姿勢,隨即匆匆走出了這茶室。兩分鍾後,那位“法學專家”,也站起來付掉了他的賬。

最後是奢偉悠閑地離開了這消閑的地點,他舒舒氣,似乎已放下了一重心事,單準備接受他所需要的情報。

有一件事可見這位怪特的奢偉先生在社會上似乎的確具有一種相當可驚的潛勢力:就在當晚,他回進他的所謂“第五號箱子”,他發現這裏有些東西,幾乎使他自已也吃了一大嚇。

在他的辦公的案頭上,那些飛來的紙片幾乎積壓得有二寸多髙:這裏有公家電訊社的電報原稿,有鋼筆版上所印的分發的消息,有從中外各報上麵所剪下的已刊的新聞,並有許多鋼筆或鉛筆草草寫成的報告,有些是屬於電台方麵的消息。

這太多的情報使他感到眼花繚亂而無從措手!

他費了一個相當大的麻煩,方把那些紙片草草整理了起來。在這些紙片之中,他首先揀出了一張關於八打半島的概括的報告,仔細讀了一氣。

這報告上是這樣寫道:

八打半島,英文名為“Bataan”,處於東經121°,北緯14°~15°之間,地點在“馬尼拉海灣”口;為“菲律賓”的一個小省份,地勢作長方形,掩蔽於“馬尼拉”之外圍;故在軍事上,實為馬尼拉之屏障,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這一扇掩護馬尼拉的門戶,實際並不如何廣大。麵積計五百二十五方英裏——或是說,一千三百六十方米+千。在一九二九年曾精密統計:全島人口有六萬八千九百七十餘名;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信奉天主教;其他則信奉佛教或回教,等等。

半島的西南部分,有一條“Marivelles”(馬裏維勒斯)山脈,那裏有著廣大的森林,出產豐富的木材,除了供給本地居民以外,更有大量的餘羨分供馬尼拉等地。除了這“Marivelles”附近的高原以外,餘地均屬平原。在非耕地上,產生多量的野草,土人稱這些草為“Tanbo”;還有一種叫作“Lasa”,大都作為燃料之用。這裏的耕地非常肥沃,農產品計有蔬菜、水果、甘蔗、米,等等;在首邑“Balango”附近,年年可得二熟。而該島所產的香蕉與扯果,在各地尤負盛名。

八打東西南三麵臨海,因之漁業亦非常興盛;土人於四月與七月間,紛紛出外捕魚,用的大都是網;馬尼拉市上所售的魚十九來自八打。故土人有“山”“海”“田”三大財源之稱。

這裏的交通線,有自“Balango”經過本省海岸各處而直達馬尼拉的新式公路,各貨均由此而運往菲律賓的首都——馬尼拉。

以上就是那張報告的全文。

讀完了這一節報告,卻使奢偉的腦膜上,鐫刻下了這所謂八打半島的一個大體的輪廓。然而,他讀完了這一節短短的地理教科書,於他眼前所要解決的問題,得到了些什麽幫助呢?

他又隨手撿起另外的一紙,這是一個電訊社裏的消息,報告著最近這半島上的軍事措施。這消息的措辭相當有趣,大致說:

菲律賓的軍事當局,最近已把那隻長方形的餐桌,浸入了一片廣大的“魚雷水”中,他們希望有人撩起了燕尾形的禮服而來享受這“美味的魚羹”;但同時,他們希望那些貴賓在涉水而來赴餐之前,先到齒科醫院中去檢查一下口腔,免得在吃“鐵魚”的時候碰壞寶貴的牙齒!

另一個針鋒相對的消息更有趣,那條電訊上說:

我們知道有一隻舒服的餐桌,已被布置在一片三麵環繞著的“魚雷水”裏。我們已準備著用一架大濾水器,先把水裏的毒質完全濾清;然後,再攜帶多量的釣竿,以便釣起“魚”來到那隻餐桌上去享用!

嗬!你看!這是一個何等斯文而幽默的國際性的筆戰哪!

簡括些說,在那一大堆的紙片裏,十分之九,都是有關軍事消息;而每一條消息裏,都在蒸發嚴重的火藥臭味。

啊!“軍事”!的確的,在最近期的八打半島上,當然再沒有一種消息,會比以上兩個字眼所表示的更重要的了!可是奢偉對這兩個討厭的字眼,卻似乎很有腦漲的感覺。他在眼前所得的消息之外,似乎另外還在期待一些什麽特殊的消息;但,他所期待的,畢竟是何等的特殊的消息呢?這,連他自已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總之,他好像正在尋找一個環子,準備把他自已,和那個距離這裏有九百十浬的遼遠的半島,雙方聯係起來,然而,他有什麽方法,能找到這個神秘的環子呢?

