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 一 後台的巡禮1

在眼前這一個微妙的世界上,各個的“前台”,與各個的“後台”,有著顯著的不同。在每一種“前台”,你所能見到的,是光明、美麗與偉大。可是,一到“後台”就不同了:先前所見到的光明,頓時成了黑暗;先前所見到的美麗,頓時成了醜惡;而先前所見到的那樣的偉大,頓時也成了異乎尋常的渺小。

不過,我們也可以掉過來說:在前麵,你所見到的種種,那都是浮泛的、虛偽的與裝點出來的,至於後麵所見到的一切,那才是真實的、坦白的與毫無假借的。

基於以上的理論,所以,我想把我的筆尖,指引讀者們到後台去,做一下簡單的巡禮。

這裏,筆者的鋼筆尖已到達了“某”一個遊戲場的某一個角度裏——這是一個京班戲的後台。

為什麽要寫出一個“某”字呢?為什麽不把那個遊戲場的真實名字,直接痛快寫出來呢?

答案是:這整個偌大的世界,就是一個放大的所謂遊戲場;而每一個小小的遊戲場,也就是這整個世界的某一麵的縮影。寫下一個“某”字,一處,也就代表了一切。這樣,比較專指某一個地點,似乎更為廣泛一點。

而實際呢?筆者的鋼筆尖,畢竟指引到了什麽所在,這在聰明的讀者們,看了下文,那是不難想象而知的。

這裏所謂後台,比較大場麵的後台,當然有些不同。這是一個約莫近十碼寬十五碼長的所在。全部約可劃分為三個部分。居中一部分,與前台的地麵,有著相等的高度。後半部堆置著許多布景,其中有幻化的滄海與桑田,也有雛形的高樓與墳墓。凡此種種,明明都是假的,然而當它使用的時候,分明象征了人世間真實的一切。

在這些堆置著的布景與前台的分界之前,留出了一條狹長的走道,在這裏,你可以從一彈指頃,由“上場”門急劇地直達於“下場門”;也可以在一霎時間,由下台處重新悠悠然大步踏到上台處。

左右的兩個部分,比著居中部分,低去了二三尺。你若要從這較低下的地位踏上前台,那你需要伸出你的長腿,努力跨上兩層階級。先說左邊一部分,這裏入目就有一種非常淩亂的景象。靠壁安放著幾口闊大的板箱,這就是所謂“大衣箱”。從箱蓋的光滑程度上,你可以約略看到它的悠久的曆史。在這些箱子裏靜靜睡著的,有文官穿的“官衣”,與武將穿的“靠子”;上自帝王穿的“大蟒”,下至“饑寒人”穿的“富貴衣”,可稱一應俱全,無所不備。可是這裏任何一種新奇悅目的服裝,你總無法把它穿上一個太久的時間。

靠壁用些木板,釘成幾個壁架。粗粗一望之間,你會疑惑你已走進一所古董店,或是誤入了一所博物院;但,細細地看,你也許要以為你已置身於一個售貨攤子之前。

在壁架上,有的是實心而永遠裝不進東西的金色的酒壺——這可以象征社會上的某種鍍金的人物;也有永遠隻供“賣樣”而永遠不會發光的燭台;更有市上永不通用的金的與銀的元寶,你若把它施舍給乞丐,會使乞丐對你歎氣。

看到牆壁的較高部分,懸掛著一團和氣天官賜福的麵具。啊!你看:這善良的麵具,永遠是那樣的善良;有了它,便可以使任何一種醜惡難堪的嘴臉,立刻變成那樣的和藹可親!然而,我要勸你留意,切莫把這東西揭起來看!在這善良麵目的一旁,相反地,卻懸掛著一個吊死鬼的猙獰的鬼臉。有許多人以為這很可怕,其實並不。因為這種鬼臉,無論怎樣可怕,它並不會“變”;而人類的臉,有時雖很可親,但它說變就變,你不能預料到它,將會變到如何醜惡的程度。所以結論應該是:人臉的可怕,百千萬倍於鬼臉!

除了以上許多奇形怪狀的東西之外,你在這裏每一個角度裏,可以見到許多刀、槍、劍、戟、鞭、鐧、錘、抓之類,所謂十八般的武器,般般俱有:這裏有象征“八十一斤重”的大刀,有“銀樣”的“鑞槍頭”,更有大得可怕而其實是並不經久的空心大錘。假使你想用這些東西,作為一種“閃電”或“錘擊”戰的武器,那你不用請教瞎子算命,你也可以推算出一個準確合理的結論。

以上,是這後台的武備。除了武備,還有文藝哩!在塗滿臭蟲血的牆壁的空隙間,隨處你能發現那些似通非通的舊式詩歌;你也可以看到“某某人,我把你這大膽的奸賊!”等等的白描散文。啊!妙文非常之多!可惜在這動亂的時代,文章並不為“市麵上”所重視。因而筆者預備收轉筆尖,不再加以貪多的“囤積”。

在這整個的所在,最觸目的東西,要數到那個高供在壁架上的小小神龕了。這神龕,雖然不滿一尺高,但是相當考究,外麵居然張掛著黃綢的神幃。在龕子裏,一張由大紅大紫而漸變成灰褐色的狹紙條上,寫著“翼宿星君之神位”的字樣,這就是世俗所傳的“老郎神”。據說人們供奉了他,可使顏麵增加一重厚度,而便利他們的“搖尾乞憐”或“脅肩諂笑”的事業。這位偉大的星君,常年坐鎮在這裏,卻看盡了人們上台與下台時的各種虛偽的麵目。啊!可憐的神啊!我告訴你:當人們需要你的時候,他們拿香燭供奉著你;但是,他們在不需要你的時候,他們便每天請你吃些灰。

總之,在這整個的狹小的所謂“後台”之中,所能留給你的,隻是一種淩亂、不潔的印象。假使有一個一流的畫家走進這裏來,你要請他把這裏的每一件的事物,逐一描繪出來,那你準會使這位象牙塔中的人物,雙眉立刻顯示緊皺。而筆者卻並不是個畫家,所以格外無法加以詳細的描寫。

有一點是值得提出的,那就是:在現實的社會上,往往有許多事物,分明都是“假”的,而人們偏偏要強認為“真”的;至於後台則不然,一切都是虛偽的,他們就爽直地告訴你這是虛偽的。例如,就說那些麵具吧,在這後台,他們承認這是麵具;一到了現實的社會上,許多人們明明套著麵具,而他們卻無論如何,決不肯承認這是麵具。這是後台的坦白可愛的地方。

