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之畫 上1

走下了若幹級寬闊的石梯,迎麵有兩個礬石麵的櫃台,從四周環繞過來,圍成兩個小小的長方形的部分。這是××公司地下室中的飲食部。

在櫃台裏麵,備有一些簡單的茶點,與幾種冷熱的飲料,供給顧客們的需求。這裏的侍應者,都是年輕的女性,她們有著鮮紅刺眼的櫻唇,有著上過電刑的秀發,也有著纖細的腰肢與纖細的眉毛。她們的每一支線條,都充分顯示都市女性的特有情調。

由於某種條件的限製,她們的年齡,都在十七八歲之間。內中有幾個,似乎還沒有到達成熟的年歲;而她們卻借著人工的輔助,努力裝點出了成熟的姿態——這像樹頭的鮮果,原還沒有透露天然的紅豔,而它們亟於使用一種人造的顏料,塗抹上了鮮明可見的色彩。

在櫃台外邊,四周安放著若幹獨腳的圓凳,這是給顧客們的座位。在這裏,你可以隨意飽餐美食,並隨意飽餐“秀色”——這是一個中等階級的小小享受的所在。

這時候,大約還沒有到上市的時候。右手的櫃前,隻有寥寥三五個顧客點綴著“市麵”,而左側的一排圓凳,卻還空虛虛的,並沒有一個人。

生意既很寥落,那些姑娘們,不免感到無聊。她們原是很活躍的一群,於是,在無事之中,不免找些事來做做;無話之中,不免尋些話來說說;甚至,在無風無浪的平靜的海麵,她們曾煽動出些意外的風波來,一起騷擾一下。

“喂!你看,那個人的麵龐熟得很。”一個穿淡紅絨線背心的姑娘,操著廣東式的國語這樣說。她把她的熱情的眼色,從自己這邊的櫃台裏穿過去,投到了對方的櫃台邊。

“哪一個?”問話的姑娘,穿著一件裁剪得很配身的水綠色的旗袍。她伸起塗著指甲油的纖指,撩了撩她新做過的鬢發。

“左邊第四個——穿西裝的一個。”第一個姑娘輕聲地回答。

“你認識他嗎?”第二個姑娘閃動著她的長睫毛。

“不是認識,我說他的麵貌,很像一個外國明星。”

“他的側坐著的姿勢——手插在褲袋裏——有點像‘勞勃脫楊’,是不是?”

“不,我是說他的麵貌。”第一個姑娘立刻加以糾正。她用一根食指,搔搔她的太陽穴,思索地說:“哎!這人像誰呀?哦,想到了。他像喬治賴甫德,哎,不對。我說錯了,他像貝錫賴斯朋。”

這一位穿淡紅背心的姑娘,似乎天生一枚百靈鳥那樣的舌子。她不等那個穿水綠旗袍的同伴開口,立刻,她又自動地附加著說:“《金殿喋血記》你看過沒有?賴斯朋主演的一張曆史片,麗都戲院新映過,我和小顧一同去看的。我們看的是樓廳。”

“哦,不錯,說穿了真有點像貝錫賴斯朋,尤其是他側麵的麵影。”水綠旗袍的姑娘,輕輕拍著手,她把談話拉回到正題。再向對方斜睨了一下,她又著意地反問:“你猜,這人的年齡,有幾歲了?”

“至多,二十八歲,依我猜。”穿紅背心的姑娘,把視線從對方的側影上收回,很有把握似的這麽說。

“呸!讓我向西藥部小張,替你賒瓶沃古林,好不好?”

“噓!你說我眼光不準嗎?——那麽,你說吧,這人有幾歲呢?”

“至少四十六歲。你再仔細點看,他的額上的電車路,已經有那麽深,差不多是old man了!還隻二十八歲嗎?”水綠旗袍的姑娘,立刻提出了抗議。她又補充她的意見:“無論如何,抽壯丁,一定不會輪到他了。”

這位姑娘說到抽壯丁,她覺得她自己的話,說得相當風趣。於是她顫動著她的肩,咯咯地笑起來,笑得非常嫵媚。

“沃古林眼藥水,你自己去買吧!這人會有四十六歲嗎?你在發癡了!我說頂多再加上二歲——三十歲。”紅背心姑娘不甘示弱。

“就算再減兩歲吧,至少他有四十四歲了。”綠衣姑娘也不甘退讓。

“最最多,三十二歲!”