十第二種解釋

在以後的二十四小時之中,那些由他自已輕輕一語而招致的討厭的報告,還在源源不絕而來。

整整兩天,他把他的頭顱,深深埋進了那個紙堆之中,整理,歸納,檢查,思索,忙得他滿頭是汗。這嚴重的辛勞僅僅使他獲得了四個字的獎勵:“不得要領”。

從許多“不得要領”之中,他找到了一個最合理的結論,他決定:“那張神秘的圖畫,一定是在一種可笑的錯誤之下誤落進自已手內的!”

費了一大陣的忙亂,使他感到懊喪。於是,他決計整個放棄這件莫名其妙的事。

讀者須知,奢偉平素為人,一向具有很大的責任心。他想:那張怪圖雖與自已無關,而那個“發出”這怪圖和那個“應接受”這怪圖的人,一定視為很重要,那是無疑的事。那麽,這東西雖因一種錯誤而落入了自已的手,論理,自已卻必須把它歸還到那個原人或另一個應接受這圖的人的手裏,那才對。可是,自已有什麽方法,能找到那兩個不知誰何的人呢?

唯一的方法,隻有先找那個打氣槍的孩子,從他身上**瓜藤而再設法找出那個瓜。

因之,他特地又光顧那家遊戲場裏,再度去找那個不知名姓的小英雄。這是他的一種強烈的責任心的表現。

而結果,他這無把握的拜訪,依然還是失望。他懷挾著一種沮喪的心理,準備退出這下層階級的樂園。

在一道石梯之下的走道裏,他遇到兩個神色倉皇不定的人,在他身旁匆匆地擦肩走過去。其中的一個,是身體枯瘦得像一支幹柴那樣的老者;另一個身穿西裝而長著一個棕色的小圓臉,年齡相當輕。

這兩個人,在奢偉是認識的:前者,是易紅霞的老父;後者,就是前幾天在後台想和自已打招呼而結果並不曾把招呼打出來的那個人——這是打氣槍的那一天的事。奢偉雖不知道這人的名姓,但他曾見到這人,至少也不止一麵。

可是,當時奢偉雖認識這兩個人,而這兩個人,卻絕對不認識奢偉。原因是:這一天的奢偉,他因嫌著累贅而並不曾“攜帶”他的較多的年齡;再加,他又脫下了他的專在某種時期中穿的藍布大罩袍,而換上了漂亮的西裝。那老少的一雙,隻見過一種樣子——布袍的奢偉,而並不曾見過多種樣子——西裝或其他的奢偉,因此,他們對他雖細看也不會認識。

由於這兩人的神情有異,卻使奢偉有點訝異,於是,他無意識地信步跟在這兩人的身後。

“嗐!這事情透著有點怪!”老人且走且說,語聲帶著訝異。

“哼!豈止有點怪!我吃準這事大有危險!”棕色臉的青年,聲音顯得很緊張。他又用力補充:“噯!危險極了!怎麽辦?——你記得那個電話的號碼嗎?”

“記……記得……那是10……”老人因著那青年的話而加重了喘息。

“弄錯了吧?你方才說是2字打頭。”

“啊!我說錯了。我記得,那是21020,不會錯!”

這二人的對答聲,和他們的腳步一樣的急驟。眨眨眼,兩個身子已卷進了一小朵人造的浪花中。

這時,奢偉根本沒有聽出這老少二人談論的是什麽事。而且,他也根本不想知道他們談論的是什麽事。隻為看到了那個枯幹的老人,使他想起那個天真而稚氣的賣藝的姑娘。好在這一天,他已放棄了那個八打半島的怪問題;而同時,又找不到那個遞給他那張怪圖的小孩,一時他已無事可為。因之,他又回身進來,想去看看那位姑娘今天唱些什麽戲。

在一種不經意的搜索之下,他並不曾搜索到那個姑娘的倩影。這一天,在這淩亂的地點,似乎透露著一種比平日不同的冷落的光景。隻聽得那裏有幾個人在閑談。

“那倒很好!誤場也成了傳染病,連素不誤場的也誤了場!”有一個年輕女人的聲氣在這樣說。

“你管不著!反正包銀扣不到你的頭上哪!”另一個語聲蒼老的男子這樣回答。

“人家誤場,咱們就得多唱戲,還說管不著嗎?”年輕女人牢騷的調子。

“人家總是角兒哪。”

“好大角兒!難道梅蘭芳也和他一樣嗎?”