然而無論可愛也罷,不可愛也罷,我的筆尖,卻不能永遠停留而不前進。

這裏,筆者謹向那位“吃灰的”翼宿星君鞠一個躬,道一聲“打擾!”便暫時拋棄這些奇形的靜物,而用我的鋼筆尖,把讀者們指引到一種較有生氣的目標上。

二一個當家花旦

現在,我的筆尖已搬到了右邊的一部分。

這地方用著一些薄板壁,攔成了一個小間,後台的群眾美其名曰“特別化裝室”——那是專供幾位重要坤角化裝所用的。在這小小的一間裏,狹窄得連安放一張小桌子的地位也沒有。代表著桌子的,那隻是附屬於壁間的兩方狹板。在這狹板上,雜亂地攤放著些胭脂、花粉、簪、釵、頭麵、貼片之類的零物,那都是唱花衫的角兒的必需品。

這時,在這螺螄殼形的特別化裝室內,有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女,低著頭,靜悄悄坐在木板前的一張凳子上。

這少女披著一頭烏黑而柔軟的長發,她這頭發一直不曾花費過她水燙電燙或奶油燙的錢;換句話說,那隻是天然的土產,但並不比那些燙過的摩登頭發難看些。再看她的身上,也隻穿著一件樸素的藍布頎袍,而且已很陳舊;但是漿洗得相當挺潔,穿在她這苗條的身子上,也並不曾掩住她的天然的線條美。她的足部比較闊氣得多,居然穿著一雙長筒的絲襪——那是一種劣質的人造絲襪,在筒子上有兩處地方已抽了絲,卻用一種同色的絲線,小心地補縫起來的。

這少女低下了頭,正自專心一致在整理手內的一副“大頂”。原來,這天她的戲碼是“刺湯”,她在這出戲內,要扮演那個雪豔的角色。

喂!讀者,你們可不許因這少女穿著得寒蠢而看輕了她。告訴你們吧,她是這裏的一個挑二牌的當家花旦哩!

其時,這少女把手內一大股黑色的線條左一翻,右一弄,低頭整理了一會兒。忽然,她的兩顆秋星那樣的眼珠骨碌地一轉,同時有一絲輕倩活潑的笑意,掛上了她帶著水浪似的線條的嘴角。

隻見她把那副大頂順手向狹板上麵一摔,她像陡然想起了什麽大事似的,急急抽身走出那間小室,像一陣風般帶奔帶跳,穿過居中那條走道。她的步子,簡直用的是刀馬旦“跑車”或“趟馬”的步法;這需要配上一種“急急風”的“場麵”,那才覺得相稱。從她這走路的姿勢上看來,充分地表現出了一個富於情感的年輕人的熱力。

讀者也許要猜想:看樣子,她的年齡還很輕吧?十五六歲呢?十七八歲呢?還是十九歲呢?不!我要請求讀者,多多增加一些。——其實,在筆者的鋼筆尖下,一直用“少女”兩字,稱呼這位姑娘,那也有些失當,實際她的年齡,已有二十五歲。不過,從她外表所顯露的麵相、姿勢、言語、動作等等,多方麵看來,任何人都不能猜到她的真確的年歲,竟已超過了文人們所謂“花信”的年華。

現在,讓我把這姑娘的長相,偷偷告訴給讀者聽吧!

這位姑娘,乍看並不能說怎樣的美。她的臉色,在平常不施脂粉的時候,帶著一點微黃;但並不是病態的黃。她的身材看去很纖細,卻也並不顯出“林姑娘”式弱不禁風的瘦怯樣子。她的睫毛很長,似乎天公有意替她畫上了兩個明星式的黑眼圈;躲在長睫毛後的兩顆點漆似的眼珠,在某一瞬間好像充滿一種磁性似的熱力,任是一顆鋼打的心,有時也要受到吸引;但在平常,你也看不出她的眼神會有怎樣的活潑。不但如此,在她的右眼角間,還留著一小片的疤痕。啊!讀者,你們也許要說“可惜”吧?不呀!她這眼皮下的淺淺的一小片,非但無損於美,似乎倒反增添了她的嫵媚。

這位姑娘,她以一步一跳躍的姿勢,從後台的右方奔向了左方,她的腳步還不曾跨下那兩個梯級,卻已用一種稚氣的口吻,一迭連聲在直嚷;她的超過了乙字調的清脆的嗓音,幾乎要穿透了戲台上的鑼鼓,而飛越到台外去。

在上場門的門簾後,有四名手執“門槍旗”的龍套和四員把雙手藏在“靠肚”後的武將正自預備登場,他們被這“噔!噔!噔!”的急驟的腳聲,引得一條鞭地旋轉頭來。

這一小隊五顏六色的家夥,歪眼望望這一個苗條的後影,忍不住聳聳肩膀,互扮著鬼臉。

再說後台的左部,正中央橫列著一張長而簡陋的白木板桌,桌上羅列滿了水紗、網巾、粉、墨、破筆,以及幾把角兒們自備的小茶壺。這時,板桌旁的一條很長的木凳上,坐著一個穿好了“胖衣”的角色,正對著一麵缺角的小方鏡,在描繪著一個“三塊瓦”的圖案式的臉。他聽得那位挑二牌的姑娘站在高處“叫板”似的連聲在嚷:“啊啊!我想起來了,讓我告訴你們——”

銀鈴似的語聲,使這一個正在勾臉的家夥,從破鏡子裏收回了視線,“猛抬頭”地說道:“嘿!你把我嚇唬了一大跳!你瞧,我的好姑娘,你老是那種急三槍的脾氣,幾時才會改改章程呢?”

這時,有兩個專演跑宮女的小女孩互相擠擠眼,在抿著嘴兒偷笑。

“啊!易老板,您奔得那麽急,仔細又把您的拖鞋甩得飛起來!”說話的是一位已扮成的老員外,這老員外把他的美髯拿在手裏,一小橛已熄滅的紙煙尾粘掛在他嘴唇的西北角。

“甩鞋,隻要甩得邊式,準可以得個滿堂好。明天我們就‘貼’問樵鬧府吧!”後台管事童一飛打趣地插口。

“哈哈哈……”眾人的笑聲,夾雜進了台上的鑼鼓聲裏。

“你們別笑,今天我沒有穿上拖鞋哪。”這位帶著稚氣的姑娘,像練習腿功似的把腿一蹺;一麵,她從高處跳躍地走下來。

“好姑娘,你那樣急急忙忙的,你又想起了什麽終身大事來了呀?”勾臉的家夥把眼光送回鏡子裏,他在他的圖案上添上了幾筆。

“噯!啊——呀——讓我想,我要告訴你們什麽話呢?”這位姑娘似乎由於奔馳太急的緣故,她把預備發表的話,全部遺忘在對方那間小室裏。她伸手掠掠她的鬢發,自已也忸怩地笑起來。

“你瞧!你瞧!”那張三塊瓦的臉,在破鏡子裏露出了一個“俊俏”的笑容。

有一個頸脖子下扭著痧痕的瘦削的中年女人——此人不須裝扮而天生一股“劉媒婆”的勁兒——拉開了她的鴨子叫似的嗓子,臨時“抓哏”說:“我知道哩,易老板準是要告訴我們,她家裏的那口老花貓,又被那些小耗子啃掉了胡子啦!”

