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之畫 上2

同日的兩小時後,太陽在東半球的辦公時間將畢。慈悲的夜之神,不忍見這大都市的種種罪惡,她在整理著廣大的暗幕,準備把一切醜態,完全遮掩起來。

斜陽影裏,有一輛流線型的蘭令跑車,在幽悄的地豐路上,悠悠然地駛過來。

哇!哇!哇!哇!哇!哇!陣陣的歸鴉,結隊在天空聒噪,它們像在譏笑著人間的擾亂,而在歌頌著它們自己的安適。不錯!這是值得向都市中的一班人們驕傲一下的,你看,它們個個有著它們老營的安適的屋子,至少它們絕不需要瞻仰所謂二房東的和藹可親的麵目!

因這鴉噪,引起了這乘車者的仰視,連帶地,使他望見前麵五十碼外,有三株大樹,巍巍然矗起在路隅一帶高高的圍牆以內——這是三杏別墅房前隙地上的三大株銀杏。“三杏別墅”這一個風雅的名稱,正是由此而取的。

五十碼路一瞥而過,越過了一座新點綴的漂亮的自警亭,這跑車上的人一躍而下,他把他的車子,推上這自警亭斜對麵的邊道,倚在那帶高高的圍牆之下。這樣,他可以獲得對方一個三小時的義務守望員,而不愁有人會偷走他的車子。

圍牆斜對麵的那個安閑的自警團員,眼看著這胸垂紅領帶的家夥把雙手插在褲袋裏,仰著頭向圍牆內的那些樹枝看了一下。在向晚的涼風裏,不時有些枯黃的樹葉,從這高高的落葉喬木上麵飛舞而下;有一片拂過了這人身上的一件米色上裝的肩部。

連著,這人便舉起輕捷的步子,走向那兩扇鐵門之前,伸手按下鐵門邊的電鈴。片晌,鐵門上的一扇狹小的套門輕輕開放,有一個滿麵機警的年輕的仆役,在這狹門裏麵露出半個臉,帶著詢問的神氣。

一張名片從這西裝家夥手內遞進了年輕仆役的手,這名片上,很簡單地印著兩個仿宋字:

霍桑

似乎因為紙價飛漲的關係,這紙片被切得那樣的渺小,可是這上麵兩個字,卻給人們以一種非常偉大的印象,這比較這位來賓身上的華貴的服飾,具有更大的魔力。

那個年輕的仆役,過去他似乎曾經聽到過一些這位大偵探的神奇事跡的,立刻他的眼角閃著光華,而在“有什麽事?”的問句之下,非常恭敬地加上了“先生”兩個字的尊稱。

“我要拜會姚樸庭先生。”來賓以一種上海紳士式的調子,傲岸地說。

“請進來。”這年輕的仆役垂手讓出路來。

對麵的自警團員,眼看這位上海式的紳士,被招待進了鐵門,那扇小門又輕輕關閉。

踏進鐵門,靠近左側的牆垣,是一條約有十五碼長的煤屑走道;兩旁砌著矮而參差的假山石。這煤屑走道,似乎築成還不很久。牆下的一帶狹狹的隙地間,植有一些新植的小冬青樹和幾簇草花。牆下另一隅,置有泥鏟、竹枝掃帚,跟修樹枝的巨剪,和一架橫倒著的大竹梯。這種種,都表示這所別墅中的新主人,正忙著在修葺他的小小的樂園。

在煤屑走道的右方,那是一片空曠的場地,地麵上顯示著一種新被鏟掘過的樣子。一小部分亂草,堆積在那裏,不曾完全清掃,前幾天下過大雨,被鏟過的低窪部分留有許多水漬。在這空地的一角,堆置著幾疊整方的薄泥片——這是一種植有細草的泥片——準備在這不平整的空地上,鋪上一層軟綠的地衣。

這裏最觸目的,卻是空地中間的三株大銀杏,列成一個鼎足形。它們的年齡,還不算怎樣老大,可是也都有了合抱以外的粗;正中的一株,大概已超過四丈高。

這是人類添衣的季節;而在植物,卻是一個卸裝的時期,綠森林的廣大樹蔭,已脫落了好些樹葉,在樹底潮濕的地麵上,四處鋪下了薄薄的一層。

哇!哇!哇!空寂的聒噪聲,引得煤屑走道上的來賓,仰射起了視線。這使他想起即刻在路上所見的一陣歸鴉,也許內中有幾頭小家庭就建築在這裏的樹頭上;在這傍晚時節,一種歸家時的歡笑聲,不時劃破了四下靜寂的空氣。

