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之影 玫瑰之影

入春以來,懨懨多病,長日但與藥爐做伴,生趣蕭索極矣。偶讀報章,則見吾友魯平,方續出其神妙之手腕,創為奇案以警世人。特苦勿獲真相無以實我筆記,滋悵悵焉。日者吾友魯平陡顧蝸居,相其容色,覺興奮逾於常日。知其邇來必交佳運。因即以報端近事詢之。吾友微笑,初不作答。繼乃覓火吸煙,告我二事,蓋皆有涉於隱謎,而為吾友所揭破。其一為遜清欽使所藏無聲飛機秘圖事,吾友嚐運其智計與私家偵探盧倫氏,幾經波折,卒乃奏凱。詭秘力氣,不可方物,爰即錄入我小冊,且標以詭怪之名曰“冷熱手”。其第二事即今茲所述者,情節雖較前事為稍遜,然略加點綴,固亦未嚐不足以聳人聽聞。因誌其數語於其端,留鴻爪焉。

十三年四月十二日等下

徐震扶病附記

時候已是黃昏以後了,那間狹小而汙穢的鬥室中充滿著陰森的空氣。一張桌麵將與桌腿脫離的桌子,上麵擱著盞破舊的煤油燈。燈裏的油已近乎要破產,所以把火頭撚得很低,於是愈顯室中的幽暗可怕,但仗著這一點微弱的光線,卻映出這室中有三個青年:他們圍坐在破桌。兩頰蒼白得一無血色,再配上一雙深凹無神的眼睛,令人一望而知——他近來必在灰色環境中討生活。他的名字叫作陸大狂。其次一個名喚仲癲,年齡比大狂相差三五歲,麵容與大狂很像,而且同樣灰敗,旁人看了極容易纏錯他們是一人。所不同者不過他的眉毛比他哥哥濃些罷了。三人之中要算那年紀最輕的陸季醉精神比較充足一些,他的態度上雖已失去了少年人應有之活潑,但雙眸仍奕奕有神,可見他平時為人是很幹練的。

不過現在他四周被“窮愁”二字包圍著,毫無發展的餘地,所以也變成沒精打采的樣子了。

此時,天際的一丸冷月從窗格上的破紙罅中漏進一縷銀色的光來,似乎來安慰這三個困頓的青年,又似乎要和室中的燈光爭勝。同時,那春夜的微風也從月光入口處追蹤而人。瑟瑟的風聲不期而然和大狂、仲癲的歎息聲互相應和起來,室中似靜而非靜地過了一會兒。

大狂忍不住顫巍巍地站將起來,呻吟似的說道:“唉!你們總要想想法子才好啊!難道今天枵腹過了一天,明天仍舊挨餓嗎?”

仲癲正自呆望著燈光發怔,聽大狂這麽說著不禁把眉頭一皺,深深噓了口氣。見他嘴唇微動,好像預備回答似的,誰知過了好半天,依舊默默無語。大狂隻得照樣再說一遍。仲癲略一伸欠,方始有氣無力地答道:“可當的都已當了,可賣的都已賣了,借貸的路都已斷了,除非希望天上掉下金錢或是麵包來,除外……”

大狂接口道:“照你這樣說,那麽明天隻好坐待那胃袋漸漸收緊而死咧……唉,你今天到舅父處去,要是婉轉些地向他央求著,也許他能夠救濟我們一點也說不定啊!”

仲癲聽說,麵上頓時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樣子,冷笑一聲,很簡單地答道:“嗬——你去求他吧!我以後寧可餓死,或是去偷盜,決計不願再向他開口咧!”

大狂道:“我早已料到你去和他商借是不會成功的。須知一人既已踏進窮苦的境界,隻能收拾起傲骨,套上諂媚的麵具,然後方好向人家說話。像你這樣的滿麵倨傲,還有誰肯來敷衍你呢?唉……過去的事情不必說了,你且告訴我,舅父用什麽話拒絕你的呢?”

仲癲氣憤憤地道:“還去提起他做什麽!我一進門,他見我衣衫破舊,麵色已經沉了下來,但還勉強問我有什麽事。比及我說明要向他借貸,他立刻跳將起來,惡狠狠地啐了我一口。接著,又把我們弟兄三人大大地奚落一場。幸虧你二人在家裏不會聽見他的話,否則恐怕要氣得嘔出血來咧……”

仲癲略頓一頓,續道:“他說陸氏門中不知作了什麽孽才生出你們這種不肖的子孫!偌大的家產被你們敗得一幹二淨,弄成這副寒酸的樣子,連親戚的台也被你們坍完了咧!別道我手頭此刻並不寬裕,即使有用不完的錢也不願借給你們,養成你們的依賴性……”

大**言道:“當時你為什麽不向他說,我家的敗落並不是由於我們弟兄的貪吃懶做,實在是家運不好,經了無數波折,所以弄到這種田地?這一層他也知道,多少總要諒解一些的啊!若說偌大的財產都被我們用完,這句話尤其冤枉!其實,父親死後他也曾助著我們檢點遺產,何嚐有一文現款呢?”