“啐!”

“哈哈哈……”笑聲又從眾人的口角間滾出來,噴散在喧嚷成一片的空氣中。

“好!老花貓拿掉了口麵,它再撲點子粉,由老生改唱了小生,那我們易老板格外地要疼它啦!不過,這話讓金老板聽到了,那可有的是別扭!哈哈哈!”那個管理衣箱的許老二,他聽眾人一味調笑,嗓子似乎有些發癢,於是,他也在這歡笑聲中,添上了一份小花臉式的哈哈。此人在後台有著一個新奇而又醜惡的綽號,叫作“抽水馬桶”。喂!你們別看輕這一個醜惡的名詞!創造這綽號的人,很有一些蕭伯納作風咧。所謂抽水馬桶,意思是說:這東西的外表,永遠是那樣的美觀;這東西的內容,永遠是那樣的垢穢;而這東西卻永遠為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類所歡迎而需要。於是,在我們這個醜惡的世界上,便也永遠留下了這種既醜惡而又美觀的東西。

“啐啐啐!嚼爛你的舌根!小心著!別把你這抽水的鏈條子拉斷呀!”這位藝名易紅霞的姑娘,操著一口純粹的北平土白,她向這塌鼻子的許老二,提出了天真而稚氣的反抗。

“拉斷了我的鏈子,哈哈!於你——”塌鼻子還想往下說。

“算了!別盡著鬥口!”那個武二花勾完他的三塊瓦的臉,擲下了筆回頭向易紅霞說:“正經,你想到了什麽大事,要告訴我們?可是加包銀的事,賬房裏有了消息了嗎?”

“哼!加包銀!想破些吧!再過六十年!”這一小串的牢騷,呻吟似的從那個口銜煙尾的老員外的嘴角吐出,他這語聲含糊而又疲倦,眾人卻沒有注意。

“得啦!加包銀別提,加鍾點有份。”另外一個下三路的角色響應著老員外的呻吟。

“噯!老二提到口麵,讓我想起了我忘掉的話。”易紅霞答非所問似的說,“小張昨天告訴我,他替我們編了一個本戲。他要讓我在這新戲裏,好好地露一下。”

“露?別砸了才好!”劉媒婆式的中年女人忽然開了一大炮。

“小張,誰?張四維嗎?”麵對著牆壁,正在整私房行頭的戈玉麟,突然旋轉頭來問。他是這班子裏懸掛三牌的須生,有一條比馬連良更甜的嗓子,一向自稱是馬派。好半晌,他沒有開口,這時,忽然開始了他的“馬叫”。

“你還沒有知道嗎?賬房裏新近派了這小子來,說是要替我們編新戲。”後台管事童一飛向這馬派須生解釋著。

“編我們的戲?他配?!”擁有新奇綽號的許老二努力拉動他的“鏈子”。

“那小子端著一臉大學生的架子,又自以為是潘安宋玉,我就瞧不上眼!”那張三塊瓦的臉,眼珠骨碌碌地瞅著易紅霞。

“劉老板的話,著!”這位年輕的須生戈玉麟麵貌相當漂亮。他從那張三塊瓦的臉上,把視線飄送上了易紅霞的臉,嘴裏吐出一種帶有酸性的聲氣。

讀者須知:在我們這一個微妙的世界上,每一種“同行”所免不了的,便是嫉妒兩個字。這一位年輕的須生,和那個被提起的編劇家張四維,兩人在年輕漂亮的一點上,好像帶有一點“同行”的質素,因之,他們在某種情形之下,不免時常露著敵對的意味。

這時,他向他這稚氣未褪的女性的同事,警告似的說道:“真的!易老板,您得留神呀!依我看,那個印度小白臉兒,對您怕沒有好心眼兒哪!”

說時,他的一雙帶著一些高吊的眼梢,又斜睨到那張三塊瓦上,使了一個眼色。

“他會吃掉我嗎?”那位天真的姑娘,平時,她對這年輕漂亮的須生,似乎也有著某種程度的好感,但這時,她卻使勁一扭頭,她的羽扇形的長發,在白嫩的頸子後麵微微飄成一個半圓的旋律。

“嘿!吃雖不會吃掉你,也許他要嚐嚐……”以快嘴著稱於後台的許老二,又拉動他的抽水的鏈條。但他並沒有說完他的話。

這時有一縷內心淒楚的暗影,霎時攢上了我們這位坤角兒的彎彎的纖眉,可是,後台的群眾,卻完全沒有一人覺察——並且,他們將永遠不會覺察這情形。

“別多嘴!讓金老板聽到這話,準保他在半斤麵條子裏,會加上五斤醋,那才沒有味兒咧!”一個不知誰何的家夥,站在後台的高處,偷放了一支輕薄的冷箭,立刻旋轉身子,帶笑地跑了。

三武生金培鑫

一個觀劇者,倘要徹底了解一個演劇者的內心表演,最好的方法,便是先來研究一下這演劇者的個性。這裏,讓我們先來談談這位易紅霞姑娘的“私底下”的為人吧。

她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呢?

“天真”“無邪”“溫柔”“忍耐”,如果以上這些好聽的字眼,可以充作一種贈給女性的禮物,那麽,我們這位姑娘,她對這些禮物,準可以“照單全收”而無愧。如果“溫柔”“忍耐”這種字眼,在人類間有一種比賽,那麽,我們這位姑娘,無疑地,她準可以取得一個世界性的錦標。她在這個世界上,雖已經過了二十五年的一段悠長的曆程,她卻從不知道什麽叫作生氣,什麽叫作發怒。

不過無論如何,她總也是個人類呀!既然是人類,應當有時會挑逗起情感上的反應的。可是逢到這種時候,她卻自有她的特殊的方法,宣泄她的抑鬱不平的情緒。譬如:遇到較小的不快,她隻在背人之際,輕輕付之一歎;而遇到了較大的遺憾,她至多也不過以嚶嚶啜泣了事。她的啜泣,永遠隻是那樣幽幽的;並且,她永遠不讓任何一人,見到她的淚容。而大多數的時候,她卻以一種小孩似的天真跳浪的姿態,掩飾住了她的內心的隱痛;再不然,她就借著某一種戲劇中人的身份,痛快發泄一下她的悲哀的情緒。

說出來是相當有趣的!原來我們這位姑娘,她似乎就把演戲當作了整個的人生;而同時,她似乎也把人生當作了整個的演戲咧!

