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遊泳衣 紫色遊泳衣2

這事情尤其不了的是:自己即使努力默忍下這個侮辱,而這寫信的壞蛋,當然不肯讓自己默忍下去就算了事。對方費掉許多心力,實行這個惡毒的計劃,目的隻在於錢,對方不拿到錢,他肯默默然完事嗎?

繆小姐看著這信的前半,結果她是憤怒。而想到這信的後半,結果她由憤怒變成了著急。

總而言之,她覺得她在這件事裏,已踏進了一個齷齪而又討厭的泥潭。假使沒有錢,那就休想脫身於事外。

但是,錢呢?

郭家雖是出名有錢的人——也就為郭家出名有錢,自己才會遇到這種齷齪的事,然而經濟大權,全部操之於那位家庭獨裁者之手,自己按月最低度的一些零用,也須在別人手裏討針線。三十萬元的巨數,從哪裏籌劃?何況限期又是那麽短。

她越想越覺得這事情的後果的可畏。

在這十萬分焦灼之中,她覺得隻有一個人可以商量,這人就是餘恢。可是餘恢方麵,卻像石沉大海,絲毫沒有音訊。而自己在種種阻礙之下,又沒有方法可以去找他。

更壞的是,她的那位婆婆,在這兩天之中,時時向她透露惡毒可怕的冷笑。她好像有什麽話要對她說,而一時還沒有出口。她疑心她婆婆已經知道遊泳場中的那件事情。她甚至疑心她婆婆在這個陷害她的機關裏麵,也是參加預謀的一個。她時時提防她婆婆會突然開口,向她査問那顆失去的心。

還有討厭的事哩!在接到嚇詐信的後一天,她又連著接到那個姓程的人的電話。電話裏的對白,除了對她加緊壓迫,當然,不會有什麽使她愉快的句子。

但雖如此,她依舊束手無策。她根本無法籌劃那筆錢,她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助的人。她,隻能伸長頸子,聽憑命運的宰割。

可憐!她的一顆心,被捉住在魔鬼的掌握中,而另一顆心,卻在冰箱裏麵打轉!

在接到嚇詐信的第四天,這是一個寂寞而又煩躁的下午。那位寸半本的獨裁者,出外去探望一個親戚,家裏隻剩下了繆小姐。有一陣電話鈴聲來自隔室,直刺進這默坐發愁的繆小姐的耳朵。最近,她很怕聽電話鈴聲,每次聽到這聲音,使她疑惑電線上麵,已帶來了什麽最不好的消息。因之,一聽到鈴聲就讓她的心頭會狂跳。但是這一次,她在聽到鈴聲以後,並沒有看見女傭們進來請她接電話。

停了好一會兒,她看見那扇夏季的紗門輕輕推開,有一個穿短衣的高大的影子,站在門口裏麵,這是那個新來的汽車夫。

這一個汽車夫,進到郭宅一共還不到半個月。繆小姐對於這個新汽車夫,頗有一點特異的印象。照規矩,一個汽車夫,總有汽車夫的慣見態度,會在無意之中自然流露,而這個人竟完全沒有。他有一雙聰明而帶冷靜的眼睛,鼻子生得很端正。他那薄薄的帶點棱角的嘴唇,樣子好像很會說話;可是一天到晚,卻又並不聽到他說什麽話。從一般的印象而說,這人簡直不像是汽車夫,倒有點像是一位學者。在某些地方,他還帶著幾分中國紳士的氣度。總之,她不很喜歡這個人。她隻知道這個人是原有汽車夫的替工。他在這裏,僅有二十天或一個月短期的服務。他的名字,叫作阿達。

這時,阿達站在門口裏麵,目光灼灼地看著繆小姐,繆小姐也呆呆地看著他。她不知道他無端走進來有什麽事。

“少奶奶,有人打電話給你,那個家夥自稱姓程——禾旁程。”汽車夫阿達用恭敬的語聲,向她報告。

她被這個討厭的“程”字嚇了一跳,就在心跳的時候她聽阿達靜悄悄說下去:“我已回報他說:‘少奶奶不在家。’”