這裏有一種都市中間少見的幽悄的景象。

走完了這曲尺形的煤屑走道,迎麵,一座屋子遮住了眼簾——這是以前一座祠堂拆改成的屋子,經過了第三度的化裝,才改成眼前這種摩登的式樣——雖僅三間半西式的小平屋,卻收拾得非常清潔而耀眼。

屋子之前,築成一帶走廊;廊下有四根髹漆的方柱。這裏陳列著幾隻鼓形的磁凳和幾盆花,令人想見夏夜坐在這裏納涼,必有一種意外的舒適;尤其是養病,更是一個難得的好地方。

大偵探在這走廊之下略等,他的渺小的名片上的偉大的名字,由這年輕仆人,先送進屋子。

一會兒,這位名聞全國的貴賓鄭重地被招待進了中間的一室。

當那主人帶著一臉笑容從一隻大旋椅內站起身來迎接時,在他的和藹可親的笑容之後,分明藏有一種非常的狐疑,一麵在想:

“喲!這位大名鼎鼎的私家大偵探,打扮得這樣漂亮!他的生意,很不錯吧!可是他突然光降,有什麽事呢?”

主人已有五十以上的年歲,一張脂肪充盈的紅臉表示在這大動亂的時期,並不曾受到缺米或缺油的苦痛。他的兩眼充滿著慈祥之色;隻是顧盼之間,帶著一些斜視,給人以一種聰明多智的印象。他的身材不很高大,卻有一種精悍的樣子,顯見他在盛年時,也是式式來得的人物。

紅領帶的大偵探,又在口頭自我介紹了一下,他接受了主人姚樸庭的客氣的招呼,坐進了一隻靠壁的軟椅裏。

仆役敬過煙茶,主人開始必要而不必要的客套。他說:

“一向久慕盛名,可惜沒有瞻仰的機會。今天難得——”

大偵探似乎久已養成了一種節省時間的習慣,他不讓主人客套下去,立刻接口:

“兄弟受到一個人的委托,有一件事想和先生接洽。”

“有一件事要和我接洽?”主人把慈祥的眼色,斜射在這大偵探的臉上。

“我的委托人,有幾件文件,留存在姚先生處,現在他委托我和先生來談判,準備把這些文件收回去。”紅領帶的霍桑,爽脆地說明了來意。

“哦!霍先生所說的,就是,就是藏國華——藏先生的事?”主人圓圓的臉上迅速地添了一層笑意,他高興地想。

“嗬!來了!畢竟忍不住了。”想時,他說:

“聽說藏先生,要登台了。他很得意吧?那很好!我準備把這些信件,還給他,當作他登台的花籃。”

這一頭慈祥的老狐狸,分明想借這種圓滑有刺的俏皮話,騰挪出一些時間來,好準備他的適當的應付語句。

霍桑嚴肅地說:“必要的話,他可以絕對依從姚先生的條件。”

這話一出口,卻使這老家夥,馬上感到一種困難。他吞吐地說:

“那——那再好沒有。但是很抱歉——”他又改變口吻,“但是很不幸!”

“我知道!”霍桑立刻以一種大偵探的應有機靈的姿態,截住了他的吞吐的語句而凝冷地說,“我知道這東西已遭了劫奪!”

老家夥轉著眼珠,露出了不勝敬佩的樣子。他慌忙問:“那麽霍先生可知道,劫奪這信件的人是誰?”

“我知道,”大偵探仍以一貫的語調回答,“又是那個討厭的渾蛋!”說時,他指指他自己的耳朵,嫌憎地說,“那個耳朵上麵掛招牌的渾蛋!是不是?”

這老狐狸聽說,臉上格外裝出了驚奇不勝的神態。其實他在暗自欣喜:他的妙計,消息居然會廣播得那樣快!他又暗暗籌度:眼前,囤貨脫手的機會已到,要不要就把實話,向這大偵探說明呢?沉思之頃,他舉目望望這大偵探手自指著的耳朵,隻見他的耳輪又大,又厚,其白如玉。他想:記得中國的相書上,好像有過這樣的兩句:“耳白於麵,名聞朝野。”看樣子,當前這個機警的人物,和相書上所說的話,倒有些相符的。就在這略一沉吟的瞬間,他已找到了一句騰挪的話。他把拇指一蹺恭維地說:

“霍先生名不虛傳,料事如見,佩服,佩服!所以,我一遭到這事,就想來找先生商量。”

霍桑向他笑笑,似乎說:“帽子很高!但是,你為什麽不在五分鍾前說出這句話呢?”

想念之間,他把一種嚴冷的視線,緊射在這老狐狸的圓滑的臉上說:“有一件事很奇怪!”他停頓一下,突然厲聲說道,“那被劫的信件並不是真的!”