有人懷疑這位姑娘,她怎樣會有如是的忍耐?答案非常簡單:由於天性的柔和是一半;而由於她的特殊環境的養成,卻也居其一半。

“忍耐”,似乎原是人類的一種美德,可是,太忍耐反而成了一種禍患。就為這位姑娘生性太柔和的緣故,卻使她的那些同事們,找到了一味開胃健脾的妙藥。他們——甚至也有她們——常在她的每一句言語、每一個動作、每一種行為上,找出許多資料,而加以調笑、玩弄,甚至是欺侮。這大夥兒的混亂的一群,簡直地,都把她當作了一枚甘芳可口而不須吐核的鮮果。

她——這位易紅霞姑娘——在這一座狹小的戲台上,喜、怒、哀、樂,機械似的演出,已具有三年以上的平凡的曆史。而在最近的兩年之中,四周包圍著她的粉紅煙幕似乎特別的多。由於這,卻使這後台大夥兒的群眾越發找到了“磨刀片”的好機會。

在後台的群眾,凡屬提到易紅霞的事,那位金老板,似乎已成為一個必要的連帶名詞。不錯,在前麵的一節雜亂的對白中,他們與她們,已屢次提到過金老板的大名,那麽,這位所謂金老板,又是何等樣的一個角色呢?

由於大眾的重視,可見我們這位金老板,必是一位紅角無疑。讀者須知:世間一切等等舞台上的所謂紅角,必然有著紅角們的應有的架子。“開鑼戲不必到場”,這已成為一切舞台上的一切紅角所必須有的“排場”之一種,所以,在這開鑼未久的時節,我們這位大名角,他是必然地還沒有到場,那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

可是這也不要緊!筆者可以把他的“身份證”預先簽發出來,讓你們提早看看他的照片與略曆。

武生金培鑫,最初的懸牌,寫作金佩勳。大約他曾算過命,缺金缺得厲害,因此,後來便改為現在的藝名。他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小夥子。一張銀盆似的臉,一副帶豁的眼梢,似乎頗有一點英雄氣概。他有一個高得不討厭的個子,闊肩膀,加上一個帶挺的胸膛,總之,他具有一副武生必需的好長相。可惜的是,他的兩道眉毛太濃而且太粗,太像兩支板刷;眉濃眼大,於一個武生原是非常相宜的,可是上台相宜,下了台,未免顯得刺眼。有人曾在背後議論,說他的兩道濃眉拿下來細細分開,分配成十二份,贈給六位摩登女子分著用,那還綽綽乎有餘。你們想:一個人的臉上,長了六個人的眉毛,那是好看不好看?

據我們中國的相書上說:“眉濃,主有殺氣!”所以我們這位金老板的眉毛,與後麵的戲劇性的發展,似乎不無一些小小的關係的。

再說金老板在台上,卻具有十足“火爆”的表演。每逢星期日與星期六,是他格外賣力的日子。舉例地說:譬如他演《九江口》,他能把手中的那支大槳,舞成電扇葉子那樣的急驟。再譬如:他在《長阪坡》劇中扮演趙雲,他能把那支長槍,在紅色的衫褲之下,兜上幾十個圈子——他明知戲台上的“趙四將軍”,跨下不騎真馬,因之對於是否會戳穿馬肚的這回事,他是絕對不願加以考慮的。

金老板的為人,不但他在台上的演出,是這樣的火爆,甚至他在台下,也有著相同的火暴的性情。似乎由於“內外五行”相關聯的關係吧,這濃眉毛的家夥天生一種非常固執而凶狠的脾氣;在口頭上他是如何凶狠地說著,在事實上他便要如何凶狠地做著,譬如:他向一個人說:“小子!今天我和你還是朋友,到明天三點鍾,我非揍你不可!”說完這話,他能和這將被“揍”的人照樣有說有笑,“歡若生平”,而一到明天約定的時間,他卻真的把他的“黑虎偷心”,毫不容情地演習到了那個預先被指定的靶子上。據說有一次,他為了拿著一柄尖刀去戳一個人,結果,卻“跌”進了籠子裏去,“敲”了六個月的“洋銅鼓”。

金老板不但具有上述的“真實的武藝”,同時,他的身後卻還具有一個有力的依靠,他和本埠那位著名以拳頭起家的聞人趙海山,還拖著一線局跟皮鞋帶上的關係——讀者當然明鑒:在眼前這一個世界和眼前這一種年頭上,一隻高跟皮鞋帶上所發生的力,較之一架具有千匹馬力的機器的皮帶上所發生的力,那必然的是前者超勝於後者的。

由於以上兩種原因,後台大夥兒的一群,對於我們這位金老板,大都懷著一種“特殊尊敬”的心理;必要的時候,就是那位領導一切的翼宿星君,難免也要買他三分賬。

四幕後的伏流

如果我們要替我們那位易紅霞姑娘開上一紙“追求者”的名單,那麽,除了上麵所介紹的金培鑫與戈玉麟之外,那個編劇家張四維似乎該在“冷門”的“黑馬”之中,列入一個次要的位置。即使他的外表,並不曾把這種比賽的姿態明白表現出來,但至少他的內心難免有著躍躍欲試的趨向。至於他並不以公開的方式追求這位姑娘,他是自有他的理由的。

這小子很乖覺咧!

第一,他深知在戀愛的園地中,須用“血”液去灌溉,方能開放好看的花朵。這種常識,差不多連初讀ABCD的小學生也都很懂得。喂!你們看,在二十六個西文字母中,“L”(Love,愛)之下,緊緊連帶著的不就是“M”(Money,錢)一字嗎?我們這位編劇家,他曾經自加診斷,他知道自已所缺乏的,正是“Vitamine(維他命)M”,這是他自甘退後的第一種原因。

其次,他又知道,戀愛的成敗,十九都以勢力為依歸。那個插翅膀的小家夥,表麵上雖然彎弓搭箭,看起來頗有些剛烈的氣概,而實際它卻天生一種柳條似的根性:第一秒鍾這邊風大,它就倒向那邊;第二秒鍾那邊風大,它又倒向了這邊。這位編劇家,自知他的風勢,不足以左右一切,這是他自甘退後的第二個原因。

以上,還是屬於理論方麵的事,至於事實上,他知道這易紅霞處著一個非常艱困的環境。原來,這位姑娘的身世說來相當可憐。她家裏有一位年逾半百的老父,還有兩個細菌式的兄長,和一個不滿十歲的幼妹,一家五口的生活,都靠這位姑娘的演唱而解決。更不幸的,那位年屆“知非”的“長者”,還犯有一種特別的嗜好。於是,這位姑娘的纖弱的肩膀上,除了“開門七件”以外,同時她還挑上“第八件”的負擔;在最近生活飛漲的潮流下,卻使這位姑娘的演唱,由唱而變成喘,由喘而變成了窒息!