她心裏立刻感到一寬。可是她也有點發怒,她想:一個下人,會有這麽大的主張,竟敢代主人回報電話。當時,她還沒有把這意思表示到臉上,事實上是阿達不等她有表示這種意思的機會,而已經接連在說:“對不起!我把這個家夥痛罵了一頓。因為他對少奶奶的口氣,非常無理。”

繆小姐臉上滿露驚慌。她情知這個挨罵的東西,就是寫信來的壞蛋程立本。她不知道這個汽車夫是怎樣地得罪了他,尤其擔心這壞蛋在受到得罪之後,不知對於自己將會發生怎樣的反響。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可是,她看看這個擅作其主的汽車夫,見他滿麵嚴肅,冷靜的目光,一點表情沒有;尤其他的口氣,顯得十分自然,這不像下人和主人在說話,倒像和一個最稔熟的朋友,毫無拘束地在閑談。

這態度引起了繆小姐的顯然的驚異。

阿達在報告完了上述事件以後,他似乎在等候這女主人的發落。但是繆小姐卻被阻於她的心事而依舊沒有馬上就發言。

在這沉吟思慮的片瞬之間,阿達想了想,忽然冷靜地發問:“我猜,少奶奶一定怕見這個姓程的人,是不是?”

他這句越軌而又輕率的話,卻將繆小姐的蘊藏未發的怒氣,飛速地提了起來。她銳聲說道:“咦!你……”她本來要說:“你敢幹涉我的事情!”但是,不知如何她在這個汽車夫的嚴冷得可怕的態度之下,竟把原句改變成了如下的方式:“咦!你怎麽知道我怕見這個人?”

“大概如此吧!”阿達的口氣,堅定得像一塊鐵,他並不曾為他主人的怒聲而動搖。

“這並不是你所該問的事。”她的怒火添上了火舌。她疑惑這新來的汽車夫,已從電話裏麵,發現了她的秘事。她又疑惑這汽車夫是受了什麽人的指使,而來窺探她的隱情的。因之,她說話時變著臉色,語聲也增加了更重的分量。

可是,這汽車夫阿達,絕不會因主人變色而影響到他的一絲一毫的鎮靜,他自顧自很執拗地在說:“我知道,少奶奶非但怕這姓程的人,還知道你最近正有一件很重大的心事。”他把對方簡稱作“你”,有時簡直遺失了“少奶奶”三個字的稱呼。

“趕快出去!”繆小姐覺得這汽車夫的口氣,越來越不成話。她暴怒的聲音發抖而說不成話。她用震顫的手指,指著那扇紗門。

阿達微微鞠躬,他以有禮貌的姿態,接受這個命令。他準備回身走出去。可是他握住了門上的拉手,回過臉來說:“少奶奶,我知道你的事情,非要有人幫助不可……”他指著他自己的鼻子,“也許,我——我能夠幫助你。但是你不要。”

這汽車夫的語聲,像按風琴按在同一的音鍵上,雖然聲音毫無波動,但在冷靜中卻透露懇切。不管他的話是否可靠,隻看他的神氣,仿佛具有一種力量,就能左右對方的精神,同時也能表達心坎中的誠意。

室內暫時沉默。

阿達略略等待了一下,他在對方低頭沉默之頃,悄然旋轉了身軀。

繆小姐眼望著那扇紗門輕輕掩上。她聽到那個沉重的腳步,在向甬道裏麵緩緩走去。

“阿達!”她不期而然高喊出來。

“什麽事?少奶奶!”那個高大的影子,帶著一張冷靜而奇怪的臉,重複出現於門口。

說話之頃,他隨手掩上門,就在門邊矗立著。

“阿達,你的話是什麽意思?”繆小姐在椅子裏仰起臉來,畏畏怯怯地問。

“我說,假使沒有人來幫助你,你一定沒有方法抵抗人家的欺侮。”阿達這樣回答。

“你知道我的事嗎?”繆小姐的眼光,像她的聲音一樣,充滿著狐疑。

“我不很清楚。”

“你說你能夠幫助我?”她雖恍恍惚惚這樣問,但語氣之中,自然地充滿著不信任。

“也許這樣。隻要你肯把全部的事情,清楚地告訴我。”阿達說,“我即刻把太太送到了張公館,她關照我在五點以後,再放車子去接。所以,眼前卻是一個最好的談話機會。”