“最最少,四十二歲!”

為了這樣一件絕不相幹的小事,累了兩位天真的姑娘展開了微妙的爭執;她們爭得非常熱烈,看樣子,簡直和一個戰時內閣中的辯論,具有同等的重要性。雖然她們的語聲,都是那樣低低的。

“依我看,沃古林藥水要買兩瓶才好。一個人的年歲,會有十多歲的參差嗎?”在這小組會的議席上,這時忽又增添了後來的一席。隻見第三位姑娘,參加進來說:“你們這兩個傻子,一個猜得那麽多,一個又猜得那麽少,讓我來裁判吧,規規矩矩說,這一個人,大約是三十五六歲。”

這第三位姑娘正從計算機邊緩緩走過來,提出了上麵那樣的折中的意見——她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衣飾較為樸素,穿著一件藍士林布的旗袍,有一支短鉛筆夾在她的白嫩的耳朵上。原來,她對對方這個賴斯朋的幻影,也已有了兩分鍾的注意,因之,這時她以外交家的圓滑的姿態,出現於她的同伴之前,自認為是一個仲裁者。

那個穿淡紅背心的姑娘,似乎具有一種執拗的性情。她旋轉頭來向這突然插口的第三者輕輕掠了一眼,立刻,她把頭頸一扭,堅持地說:“我一定說這人最多隻有三十歲。要不要打一下賭?”

“打賭?噓!你不會贏!”第三個姑娘撇撇嘴。

“你這樣幫他,硬要替他隱瞞年齡,是不是你已看中了他?”綠衣姑娘一麵說,一麵看到數米之外,有一個掛徽章的“監督”者正把視線投向她們這一角。於是她輕輕地,含笑向她的同伴投擲一個手榴彈,卻旋轉頭去,準備結束她的戰爭。

“就算我看中了這一個人,你預備怎麽樣?”第一位姑娘,勇敢而老辣地抵抗著。

“牙牙崽,嘸怕醜!”綠衣姑娘伸出一枚食指,回過頭來羞羞自己的粉臉,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生澀的廣東話。

那個穿藍衣服的第三者,聽到了第一位姑娘的勇敢自承,她把她的豔紅如玫瑰的腮,鼓成了一個圓圓的魚泡的樣子;她又取下她耳朵上的鉛筆,在這魚泡上麵刺了一下,撲哧一聲,魚泡泄掉了氣,連著,她把櫻唇湊近第一位姑娘麵龐,悄悄然說道:“鄧祿普!”說完,她和那個綠衣姑娘,大家一陣倩笑,慌忙扭轉身子,躲到了別處去。

這一小隊袖珍型的戰士,把她們粉紅的機關槍,放射得這樣熱烈。可是,側坐在對方櫃台邊的那個貝錫賴斯朋的幻影,他的腦後,卻並沒有添裝一副視的器官,因之,他竟全不知道,他已遇到了一種意外的幸運,竟被那些熱情的姑娘們當作了談話的對象——這是很可惜的!假使他能聽到她們那番滑膩膩的談話,也許,以後他在夜深人靜的寂寞的環境中,將會獲得一種留蘭香味的回憶。

的確的,對方這一個被談論的人,令人一望之間,會留下一種特異的印象。大體說來,他是一個愛好修飾的人。一頭波浪式的頭發,似乎曾破費了不少的司丹康,遺憾的是,他這漂亮的頭發,已並不是純粹的烏黑。——那個綠衣姑娘的觀察,確乎具有相當的準確性。腳上那雙黃色紋皮鞋,好像也曾犧牲過一些小小的時間,否則,絕不會擦得那樣的亮。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米色而有紅色細方格的西裝,質料相當高貴。裏麵一件乳白色的筆挺的綢襯衫,配上一隻深紅色的領帶,這和那些姑娘們的嘴唇,一樣的鮮明而耀眼。此外,在他襟邊的小袋裏,鑽出了花花綠綠的小綢帕的一角,還附加著一支藍寶石的Paker墨水筆,由此種種,使這人身上,處處在播散著一種很濃厚的“上海浪子”的氣息。——總之,很顯然地,他是一個熱忱而優秀的“洋貨推銷員”!