再說那位濃眉毛的金老板,他就覷準了這一個可憐的弱點,而向這位姑娘發動側麵的進攻。在最近一年餘中,常把一些“黑色的禮物”,送給那位“長者”,作為登門的“敬意”。當然哪!他送出了這些黑色的禮品,是準備收進一些粉紅色的東西的,這裏麵,分明含有一點貿易的性質咧!那位“長者”,他已活了五十多歲,似乎不能算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了!當然,他也知道收進了這種禮物,會產生一個如何的後果。可是,在眼淚與鼻涕的“災難”之下,隻能接受這種“善意”的“賑濟”。

至於那位姑娘,當然,她明知在這黑色賄賂之後,藏著一個無形的契約。然而可憐,她為顧全老父起見,她雖萬分不願接受這種契約,而她卻萬分不能拒絕這種契約;最後,也隻能模模糊糊,萬分無奈地暫時默認下了這痛心的契約。

講到這位姑娘的“私底下”,至少,她很能當得起“潔身自好”四個字的評語——唯其如此,她至今還穿著抽絲的人造絲襪,可是一株鮮明的花朵,在她的葉子上,雖然並不寫明“歡迎蜜蜂”的字樣,而在她的四周,還是免不了“嗡嗡”的戀歌聲。每一個“略具姿色”的女子,到了“法定的年齡”,便會惹起一些必然的糾紛;我們這位姑娘,當然也不能例外。近一時期,似乎有一位鐵行中的小主人——那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家夥,名字叫作賀桂生,對她很表示特殊好感。這是金老板眼睛裏的一隻釘。此外,在追求者的名單上,還有一名葉肖蓀,是一個不知來曆的赤鼻頭的青年。對這位姑娘,似乎也有一種神經性的表演。這是金老板胸頭的一枚剌。

除了這“釘”與“刺”之外,在金老板的眼睛裏,不時還有一些其他的飛塵,刺激他的眼膜。為了這些,常使這個濃眉毛的家夥和這位姑娘發生一種不可免的摩擦。幸虧這位姑娘天生下那種忍耐的“美德”,在一貫的“張伯倫式的溫柔”之下,終於使這兩道濃眉,屢次欲豎而豎不起來;可是,在這裏麵,藏有一種不安穩的因素,那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以上種種情形,在那位自甘退後的編劇家的冷眼中,看得相當清楚。他知道在這位易紅霞姑娘的身上,已造成了一個一九四〇年間的巴爾幹半島的形勢,早晚之間,這小小的火藥庫,會有“轟通”地爆發的一日!這使他時常暗忖:自已似乎犯不著再以弱小國家的姿態,投進旋渦中去,染上一些火藥的臭味。

這是他自甘退後的一個真正的原因。

那麽,這一個冷眼旁觀者,他本身又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呢?他是不是一位真正的編劇家呢?

不!編劇家的頭銜,於這家夥卻是一個善意的嘲笑。實際,他是這遊戲場裏的一名職員。他和這遊戲場的主人華大老板沾著一些三千裏外的親。因而,他在這裏的總賬房裏,算是“重要”的一員。據他自已告訴人家,他曾畢業於某某大學;在這幾經兵燹的年頭,他拿不出那張“天曉得”式的文憑,卻也振振有詞,頗能提出相當的理由。可是,這小子的確相當聰明。有一個時期,他曾在這遊戲場裏的一個好友話劇團中,編過半本戲——因為是助人合編,而並不是出於單獨的大手筆,所以隻能稱為“半”本——居然十分叫座。從這時候起,他開始取得了“編劇家”三字的榮譽;而他自已,從此便也自居這頭銜而不疑。除此以外,他又自詡對於每一件事物,都能發揮他的精密的觀察與判斷,關於這,也許是他一向愛讀所謂偵探小說的效果。

這位編劇家所以能夠接近那位天真的姑娘,也有一個特殊的原因。

原來這位易紅霞姑娘雖然識字無多,而奇怪,她卻很有一些獨特的思想。她對話劇中的“葛嫩娘”,與電影中的“香妃”之類的人物,具有一種非常“向往”的熱忱。平時,在她的癡想之中,即使自已不能步武那種人物,退一步,如果能在戲台上麵,模仿一下她們的聲容笑貌,那也使她感到高興。其次,在她美秀的兩眼裏,又頗有些遠大的見地:她覺得她所演唱的評劇,有許多地方,似乎令她感到不滿;雖然她也模模糊糊,提不出一個具體的意見,然而她終覺得很有加以改革的必要。為此,她對編演新戲抱有很大的熱望。那位非正式的編劇家張四維,就依著這條路線,而找到了一個和她接近的機會。

後台的群眾,大都看出這小張的編劇,無非是個“掩護登陸”的煙幕;而且,由於傳統的習慣,即使這位編劇家真能編出一個戲來,他們也並不準備加以接受與歡迎。可是,那位稚氣的易紅霞,卻並不管這些。你看,這時候,她還是一團高興,在熱烈地討論著這問題。

“喂喂!我告訴你們——”這位姑娘不顧眾人的非難,依然天真地嚷著,“小張告訴我:在他編的戲裏,他要讓我唱一個女扮男裝的角色。”

她這樣說時,這後台的一群,有的在向她擠眼,有的在暗暗撇嘴,那個“抽水馬桶”卻在向她掀動著塌鼻子。

眾人的不合作,使這位姑娘感到了一陣輕微的“沒意思”。為了要掩飾這“沒意思”,她飄過眼梢,望見她的身旁正放著一件舊的黑褶子,她把它拿過來,就向身上一披,準備預先演習一下“女扮男裝”的姿態。

可是,褶子雖已穿上,她不知道自已在這未來的新戲裏,應有一種如何的表演。她的纖眉一皺,偷眼看看眾人,覺得有些尷尬。於是,她索性把水袖向兩下一撒,丟出了一個“蝴蝶雙飛”的勢子;她又翹起兩個拇指,一下,兩下,把袖子抖將起來;連著,她把雙手向頭上一比,做出了一個“整冠”的姿勢,順勢再把雙手往下一勒,做成“理須”的樣子。

啊!這是一個很好的“青官衣”戲的架子哪!

在“抖袖”、“整冠”與“理須”的姿勢之後,照規矩,這該開口唱幾句了。隻聽她嘴裏“篤落”一聲,代表了鼓板的聲音,她的纖眉微微一軒,便悠然哼出了一句《黃金台》裏的“回龍”的調子。她把那結尾的“奔忙”二字,唱得那樣蒼涼而又悲壯,居然大有餘叔岩的韻味。

這後台的一群,眼看這位姑娘天真而又稚氣地自演自唱,一時看出了神,至此,他們聽她唱得相當夠味,哄然的一聲,忍不住齊聲喝起彩來。

“呃——好!”尤其那位馬派須生的一條正工調的甜嗓搶在眾人之前,幾乎把這彩聲送到了前台去。

於是,眾人不禁哄然大笑起來。

“嘿!易老板唱幾句老生,可真不含糊!”後台管事童一飛首先讚美地說,“你看!連前台的人,都把彩聲送來啦!”

這位姑娘聽到有人叫好,她像一個孩子受到誇獎似的有點忸怩,她把脖子一扭說:“嗯!你們說我唱得好嗎!可別冤我哪!”