仲癲道:“是啊,這許多情形我未曾不婉轉曲折地向他說,無奈他一味用勢利口吻來對付,任是嘴裏說出血來也無用啊……最後他又正色向我說,以後你們不必再來了,再來也沒有什麽好處的。說完便捧了他那常用的水煙袋頭也不回向裏去咧。”仲癲說到這裏,肚子裏的饑火與憤火不覺同時燃燒,一手按著腹部,一手握著空拳,把破桌敲得咯咯作響,煤油燈中的火頭卻也震得跳躍起來咧。

大狂獰笑道:“很好!很好!我今天方始覺悟什麽叫作‘親戚’!‘親戚’二字隻是富有時代的點綴品啊!”

二人發狂似的暴怒著,那最小的季醉卻保持著冷靜而安閑的態度,並不參加一句話。他隻是吹著嘴唇微微發響,雙目無意識地注視塵封,好像在那裏想什麽似的。大狂看了他一眼,不禁生氣道:“季醉,你也該籌劃籌劃啊。明天的問題怎樣解決?難道天上真會掉下麵包來嗎?”

季醉很和婉地答道:“不必焦急,姑且靜待一會兒再說。到了九點半鍾,那人還不來,那麽我們真正絕望了。”

大狂不懂他的話,問道:“你所說的那個人是誰啊?”

季醉滿麵顯出興奮之色道:“說出來你們也未必相信啊。”

仲癲插口道:“不去管他,你隻顧說出來啊。”

季醉道:“方才五六點鍾時,我不是出去過一次的嗎?那時我是去找一個同學的。誰知同學沒有找到,半途上卻遇見一個素不相識的怪少年。那人衣服很人時,似乎是上流社會的人物,他向我打量了一回,忽然喊住我道:‘慢些走啊。’於是,我就立定了腳步。他問我道:‘你是不是陸秋梧的兒子呢?’我聽他說出亡父的名字,不覺一呆,急忙應了聲‘是’。那人又道:‘你還有兩個哥哥,是不是?’我又應道‘不錯’。那人道:‘你家裏有一處很精致的別墅,五年前被你們舅父用卑劣手段強占去的。現在,你們弟兄三人卻住在貓兒弄的破屋裏,景況十分困苦,對不對?’那人把我家過去的曆史與現在的狀況背熟書似的背著,我自然愈加吃驚。末後,那人略略躊躇了一下,便對我說:‘你先回去等著,我晚上九點半鍾一定到你家裏來,預備送你們五百元。’他說話時麵容莊嚴,語氣親切,並不像和我開玩笑。不過,我覺得所遇見的事情奇怪得好像做夢一樣,當時竟不知怎樣對付才好。我問他姓甚名誰,他說‘我並沒有固定的名字,你不妨稱我“失望的救濟者”’,那人說完就和我分別,我還目送他的後影,至於不見方始回來。本來我預備就告訴你們,可是事情太突兀,恐怕你們要當我撒謊啊。”

季醉說完這一席話,大狂和仲癲麵上頓時添上了一種似驚似喜又似疑訝的神情。二人互相注視了一回,心房覺得有些震**,紙幣與銀圓的影子也都在腦海裏湧現出來咧。但一轉瞬間,二人又都變作不信的樣子。

大狂搖頭道:“現時代的社會上哪有這種好人?除非小說作者筆下或者會發現此等俠客似的人物。再不然,那人就是個瘋子,所以說出這種瘋話來。你居然信以為真,真是傻極!”大狂嘴裏雖這麽說,心裏卻仍希望著那人如約而來,譬如夜行的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摸索前進,偶然眼前閃出一線白光,明明知道是一種幻覺,然而心理上必希望真有這種光線。

仲癲心裏也在那裏想道:“季醉遇見的那個人也許以前受過父親的恩惠,今天特地來報德也說不定啊。再不然,就是父親生前曾借給他五百元,現在卻來還債了。”

二人正自想得出神,猛不防有一種清朗的語聲突然刺進他們的耳鼓道:“不必懷疑!不必懷疑!我已如約而來了。”這種聲音發自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處。於是三人把視線聚在一起。很驚愕地看時,隻見一個漆黑的人影,踞坐在室隅一隻板箱上。季醉忙把煤油燈移近一些,照著那人麵龐,不覺驚呼道:“咦?先生你……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呢?”