繆小姐暫時不語。她把眼光滯留在這汽車夫的臉上,似乎在考慮這個人的說話的真實性。當這簡短的對白進行之際,主仆雙方無形打破了階級觀念,而處於朋友互商的地位。依著繆小姐的心理,她當然無法完全相信一個汽車夫,竟會代她解決那種完全無法解決的困難。但是,一個人既已跌入黑暗的深淵,偶然看見一點星光,也會把它當作一座燈塔。況且她想,事情的局勢,原已達於惡劣的頂點,即使再進一步,也未必更會增加惡劣的程度。在橫字當頭的心理之下,她終於躊躇了一會兒而把遊泳場內所遭遇到的事情,絕不隱藏地說出來。

一方繼續地說,一方靜靜地聽。阿達偶然也插進一兩個問句,繆小姐都照實回答。

“你看這事情怎麽辦?”繆小姐在說完了她的心事以後,把憂鬱而恍惚的眼光,凝注到這汽車夫的臉上,隻見他的眉毛漸漸緊皺,他的頭顱不住在搖。這分明表示事情非常棘手。她的眉毛不由得不隨著阿達的眉毛而緊皺。她擔心阿達會這樣說:“這樣太討厭的事,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不料阿達並不如此回答,他隻是堅決地說:“我想,這件事,隻有一個人太可疑。”

“誰?”

“你的那位令親——餘先生!”

“你說餘恢?他,不!你別亂猜,他絕不會……”

“事情明顯得很!”阿達不顧對方的抗議,隻顧堅持著意見。

“那一定不會。”繆小姐的腦內,浮漾著那個藍色水波邊上的影子。她自己曾一度對這影子閃出過一些恍惚的暗霧,但她不願意有旁人懷疑她的舊日的伴侶。這是女人的心理。

“我們不妨把事情分析一下——”阿達阻止對方的話。他問:“那天你原想到大華去看電影,而他——那位餘先生,他是專程要到遊泳池去的,是不是這樣?”

這邊點點頭。

“這就是不對哪!他既然要到遊泳池去,怎麽會在電影院中遇見你?”

“不!我們是在大華門口遇見的。”這邊把澄明的眼光做夢似的望著遠處,她似乎在回想當時遇見餘恢的情形。

那邊自管自又說:“這裏有許多事情都不可解釋。他曾告訴你:遊泳場中有個特別節目,但事實上卻沒有。他又向你說:他在那裏等候一個朋友,而事實上卻又並沒有朋友來。最可怪的,他還特地帶著女式的遊泳衣。從種種方麵看來,都說明他是布置了圈套,等你去上當。而且,這圈套看來是有預定計劃的。”

“這……這一定不會,不可能!”她搶著說,“你別忘了,我們在大華門口遇見,完全是件偶然的事。況且跟他到遊泳池去,那也是我自己提議的。”

“嘿!世間正有許多預設的陷阱,專等自願跳下的人去跳下。可惜,小姐,你不知道!”阿達心裏冷笑,他口頭上當然不會這樣說。他聽對方自言自語似的說:“他,怎麽能夠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預先設下圈套來陷害我呢?”

“難道他不能在大華門口專誠等候你嗎?”

“他怎麽知道,那天我要到大華去呢?”

“他可以打聽。他當然有方法打聽出來的——你們是親戚。”

她隻顧盡力搖頭。

女人有時是固執的,尤其女人在涉及情感問題的時候會固執得更厲害。一件很明顯的事,簡直就無法向她們解釋清楚。這使這個聰明的汽車夫,隻能微笑而搖頭。就在這個微笑而搖頭的片瞬間,他把目光隨便望著室中的各種東西。這裏是繆小姐日常憩坐的所在,一切出於她親手的布置。屋子的線條也和人的線條一樣靜美。那邊有一座小書架,放著一排整齊的書,一式裹著紫色的包書紙。小幾上有一個花插,插著一簇淺紫色的鳶尾花,和她掖在衣紐間的一方小手帕,正是一般深淺的色澤。阿達從這些沐浴於夏季陽光中的小花朵上,突然把視線飄上對方的臉:“少奶奶,你對於顏色,喜歡什麽?”