“什麽?”老家夥的臉色一變,幾乎從大旋椅內跳起來!他感到自己的把戲,已被這個偵探一語道破,未免惱羞成怒;要不是還想顧全臉上的慈祥商標,他幾乎就要大聲咆哮。

但是,他聽這位大偵探又用較緩和的語氣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也許,那些真的信件,是被這裏屋子裏的什麽人——譬如說,用人之類——預先調換了去。”

這緩衝的語氣,使這老家夥透出了一口氣。立刻,他恢複了他的鎮靜,笑著搖頭:

“沒有那回事!絕沒有那回事!”

“然而這是事實。並且,我根據某種線索,知道那一個‘深灰色’的大信封,還沒有走出這裏的門檻。我可以和你打賭!”霍桑以大偵探的習慣的口吻堅持他的意見。

“深灰色的大信封?你去弄弄清楚再說吧!我的大偵探!”老家夥在那旋椅裏麵旋了一下,這樣輕鄙地暗想。他又譏刺似的說:

“霍桑先生的意見,自然總是準確的!那麽,要不要把我的下人喊進來,切實追究一下?我這裏,隻有一個當差的和一個包車夫。”

他伸手作勢準備按那桌子上的喚人鈴,但霍桑卻阻止他說:“暫時可以不必。”

老家夥感到這事情的局勢暫時已經弄僵,脫貨求現的交涉,當然已經無法進行,於是,他索性盡力揶揄著說:“那麽,霍先生,你要不要查查我這三間破屋子?”

他又含笑說:“如果霍先生真能在這螺螄殼裏,找到那個深灰色的大信封,那我真要像小孩看到魔術時一樣驚奇!”

“隻要姚先生,能寬假我一小時的時間!”大偵探挺挺腰肢,發出極有把握的語聲。

“哼!一小時?我可以允許你一百年!”老家夥心裏暗思。一麵他從旋椅內站了起來說,“不勝歡迎之至!霍先生請便。”

紅領帶的霍桑,也隨之抽身立起,從容燃上了一支自備的紙煙。

這時候薄薄的暮色,已像紗幕那樣掛了起來。這小小的屋子,被籠罩於迎麵廣大的樹蔭之下,光線顯得格外晦暗。屋外,一二聲的雞鳴,依然不時劃破了幽悄的空氣。

姚樸庭順手扭亮了電燈,霍桑乘機以銳利的眼光,先向眼前的屋子裏遊目四矚。

先前說過:二人談話的所在,是在三間屋子中的正中一間,這一間屋子,似乎兼帶著憩坐、會客與辦公的各種職能。這裏給人一種簡潔明淨的印象。一切的大小陳設,絕無一件多餘的東西。左右兩壁安置著四隻軟椅,與兩隻矮幾。壁上,兩麵各掛著一座閉邊鏡框,配著兩張西式風景畫——這是一種印刷的畫作;抑是手繪品,大偵探一時卻不暇加以細察——後方窗下,陳設一張雙人大沙發。在劈對空地的前麵,有六扇玻璃窗,靠窗放著一張大號的鋼質寫字台;寫字台上的東西,也是那樣單調,筆架、墨水壺之外,一隻喚人鈴、一架電話台機,與一個煙灰盤,如是而已。

總之,在這一覽無餘的屋子中,除了那張寫字台的幾個抽屜之外,簡直沒有一個可供隱藏那枚信封的地方。然而這一頭狡猾而膽小的狐狸,他會把這重要東西隨便藏在這種明顯的所在嗎?

粗粗一望之後,這位大偵探,感到在這正中的屋子裏,已絕無一點搜尋的價值。於是,他不禁舉眼,流盼到左側的一扇門上。那扇門正開著一半,並不曾關閉。霍桑探頭進去張望了一下,他很有禮貌地回頭看著主人,似乎要取得了許可,而後再進去。

老家夥非常識相,搶先推開了這扇門。順手就在門邊撥開了燈鈕。他回眼向這大偵探說:

“那個灰色大信封,在未遭劫奪之前,就藏放在這間屋子裏,這裏有一座保險箱,霍先生你可要進來看看啊?”