窮極無聊的陸氏兄弟見救星已經出現,心中隻希望此人不是瘋子。三人瞪著六隻眼睛,向這行動奇異的怪人細看,覺得那人年紀果然很輕,渾身穿黑身緞,非常靈活,眉宇之間露著一股英爽氣概,眼珠大有使人畏懼的威嚴。再細瞧他腳上卻穿著一雙橡皮底的鞋子,方明白他進來時沒有聲音的緣故。

那人見陸氏弟兄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禁現出微笑。一麵取出紙煙獨自取火吸著,神色非常安閑,倘有人闖進此室,發現這三個滿麵慌張的人陪著一個行若無事的怪客,一定要稀奇不止咧。一會兒,那怪人又開口道:“三位先生,你們開開口,不要像做影戲一般啊。”

大狂與仲癲囁嚅道:“你從哪裏進來的呢?這裏的門……”

那人笑道:“不錯!門是關著,但是比此地更堅固十倍的門也不能做我的障礙。我進來時,賢昆仲談興正濃,所以我隻好坐在這裏靜待你們談話終結啊。”

大狂又囁嚅道:“先生,你是誰啊?”

那人道:“我嘛,就是預備送五百元給你們的人。方才遇見令弟沒有留名使你們懷疑著,真是抱歉之至。實在因為我的姓氏在稠人廣眾中宣布出來很易使人吃驚啊。現在,我自已來介紹吧:我,姓魯,單名一個平字。”

陸氏兄弟聽魯平說出名字幾乎塞住呼吸。他們見這一個人人震恐的巨盜,一旦現在眼前怎麽不驚?同時還有一件事情使他們心裏都發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原來魯平此時正自細數完便授給陸氏兄弟道:“拿去——這是賢昆仲渴望的東西啊!”三人凸著眼珠呆望著魯平手中的紙幣,覺得花花綠綠的耀得眼光都亂了。但終沒有一個敢來接取。魯平笑道:“你們以為我是一個巨盜,所以不敢拿我的錢嗎?其實我魯平的錢完全是天下黑心人袋裏漏出來的,任是任何人都可用得。你們盡管收下啊,況且我並不是白送你們五百元,我還預備從你們處探聽一些過去的秘密咧。”陸氏兄弟見魯平語氣很和善,和普通人毫無分別,神色也就漸定。於是季醉接了紙幣,接著大狂問道:“魯君不知你要探聽什麽事情?凡是我們知道的事無不奉告!”

魯平道:“聽說你們父親生前曾經把一筆三十萬元的巨款窖藏在一個地方,死後還遺下一張怪圖,大約就是探索藏金的鑰匙。這句話確實不確實呢?”大狂皺眉道:“事情確是有的。那藏金就在玫瑰別墅的花園裏。但家父死後我們也曾搜索過好幾次,結果連三枚銅圓也找不到。後來,這藏金的消息被我們舅父童曉樓知道了,於是他想出種種方法要把我們這所別墅讓給他。其時我們弟兄一則年幼,二則因家父死後非但沒有現金遺產,並且還負下許多債務,不得已,隻好用最低的價格忍痛把別墅出賣。我們舅父既得了這玫瑰別墅,立刻雇了許多苦工在那花園裏四處發掘,直把那園中的泥土掘得像鼠子啃過的蛋糕。但所得的結果也和我們一樣。至今十五年來,這些窖金仍舊很秘密地安睡著,無人能夠發現。”

魯平道:“那張怪圖呢?”大狂道:“家父親筆的原圖已被舅父取去,我們卻留著一張副本。”此時,仲癲插言道:“那怪圖的意義玄奧極了!圖旁邊還有四句怪文,除了我們父親自已知道外,隻好請仙人去解釋咧。”魯平道:“給我看一看,可以不可以呢?”大狂道:“有什麽不可以!老實告訴你,我們對於發掘藏金的心早已死了!因此,這怪圖在我們眼中的價值差不多像廢紙一般了。”大狂說著便教魯平讓過一旁,打開那隻破舊的板箱。魯平順眼看時,見箱子裏的東西實在很足以表示陸氏兄弟的窘況一其中除了些舊書籍之外,竟一無長物。魯平趁大狂在那裏亂翻,信手取過幾本書來看看消遣。內中有一冊抄本封麵上題著“愛玫樓瑣記”與“陸秋梧著”的字樣。內容是文言的筆記,瑣瑣碎碎,很帶著些愛情的色彩。