這位洋貨推銷專家的身前,放著一瓶綠寶橘汁。一枚細長的蠟紙管,插在瓶口的紙片中。此人側著身子,坐在這礬石麵櫃台之前,費掉了二十分鍾以上的時間,好像並不曾把瓶子裏的黃色**,吸去十個西西以上。常言說“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君之意,似乎也不在橘汁。他屢屢抬起他的冷靜而銳利的視線,流盼著迎麵石梯上的熙攘的群眾,似乎有所期待。

石梯上的來賓,愈弄愈多了。去了一群,又來了一群。肩膀與肩膀,足趾與足跟,不時發生不可免的摩擦,在這熙往攘來的群眾中,如果你能細細觀察,無疑地,你會看到一件很顯著的事情:那一大夥兒的來賓,幾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空手而來,又都是空手而去——雖然這地方,標明廉價商場的字樣,可是,那些不知足的家夥,還在聲聲歎息,嫌著貨價的駭人!

這是一種嚴重的伏流,早已深深潛入了這麻木不仁的大都市;這分明是說,那大夥兒久慣享受的驕子,至此,也已漸漸踏進了無法享受的階段。

這一個戴紅領帶的家夥,似乎具有一種很冷靜的觀察力。這時候,他冷眼觀察著當前那些擾攘的群眾,正自發著一種無聲的感喟。一會兒,迎麵的梯子上,似乎有些東西,已吸住了他的視線。

在石梯上,有一個人,正用一種鴨子式的步伐,在蹣跚地走上來。這人具有一個矮而結實的身軀。一張橘皮式的紫臉,兩頰每一個毛孔,都有大號針孔那麽大。唇間,留著一撮滑稽的短髭。遠看,在圓而扁的鼻子下,好像塗著一朵墨。此人穿著一套灰色的西裝,品質相當高貴;可是,附屬在他肥矮的身體上,卻有一種臃腫難看的姿態。

跨下石梯,最先和眼瞼接觸的,便是那個飲食部,因之,他並不需要精細的尋覓,就發現了他所要找的目標。

當在一眼看到那個紅領帶的家夥時,他立刻拉直了他的沙啞的嗓子,歡然地喊:“哈噦!首——”在已喊出的“首”字之下,當然另外還有一個什麽字。可是,他隻喊出了一半,他望望四周的群眾,省悟似的收住了。

紅領帶的家夥等這矮子走近,舉起一種含有幽默性的眼光,譴責似的向他說:“請注意,今天我姓石,單名一個冰字。”

他的語聲很冷峭,說時,伸指彈著那隻盛橘汁的瓶子。他補充道:“就是冰結濂的冰。”

矮子暫不發聲,他在想:“這算是第幾號的姓名呢?好,隨便你吧!”

矮子想時,拉拉他的緊繃在腿上的褲管,他在這位“今天姓石”的家夥的身邊坐下來,他說:“啊!首——”他立刻改口:“啊!密司脫——”

“——石!”紅領帶的家夥接口。他向這個矮子打趣似的說,“孟興,你的記性很好!我姓石,你可以姓木!”

矮子忸怩地笑笑,他問:“密司脫石,我沒有到得太遲嗎?”

“我等了半點鍾,”石伸手看看他的脈窠裏的浪琴手表說,“你的事情,打聽出來沒有?”

這時,櫃內有一個身材纖小的圓臉的姑娘,走近這矮子的麵前,她把手裏的鉛筆尖,在石櫃麵上輕敲了幾下,代表了“你要什麽?”的問句。

“哎!我還沒有吃過午飯,真的,肚子有些餓了。有什麽可吃的東西呢?”這名喚孟興的矮子,掀掀他的高挺起的肚子。他抬眼看到櫃角上的一口玻璃小櫥,櫥裏陳列著些點心的樣品。他說:“好!就是三明治——紅腸三明治。先來細(四)客。我的話,你識得嘸識得?”

他似乎知道對麵的這個圓臉姑娘,是一個南國佳人,因此,特地賣弄著他的南國鄉談,生硬地,附加了後麵不必要的兩句。一麵,他又回頭向石冰說:“你問姚樸庭的事嗎?”

“那個淡藍色的信封裏,裝著何種性質的秘密文件呢?”紅領帶的石冰取出煙盒,把一支土耳其紙煙,在櫃上舂了幾下。

“完全打聽出來了!”矮子驕傲似的說。

(廣東人做事,非常守規則。)這時,有四個小碟子,一起被推到了這矮子的身前,矮子的餓眼,射到那些薄薄的麵包片上。他改用了一種鳥鳴似的福建鄉談說:“那個藍信封裏,有三封很長的情書,一張贍養據;這是一位在野而有勢力的大政客,寫給一個舞女的。”

“政客?誰?”石冰握著他的精美的Ronson打火機暫時停止了他的打火的動作。他也改用鳥語似的聲音。一麵,他用那個紙管,蘸著瓶裏的橘汁,在櫃麵上寫了一個字問道:“是他嗎?”