“很好!”大偵探悄然跟隨主人走進這左側的一室。

這裏的布置,和中間一室,有著相同的簡潔單調的情形。左方靠壁,列有兩口紅木鑲玻璃的什景小櫥,櫥內雜列著瓷、銅、木、石的小件古玩。對方有兩座書架,稀疏地放著寥寥幾冊書。前麵窗下,設有一隻紫檀小琴桌;一小方山石和一隻小鋼鼎是這小琴桌上的點綴品。

大偵探的銳利目光,在接觸到室中每一件東西時,先很乖覺地,偷眼察看主人臉上的反應,然後,他再決定要不要對這件東西,加以密切的注意。

可是,他這斯文而乖覺的眼光搜索的結果,似乎依舊並無所獲。

最後,大偵探的視線,凝冷地移射到了室隅一座並不十分高大的保險箱上——這箱子約有三十五英寸高。當然,大偵探對於新舊各式的保險箱庫,有著相當豐富的知識。他在一望之間,不須細看這箱上的牌子,就知道這是一種法國Hlequrue大銅廠的出品,箱門上裝有綜合轉鎖,在一班十九世紀的盜賊的眼光中,正是一種看著頭痛的東西!

當霍桑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射在這箱門上時,那隻狡猾的老狐狸,居然搶先開口,他說:

“以前,我把那些信,藏放在這口保險箱裏。這箱子裝有密碼暗鎖,鑰匙永遠放在我的腦殼裏。霍先生你看,誰能從裏麵,變那掉包的戲法呢?”

說時,他竟不等霍桑開口,立刻俯身旋著轉鎖,自動開了這箱門。一麵,他把以前藏信的所在譏刺似的指給霍桑看。

其實大偵探是何等機警人物?他偷眼一看這老家夥的神態就知道那個信封,絕不會用“押老寶”的方式,留存在這座保險箱裏。

這第二室經過大偵探眼光的一番斯文的搜索,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裏似乎也並沒有可供密切注意的地方。

最後,他們踏進了第三室。——這是主人的臥室。率直些說吧,這裏的簡單情形,與前兩室相同,而偵察的結果,也與前兩室完全相同——那就是說:我們這位誇大口的魔術家,並不曾實踐他的諾言,而把他的白鴿和兔子從帽子裏麵突然變出來!

大偵探挾著滿臉的沮喪,回進正中一室,頹然地倒進先前所坐的椅子裏,他似乎想把他的氣憤,盡量在紙煙上麵發泄。隻見他皺緊了雙眉,盡力把他的臉麵,埋進了濃濃的煙霧中。老家夥坐在一旁,悄然凝視著他,慈祥的眼角裏,露著一點憐憫的意味。

二人暫時無語。窗外,仍有一種哇哇的聲音,代替了主客間的應對。

一會兒主人看看手表:忽然自語似的說:“哦!七點十五分了。我的表,也許太快了吧?”他這語氣既像是揶揄,又像是逐客,實際分明是說:“一小時的時間,差不多噦!要變戲法,快些變呀!”

大偵探的顏麵神經,似乎具有相當的密度,他聽了主人這種冷酷的諷刺,並不稍動一點聲色,忽然,他從椅內抽身站起,要求主人讓他借打一個電話。

他在那架台機上,撥了一個號碼,高聲向話筒中說:“啊!包朗嗎?是霍桑。我的工作沒有完畢,晚飯不必等我。”

主人在一旁喃喃接口:

“霍先生不嫌簡慢,就在這裏便飯。”

電話的對方,簡單地回答:“OK。”這所謂包朗,具有一個十足沙啞的嗓子。打罷電話,大偵探退歸原座,仍舊把他的臉麵,埋進了紙煙的濃霧中——看他的樣子,並無就走的意思。也許他是因為感到軋米的不易,真的想在這裏叨擾一餐免費的晚餐。

主人以一種驚異的目光流盼著他,慈祥的臉上,漸漸堆起了一種不耐煩的神情。

霍桑的電話打出未久,那架台機上的鈴聲忽然大振,有一個電話從外麵打了進來。主人順手拿起聽筒湊上了耳朵。

本年度的沙啞的嗓子,似乎適逢旺產的時期,電話中的對方,也是一個沙啞的聲音:他自稱是××中學的舍監。姚樸庭在話筒裏麵問答了幾句,他的圓圓的臉上,立刻露出了非常惶急的樣子,隻聽他慌亂地說道:“我——我就來,我立刻就來!立刻——”

匆匆放下聽筒,他以一種很不自然的眼光,看著這位大偵探說:

“抱歉之至!我有一樁要緊的事情,立刻就要出去,請霍先生在這裏寬坐一會兒,好不好?”