魯平正自細閱,大狂已把怪圖找到,授給魯平道:“這就是家父所繪的原圖上臨下來的。”魯平接了圖,讀道:“玫瑰之影,如圖,屈曲自頭至足,其數凡六。”另外,又著注一行小字,乃是“三月十四夜十點鍾陸秋梧記”。魯平燃了支煙,一麵狂吸,一麵苦思圖中命意。此時,陸氏兄弟從歎息萬變的煙海中一看魯平的麵色,覺得他莊嚴得像天神一般。

好一會兒,魯平突然向陸氏兄弟道:“咦?巧極了!三月十四不是十五年前今日嗎?”大狂道:“是啊!並且十五年前三月十四正是家父把金錢藏在玫瑰別墅中的日子。埋藏的時候約在晚間九點半鍾,過了半小時,他從園中進屋子便繪這張圖,藏在鐵箱裏。當時事情非常秘密,直等過了五個月家父死後我們方從鐵箱裏發現這圖,魯平道:“既如此,你們何以知道窖金的時間呢?”大狂道:“這是一個老仆說出來的。本來我們連窖金的事情也不知道,後來那老仆告訴我們說,三月十四那天我父親曾向他要一柄鐵鏟,做什麽用父親並不回答,他心裏不免奇怪著。到了晚上,他冷眼偷覷父親的舉動,見父親把一個皮帶尺藏在懷中,一手拿著鐵鏟,一手還提著一隻小鐵箱,匆匆地進了後園。半小時後,那老仆見父親回進屋子,剛才的小鐵箱已不知去向,雙手塗滿汙泥。接著,洗了洗手便伏在書桌上不知寫些什麽。凡此種種都是那老仆親眼看見的。因此我們推想當時父親帶到園中去的小鐵箱必是一筆預備窖藏起來的金錢,而半點鍾後伏在桌上畫的又必是那張指示藏金地點的原圖。”

魯平道:“那麽你們何以知道藏金的數目是三十萬元呢?”大狂道:“家父生前財產約計有六十萬元,半數是不動產,半數是現金。但我們檢點家父死後的遺產,現金竟一文沒有,又沒有支出這宗巨款的賬項。懸揣起來,想必這三十萬元的現金都藏在那隻深埋土中的小鐵箱子裏了。”

二人問答到這裏,魯平又取過那張圖來,反複細看一會兒,拋去手中的殘煙,指著那張圖問陸氏兄弟道:“玫瑰別墅的圖中有類似這個圖中曲形的東西沒有?”三人搖著頭道:“沒有。”魯平道:“你們姑且仔細想一想,再告訴我。”季醉道:“我們把別墅賣給舅父的時候,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近來,我也沒有再到這別墅中去過,委實記不起來了。”季醉說著,便向他兩個哥哥道:“你們想想看啊。”大狂與仲癲想了想,仍是搖頭。

魯平道:“你們既不能了解圖中的意義,那麽以前搜索藏金何以著手呢?”大狂道:“圖旁四句有六處地方種著玫瑰花,於是我們趁那明月當空的時候,照著玫瑰的花影掘去,掘夠三五尺深,誰知一無發現……可憐許多嬌豔的花枝倒生生地被我們摧殘了。”仲癲插口道:“圖中還有一個小小的土堆,名叫玫瑰塚。我們搜索藏金的時候發掘開來,裏邊也空無所有。總之,凡是圖中‘玫瑰’二字略有關係的地方,我們無不找到。到了現在,我隻好承認父親並不曾埋藏這注金錢。再不然,就是那隻小鐵箱已被明眼人預先發掘去了。”魯平道:“那小土堆取名‘玫瑰塚’是什麽意思?”大狂道:“父親生前最愛玫瑰,他常常把落下的花瓣掃在一起,埋在那個小土堆中。逢到抑鬱的時候,便到土堆前去揮一陣淚,‘玫瑰塚’三字因此得名。父親又連帶得了個‘男性林黛玉’的綽號。”

魯平聽到這裏,不禁也好笑起來,但他的笑容不久就完全消減,雙眸好像中了催眠術似的,隻顧對著牆壁呆呆出神。陸氏兄弟順著他視線瞧去,見牆上除了燈光映出的幾個人影,別無他物。