這問句把一雙澄澈的眸子吸引到了那冷靜的臉上。問得太奇怪了,使她一時無法回答。阿達卻把問題兜回原來的路線,他說:“那天餘先生曾帶來一件女式遊泳衣。你並沒有把這遊泳衣的顏色告訴我,但我可以猜得出來:那大概是紫色的,是不是呀?”

這邊更驚奇了。於是阿達說:“他說他在等候他的女友,他的女友並沒有來;他並不期望會遇見你,而他卻帶著你所喜歡的遊泳衣——”他冷靜地搖頭,“你看,這事情不是有點奇怪嗎?”

繆小姐猛然抬頭,她的固執動搖了。仔細一想,這個汽車夫的分析,完全簡單而合理。一陣意外的苦痛,襲擊著她的心,使她低倒了頭。

“這問題我們可以留著慢慢地談。”阿達用寬慰的語聲向她說,“最要緊的,我們必須趕快解決眼前的事。”他轉著眼,思索了片晌:“你能不能把這個相片盒的樣子,詳細點向我說一說?”

繆小姐用潮潤的眼珠望著這汽車夫,她不知道他心裏藏著什麽意見;她隻覺得這個奇怪的人,很有一些小聰明。於是她把那顆失去的心,和附帶著的金鏈的式樣,一一向他說明。她還找了張紙,把式樣和大小畫給他看。

“我知道了。”他把那張紙片塞進了衣袋,“請你把那封信也交給我。”

繆小姐在略一遲疑之後如言把信交出。她不知道這個奇怪的汽車夫,將用什麽方法幫助她。

對方接過這封嚇詐信去,並沒有看就向袋裏一塞。他隻點點頭說:“好!完全交給我吧。”

這時,甬道裏麵似乎有些腳步走動的聲音。這個機警的家夥,一邊說話,一邊原在留意,有沒有人竊聽他們的談話。至此,他微微一彎腰,說:“隻要少奶奶能完全相信我,我決不讓少奶奶身上沾到半點齷齪的水漿!”

說完,他的高大的影子,悠然消失於這扇夏季的紗門之中;可是他的有力的語聲,仿佛還在這間靜悄悄的屋中浮漾著。

繆小姐把希望寄托在縹縹渺渺的點線上,度過了緊張而空虛的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郭老太太在佛堂裏麵,唱念:“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她這專對西方的廣播,將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

繆小姐乘炎夏的日光,還沒有施展威棱,獨自一人在後園散步遣悶。正在這個時候,阿達在靜悄悄的空氣裏麵,溜到了她的身旁,看四周沒有人注意,便把一個小小的紙包,交給繆小姐而這樣說:“是不是這樣的東西?少奶奶,你看!”

阿達說話的時候,臉上帶來一絲得意的神氣。

由於阿達臉上的高興,繆小姐慌忙打開這個小紙包,隻見裏麵裹著一個外國的金心形相片盒,附帶著絕細的一根金鏈。粗粗地看去,可能疑惑到這個神奇的魔術家,真的在這一夜之間,取還了她的被劫掠的要件。可是,稍為留心一看,就看出這不過是一個形式略為相像的東西,並不是那顆原來被劫的心。

這東西有什麽用處呢?

繆小姐剛要用譴責的口氣向阿達說話,阿達卻先開口說道:“等一會兒,請你把這個東西,照常在胸口掛起來。”

“掛上這個有什麽用?”繆小姐忍不住薄怒地這樣說。

“請你暫時不要追問理由。”阿達用兩個指頭按著嘴唇,示意不必多說。連著他又緊張地問:“你有沒有方法,在今天晚上把老太太邀出去兜一次風?由我駕駛汽車。你可以說一個謊,說是某處夜花園裏,今夜正有一個難得見的節目,錯過了機會非常可惜。”

繆小姐對於這個汽車夫的神奇的把戲,簡直越弄越不明白。她遲疑地看看他的臉,一時無可作答。

“辦得到辦不到?”阿達十分重視這件事。

“辦,也許能辦到的。但是,你得把理由告訴我。”

“理由,你不久就會知道。現在沒工夫說明。”這邊拒絕回答。可是他又很奇怪地請求:“在今夜出去兜風的時候,你必須穿上那天到遊泳池去的衣服。——啊!時間,最好在九點以後。”

阿達的話愈出愈奇,對方隻能睜眼向他白望。

“可以嗎?”他追問。

“當然可以,但……”

“這裏麵沒有什麽但不但,這是一個好玩的小戲法,一變出來你就會拍手。——那麽,我們已經約定,時機很緊急,假使有什麽耽誤,那都是你自己耽誤的。”阿達的口氣,完全好像他是主人了。

對方仿佛被裝進了一個葫蘆,四麵看不見半點光。可是,她急急乎要脫離那個齷齪的泥潭,她終於在被牽線的姿態之下表示如約。

阿達見她已經答應,他也點頭表示滿意。當他帶著一臉高興向園外走出去時,他回轉頭來說了一聲:“記好!”