一麵說,一麵溜動俏眼,她見那位馬派須生戈玉麟的身旁,放著一掛“黑參”的口麵,她一扭身子把它搶在手裏說:“讓我戴上口麵,試試口勁怎麽樣?”

說時,她把那掛口麵向著嘴邊就戴;一戴覺得太寬,她便立刻屈起她的一個膝蓋,準備把它拗得小一些。

“我的好姑奶奶!你擱下吧!”馬派須生急得一連串地喊起來,“唱了這幾年苦戲,就隻掙下了這點財產。這東西,你捧了上千的銀子上北平去,可還沒地方買。好姑奶奶!你饒我吧!”

“真寒蠢!”易紅霞一噘嘴而把這口麵摔還了戈玉麟,順勢又脫下了那件舊裙子。

“我的好姑娘,別盡著鬧,隻剩下兩個戲碼啦!還不上裝嗎?”三塊瓦的花臉督促似的說。

有一個人接口說道:“真的,金老二怎麽還沒有來?別又誤了場!”

這時,那個“劉媒婆”式的中年女人正要發表她的什麽高見,一眼瞥見後台的高處有一頂漂亮的呢帽的影子在她眼角一閃,於是,她故意提高了她鴨叫似的嗓子,感喟似的說:“提起金老板,這幾年來還在我們這小圈子裏混,那也真可惜!誰說他的活兒,比不上蓋老五,我就第一個不領教!”

後台管事童一飛一聽這劉媒婆的話音,他不需要再飄過眼去,在直覺上也早已看到了高處的兩道濃眉。他當然不甘落後,於是,他慌忙隨聲附和:“可不是?就說前兒晚上動的北湖州,你們瞧,他耍的那條鞭,不信就值不上個千兒八百戲份的!”

“我說,金老板的那根鞭,必定要在易老板的麵前耍,那才格外有勁!”那個“抽水馬桶”,他又拉動他的鏈條,他向高處擠擠眼,又向易紅霞的苗條的背影噘噘嘴。

那個武生正打外邊走進來,他向說話的許老二做了一個滑稽的耍鞭的姿勢,兩條可怕的眉毛,在這姑娘身後一起一落得意地飛舞。有幾個人在抿嘴竊笑。

“隨你們說去吧!快趁嗓子裏不長疔的時候多說幾句,別等爛掉了舌子說不成!”我們這位姑娘,照例佯羞薄怒,招架著飛來的舌劍。說話之間,一縷淒楚的暗影,不期而然又浮上了她彎彎的纖眉;可是,後台那些混沌的家夥,照例沒有覺察到她內心的幽怨。

這小女孩子說時,一個指頭抻著嘴角,她拿一種癡憨可掬的眼色,嬉笑地瞅著易紅霞,又嬉笑地看看那個剛踏進後台的武生金培鑫。

那位姑娘回過頭來,隻見這濃眉毛的家夥敞開著領子裏的一個衣紐,他把那頂“Steson”牌子的淺灰兔子呢帽拿在手裏扇子那樣地揮著,一麵正以“花蝴蝶”的姿態從高處大步跨下來。

五公共汽車中的社會革命史

如果說,這小小的後台是一座聲音夾雜的收音機,那麽,這裏的前台可以比作一架特製的浩大的破風琴。你看哪,那一排排排列著的音鍵,不待有人按捺,自然都在發出各種高、低、輕、重參差不一的音響;這許多許多不成調子的音響,形成了一片嗷嘈刺耳的演奏。這是一些低級娛樂場所的特有的現象。

例外地,在這許多許多的音鍵之中,卻有一個音鍵,似乎是壞掉了的一個,始終寂然不發一聲。這是坐在戲台右側第一排第四個位子上的那個人,也就是被那小女孩子客氣地稱為“大傻瓜”的那一位。

他是這小小京戲場中的一位熟稔的上賓。

此人用一種“專家”的眼光,賞鑒易紅霞的戲劇,已有近三年的曆史。特別的是,在這三年之中,每年,他有一個特選的時期,好像被指定為“專誠看戲不作別用”的時期;在這時期之內,每每一連許多天,殷勤光顧這小劇場,一天兩次,幾乎從不缺席。但,這固定時期之外,你就用了千倍顯微鏡,也無法在這遊戲場內找到此人的影子。這還不算特別,最特異的是,此人不來則已,來則必定占據著戲台右側第一排的第四個位子。從第一次開始,到眼前為止,從不變更方向。即使進門之際,那隻位子已經被占,轉轉眼,你會發現他的大像,又複赫然雄踞於那隻選定的寶座中。

奇怪呀!此人有什麽方法,能在這種地方取得一個固定的位子呢?並且,他有什麽理由,定要占據那個位子呢?理由相當簡單:

第一點,原來那隻位子,位於戲台的邊緣,有一根柱子,擋住正麵的視線,再加椅子又已破損,“坐”在上麵“看”戲,“坐”,既太不舒服;“看”,又失卻效果,別一個人,誰都不願占據這位子,就是占據了,誰也不想“堅持”到底。這是他能獨占這寶座的一個外表的理由。

第二點呢,那個位子雖然看不清楚戲台的正麵,而.從這一個側麵的角度裏,卻能窺見後台的一角;這裏清楚地可以看到那些“名角們”在“台前”與“台後”的兩副絕不同的姿態。這是他特選這寶座的一個內在的理由。

而且,此人最初踏進這家遊戲場,其間也有一個有趣的經過;他和那位姑娘的初會,卻是在一輛特別擁擠的公共汽車中。

在我們這個“禮儀之邦”裏,公共車輛中對娘兒們讓座的美德,有一時期差不多已成為一種紳士們的必修課。一般的情形,隻要那個被讓座的人穿的是一雙高跟鞋,再附加一些明星眉毛與法國口紅之類的點綴,便已取得被讓座的初步資格;而更主要的是,那個被讓座的人,最好必須執有一張有力的“照會”——這是說上帝特賜她們在公共車輛中取得優待的一張特別照會,這樣,她們在任何一輛擁擠的車子裏,便都成了最幸運的驕子,譬如我們這位易紅霞姑娘,就因為照會相當有力,她在公共車輛中,便不時獲得這種客氣的待遇。

有一次,這位姑娘搭著一輛21路的紅色公共汽車,準備上她的戲場。湊巧那是一輛非常擁擠的車子,她正被許多國產大力士擠得喘不過氣來。其時,她身旁有一位穿西裝的青年俠客向她看了一眼,立刻很慷慨地昂然站起,把自已的座位讓給了她。

照例,那些俠士們的讓座,似乎也有一個一定的公式:他們既讓他們的兩腿,盡下了一點不必要的義務,當然他們必須讓他們的兩眼,享受一些必要的權利。於是,這位俠士照例便像一頭守戶之犬那樣緊緊矗立在這位姑娘之前,專等收取他所必須收取的東西。

在這時候,如果我們這位姑娘,她能向這位慷慨讓座的俠士,送上幾個感謝的眼色,那當然會使這位俠士,得到一種鼓勵與安慰。

可是不幸,在平常,我們這位姑娘,原是很知好歹的一個;而這一天,她非但忘了向這位俠士道謝,她連正眼也不向這位俠士一看,而反把她的俏媚的眼光,緊射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

[這情形真可氣!——連我(筆者)也在代他生氣了!]