一分鍾後,魯平重又燃了支煙,笑微微地向陸氏兄弟道:“喂,你們現在還想尋覓那三十萬元的藏金不想?”魯平發這問句時,語氣非常興奮,不啻暗示陸氏兄弟說那怪圖中的秘密他已完全知道了。陸氏兄弟忙不迭同聲問道:“魯君,你已知藏金的地點了嗎?”魯平很愉快地答道:“不敢說一定知道,但尋覓起來也還不至於一定失敗吧。不過,還有幾個小問題要請你們告訴我:這玫瑰別墅現在有人住著沒有?”大狂道:“家父造這所房屋本預備夏季裏避暑的,如今歸了舅父,他們也不過六七月中去住一陣,此刻卻正空閑著。”魯平道:“誰在那裏看守呢?”大狂道:“這個我不知底細,因為我們已好久不去了,大概總有一二仆役看守著吧。”魯平道:“很好,夠了。”說著,便拿了剛才看過的那本《愛玫樓瑣記》和那張怪圖,又向仲癲與大狂道:“這兩件東西姑且留在我處,你們記著如果想找那藏金,明晚八點至八點半鍾,你二人中不論哪個在街口等著我。到了明天此時,也許那件埋人土中的黃白物又要與世人握手咧!”

魯平去後,陸氏兄弟對於他的話不免將信將疑,但一種久已斷絕的希望,心卻已像死灰似的複燃起來。方才一陣間淡忘了腹中的饑餓,此時許多蛔蟲又在那裏向他們開始攻擊了。好在有了五百元已不愁食欲不能滿足,於是就備了些適口的飯食,弟兄們大嚼一頓。

貓兒街本是貧民的集合所地點,非常冷僻,每晚八九點鍾已經現出陰森的氣象。大抵住在這裏的多半是些窮苦的勞工,白天他們伏處於資本家可怕的勢力圈下牛馬似的工作著,精神、肉體兩者都很疲乏了,於是一到了晚上便合夥兒趕早進了黑甜鄉,去呼吸暫時的自由空氣。這一來便把貓兒街造成了冷清清的世界。

我這故事第二場開幕的時候,正在晚上八點鍾,陸氏兄弟擇定了由仲癲跟著魯平同到玫瑰別墅。因此,仲癲已趕早等在街口。一會兒,他見遠遠地來了一人,步履的矯健、身段的活潑,很像是魯平,於是他立刻迎將上去。誰知,在月光下一看來人的麵龐卻並不認識。仲癲剛待回神,隻聽得來人冷冷地道:“仲癲君,累你久等了。”聲音正是魯平。仲癲不覺驚呼道:“你……”魯平笑道:“我的麵貌本是天天改變的,難怪你見麵不識……現在不必多說,來來來,快跟我到那玫瑰別墅中去。”仲癲一麵走一麵問道:“那邊的園門此時想已落了鎖,怎麽進去呢?魯平道:“鎖已被我們設法弄開,園門隻是虛掩著,隻輕輕一推便可直達園內了。”仲癲道:“私人人家後園不是違背著法律嗎?”魯平笑道:“一個人既和魯平合夥行事,還有什麽法律可言?況且,現時代所謂法律也無聊之至,大可不必把它當作一個問題。”仲癲道:“此去有危險嗎?”魯平用很頑皮的口氣答道:“絕無危險!我擔保你像小孩睡在搖籃中一樣安穩!如此,你總放心了。並且你此去隻有兩種微細的職務:一種是指出玫瑰塚的地點,還有一種隻消把那鐵箱中幾分之幾的東西帶了回來便完事了。”二人一問一答,不知不覺已到目的地。

那玫瑰別墅的前麵是一所極精致的房屋,後麵就是傳說有藏金的花園。園的麵積約有四五畝,四周包著一丈多高的圍牆。牆上密密層層砌著許多碎玻璃,被月光照著亮晶晶的,仿佛千萬柄鋒利的匕首,假使仲癲單獨到此,一時也很不容易入內,幸虧半小時前魯平預先來過一次。園門上的鎖早已扭斷,裏邊兩個守園的園丁和一頭獰惡的狗卻中了魯平的麻醉藥,昏睡如死。一切都已安排舒齊,專待入園行事。魯平暗暗囑咐仲癲,走進園門的時候,須裝出大方的樣子,免得路人見了起疑。

二人既進了園,又把園門輕輕掩上。仲癲戰戰兢兢地跟著魯平,心中暗忖,萬想不到自已今天竟嚐試起賊的生活來了。他已許久不到這故園,看著園中的景物,不免生出無窮感慨:又見那一輪明月正斜掛在彩雲之中,燦爛的光輝映在許多花木上,參參差差畫滿了遍地的亂影。但這種幽豔的夜景,二人都無心賞覽。仲癲耳聽著風聲,目觸著樹影,處處發生疑慮,生怕有人來發覺。魯平卻很安閑,隻顧向四下裏細細打量看了一回,隻見臂上那隻夜光手表已指著八點五十五分,於是向仲癲道:“剛才我見那邊玻璃花房裏有兩柄花鋤在。你先去拿了來,然後再領我去看看那玫瑰塚。”不一會兒,仲癲取得了花鋤,便引魯平到一株挺高的梧桐樹畔,指著地下道:“這裏便是,先前本有一個小小的土堆,但發掘藏金之後卻被我們鏟成平地了。”魯平點了點頭。仲癲道:“你想在此地重新發掘嗎?這真是徒勞無益的事啊!”魯平並不理會他的話,仰著頭不知在那裏想些什麽。