“正是咧,你真是聰明!”孟興正把麵包,整塊地送進嘴裏,含糊地回答。

“如果這些情書與憑據,披露出來,會有什麽影響呢?”

“影響很大吧?你知道的,我們這位大政客,他在表麵上,出名是個生活嚴肅的人,他怕他的麵具,會被這件事情所扯碎,這是一種顧忌。再則,近來他的政敵,對他攻擊得相當厲害,那些情書一旦披露,很有影響他以後政治生命的可能。所以他很著急咧。”

“這位政客先生,知道不知道他的那些精彩作品,是在那個姚樸庭的手裏呢?”石冰把土耳其的紙煙燃上火。

“知道的。他曾遣人示意姚樸庭,願意出一注重價,收回那個淡藍信封中的全部文件。”矮子嘴裏大嚼,他的滑稽的短髭,起落得很忙。

“那麽,姚樸庭有什麽表示呢?”

“他把那些名貴的信件,當作奇貨那樣囤積了起來,他正預備大大看漲一下,照目前的市價,還不肯脫手哩。”

紅領帶的石冰,把身前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推得遠一些。他噴掉一口煙,又問:

“那位姚樸庭先生,又是一位何等樣的人物呢?”

矮子孟興,正把滿嘴的東西吞咽了下去,很奇怪地看了石冰一眼道:“咦!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首領,你會不知道嗎?”

石冰閃著他的敏銳的眼光,看看周遭那些嘈雜的人,他向他這“好記憶”的同伴,眨了一個恬靜的白眼。矮子微微一紅臉,急忙抑低著他的沙啞的聲氣說:

“那位姚樸庭先生,人家順著他的字音,稱他為‘搖不停’,從‘搖不停’三個字上,引申出來,替他取了一個新奇的綽號,叫作‘擺不平’。‘擺不平’三字的意義,就是說:必須要用整疊的鈔票,把他填塞起來,方始能夠填平——據他自己告訴人家:他的職業是律師;其實,他的不固定的收入,大半是從‘填平’方麵得來的。”

“不平,平,這很有趣!”石冰噴著煙,喃喃這樣說。

“啊!不平遇到平,這該大大倒運了!”矮子這樣暗想。

石冰又說:“我明白了。他是一個業餘的敲詐家,是不是?”

“對!”矮子點點頭。

這時,這位沙喉嚨的先生,像老虎吃蝴蝶似的,早已吞啖完了他的四客三明治。他想繼續再要一點,但,他偷眼望望前麵那些腰肢纖細的姑娘,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撩了一下肚子,忍住了。

左右兩邊,圓凳上的人們漸漸加多。櫃台裏的那些姑娘,不時把俏眼射著這紅領帶的家夥,似乎在說:怎麽還不走?石冰站起來,把兩張紙幣,拋在櫃麵上,付掉了賬。他抽身離開了這櫃台。矮子看看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摸摸短髭隨在他的身後。

他們在這地下層的廉價商場裏,擠在那些缺少購買力的顧客之中,兜著無目的的圈子。石冰一邊走一邊向這矮子問:

“那位姚老夫子,他把這些信件,抓在手裏,預備怎麽樣呢?”

“他曾向那個政客,討過價錢——那簡直是一個無法負擔的嚇人的高價!一麵,他又揚言,如果在限定時期,再不取贖,他準備把那幾封信,送進字紙簍,不再換一個錢——你看,他是多麽好說話啊!”

石冰冷然接口道:“這就是說,再不贖取,他就要把這些信件披露了,是不是?”