繆小姐目送他的健壯的影子,穿過扶疏的花木,消失在清晨的陽光裏麵。

這天下午,繆小姐提早了洗浴時間。浴畢,依照阿達的囑咐,換上那天到大陸遊泳場去時所穿的那件白色Sharkskin袒領上衣。雖然她知道那位獨裁者,最反對這種較新異的服裝,然而為了履行那個奇怪的約定,無可奈何,她隻能如法以試。她不但換上了那件袒領上衣,她也穿上了那天所穿過的那西式長褲;甚至皮鞋絲襪,都和那天一樣。

此外,又把那顆“靠不住”的心懸掛在頸子裏。

鏡子裏麵瞧出了一個靜美的影子;沒有人知道這個靜美的影子帶著一顆極紛擾的心。——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結束好了,將要演出如何的戲劇。

打扮已畢,她便提早去和那位獨裁者進行交涉。開口的時節,心頭懷著鬼胎,她以為這位難說話的婆婆,未必一定接受她這意外的邀請。

不料,出乎意外地,交涉的進行竟非常順利。那位老太太,覺得媳婦這種請求,正是難得有的“孝心”,因之,她竟一口應允,毫無留難。甚至這一天,她不再以為她這媳婦“打扮得奇形怪狀”,也不再說“婦女深夜出外”不成體統等等的話。

繆小姐的心裏,開始透出了一口輕鬆的氣。

一個煩躁的下午,在她離亂的思想之下度過了。

好容易盼到夜晚,好容易到了九點鍾,她攙扶著她的守舊的婆婆,踏上了她們的自備車。阿達坐在駕駛座上,以冷靜的興奮,撥動著駕駛盤。繆小姐的一顆心,跟著車輪在疾轉。她不時舉眼望著阿達的背影,未免有點懷疑。可是她的一顆希望的心,卻戰勝了懷疑的心。雖然直到眼前為止,她還並不知道,她所期望的,究竟是種何等的事件。

那輛不十分新的自備汽車,由同孚路那宅西式房子之前,向福煦路那邊出發。在半路上,阿達忽然建議,說是車子裏的汽油已經不很多,回來的時候恐怕不夠,不如趁早去加一點。好在福開森路和海格路轉角處也有加油站,車子原要經過的。

於是車子沿著海格路,以不很高的速率一路行駛過來。那條路,原是一個相當冷僻的地點,雖在炎夏的季節,也不曾減少它的夜之幽寂。這時候,天上有些雨意,星月的光明,已被黑雲吞噬了下去。街頭的路燈,每盞距離得相當遠;燈光也相當暗淡,這使兩旁的情景,增添了淒寂的樣子。那輛車子在黑沉沉的樹影之下駛過,不像是在一條都市的馬路上走,而像馳行在一片荒涼的原野上。

車子裏的繆小姐,心裏開始有點跳**,因為她想:假使真要開到那個羅蔓花園去,那也盡有比較熱鬧的路可以走,為什麽要開到這樣冷僻的地方來呢?

夏夜陣雨前的涼風,帶著黑暗鑽進車窗。繆小姐身上在打寒噤,有一個害怕的念頭襲擊到她腦內,她在暗想:不要這個新用的汽車夫,他是不懷好意吧?

想念頭的時候,她偷眼看看她婆婆沉浸在黑暗中的臉,分明也露出了懷疑的神色,可是她卻並沒有開口。

懷疑確乎不是一件好事情。繆小姐正在懷疑,不料,一個出乎意料的禍患,真的隨著她的懷疑展開在她的眼前!