此時,斜月在梧桐葉的空隙中漏過一縷光來,射在二人身上,地上倒著兩人頎長的黑影。魯平忽在懷中取出一個帶尺,授給仲癲道:“你試量我的身軀,從頭到足共長若幹。”這一來,真使仲癲莫名其妙,但也如言做去。量時得六十三英寸。魯平道:“你再把我的影子量一量。”仲癲更覺得奇怪,不知魯平在那裏搗什麽鬼。俯身量了量,答道:“九十四寸半。”魯平道:“好了。”說時,從仲癲手中接過帶尺,自已也徇僂著身子從玫瑰塚的原址向西量去,量了一百零八寸。取出一小塊白粉在地上畫了個小十字。又從這小十字起向南量出一百零八寸,如前在地上畫一十字。如此向西量三次,向南量三次,一共量了六個一百零八寸。量到最後一次,二人站定了腳步,看時乃是一片絕平的草地,草地上並無花木,也沒有其他觸目的東西。魯平不禁躊躇起來。再看三五步外卻有一塊小假山,石的形狀很像是一頭野獸蹲伏在那裏。魯平心中一動,想了想,突然向仲癲道:“我們且把這石頭移去,看是如何。”此時,仲癲宛如一個傀儡,魯平怎樣說,他就怎麽做。於是二人各取了一柄花働,使勁掘著石旁的泥土。掘了一會兒,石頭並不搖動,原來這石共有三尺餘高,一半露在土外,一半卻深埋土內。二人又繼續掘著,仲癲心中不知如何,好像覺得此刻的工作希望很大,腕下的氣力頓覺暴長起來。再過一會兒,石身已完全出土。二人放下鋤,合力推時,居然應手而倒。底下有一件東西陡然射進二人的眼簾。借月光仔細看時,那漆黑的四方形不是一隻小鐵箱是什麽!

那小鐵箱約有四五寸長,七八寸高,提在手裏分量很重,在土中埋得日子久了已弄成鐵鎊斑駁。埋藏的方法非常巧妙:原來,那獸形石的底下是凹形的,恰巧罩在箱子上。倘單單掘去四周的泥土而不把石身移過,絕不能發現這鐵箱。此時二人經了這劇烈運動之後,身子十分疲乏,便都倒在草地上,深深籲氣,耳旁隻聽得夜風拂著花木颼颼作響;同時又一陣陣向他們身上緩緩吹來,頓使他們感受著不可名狀的愉快。稍停,二人精神上已恢複舊狀,於是提了小鐵箱走進一隻六角小亭。

依仲癲的意思,想先把園中一切痕跡都收拾清楚然後帶了小鐵箱回到貓兒街,再打開來看。但魯平卻急不暇待趕著要檢視箱中到底是什麽東西。於是就在懷中取出一串鑰匙,約有三四十個,逐一在鎖眼中配去,配到第七個方始吻合。開了箱蓋,一眼看見上麵放著個信封,封麵寫著幾個字道:“窺秘密者鑒”。另外有一行較小的字跡卻是“三月十三夜陸秋梧記”。魯平急忙把信封拆開,隻見裏邊還有兩張潔白的通常信紙,滿寫著許多字跡。幸虧月光皎潔,勉強還看得清楚。魯平就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一口氣把兩張信紙讀完,驀地啞然失笑道:“嗬嗬,原來如此!這真是意料不到的事……”仲癲接了信紙看時,隻見上麵寫著道:

餘逆料此鐵匣中之秘密數年或數十年後,必且為世人所發現。而發現此秘密之人或將痛罵餘,不應做此惡作劇。雖然,餘之自欺欺人實迫於萬不得已,今者且敘述其故,借以稍補餘作偽之過。