奢偉悄然離開後台出入口,他無聊地走出了這遊戲場。

喧鬧的馬路上,奢偉在想:聽這後台的話,好像那個被議論者,正是易紅霞。據自已所知:這位天真的姑娘,雖是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子,而責任心卻相當重。一向,她把這小小戲台上的任務,看得比羅斯福先生在白宮裏所擔任的任務更重要;甚至,在害病的時候也不肯放棄她的可憐的工作。而今天,她為什麽竟誤了場呢?

她已遭遇了什麽意外的事件嗎?否則,即刻她的老父,為什麽現著慌張的神色呢?

“啊!別管這些啦!”

奢偉的兩腿,鼓動得相當快。他一麵向自已提議,一麵隻顧無目的地前行。走了幾步抬眼看時,不覺有點好笑。原來,他已走到了一個並不準備走到的地點。

奢偉發現他的身子在不自覺中已被攜帶到了易紅霞的家門口。這裏和那遊戲場,隻有兩百碼的短距離。

“已經來了,姑且進去看看吧。好在,這並不是‘專誠’而是‘順便’。也許,那個天真而稚氣的姑娘,真的病倒了吧?”

在易紅霞的家裏,他隻遇到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她是易紅霞的妹子。在藍布罩袍時期中的奢偉,他曾見過這女孩子,但不曾加以注意;而這女孩子對於西裝的奢偉,卻也絕對並不相識。

今天,奢偉發現這小女孩的顰笑的姿態,和她姐姐像得厲害,這使奢偉感到有趣。於是他開始和她搭談起來。

“你姐姐不在家?”奢偉問。

“剛出去不到半點鍾。”小女孩子回答。

“上戲場了嗎?”

“不呀,有一個電話,把她叫出去的。”

“電話?”奢偉心裏這樣暗忖。因這女孩子的話,使他想起即刻曾在遊戲場裏聽得那個老人說及一個電話的號碼。他記起,那是一個“2”字打頭的號碼,屬於西區的電話,距離這裏相當遠。

奢偉不經意地想著,他聽這小女孩子說下去:

“電話來的時候,姐姐可巧不在家,那人留下一個號頭,讓姐姐打回電給他。”小女孩子伶俐地說,“不一會兒,姐姐回來了。她依著留下的號頭,打了一個電話,隨即匆匆出外,衣服也沒有換,頭發也沒有梳。”

這小女孩子忽然把兩條眉毛蹙到一起,天真而關切地,她向奢偉問:“你看,我姐姐不會碰到什麽事情吧?”

“那不會!”奢偉不明白這女孩子的話是什麽意思,他仍隨口答應。

“那麽,她臨走,臉上為什麽那麽不痛快?她背人偷偷抹著眼,還說別讓爸爸知道這事!”

“啊!臉上不痛快;偷偷抹著眼;不讓她爸爸知道這事。這是為了什麽事情呢?”奢偉這樣忖度,他有點狐疑;但他嘴裏,卻安慰這小女孩子說:“沒有什麽事,也許,她又和誰生氣了。”

“生氣!哧!你胡猜!”這小女孩忽然笑起來,她噘噘她的真像櫻桃那樣小而紅的嘴唇,稚氣地說:“你還沒有見過我的姐姐咧!再過兩輩子,她也不會和人生氣哪!”

奢偉感到這小女孩,太覺天真而可愛,他不禁伸手撫弄著她的柔軟的頭發,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易。”

“我知道,我問你的名字呀。”

“我叫瓏兒。”

“啊!一條龍的龍,是不是?你肖龍嗎?”

“你弄錯啦!我的名字,在‘梅龍鎮’的‘龍’字邊上,有一個小的王字。”小女孩子說時,她用一個小指頭,在她姐姐那張簡陋的妝台上,細細畫出了一個字。

奢偉隨著這小女孩的手指而注意到這妝台上時,隻見桌子麵上滿布著一重灰,東西也堆得相當淩亂,這和那位姑娘平時愛好整潔的習性完全不相符。

奢偉一麵不經意地觀察,一麵注意這小女孩的說話。

“啊!那是玲瓏的瓏呀!”他想開口這樣說。可是,他這話還沒有說出來,驀地,他的心頭,好像被人猛擊了一拳!他急急地問:“哎呀!你的姐姐,是不是另有一個名字,叫作玲兒?”

“誰告訴你的哪?我們家的人,隻有爸爸一個管著她這樣叫。可是……”女孩子的烏黑的睫毛,在奢偉臉上閃動了一下,她忽然叫喊起來說:“咦!怎麽啦?你!頭疼嗎?要不要吃點人丹?”