車子正駛到海格路的半中間,突然,在一二十碼路外,有兩道刺眼的光,像探照燈捕捉飛機一樣直射到車頭上來——那是兩個光度很強的手電筒。隨著這手電筒的照射之中,有一個凶惡而嚴重的聲氣,劃破了街麵上的靜寂在高喊:

“停下來!”嗚的一聲怪叫從車輪之下發出,仿佛野獸絕命的慘吼。車身跟著一個猛烈的震動而立刻停下來。汽車夫阿達,大約是在驚慌失措之中扳著製動機,因之,他幾乎弄翻了這輛車子。

車廂中的婆媳二人,當然大吃一驚。可是,在車身停下來的瞬間,她們還聽得阿達在顫聲安慰她們說:“不要緊,大約是‘抄靶子’。”

話還沒說完,汽車門已被拉開。強烈的手電燈光,蠻橫地鑽進車廂,怒射到婆媳二人驚慌的臉上。但是,她們從這閃爍的光暈中,看出那兩個攀登在踏腳板上的家夥,並不是穿製服的警士,而是兩個麵色凶惡的短衣漢,手抄靶子:搜身之意。其中各執一柄槍。

“不許響!”其中一人舉槍指著阿達,另外一個在這婆媳二人快要發聲驚喊的時候立刻輕輕喝阻道:“識相點!快把你們的錢和首飾,完全拿出來!免得老子們動手!”

在這強盜的世界上遇見了強盜,當然,這嚇昏了的婆媳二人,除了采取屈服政策之外,還有什麽辦法?結果,她們讓這兩個路劫者,取去了她們隨身所有的一切——包括一些小量的金錢與首飾,並且,這兩個站在時代前線的優秀的掠奪者,他們都有一副非常精細的眼光與手落;他們不來找你便罷,既已找到了你,那無疑地會使你寸草不留!因之,劫掠時連繆小姐露出在她那件袒領上衣之外的一根絕細的假金鏈——附帶著那顆假的心——也不能免掉被掠奪的命運。

那位老太太,在驚慌的念佛聲中,眼看著她愛子所遺留的唯一紀念品,落進了強盜的手掌,她也無可奈何。

閃電式的戲劇,表演得真迅速,前後不出三分鍾,那兩名路劫者,已帶著他們勝利的狂笑揚長而去。汽車夫阿達哭喪著臉重新又在撥動駕駛盤。

現在,連買門票的錢也沒有了,你想,她們會不會繼續保持她們夜遊的興致呢?……

老太太一麵念佛,一麵在抱怨她媳婦不該無緣無故,出來遊什麽園,以致遭受損失之外,還要吃到大大的驚嚇。同時繆小姐的心裏,卻在狠毒地詛咒汽車夫阿達,她覺得這一場路劫,一定是他唆使出來的,那是毫無疑義了。可是,當車子開到比較光亮的所在時,她看到阿達偶爾回過臉來,臉上浮著一種得意的神氣,驀地,繆小姐的腦內,恰像第二次射進了一線燈光,她的一顆心在發跳——這是一種喜悅的跳。現在,她對於阿達的戲法,差不多完全明白了。

讀者們也明白這個戲法的內容嗎?如果不,那麽,請你們想一想吧!

那輛被劫的汽車,既沒有駛向預定的目的地,也沒有立即駛回郭公館,阿達竭力主張,把車子先開到附近的該管警署,報告了遭遇路劫的經過,並當場開明失單,在警署裏麵備下了案。

車子在掃興的歸途上,老太太掃興地念佛,掃興地想媳婦真是一顆掃帚星。可是這顆掃帚星的媳婦,恰巧懷著一個相反的心理:出門時的心,紛亂而沉重的心輕輕拋棄在半路上,連阿達駕駛車子,也感到輕暢了許多。

十一

距離上述事件兩天以後,警署方麵偵緝,並沒有什麽消息,可是在各日報上,已把這件小小的路劫案子刊登了出來。那個新聞,刊在不被注意的一角;地位占得很小,讀報的人,假使粗心地看,也許會把這個不重要的新聞從眼角邊滑過去。

那條新聞這樣說:

本埠海格路,於前晚九時許,曾發生路劫案一起,被劫者為本埠著名富戶郭大釗之母與其妻繆氏(按:郭係德國留學生,於五年前離家外出,至今未歸)。時郭氏姑媳,由同孚路住宅,乘自備汽車出外擬赴某處,不料車經海格路,突由道旁躍出匪徒數名,持槍喝阻車行,登車恣意搜劫,當時計被劫去貴重首飾數件,及現款若幹,刻郭宅已將經過情形,報告警署請求追緝矣。

在這新聞刊登的一天,也就是那封恐嚇信上的最後限期前一天,在隔日,繆小姐又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中的口氣,簡直聲色俱厲,他聲明這一次的電話,已等於電力公司中的最後通知,假使接到了這個“Final Notice”逾期不來交款,就要采取“剪線”的措施,決不再予通融。——你看,這個“一麵倒”的辦法,何等的凶?

假使是在前幾天,繆小姐接到了這個電話,除了向它哭泣,大概別無其他辦法。可是這一次,她卻非但不向它哭,並且還在向它笑。不過,這個未了的交涉,必須辦一辦,主要的是,那顆流落在外麵的重要的心,必須設法取回。她把辦交涉的全權,仍舊托付了阿達——她相信這個聰明的汽車夫,必有聰明的方法辦妥這事。

於是,阿達便依照著那封恐嚇信上所開明的地址,而以全權代表的身份,去拜訪那位想發三十萬大財的程立本。

事實上阿達去辦這個交涉,他並不是單獨出馬,另外卻有一個人,做著阿達的顧問。你們別以為和汽車夫阿達一同出馬的人物,也是一個不敦品的人物。那個顧問,卻具有一副“高等華人”的儀表,身上所穿的西裝,雖然顯得臃腫無度,而質料卻相當高貴。他是一個四十開外的矮個子,橘皮色的臉,配上一些短髭,那副相貌,真有點滑稽。阿達對於此人,取著恭敬的態度,口口聲聲,稱他為孟大律師。

這位孟律師,大約平素喜歡喝點沙濾水,因而說話時的聲調,帶著幾分沙音。可是他對他這帶著沙音的調子,看得十分珍貴,每當阿達向他說話的時候,他總是微微點頭,不很參加他的“法學上的意見”。

二人依著地址尋到那位敲詐家的府上,其時,時間還隻上午九點多鍾。馬路上麵,有些被煙火熏熟了的嗓子,正在高唱各種晨報的名目。

那位業餘敲詐家的門上,居然鑲著一塊銅牌,寫明“程公館”的字樣。這情形在銀灰色的大都市中並不能算奇怪。看這屋子的排場,倒也略具三等公館的規模。捺著電鈴叫開了門,有一個下人出來應接。那位住公館的闊主人,雖不是一位現任的官僚,而卻具有“十足兌現”的官僚氣;因此,當阿達上前說明求見這裏的主人時,開門的那個家夥立刻眨著白眼,向他索取名片。看樣子,若是沒有名片,那就無法獲得請見的權利。

諸位別忘記阿達的身份,他不過是個汽車夫而已。以一個最起碼的汽車夫,當然還沒有出門必帶名片的習慣。無可奈何,他隻能向那位孟大律師借一支筆,要一片紙,臨時製造起來。

於是阿達拿起那支墨水筆來,在那張紙片中央,潦草地寫上了“阿達”兩字;另外,在那排列頭銜的地位上,又添上“郭公館的汽車夫”這幾個字。他想了想,又在紙片的下角——風雅朋友加印別署的地位——很道地地另寫一行,乃是:

綽號吃角子老虎

那個“當差的”,接過了這臨時製造的片子,懷疑地向這穿短衣的阿達看看;又把視線飄到服裝體麵的孟大律師身上,孟大律師以為這家夥也要向他索取名片。他倒十分大方,立刻自動從西裝袋裏,取出一張印就的名片,傲然交到那人手裏。

這名片上印著“孟大興律師”,上角附加“孟大法律事務所”的體麵字樣,下角詳列公館事務所的地點與電話號碼,可稱應有盡有。

當差的向這身份不同的二人看看,於是,那兩張名片被遞進去了。

照規矩,這裏的主人,在這個“太早”的時間並不會客。而這一次,大約是為了“郭公館”的“麵子”,因而有了例外,還有例外的例外,那兩張片子遞進去後,竟然無耽擱地獲得了主人的延見。