矮子點點頭說:“正是,在過去,他也曾把這種立可兌現的支票,在他主顧麵前,輕輕扯碎過的——這是他的一貫政策咧。”

他們緩緩走著,一個小小的圈子兜過來了。走到原來的地方——石梯之下——石冰發現左方的櫃台裏,有幾位姑娘正把一種很難描摹的眼色,向他身上投擲過來,一麵,還在竊竊私語。

石冰忽然站住步子,故意流露一種垂涎似的眼色,高聲地說:

“喂!孟興,我的心熱得慌,我要喝點冷飲,涼涼我的髒腑。”一邊說,一邊又在這左邊的櫃台前,徑自坐了下來。

孟興覺得有點驚異,但他也感到很高興,當他把他的肥矮的身軀,再度放上圓凳時,他立刻喊著:

“細客三明治,細客。”

“綠寶橘汁。”石冰應聲而說。他的眼光,恰巧射在一件淡紅絨線的背心上。

有三張粉臉,迅即抹上了驚奇的倩笑——因為她們明明看見,這紅領帶的家夥,即刻在對麵,曾把大半瓶的綠寶,留著不曾喝完。

那個穿淡紅背心的姑娘,回身取著橘汁時,另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用鉛筆尖在她腰裏輕輕點了一下,輕輕地說:“喂!阿珍,你的貝錫賴斯朋,走過來了。真的!他對於你,很有意思咧!”

“啐!”一個纖小的身子,嬌柔地一扭。

四客三明治,湊近了那撮髭。

一瓶綠寶,又放到了那條紅領帶之前。

三個姑娘,閃向櫃內的另一隅,在嘁嘁喳喳大談,三雙俏眼,雨點似的輪流向櫃外飄送過來。

石冰不時用一種熱情的視線,答謝著那些姑娘的“盛意”,一麵自管自向孟興發問:

“那位大政治家,有什麽對策,應付那個姚樸庭呢?”

“他預備向姚樸庭酌量加些價,再不肯,那隻有劫奪一法了。——當然,他是決不肯讓這些信件,輕易披露的!”矮子努力進行第二度的“工作”,一麵仍用福建口音沙啞地說。

他又繼續說道:“眼前,姚樸庭把那個藍信封,藏放在一座法國貨的新式保險箱裏,他以為這是萬無一失了。”

“以上許多情形,你是從哪裏探聽來的?可靠不可靠?”

“可靠之至!”矮子拈著半條紅腸,傲然地說,“新近,我和姚樸庭的一個心腹男仆人認了鄉親。我借給了他三百塊錢。此外,我又和對方那位政客的車夫新訂了一個家譜——他是一個酒鬼;我送了他四瓶汾酒,加上幾聽罐頭牛肉。他的女人稱我為矮伯伯,還說我是天下第一個好人!因之……”

石冰笑笑,接口說:“這是罐頭牛肉的特別功效,你倒很花一些本錢哩。”

“花掉一些小本錢,換到那麽多的情報,那也不壞了。”

石冰猛吸了一口土耳煙,讚美道:“不壞不壞!”

矮子以驚人的速率,吞完了第八客三明治,他一眼望到石冰身前的橘汁,還是原封未動,於是他把那隻玻璃瓶,很斯文地移到了他自己的身前。

櫃以內,播送出一陣混合的輕倩的笑聲。

石冰眼看這矮子,以一種龍取水的姿態,猛吸著那瓶裏的黃色的流液。他又問:

“沒有別的消息了嗎?”

“還有還有!多著咧!”矮子暫時吐出了他的紙管,說,“前天呢——不知道還是更前天,姚樸庭突然接到了一封信,於是,他又**了起來。”

“一封信?誰寄的?”

“你!”矮子暗想:請你不要假癡假呆吧!

“他知道那封信,是我寄給他的嗎?”

“為什麽不知道?他的眼光,精細得很咧。”

“他接到了我的信,有什麽表示?”

“他恐慌得了不得!”矮子軒軒眉,輕鄙地說,“真的!法國貨的保險箱,有什麽用,哪怕德國貨咧!”

“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輕易!”

“必要的話,我們隻要玩玩那些二碳氧火鑽或是硝酸甘油的老把戲,那也很夠了,你說是不是?”矮子擠擠眼扮了一個鬼臉,“所以,他自己也知道,那口法國保險箱,在你的眼光裏,是絕不會有馬其諾防線那樣可憐的價值的!因此,他不得不重新動動他的腦筋了。”

“如果他真這樣想,那太重視我了。”石冰笑笑說。

矮子又把那支細管,送進他的闊嘴,在一種殼殼聲中,吸盡了瓶內最後一滴**。

石冰向他看看,立刻伸起一隻食指,屈作了一個鉤形,向櫃內的姑娘們彎了幾彎,做成一種召喚的姿勢。

那個站在最遠的紅背心的姑娘,搶先走了過來。石冰伸直他的食指說:

“再來一瓶。”

一瓶冷而黃的流液,隨著一張熱而紅的麵孔,一同送到這位賴斯朋的幻影之前。

石冰把這橘汁,輕輕推到了矮子的短髭之下。

矮子望望他這同伴,他把空瓶推開些。他第二度又斯文地,抓著了這滿的一瓶。他緩緩地說:“昨天,我遇到一個奇怪的經曆。”

“說下去。”

“就在昨天傍晚,我的那位新認的鄉親——姚樸庭的貼身男仆——他偷偷給了我一個電話,他主人已把那隻藍色的大信封,從保險箱裏拿出來藏在身畔。看樣子,好像預備要出去了。”

“哦!”石冰現出了很注意的樣子。

“我的那位鄉親,曾經告訴我:姚樸庭在中國銀行靜安寺路的分行裏,租有一口保管箱,因此我想:那家夥一定是要把這信封,送進保管庫中去了。——果真如此,這使我們的下文,比較又要麻煩一點了。你說是不是?”

石冰彈掉一點紙煙灰,點點頭。

“所以,我一得這個消息,立刻趕到三杏別墅去。”矮子吮咂了一下那支細管,然後這樣說。

“三杏別墅?”

“這是姚樸庭最近居住的所在。他為養病,新買了這所屋子,地點是在盡豐路的盡頭。至於你的信,卻是從書宅裏麵轉去的。”

“哦!說下去吧。”

“我隻費掉了不到十分鍾的時間,已趕到了三杏別墅的門口。那裏有一帶高高的圍牆,馬路對麵,一座新添的自警亭,斜對著這圍牆的鐵門。借著這小小的木亭,正好暫時做了我的掩蔽物。”

“哦!”石冰弄熄了他的煙蒂,很著意地傾聽。

“不多一會兒,果然,我從自警亭的直角形的玻璃裏,望見這家夥從鐵門裏走了出來。他的態度非常悠閑,裝得像無事一樣。在門外,他忽皺皺眉站定了步子。他像不甚放心似的,按了按他的西裝大衣的衣袋。連著,他從大衣袋裏,摸出那個藍色的大信封,看了一看,再把它塞向大衣袋裏。然後他緩緩舉步,向大西路那邊走去。這情形,我在玻璃裏看得很清楚,但那個家夥,卻是一無所覺。”

“他向著大西路那邊走去嗎?”石冰的眼珠閃著光華。他問:“那你怎麽樣呢?”

矮子抹抹他的滑稽的短髭,舉著他的滯鈍的眼珠,在來往的人群之中望了一下,他眼望著櫃內那些漂亮的姑娘說:

“當然,我在十碼路以外,立刻偷偷尾隨在他身後。走了約有二十家門麵,巧得很!我碰到了小毛毛——那個鐵膀子的小抖亂,我向他‘拍了一個電報’,告訴他有‘公事’,於是那小子摸摸他的‘粉臂’立刻老遠跟在他的身後。”

第二隻瓶又見了瓶底。矮子咂咂嘴,把那隻被肅清的瓶子推開些。他繼續說下去:

“奇怪!那家夥沿著那條大西路,像練習台步那樣,一直大搖大擺走了下去。——你知道的,那地方是越弄越冷靜了。那時候,天色已將近斷黑,路上簡直不見什麽行人。我當然不肯放棄這個機會。於是,我招呼了毛毛,我們像一陣風那樣搶到他的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好一個戈林式的姿勢!”石冰譏諷似的插口。他又問:“結果怎麽樣?”

“那位擺不平先生,很容易被我們擺平。他真識相:他向毛毛的臂膀看了看,立刻,他無抵抗,無條件,而又無可奈何地,把他大衣袋內的寶物——那個藍信封——雙手奉送了我們。”

“這可以稱為三無主義!”石冰又冷峭地說了一句。他問:“你曾把這藍信封,拆開看看嗎?”

矮子掀掀他的扁圓的鼻子,做出了一個很奇怪的表情,忸怩地說:“拆開看過了。你——你猜猜——”

石冰忽然伸起右手,把四個指頭,在口角邊上一遮,立刻又向外一送——這是一種銀幕上麵習見姿態,你能看見那些漂亮的“小生”,常常向他們的女主角,表演這種有趣的小動作。他急急攔住了矮子的話道:“好了請你不必再往下說吧!”