他的語句的表麵是在留客,而他的語句的夾層卻是在逐客。——很微妙的!這是我們中國紳士們的傳統的談話藝術。

當時,我們這位大魔術家,正因一時變不出戲法而感到一種無法下場的尷尬,一得這個機會,馬上他用收篷的調子,解嘲似的說:“好好!明天我再來。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信件找出來。然後,我再代表我的委托者,和姚先生來談判。”

“好得很。”老家夥心不在焉地應對了一句,他匆匆拿起了他的帽子。

二人並肩走出這幽悄的三杏別墅。在再見聲中,一個匆匆跳上包車,一個悠然跨上自由車。這裏,剩下了那個青年的仆人,和樹頂上幾頭烏鴉,負起了守護屋子的全責。

兩種車輛,一前一後,沿著同一的路線進行。

包車夫的腿,似乎比較自由車的輪子活躍得多,眨眨眼,二者之間,已脫空了一個相當長的距離。這輛蘭令的跑車,駛到一個岔路口上卻轉了彎,但不到兩分鍾的時間,這跑車又在路口出現而飛速地駕回了原來的地點。當時,前麵那輛包車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蒼茫一片的暮色之中。

這輛輕捷的跑車,以飛一般的姿態,重新駛回三杏別墅的鐵門口。紅領帶的大偵探,輕捷地跳下車子,他第二度又去按那鐵門邊的電鈴。當那個年輕仆人把一種驚異的目光,投上這位的來賓身上時,大偵探把車子推進門口,他和這機警的仆役,立著密談了片晌。結果,他把一小卷“不值錢”的紙片塞進了這年輕人的手內,於是,我們這位偵探家,立刻取獲了暫時在這三間屋子裏麵自由行動的特權。

大偵探以閃電式的行動,二度在這小小三間屋中,進行了一個較自由的搜索,有幾個地方,他竟很不客氣地,自由使用著他的百合匙;甚至,他連主人臥室中的被褥與枕套,也都翻檢了一遍。他的手法,和外科醫師施行解剖時的手法一般的敏捷而熟練,前後隻費了幾分鍾的時間,他已完成了他的應做的手續。奇怪!當時他的行動,不像是一位大偵探,而很像是一名具有十年以上經驗的賊。於此,我們很可以獲得一種寶貴的教訓,那就是說:在我們眼前這個太微妙的社會上,往往有許多站於絕對對立地位的人物,例如偵探之與賊,強盜之與名人,紳士之與流氓,等等,他們的身份固然是對立的,而在某種地方,他們間的品性與手段,卻往往是相類甚至相同的!

這賊一般的大偵探,在這三間屋子裏的再度搜尋,結果照前一樣,並不曾獲得什麽,而他也預計不會獲得什麽。他知道眼前所需要的,卻隻是思想,而並不是動作。他想:除非那些信件,真的已不在這所別墅。

於是他退歸那間正中的屋子,以主人的姿態,坐進主人方才的那隻大旋椅。他努力燃燒他的土耳其紙煙,以鼓動他的腦殼中的機器。

這天他的機器似乎很不濟咧!他思索的結果,也像他的動作一樣,並不曾獲得什麽。腦細胞在濃烈的煙霧之中,消耗得太多,漸漸地,他已感到有點腦漲。

“哇!”一聲鴉鳴打擾了他的迷離的思緒。

迎麵玻璃窗外,夜已完全籠罩住了那片場地——這是一個澄明的深秋黃昏——一個八分圓的月亮,剛自偷偷爬過了圍牆;月光從樹葉空隙中鑽進來,把那三株銀杏,勾成一片混合巨大的剪影。

大偵探凝滯的目光,被這鴉鳴所喚起。他從玻璃窗中仰射起他的視線,在那沉浸在銀色月光下的樹頂上,他看到了一個有趣的情形:一頭孤獨的烏鴉,撐著它的疲倦的翅膀,正在低低地盤旋。咦!這小生物並不曾遭逢到人間的亂雜,為什麽它也表演出這種“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姿態呢?

“噓!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

一種夾有南國口音的清脆的嬌叱,驀地浮現於這戴紅領帶的大偵探的耳邊;同時,白晝地下室中的幾個活躍的鏡頭,又在他的眼底閃動。

因這不相幹的回憶,卻使他的緊張的腦筋,暫時獲得了一種輕鬆的舒散,於是,他把他的身子從旋椅裏麵輕輕旋轉過來,他重複地無目的地遊目四矚著這室內的簡單的一切。

當他的視線,接觸到壁間的一座鏡架上時,他忽然想起在一些外國的影片中,常見一種小型秘密銀箱,被鑲嵌在牆壁之中,而用一種畫片掛在外麵作為掩蔽物。

“會不會在這座鏡架之後,也有這種秘密的設備呢?”他有意無意,好玩似的這樣想。

“哼,好一個幼稚的想念!哪裏會有那種事?”他立刻自己駁斥,一麵自覺有些好笑起來。

可是,他雖想著不會有這種事,而他的身子,卻已從旋椅裏麵站起,一腳踏上了靠壁的一張軟椅之上。他居然開始動手,搜索著這鏡框後麵的牆壁。當他把這懸掛在壁間的鏡框雙手輕輕揭起時,立刻,他已感到一種失望——一種意料輕微的失望——他發現這潔白的牆壁上,並無半點異狀。