“不,慢一點!你讓我靜靜想一想,你不要說話!”

這時,奢偉的神情,好像已陷入於一種神經突然錯亂的狀態:他的語聲有點顫,而兩頰也泛出了死灰那樣的慘白。

原來,就在這極短促的瞬間,他對那張飛來似的神秘的圖畫,無意中忽然找到了另外一個“確切不移”的解釋。

他一想到這第二種解釋的可怕的性質,卻使他的一顆心,在腔子裏像鍾擺那樣搖**了起來!

十一死亡的邊線

奢偉心裏焦暴地連聲呐喊:“啊!易玲兒!易玲兒!”

從這意外發現的三個字上,使他立刻聯想起了另外三個字音相近的字:“一〇二!”

從這三個神秘的數目字上,使他立刻又聯想到那張怪圖上的另外一些東西,主要的是:有一支可怕的手槍,正自緊對著這“102”的數目,顯示著射擊的姿態!

從多方麵看來,這第二種的解釋,幾乎已像鐵一般的確定,再也不會造成先前那樣可笑的錯誤。

奢偉一麵喘息,一麵掏出手帕,用力抹著額角。接連他又立刻想起:在那張啞謎似的怪圖上麵,好像還留著一個“日期”似的數目字。那是幾個什麽數字呢?在慌亂之中,他已完全不複省記。還好!今天他出外,原意準備把這怪圖,還給那個不知誰何的人物,因此恰好帶在身上,可以立刻査看一下。這時,他的動作,已很有點慌亂失措。他用震顫的手指,在他的各個衣袋裏麵,慌亂地搜索著那張紙片;在匆忙摸索的片瞬之中,他的腦內,還在閃動著一線唯一的希望,希望那張紙片上所留的數字,並不是當天的日期。如果不是當天的日期,那麽,不論如何,他還能抓住一個挽救的機會。他自信,隻要時間來得及,當前縱有天坍那樣的禍殃,他也能硬著頭皮,代那個可憐的姑娘頂一下!

然而不幸之至!他這一線可憐的希望,隻在短短幾秒鍾內,卻已整個被擊得粉碎!

當他把焦灼的視線,接觸到那張紙片上時,隻見這紙片的一角間,清楚而簡單地留著如下的字樣:

“2,26。”

他猛然抬眼看到壁間懸掛著的一座日曆上,赫然顯示著一個“二月二十六日”的鮮紅如血的日期。

正是一個都市分子星期休假的日子!

“哎呀!就是今天呀!”

奢偉滿身冒著冷汗。他詛咒自已年齡的老邁,以致在腦力退化之下造成上麵那種不可恕的錯誤!他不知道截至眼前為止,在時間上是否還來得及挽救當前這一件自已所萬萬不願意見到的慘劇,他更不知道自已將用什麽方法才能挽救這一件可怕的事變。而更主要的是:眼前,自已還不知道那個身處危境的姑娘,此刻是在什麽地方!

一種火燒似的焦灼包裹住了他的整個的心。

焦灼中他驀地再度想起了即刻在遊戲場裏所聽到的電話號碼。由於腦內某種相類的記憶,使他很容易地記住那個號數。他忽然跳起來喊:“啊!不錯,那是21020!一個西區的電話!”

他這無端發狂似的態度,驚得那個小女孩子扁扁小嘴兒幾乎要哭。

奢偉定定神,感覺自已的狀態有點失常,他急忙柔聲撫慰那個小女孩子說:“好孩子,你別嚇!——你說,你們這裏有電話?”

“二房東家有。”小女孩子懦怯地回答。她的喪失了活潑的小眼珠裏,充分反映出了對方臉上的慌張。

兩分鍾後,奢偉被指引到了一架電話機前,他匆匆撥動了那個“21020”的號數。他用震顫的語聲和對方通著話,實際,他並不曾和對方接談,他隻從話筒裏,探詢了一下這電話的地點。當時,他既問明了地點,他的眼珠一陣閃爍,臉上頓又添上一層嚴重的驚惶。他把那個沾滿了手汗的膠木話筒重重向電話架上一擲,他不顧那個小女孩子的驚駭和餘人的訝怪,立刻像酒醉那樣踉踉蹌蹌地躥出室外。

在擾攘的人行道上,他用衣袖抹著額上的汗液,一麵略略放緩步子,考慮了一下進行的路線。這時他的目標,是在那條冷僻而遼遠的大西路上;而他所要找尋的地點,卻是在一家專供人們“總休息”的殯儀館裏。

啊!殯儀館!他為什麽要找到這一個地方去?