當石冰伸出四指,做著這種揮送的姿勢,他的眼梢,恰巧在那個紅背心的姑娘的臉上輕輕掠過。於是,他無心的動作,立刻使這位姑娘的兩靨,被抹上了一朵誤會的紅霞。

“喂!一個飛吻!”一個姑娘在輕輕地這樣說。

“電報收到了!要不要我代你簽一個字?”另外一個香脆的聲音,附加了一句。

“告訴小張,撕碎你的嘴!”這是那個被調侃的姑娘的反抗。

石冰對這櫃子裏的輕鬆活潑的短鏡頭,完全看得很清楚,他一麵暗笑,一麵隻管向矮子說:“喂!那個信封裏,是幾頁無字天書呢,還是幾張香肥皂的廣告呢?”

“可惡之至!”矮子拍了一下肥腿,怒喊起來道,“那家夥竟敢把大半張舊《申報》,折疊起來撐滿了一信封!”

石冰大笑起來,幽默地說:“那張同治年間的報紙上,有些什麽新聞呢?”

矮子感到自己努力所製造的成績,由“不壞”而變成那樣的“壞”!他自覺有些難堪;他的橘皮式的臉,漲得很紅。一麵,他又非常驚奇地說:

“啊!首領!(他又忘卻了顧忌)你真是仙人!那封信裏不是真貨,你怎麽會知道的呢?”

“還要問嗎?這是顯而易見的——”石冰笑笑,恬靜地說,“你想吧!那個擺不平的家夥,他明知有人要劫奪他這信封,他為什麽要把這種重要東西隨便帶在身上呢?既已帶在身上,為什麽不藏在貼身,而要放在最外層的大衣袋裏呢?他為什麽要站在門口,把這信封取出來看呢?他外出為什麽不坐車子,而要步行呢?像他這樣的排場,當然不會沒有自備的車子的,是不是?最後,我要問:他為什麽要走那條冷僻的路?——況且,你會推測他預備把這信封送進保管庫去;但是那家中國銀行的分行,並不是在那條冷靜的大西路上呀!是不是?”

石冰輕輕舉出了這一大串的理由,矮子不禁恍然大悟!他又拍了一下腿,連聲讚服地說:“啊!密斯脫——石,你真聰明,聰明極了!但是,眼前我們應該怎麽應付呢?”

矮子這樣問時,石冰暫時不答。這時,他見自己身旁一長排圓凳已經坐滿,而有幾個顧客,卻在找尋他們的座位。於是,他順口回答他這同伴道:

“眼前,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付掉我們的賬款,讓別個顧客吃一點,坐一會兒。”

說時,他第二度又付出了橘汁與三明治的代價。他從半臂的淺袋裏,掏出了他的打火機燃起了新的一支煙;一小串勻密的圈圈,在他的口角悠閑地漏出來。當他抽身從那圓凳上站起時,他瞥見那個身材苗條的藍旗袍的姑娘,仰著臉,洋洋地在說:

“二十八歲的貝錫賴斯朋要走了!唱一支《何日君再來》,送送他吧。”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一種抑製著的輕切的歌聲隨之而起——這是那位綠衣姑娘的伴奏。

一陣混合的歡笑聲,輕輕從櫃內播散出來,引起了圓凳上的幾個顧客的注意。

石冰向櫃內那些熱情的姑娘們,投送了最後的留戀一眼,他偕著他這肥矮的同伴離開了這好像很可留戀的地方。他在跨上第一層的石級時,還聽得一個薄輕的聲氣,尖銳地從嘈雜的聲浪中穿出來:

“噓!你們這些臭嘴的烏鴉!哇哇哇!討厭!”

矮子孟興,仍以鴨子式的步法,蹣跚地跟著石冰跨上石階,他的頭顱將近鑽出地下層時,像想到了一件事情,略略頓住了腳步說:

“啊!首領,還有兩件事情,我還沒有報告。”

“兩件事嗎?我能代你說出一件來。”石冰且走且說,“那個姚樸庭,在假信件被劫之後,他已立刻報告警局,而且,他是指名被‘我’搶劫的,是不是?”

“啊!首領,你真有些仙氣,”孟興側轉臉來,格外驚異地說,“你怎麽會知道這件事?你已經親自出馬打聽過了嗎?”