他雖覺他這舉動的可笑;可是他還放不過對方壁上那個鏡框。他又輕輕地跳躍上了對方的軟椅,在第二個鏡框之後,施行無聊的檢查。結果,當然,他看到那牆壁上是天衣無縫;即使要隱藏一枚針,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至少,他在這第二個鏡框的本身上,已找到了一種可注意的東西!一種意外欣悅的情緒,迅速地控製了他,他的一顆心,立刻感到有點怦怦然!原來,這鏡框背後的木板上,附屬著一方三寸寬尺許長的厚紙片,用一些細小的鐵釘,釘住在那裏——看樣子,分明這是一種出於匆忙中的設計,做成了一個簡陋的信插的樣子;而這信插的長度與闊度,恰好可以藏進一枚大號信封。

啊!這是一個相當巧妙有趣的秘密設計呀!如果,你把什麽重要文件,隱藏在這裏,即使有人移動這鏡框,隻要那人忽視這鏡框的後部,那麽,那人一時仍不會發現這秘密。

“嗬!畢竟找到了!”大偵探站在那軟椅上,幾乎要高聲歡呼起來!可是,且慢高興呀!他把他的手指,擠進這秘密的信插時,一秒鍾內立即使他感覺到一種嚴重的失望,原來,很不幸的,裏麵竟是空無所有!

大偵探站在高處,呆住了。

可是他想:無論如何,那個可惡的老家夥,曾經把這些信件,在這鏡框之後隱藏過,那是無疑的事!

現在,他又把這東西搬到哪裏去了呢?

他從軟椅上頹然躍下,舉起一種沮喪的視線,悵惘地看著這壁上的鏡框隻管出神。這鏡框配置的兩張西洋的風景畫:左方一張,畫著一片曠野;遠處有一帶禿枝的樹株,被籠罩在一抹緋紅的霞影裏,紫色的天空間,塗著兩行黑點,那是一群薄暮歸鴉。

右方的一張,畫的是幾株巨樹,當前最大的一枝,一枝粗而橫斜的枝幹上,綴有一個鴉巢。兩頭輪廓清楚的棲鴉,被安插在在危巢的一隅。樹後嫣紅的夕陽,抹上了遼遠的天際。

總之,這兩壁間的兩幅畫,卻是取材於同一景色,而用遠近兩種鏡頭所繪成的兩個不同的畫麵。

由於這時較精審的注視,他方始覺察這鏡框中的兩幅畫,並不是印刷品,而是一種筆致極細的油畫。想到“油畫”,有一種字畫相近的東西,立刻間上了他的腦膜。他的眼珠一陣溜轉,突然想到兩三小時前,那個矮個子曾向他這樣說:

——他看見他把一張整張的“油紙”,疊作四層,包在那個信封之外。另用根麻線,十字式地紮在包外——

(至此,讀者們當然早已明白這一個戴紅領帶的漂亮的大偵探,他的真麵目是誰。)

驀地,這位大偵探像在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塊木片,又像在萬黑中發現了一道微光。他想:那個狡猾的老家夥,倘不是怕那封信受到潮濕,為什麽要用一張油紙,包在外麵呢?

他不等想完,立刻匆忙地奔出室外,他把雙手插進口袋,站在屋前的走廊之下,舉起他的銳利的搜尋視線,四向搜尋著他所要搜尋的地點。

咦!一隻飛鳴的烏鴉,背負著月光,還在樹頂上麵盤旋。

水一般的光華下,看到一種情形很有些可異!隻見一頭孤獨的烏鴉,飛鳴盤旋了一會兒,疲乏似的落到一個高高的樹枝上,另一頭烏鴉,卻繼之而起;第二頭烏鴉在樹頭盤旋了一會兒,剛自停下來,而第一頭烏鴉,卻又張翅起飛,它們輪流地像在舉行什麽“換班守值”的工作。

咦!很可怪哪!這個時候,別的烏鴉都已歸了巢,而這兩個小東西,為什麽會例外地放棄著它們應有的休息,而流浪在外麵?難道說:它們也在它們的亭子樓頭,受到了二房東的氣了嗎?