那是一定的,那個被注意的幸運的家夥,一定他的狀貌,比我們這位讓座的俠士,漂亮得多吧?

不!當時易紅霞所注意的人,那是一個衣衫並不十分整潔的人:那人穿著一件藍布大罩袍,披著一頭散亂的長發。他把雙手一齊高舉,抓住車頂的銅梗,做成一種盤杆那樣可笑的姿勢。那人活像一個轟炸機下的倫敦居民,似乎已有三晝夜不曾獲得良好的睡眠,一雙失神的眼珠,也不像是開著,也不像是閉著,總之,現著極度疲倦的神色。顯著的一點,卻是滿麵病容,看神氣,好像再過一秒鍾,立刻就要躺下的樣子。

由於九分的惻隱,加上一分的好奇,這使我們這位姑娘,感到大為不忍。好在她是從小練習過“蹺工”的,在這活動的箱子裏暫時站上一二十分鍾,於她卻也無所謂。於是,她也仿效了那位俠士的慷慨的姿態,霍然站起身子,把她剛得到的位子,“無條件”地讓給了那個搖搖欲倒的家夥。

這可怪的家夥,為什麽會有這種可怪的表情,我們不妨慢慢地談。

這裏,我先要請求讀者,千萬不要忽視了以上短短的一幕,因為,在上述這一個小鏡頭中,對街車讓座史上,確乎已開創了一個新的紀元;如果你是一個社會學者,那你也許會滑稽而鄭重地誇張著說:這裏麵,分明蘊藏一種社會革命的非常的意義!隻是世上任何一件含有改革性的事,必然地會引起另一方麵的不滿;你看最初那位讓座的俠士,他把兩眼瞪得那麽圓,顯然地,他對我們這位姑娘,怪她不該“慷他人之慨”,是在大大生氣了。

幾站路程一瞥而過,我們這位姑娘,已到達了目的地,便匆匆跳下了這公共汽車。她可全不知道,在這絕短的旅程中,她已做了一次社會革命的英雄;她更全不知道,當她下車之際,她的身後,已悄悄尾隨著一個人,而由此,竟使那座狹小的舞台上,展開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戲劇。

六第四個位子上的人

在上述事件三天以後,那座小京劇場的戲台邊添了一位上賓,這就是前麵所說的一直坐在第四個位子上的人。

如果這一節“一〇二”的故事,是一本電影,那麽,在上述幾個主角之外,這第四個位子上的人,似乎也該列人一個重要配角的地位。因此,關於此人的狀貌,也有替他攝取一個特寫的必要。

此人個子相當高,生著兩個闊闊的肩膀;可是左肩扛而右肩坦,形成一個寫壞了的草寫“m”形。此人麵色非常憔悴,常帶幾分病容。兩個眼珠,也顯得全無神采。從第一次看見,直到眼前為止,身上一直穿的是一件藍布大罩袍。他有一種習慣,走路時,喜歡撩起兩麵的衣胯而把雙手分插在那條永遠不見更換的西裝褲袋裏。腳上一雙方頭的皮鞋,其古舊的程度,似乎還帶有一些前半世紀的氣息。

由於他的光顧的頻仍,由於他的狀貌的特殊,再加上最初在公共汽車中所留下的一番怪異的印象,不久,他在這小劇場裏,已成了易紅霞姑娘的相識;同時,他在這裏的後台,也連帶成了稔熟的嘉賓之一。

此人不但狀貌特別,他還姓著一個不很習見的特別的姓;他姓奢,單名一個偉字。後台有一名寧波龍套,把這奢偉二字,念成了“所為”的聲音,每逢他光顧後台,這一名寧波龍套便不自禁地會念出“所為何來”的戲詞。

這位奢偉先生在後台群眾的輕薄的口舌間,擁有幾個背後的代名詞:由於他的言語動作,似乎處處帶有幾分傻氣,他們——連易紅霞在內——都稱他為“大傻瓜”;由於他狀貌的怪特與年齡的老大,再由於他和那位姑娘相當接近,而這姑娘的家內,恰巧又養著一口“耆年碩德”的老花貓,於是,在後台群眾向易紅霞打趣的時候,他又很榮幸地做了那口老花貓的代表。

普通在後台走走的人物,大都帶有幾分輕佻的氣息;因為不這樣,便不能取得環境的適應。可是這位奢偉先生的身上,除了傻氣,卻很缺少這種成分。“物以稀為貴”,“少見則多怪”,在這兩種原因之下,卻使後台大夥兒的一群不免感到了新奇,複由新奇感到了有趣,因此,他們對這一個大傻瓜,大都很表示一種“另眼相看”的歡迎。

奢偉先生具有一個沉默的性情。他自和易紅霞相識以來,從不向她問長問短,也從不向她說東道西。在近三年的時間中,他似乎一直隻以一種藝術家賞鑒名畫的眼光,賞鑒著這位姑娘。

至於易紅霞呢,除了知道這人叫作奢偉以外,卻從不知道這個家夥是個什麽來曆。雙方自相識以來,她卻一直隻以一種頑劣小孩撥弄玩具似的心理,對付著這一個傻氣而又有趣的人物。

筆者時常懷抱一種疑念:世間有許多所謂捧角家,他們往往傾其吃代乳粉時代所獲得的全力以捧一個女伶,他們張掛著鮮明的旗幟,說是欣賞藝術。喂!讀者,你們相信嗎?難道他們除了欣賞藝術之外,真的別無其他的作用嗎?筆者以為這一個微妙的問題,除了那些女伶本人以外,也許,誰也無法取得親切的了解。至於這位易紅霞,她在八九歲上,她就學了戲;在十二三歲的童年,她已踏上了戲台;積十多年的唱戲的經驗,她當然很了解每一個接近她的男子的心理;可是,饒她非常聰明,而對於這位奢偉先生的意向,卻簡直是整個地不了解。

你說他並不是專為看戲而來看戲的吧?那麽,他像磁鐵那樣粘在這小劇場的圈子邊上,畢竟又有何種的企圖?——奇怪的是:在這近三年的過程之中,他似乎從不曾提起腳尖,向自已走近過一步;最初相識的一天,對自已站著怎樣的距離,到眼前為止,還是站著怎樣的距離。總之,說他專為看戲而來,他實在不像專為看戲而來;說他不像專為看戲而來,他實在又很像專為看戲而來的。