世人當憶先是有所謂橡皮公司者創自某國商人,而嚐設分行於滬瀆。其營業之發展幾於一日千裏,唯時一二朋儕知餘小康,鹹聒餘投資其中。餘感於其言,遂盡出所有之現金以購股票,不足且舉債焉。初意以為厥利甚厚,暴富不難立致也。詎數月後,忽盛傳所謂橡皮公司者竟倒閉。於是餘所藏三十餘萬元之股票,一旦悉成廢紙!當斯時也,餘之懊喪至於不可名狀,繼複益以惶悚。蓋凡此失敗之消息設或播傳於外,則破產之危迫在眉睫。所幸餘購此股票時胥詭托他人之名義,是故猶勿慮。有人遽窺餘隱藏現金,既竭經濟、竭蹶之狀,百計無以自掩,長此因循勢,終有一日釀成破產之局,思之思之,一籌莫展。

一日,餘忽得策,自計倘偽為窖金子一處而故泄消息於外,則索逋者將仍信餘為富有,而不致恣其追索為計之,善莫過於此。計已定,乃悉藏廢紙之股票於此鐵匣中,當即演此滑稽窖金之劇時,尤當令人偷窺餘狀,泄露其事於外,蓋作偽之道貴類乎,真不若此,將無以取信於一已,亦無以取信於他人也。雖然吾計之獲售與否斯際猶不敢必,天或相吾,使得免傾家之禍,誠萬幸矣!

陸秋梧述

仲癲看完,頓時滿麵懊喪,剛才那一顆欣悅的心已不知飛向何處。倘說弄這狡猾的不是他自已的父親,一定要痛罵起來咧。

半小時後,魯平與仲癲已回到貓兒街破屋中,大狂與季醉聽二人詳述經過,當然也同樣的掃興,還是季醉比較豁達一些,一轉瞬間便拋開金錢觀念,向魯平道:“今天的事情雖不曾收得良好的結果,卻也不能說是失敗。魯君,你到底用什麽方法找到那小鐵箱,可以說出來,使我們長長見識嗎?”

魯平道:“可以可以。其實這也是很簡單的問題,拆穿了簡直不值一笑。不過,最初沒有摸到頭緒委實覺得有些困難啊。譬如我們看了圖旁四句怪文的第一句,當然要從玫瑰花影上著想的。但你們又告訴我說,凡是園中有玫瑰的地方無不找到,那麽可見這玫瑰二字絕不是指著真的玫瑰花。既不是指玫瑰花,又指什麽東西呢?那時,我覺得這一個問題一定是關鍵,倘能打破,除外的事就不難迎刃而解。於是,我腦海中便暫時拋開了其餘的一切,頓把思想集中於這一點上。”

魯平說著吸了幾口煙,煙縷吐在空中幻成不可思議的形狀,繼續又道:“後來我又把‘玫瑰別墅’‘愛玫樓’‘玫瑰塚’等名詞聚在一起看時,覺得你們父親生前與‘玫瑰’二字一定有什麽特殊的關係,否則他對於玫瑰的感情絕不會如此深摯而熱烈,這期間的事情倒大有尋味的價值。”

陸氏兄弟聽到這裏興趣漸漸充足,忙問以後如何。魯平道:“我再想,所謂玫瑰能使你父親發生如許情感,或者竟是個女性的芳名也說不定。假定這種說法是對的,那麽便可知‘玫瑰之影’四個字並不是花影,而是人影。再拿第三句‘自頭至足’來印證尤其吻合,因為花影是沒有頭足可言的啊。”此時,陸氏兄弟已被魯平談話的魔力吸住,不覺聽得呆了。魯平又道:“最後我更進一層想,便想到那圖中六條直線所綴成的曲形物必是六個人影曲折合起來的,長度凡此種種。思想起先隻是很散漫的,在我腦海中回旋著,直等到我注視壁上人影時方始有了歸結。不過,雖知圖中曲線是人影,而不知每個人影有若幹長,豈非仍是徒然?為了這件事倒使我覺得有些棘手了。幸虧在那本《愛玫樓瑣記》中發現一段文字,使我得到許多幫助,同時還證明我以上種種的猜想完全無誤。因為便於檢査起見,我已把那段文字抄了下來。”說時取出日記冊,遞於陸氏兄弟。

大狂接來一看,見日記的一頁上抄著道:

……伊人小字□□,外人無知之者,長身玉立,類雞群之鶴矗立稠人中,一望即得。然雖頎而不減其媚,且增美焉。一日,餘戲量其軀,自頂至踵得六英尺,因戲呼為一株頎長之□□。伊人倩笑,勿以為忤。今者園中□□蓓蕾怒茁,而伊人竟魂歸黃土,睹物懷人,弗能已於回腸**氣矣……

魯平續道:“這段文字中以方框代字的地方原文中已經塗去,但細觀文意仍不難知這三處塗去的乃是‘玫瑰’二字。我既尋獲這強有力的證據,對於怪圖中的秘密差不多已十知其九,所困難者隻不知量這人影以何處為起點。細看圖中作R形的東西很像是一個墳山前麵豎著一塊石碑,中間R一字也許就是英文‘Rose’的縮寫。於是我便假定玫瑰塚為起點,依著中間指示的方向向西南各量一百零八寸,最後的結果卻僥幸發現了石底下的小鐵箱。”

大狂道:“你怎麽知道那女郎的影子是一百零八寸呢?”