“噓!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一個清脆的嬌嗔,再度浮上了這大偵探的耳邊。可是隨著這幻覺而來的並不是先前那種輕鬆的回憶,而卻是一種很奇詭的意念——月光之下,他急忙舉起他的視線,飛掠到那條煤屑走道左側的牆垣之下——前麵說過的:那裏的一隅,堆著竹帚與泥鏟,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他的銳利的目光在那堆雜物上麵掠了一下。立刻,他又很匆驟地奔向居中那株較高的銀杏樹下,俯身察看樹下的泥土。這時候,當空雖有澄明的月色,可是,被當頭披離的枝葉所掩蔽,地下鋪滿了一大片漆黑的剪影,再也看不到什麽東西。於是,他再奔向他的那輛停放著的自備車邊,取下了他那盞手電燈,重複回身走到樹下,借著這強烈的手電燈光,低頭細細察視。果然,這裏至少已有些可注意的東西,被他輕輕地發現了!

在那溫軟的泥地上,他找到了兩個比紙煙聽子略大的圓印,這兩個圓印,成一平行線,其間的距離,約有一尺多闊。而這圓印和居中那株銀杏樹,卻有近三尺的距離。

(這裏,請讀者們試猜一下,這兩個圓印,卻是什麽東西所留下的印邊呢?)

當這大偵探進行他這神奇的偵察時,哇哇,當頭又是兩聲飛叫。

大偵探高興地抬起頭來,向這飛鳴於月光下的烏鴉招呼著說:

“啊!多謝你的報告,現在,我完全明白了!”

一麵,他又喃喃自語似的說:“可憐的小東西,耐心些,讓我解放你們!”

喂!他明白了什麽事呢?還有這樹頭的烏鴉,它們遭遇到了何種的不幸,而需要他的解放呢?不錯,以上的問題,的確是需要加以說明。

原來,因這神秘的鴉鳴,卻使他迅速地記起了以前所聽到的關於烏鴉的一些故事;這小小的生物,有幾種習性,確乎是相當有趣的——

其一,記得有人說起:這種“其貌不揚”的小動物,它們具有一種聰明而機警的習慣,當大隊的鴉群,飛向郊野中去覓食時,內中必有一頭烏鴉,單獨棲在前方,充當巡察的前哨。逢到有什麽敵人,要向它們進行什麽“恐怖”的動作時,這一頭機警的前哨,便會“哇!”的一聲,吹起它的天然的警笛,而使它的大批的同伴,預先獲得防備——即逃跑——的機會。

嗬!這是一種非常聰明的方法哪!想不到遠在人類發明自警團的聰明方法之前,這些小小生物們,居然早已實施了這種偉大可愛的製度!那真足以使自命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想想有些自覺慚愧的!

此外,還有咧!

其二,烏鴉除了上述的機警習性之外,很不幸的,它們還有一種膽小的脾氣,就是每逢它們歸巢之際,它們一看到家內有了不論什麽大小的東西,便會嚇得不敢歸家,而隻在樹頭飛鳴盤旋。據說:住在鄉下的那些頑劣的孩子們,他們常常爬上樹頭,實施這種殘酷的試驗,他們隻要把一些磚塊或者蛋殼之類,放進了烏鴉的公館,於是,那些可憐的小生物,便會受到嚴重的麻煩。

這些小生物,為什麽會養成這種膽怯的習性呢?依據筆者的推想:也許,它們的巢穴裏,曾經發生過“定時炸彈”之類的東西吧?以上這種聰明的推想,讀者們也許是同意的?

當時,大偵探所想到的,便是這些烏鴉們的第二種習性。

而眼前,這樹頭上的兩頭可憐的小生物,不是正有著這種不敢歸家的可疑狀態嗎?那麽,他們的巢內,不是已被人家借作囤積私貨的棧房了嗎?這樣一想,這事情幾乎完全明白了。

而最顯著的證據,在這巨樹之下,不是清清楚楚,還留著兩個竹梯所留的圓印嗎?

大偵探又很聰明地想:還有一件事情非常顯明,那個狡猾的老狐狸,最初,他一定曾把這個信封,在那畫架背後隱藏過。後來因為感到不妥,所以才想遷地為良,而在當時,他又一定因為看到那幅“圖畫中的烏鴉”,方始觸動了他的藏進鴉巢中的意念。關於這種推測,那也似乎很合乎邏輯咧。

在這以後的幾分鍾內,這聰明而神秘的大偵探,他已很容易地進行了他所必須進行的事,並且,他也很容易地,取獲了他所必須取得的東西。——讀者們是很細心的,你們當然記得,在那圍牆的一隅間,堆置著些泥鏟、竹帚與巨剪,那裏不是還有一架高高的竹梯,現成橫在牆垣之下嗎?