原來,即刻他在電話裏所探聽到的,就是這一個地點——那個“21020”的號碼,卻是一家大西殯儀館的電話。

在他擲下話筒的瞬間,他的腦內,立刻已浮上了若幹天前在後台聽到的幾句話:“嘿!咱們要不是挽著胳膊,同上大酒樓的禮堂;要麽咱們就挽著胳膊,同上殯儀館的禮堂!”

這幾句駭人的話,正是那個濃眉毛的家夥,把濃眉毛豎得像救火梯子那樣高而說出的話!

同時他又記起:聽到這話的一天,又正是後台那個棕色圓臉的西裝青年,好像想和自已招呼而並沒有把招呼打出來的那一天的事;這也就是自已打氣槍那一天的事;而也就是自已莫名其妙地拿到那張怪圖的那一天的事。

至此,他差不多已完全明了那張怪圖中的整個的含義;他已知道誰要用手槍打死那個天真而稚氣的姑娘;他也知道那個人為什麽要用手槍打死那個姑娘;同時,他已隱約猜到了那個把這怪圖送給自已的人是誰;並且,他也隱約猜出了那個第二人把這怪圖送給自已的理由。

主要的是他在考慮,這一紙怪圖中所預示的慘劇,不知是否真會“準時”而演出。基於某種推斷,他覺得這一幕戲劇,十分之九,含有無可避免的因素!

那麽,更主要的要問:截至眼前為止,這一幕駭人的戲劇,是否已經揭幕開演?甚至,這幕戲劇,是否已經完成了呢?

關於以上的問題,他已沒有勇氣加以細想,越想,他簡直越感到了捺不住的戰栗!

總之,眼前隻剩下了一根遊絲那樣若斷若續不可捉摸的希望,那就是:那位姑娘離家還沒有很久;他記著那個小女孩子曾說:她姐姐剛出門還不到半點鍾。

由於時間還很短暫,也許,那個姑娘還不曾踏上死亡的邊線;也許,那一幕血染的戲劇,將揭幕而尚未揭幕;也許,這裏麵還留著一個可以挽救的機會。

這時他腦內的唯一的感覺:隻覺當前每一分鍾,甚至是每一秒鍾,其價值都已超過每一噸重的鑽石。自已能否挽救這一幕慘劇,全看自已能否利用當前每一分、秒鍾寶貴的時間而斷定!

於是,他的腦力和他的足力,開始了同等速率的鼓動。一麵奔,一麵卻在精密地計算著時間上的消耗量。他把焦灼的眼光,不時飄到街麵上的許多人力車上,他想:這裏距離大西路,約莫有六七裏的途程。如果雇坐一輛人力車,如果挑選到一名壯健的人力車夫,而以最高速率計算時間,那需要三十分鍾方能到達目的地。而自已在若幹年前,曾參加過某一大規模運動會中的萬米長跑,記得,當時曾以三十四分六二的紀錄,完成那個比賽。眼前倘把萬米賽跑起步與衝刺的平均速率計算,那麽,到達大西路的時間,至多應為二十分鍾左右。乘車與步行兩相比較,還是後者差勝於前者。他這樣想著,便決計放棄乘車而采用步行。

可是,人們的心理變化,對於生理卻有很重大的影響。由於他的情緒的異樣,竟使他的血液循環起了急劇的變化。他隻奔馳了短短的一段路,他已發覺他的兩腿,竟是那樣的疲軟而無力,甚至每一舉步,都像踐踏在棉絮上麵。而且,可憐!由於兩腿的急進,使他的兩臂,也不得不加速了鼓動;不久,他迅速地感到他的右肩,已在一陣陣地開始抽搐那樣的痛楚。

他咬咬牙關,臉上泛出了異樣的慘白。在這片瞬之間,他的皺紋滿布的額部,清楚地又顯出了一重近五十歲衰老的暗影,而不複再是盛年活潑的樣子。

讀者,你們也許還記得:若幹天前,奢偉在遊戲場裏打氣槍的時節,論理,那一天,他在第二槍上,就可以打中紅心。可是扳機之頃,他忽因臂膀的震顫而失卻準繩,結果,那一槍再度又打成可笑的“一百零二槍”。於此,可以知道他的右臂,必然受有創傷;而從右臂受傷的一點上,細心的讀者先生們,也許早已揭開了這位奢偉先生的假麵,而窺到他的真麵目是誰。

再看這位神奇的人物,此時分明已動了極大的情感,那麽,他為什麽要那樣關心那個姑娘的生命呢?一定,他是真正地愛上了那位鬻藝的姑娘了吧?

準確的答案是:不!他並不是真正戀愛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