魯平道:“這是極簡易的推算。我先量自已的身材得六十三寸,而我的影子卻有九十四寸半,可見影子比身材增長二分之一。《愛玫樓瑣記》中說那女郎身長六英尺,合起來是七十二英寸,那麽她的影子不是一百零八寸嗎?”

大狂道:“圖中畫著一隻時針正指九點鍾,這是什麽用意?”

魯平道:“你這問句未免太無意義……要知道人影的高矮常隨著月光的角度而變化,並不是一定不易的。倘不指出時間卻叫人何處去琢磨呢?”

季醉忽摻言道:“時針單單指出九點鍾並不注明上午下午,安知他一定指著月光下的人影呢?”

魯平笑道:“這一個問題比較的有價值!但令尊既在夜間埋藏那鐵箱,自然我尋覓起來也要從夜間著手咧。”仲癲道:“魯君,我也有一個疑問要請你解釋一下。就是我們剛才量到最後的一百零八寸,那終點應當在石塊之下,為什麽卻距離三五步以外?”

魯平道:“量的時候也許尺寸中稍稍有錯誤也說不定。總之,這一部隱秘了十五年的滑稽劇其中的疑問尚多,連我自已也不能說完全明了。譬如,令尊藏這鐵箱時本預備當時就使人家知道的,卻為什麽隔了五個月等他死後方始有人發掘,這也是一個疑點。其餘如圖中箭頭所指的地方寫著Ls的解釋,我倒想起來了,卻是‘Lion Stone’的簡寫。原來那罩在小鐵箱上的石頭正叫作獅子石啊。”

一天,魯平到我秋雲街的寓所中來,便把以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向我細說。我聽完不禁笑道:“這真是東方亞森·羅蘋有生以來唯一無二的失敗史啊!其實,那陸秋梧既不曾真的藏下三十萬元,為什麽還要鄭重其事畫那張怪圖,以至於時隔十五年後害一個神出鬼沒的巨盜空絞了無數腦汁,還白白犧牲五百元?”

魯平被我取笑了一陣也不動怒,隻是笑嘻嘻地向我道:“你說我白白犧牲五百元嗎?老實告訴你,我本來誠心去救濟陸氏兄弟的,但現在卻有人加上百餘倍的利息償還我了!那人非別人,就是陸氏兄弟的舅父童曉樓!”

我忙道:“這是什麽緣故?”

魯平很頑皮地答道:“這是緣故中的緣故。”稍停,續道:“原來那晚我既和仲癲發現小鐵箱中都是些不值一文的股票,於是把鐵箱照舊埋在石下。第二天便去找那童曉樓自稱能夠覓到陸秋梧的藏金。童曉樓一聽自然非常欣喜,我又與他約定找不到時不需酬報。倘說找到了,便在藏金中提出若幹來送給我,他一聽尤其高興。這口頭契約議妥之後,我們立刻趕到別墅的後園。當時,我假作思索一番,便如法炮製把那鐵箱掘了出來。童曉樓一見,以為三十萬元進了掌裏,快樂得連額上的皺紋也平了許多。末後,我跟他回到家裏,看他急急地把小鐵箱藏進一座極堅固的保險箱,卻向我說‘今天耳目眾多不便開箱檢點,姑且把小鐵箱存在我這裏,改日再開視也還不遲。好在我決不吞沒你所應得的數目咧。倘你急於要用錢,今天不妨先取五百元去’。我一聽他這一席搪塞的話,明知他意存不良,不覺暗自好笑,但表麵卻仍裝作讚可的樣子,立刻接受下他給我的五百元紙幣。這一下卻把犧牲去的本錢安安逸逸拿了回來。”

我聽魯平說到這裏不免冷笑道:“為了區區五百元費如許手續,未免小題大做吧。”

魯平道:“你真是笨啊!我的目的哪裏是為五百元,不過想哄他開那個保險箱,好在一旁冷眼偷看他開箱的密碼。這吝鄙的富翁不知我的用意,竟然上當。結果,我就在當夜光顧他家,照他白天指示我的方法開了保險箱,於是無數珍貴的東西都好像長了翅膀似的,穩穩地飛進我的衣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