似乎由於宿命的注定:那賓主二人不會再有二度握手的機會,當那紅領帶的大偵探吹著口哨跳上車子還不滿五分鍾,那隻老狐狸,卻帶著滿腹的困擾回來了。他這一次外出,在一去一來的遙遠的路途——自地豐路的三杏別墅趕到威海衛路××中學,複從××中學趕回三杏別墅——中,卻已費去了他九十分鍾以上的時間。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頭忐忑不寧。他覺得這裏麵,必已出了一些什麽新鮮岔子。至此,他對於那個自稱為是大偵探的霍桑的家夥,越想越覺可疑!原來,剛才那個沙啞的聲氣,所謂××中學的舍監,在電話裏向他說:他的兒子姚小雄,突然患了急症,情勢相當嚴重,要他即刻到學校裏去看看。不料,他急匆匆地趕到××中學,方知完全沒有那麽一回事,其時,他的十四歲的完健的兒子,正在自修課上和一個同學打架。那小英雄伸出了他小小的一拳,卻把一個年齡較長的同學,打得滿臉青腫。這勇敢的孩子,正自噘起小嘴,準備接受教師們請“吃大菜”的光榮請柬咧。

老家夥問明情由,就覺事情不妙!他不及多說話,急急跳上車子,吩咐車夫飛速趕回。路上,他已想到那個可疑的偵探,就是那個“耳上掛商標”的家夥。他想,如果所疑不錯,那麽自己分明已中了人家調虎離山的妙計。

他越想越覺恐慌!可是,他還自己安慰自己,那個淡藍色的信封,收藏相當嚴密,或許不會出什麽亂子,況且他又想起:他曾注意那人的耳朵,並沒有什麽可疑的記識,也許是自己有些神經過敏那也說不定。

但是如此,他一想到電話中的惡作劇的玩笑,他的一顆心,卻按捺不住地非常慌張。

回到三杏別墅,一足剛跨進門,他帶著喘息向那年輕的男仆發問:

“喂!寶生,有什麽人來過嗎?”

“有的。就是那位霍桑先生。”仆人以最恭敬的聲調,報出了那位大偵探的名字。

“他——他重新又來過嗎?你——你讓他進來嗎?”

“他說是您叫他來的。”仆人擎視著他主人的患著急症似的麵色,囁嚅地回言。

“他——曾取去什麽東西嗎?”他的虛怯而著忙的語聲。

“沒有。”仆人說,“他有一件東西,留在這裏。”

“有一件東西,留在這裏了?”他又困惑了。

“是一個狹長的油紙包,放在寫字台上。”

紙裏的式樣,似乎原封未動,隻是在紮成十字形的麻線下,嵌著一張潔白的卡片,上麵用鋼筆潦草地寫著四個字:

藺相如留

“藺相如留!這是什麽意思?”在一秒鍾內,立刻,已醒悟:“啊,藺相如!這不是當初表演‘完璧歸趙’的家夥嗎?”

他的手腕有些震顫,他的臉部有些熱辣,他的心頭有點刺痛!至此,他不再需要拆開這外層的油紙,十分之九他已看到這紙裏麵裹的是什麽東西——也像前文那個紅領帶的家夥,不等他的同伴報告下文,而早已預料到那個藍信封中不是真的信件一樣。

但雖如此,他終於把這紙包匆忙地拆開。不出所料!在這原式未改的紙包裏,赫然顯露了隔日在路上被劫奪的那個藍色信封;裏麵,不用說,正藏著那大半張“原璧歸趙”的舊《申報》!

一個重大的霹靂,打在這千年老狐狸的頭上,使他完全感到了呆怔。好半晌,他把卡片翻過來看,隻見背麵兩個細小的宋體,赫然印著大偵探的偉大的名字。

一種無可形容的憂憤,使他怒發衝冠!他跳起來猛拍著桌子,喘息著怒吼:“嘿?霍桑?倒運的惡鬼,我中計了!”

正當這老家夥獨自暴跳如雷的時候,有兩個流線形的車輪,在靜安寺路燈影之下疾轉。車上的人,正是那個具有神秘性的紅領帶的家夥。

車子駛過大新公司門口,那座巍然的巨廈,早已靜悄悄地拉下了它的垂簾形的鐵門。這時,幾個紅嘴唇的小姑娘的影子,又在這車上人的腦內輕輕掠過。於是他想:“無論如何,今天下午,幾瓶橘汁的代價,總算沒有白費。那麽,自己可能憑著一種‘長輩’——如義父之類——的資格,買些小小的禮物,送給那些天真有趣的姑娘嗎?”

當他這樣想時,偶一分神,他的車頭一偏,那鄧祿普胎的前輪,幾乎和道旁的一支電線杆,接到一個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