而且,你說這人有點傻,但有許多地方,可以看出他並不傻;而你若說他並不傻呢,卻有許多地方,他卻簡直傻得厲害。

在上述的情形之下,一個有趣的“瓜”,分明已一變而為神秘的“葫蘆”。這使我們這位姑娘,和他相識越久,而對他的心理簡直有些越弄越不懂了。

人類畢竟是一種好奇的動物:世間有許多男子,往往因為猜不透一個女人的心理,而對這女人格外引起了興趣;男子如此,女人或許也不能例外。由於這大傻瓜的態度是那樣的神秘莫測,卻使我們這位姑娘,同樣地引起了微妙的興趣。於是,在一半好玩與一半好奇的心理之下,她常常用一種話,故意挑逗著他。

“喂!奢先生——”有一次,她曾向他這樣試探,“我在台上,你幹嗎老是那樣死盯著我?”說話的時節,她把一種含媚的眼光,熱烈凝注著他,等待他的回答。這一次,她似乎準備用她眼角中的無限的熱力,去銷毀對方鐵打成的心潭,而探索出其中的秘密。

不料奢偉的臉上,卻是毫無表情,他隻很簡單地回答:“我在看戲哪。”

“看戲?我知道。可是在台上唱戲的,不止我一個。你對別人,可並不如此哪。”這位姑娘進一步地追問。

“因為……”他有點吞吐。

“因為什麽呢?”她緊逼著。

“因為——我隻愛看你的戲。”他的語聲,好像挾著一股北極的寒流;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那麽,我在台下,你幹嗎也老是那樣死盯著我?”這位姑娘,存心發動了她的磁鐵戰術,隻顧死守著一個據點,而向對方作更進一步的猛攻。

“我也愛看你這人。”奢偉沉著臉,爽脆地回答。

“可真怪!我這人有什麽好看的?”她笑了起來。她暗想:“好吧,畢竟招認出來了。”

“不管好看不好看,我愛看。”

“照這樣說,你是愛上我了吧?”她本著她的一貫的頑皮作風,**裸地跳出了戰壕,而這樣說。

“愛上你?誰說的?我沒有這樣說過呀!”這大傻瓜白瞪著眼,顯然表示否認。

這被審問的大傻瓜,向她看看,搖搖頭。

“那麽,讓我嫁給你,好不好哪?”這頑皮的姑娘,她以一種黏膩性的眼光,**似的粘上了對方那張蒼老的臉上,可是,那枚大傻瓜的臉上,還是那樣絲毫沒有表情。

“嫁給我?好吧!”他鎮靜地這樣說,“可是,我並沒有愛上你!”

一場小小的試探戰,結果,雙方依舊退回原有的防線;而我們這位頑皮的姑娘,卻依舊無法攻破對方堅固的壁壘。

在這小劇場的後台,易紅霞一向出名,她是性情有點特異的一個。而這一次,這一個性情有點特異的賣藝的姑娘,她卻遇到了一個性情有點特異的捧場者。不久,這很特異的一對,不期而然竟雙雙投進了一個非常特異的旋渦。可是這裏必須聲明:他們以後所演出的,卻絕對不是普通男女所演出的刻板的戀愛故事。

說來有點奇怪,我們這位姑娘,在她二十五歲的生命中,似乎從不曾對任何一個男子,發生過真正的好感。但她對這一個又老又醜又怪特的大傻瓜,除了多方戲弄之外,好像頗有一點例外的垂青。不勝榮幸之至!在這近三年的認識的過程中,這大傻瓜曾被這位姑娘邀到家裏去過三五次;而每一次的被邀請中,卻都有一種小小的有趣的演出。

譬諸電影,這也算是正片以外的幾張副片吧?

記得第一次,這天真而頑劣的姑娘,她就向這初次登門的貴賓頑劣地要求著說:“噯!地下那麽髒!奢先生,能不能勞您駕,就給掃一掃?”

我們這位姑娘,她始終以為每一個接近她們的男子,都抱著一種相同的意念,因而當她向這所謂傻瓜提出這請求時,她也始終帶著一個殘酷的探試的心理,她在想:“如果你能嚴厲拒絕我這要求,那我才承認你是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咧!”

奢偉先生接到了這一個頑皮的命令,起先他皺皺眉,準備拒絕的話,似乎已送到了喉嚨口,可是在一秒鍾的沉吟之內,他終於默然演出了《空城計》中的“老軍”的姿態。他以一種非常斯文的姿勢,拈著那柄掃帚,像畫圖那樣地在地下畫著,結果,他終於喘籲籲地完成了他這“重大使命”。成績似乎不壞呀!他所掃的那片地,比別人掃得幹淨得多!

這一次,這位太好說話的來賓,終於又負擔了這一個更艱困的工作。依著這位姑娘的頑皮的心思,以為這一次的課題,決定會難倒了他。單看他把絲線穿過那枚針孔,卻已費了一個用繩索穿過一頭水牛鼻子似的力,可是,他在經過一番“埋頭苦幹”之後,畢竟又把這個難題努力地交了卷。

這位姑娘拿起襪子來一看,隻見他的補綴不依成法,而完全用的是一種特創的方法;但補綴得卻相當堅密,論成績,很可獲得八十分以上的嘉獎。

從以上的兩件事上,可以看到這位先生的聰明與馴良,同時,他的傻的程度,於此卻也可以見到一個大八成。

至於最後一次的演出,那是格外有趣了。

記得那是在一個摩登女子脫掉襪子上街的季節。易紅霞從戲院子裏下了場,她又牽馴羊似的把這奢偉牽了回去。

到家裏,她脫掉了她的頎袍,隻穿著汗衫與短褲,**著她兩條肉感的大腿。

這頑皮的姑娘,向這照例默坐無語的傻瓜看看,忽然,她又想了一個撥弄他的新鮮的方法。

她抹抹汗,嘴裏嘟囔:“天氣那麽熱,今天的戲,可真累夠了我!”說著,她挨向這傻瓜的身旁坐下,把她的兩腿,滑膩地擱到了他的腿上,一麵說:“對不起,奢先生,替我捶捶腿。”

讀者須知,一個在小班子裏鬻藝的女子,對於男女間的普通的界限,一向看得無所謂。即使像易紅霞那樣一個實際並不浪漫的女子,她也沾染上了這種習氣,而主要的是,她這放浪的姿態,始終隻是一種頑皮的演出,卻並不真正含有挑逗的作用。可是這一次的課題,卻難壞了我們這位傻氣十足的老孩子。

當時,隻見他的眉毛皺得比以前兩次更緊,他的醜惡的嘴唇一連牽動了幾下。看樣子,他幾乎要提出“強硬抗議”了。而最後,他還是默然接受了這要求。

他的態度非常可笑,他從身畔掏出了一方手帕——這手帕是那樣的小——他拿這小手帕,掩蓋住了這**的大腿的一部分,然後舉起拳頭,輕輕捶在這一方小小的地盤上,他的拳頭仿佛黃梅季節的雨點,僅僅灑落了幾十點,立刻,他便吝惜似的停止了。

“嗯!行了嗎?”他緊皺著雙眉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