“何必打聽?這是不難猜想而知的。”石冰聳聳肩膀說,“總之,你須知道,這是一個巧妙的計策:他既接到了我的恐嚇信,他預料著我,也許會派人守候在他的門外。因此,他特地把一個假的信封有意亮到我們的眼前,準備讓我們劫奪——他很希望我們這樣做。”

“但是——他的用意何在呢?”

“他單等假信被劫之後,立刻報告警局。一麵,他要使那些警探們麻煩著我,而分散我的精力;一麵,他又要使這信件的原主——那位政治家——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做成一種移禍江東之計。然後,他好找出適當的對策,應付我們兩方麵。”

他頓了頓,又道:“他把一片小石投在水裏,準備激起幾方麵的水花來。好!這計策很不錯。”

孟興伸伸他結實而多毛的臂膀,握著一個拳頭表示他的憤慨。

石冰悠閑地問:“你說,還有第二件事?”

“即刻我們那位鄉親又告訴我:今天早晨又有第二個信封出現了。”矮子皺皺眉,發出一種困惑的聲音說,“他在窗外偷看到他主人,不知從什麽地方,又拿出一個完全同式的淡藍色的大號信封來。他還看見他把一張整張的油紙,厚厚疊作四層,包在那個信封之外,另用一根麻線十字式的紮在包外。”

“啊!那個佯裝的信封,披上了一件中國式的油衣,也許,這是真貨吧?”石冰揚著手裏的紙煙,自語似的這樣說。他又著意地問:“你的那位鄉親,不曾見他主人把這東西裝進衣袋嗎?”

“以後的情形,他不會看見。因為一刻鍾後,他被他的主人,差到永安公司去買沙丁魚和青蘋果,因此他沒有看到這信封的下落。”矮子又皺皺眉說,“據他料想:他主人一定是有意借端把他差遣出去的。因為,在這三杏別墅裏麵,除了一名車夫之外,隻有他這一個貼身的男仆,——那個車夫在前幾分鍾,預先已經被差了出去;如此,別墅隻剩下了姚樸庭獨自一個。並且,依素常的習慣,要買公司裏的東西,總是用電話通知送貨;而這一次卻破了例。可知他主人,必是有意遣開了他們,好把這要件藏進什麽秘密的所在去。”

石冰冷笑著說:“我們這位姚先生,他真太細心啦!”矮子又緊握了一下拳頭。

石冰聳聳肩說:“你的那位鄉親,他倒很聰明;他的料想,也許是對的。”他沉吟了一下又說,“依你這樣說,那些真的信件,眼前還在三杏別墅裏?”

“我以為如此!”矮子堅決地說,“我知道這老家夥,雖然相當狡猾,但是膽子卻很小。昨天,他已嚐到我的滋味,料想暫時,他一定不敢再把他的東西公然運輸出來吧?”

石冰沉思似的點點頭。

二人一麵說,一麵走。他們在這許多輝煌而富有吸引力之玻璃櫥櫃之間以一種悠閑者的姿態緩緩地兜了幾個圈子。當他們將要踏出這個百貨公司的門口時,石冰忽然旋轉頭問:

“喂!老孟,你的那個失敗的戰利品沒有拋去嗎?”

“那個信封嗎?帶著咧。”孟興像想起了似的那樣說,“我忘記給你看了。”

一個淡藍色的厚厚的大信封,送進了石冰的手間。這信封裏裹著大半張花費了相當大的氣力而換來的舊《申報》。

石冰看了看這封口上被剝碎的火漆印,默然把它按進了自己的衣袋。

他又不經意地,向這矮子問:“我們這位姚老夫子的家庭裏,還有些什麽人?”

“一位夫人,一個姨太太,都是住在高宅裏;大兒子已經娶了親分居在兩地;還有一個小兒子,在××中學讀書。”矮子像背書那樣熟稔地回答。他又附加道:“聽說,他這小兒子,卻是他的半條命。”

說話之際他們舉步跨出了這貴族化的大商場的門口。踏到南京路與西藏路的交叉口,二人倚著路口的鐵欄,又匆匆密談了幾句。最後石冰向這矮子說:

“老孟,這幾天你很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有一家袖珍舞廳,今晚舉行通宵,還有一個黑燈舞的節目,你要不要到黑暗裏去找些刺激?”

“可惜你的夫人,嚴格管理著紅燈!是不是?”石冰笑笑。

“非常時期,交通困難。”矮子聳聳他的闊肩解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