三分鍾後,阿達和他的同伴孟大律師,被請進一間頗為像樣的會客廳內和主人相見。

主人程立本,挺起一個圓肚子,抬起著一張圓的臉,坐在一張圓的轉椅中。兩條線一般的眼睛,正以十分注意的神氣,在注意著這兩個來人。總之,這一位程立本先生不是別人,他就是那天到過遊泳場中的那個具有漫畫線條的家夥。

這時候,這個天官臉的壞蛋,因為看到兩個來人之中,有一個是律師,他的臉上,不免有點懷疑之色。他覺得眼前這樁交涉,如果準備以和平的方式解決,那似乎根本用不著律師;現在既然來了一個律師,恐怕交涉的方式,就未必再會和平。但雖如此,他的臉上,卻依然十分鎮靜。

當孟大律師走進去時,主人一看他的西裝,圓臉蛋上立刻堆上微笑。又慌忙招呼“請坐!”可是他望望後麵跟進來的穿短衣的阿達,卻並沒有給他以同樣的“優待”。

不過,阿達究竟是一個汽車夫,汽車夫當然不懂“禮貌”,因之他不等主人讓座,便自動揀了一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他不但自動坐下,而且還在自動坐下之前,自動取了一支茶幾上所放的準備敬客的紙煙,自動燃上了火,悠悠然吸起來。

主人白瞪了他一眼,似乎怪他“沒規矩!”但是看在那位矮個子的律師分兒上,他未便說什麽話。

於是那張圓臉之上添濃了笑意,向這位正襟危坐著的高貴的矮子說話:“孟大律師是受了郭……”

一句話還沒說完,那個汽車夫立刻在身旁接口:“有什麽話,你可以和我接洽,我是郭少奶奶的全權代表。”

主人急忙回頭,隻見這汽車夫一本正經在這樣說。有一縷煙正在他的歪著的嘴角裏漏出來——樣子真醜惡!

這情形使圓臉的程立本先生感到詫異,他急忙看看那位孟大律師以取他的進止。可是大律師卻一聲不響,分明已默認了這汽車夫的說話。

天官麵孔呆望這兩個人,他的眼睛格外變成了一條線,他有些弄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但是,他躊躇了一下,終於向阿達問:“你說你是郭少奶奶的全權代表?那麽,你的來意怎麽樣?”

“我們準備完全照你信上的說話辦理。”阿達緩緩吐著煙縷。

“你的意思是說,已經帶了款子來,準備拿回那件東西?”

“正是。”

“你知道我們的價錢,是沒有折扣的。”漫畫式的圓肚子在轉椅上麵搖搖,他覺得他的船,居然遇到了順風,進行得非常順利,所以他要把篷子格外扯起一點。說話的時候,他再看看那個矮個子的律師,心裏在驚異,這個家夥怎麽不開口?一麵想一麵聽得這汽車夫大模大樣在說:

“咦!我並沒有向你說過要還價呀!”

“那麽,那筆款子,必須要現鈔,如果是支票之類,我們須等換得現款之後,方始能辦理交割。”主人說話時,臉上雖然帶著笑,可是他覺得對方對這交涉,似乎有點過分“好說話”,這使他未免有點懷疑。因此,他故意再把篷子扯得更直一點,想試探一下對方的口氣。

不料,這汽車夫一聽他這“不折不扣”的話,卻隻淡淡然地說:“關於付款的事,當然人人都歡迎現鈔,這不但是你,就說是你吧,假使你有款子要付給我,那我也是歡迎現鈔而並不喜歡支票的。”

阿達這幾句話,說得何等漂亮!主人聽著,感到十分滿意;因為太滿意,他沒有注意到對方的臉上,正在閃出一絲微妙的笑。於是他坦然說:“照我為郭少奶奶打算,也隻有用這爽快的辦法最為妥當。這一點點款子,在郭府上看來,當然是九牛一毛,再拿這一點錢,跟郭府上的名譽比一比,那更相差不可以道裏計了。”

“是啊!就為這種緣故,所以我們少奶奶,要趕快派我來和你接洽這件事。”

“那麽,你們準備什麽時候,繳付這筆款子呢?你們少奶奶總知道的,約期是差不多已經到了。”程立本把麵色裝得格外和善,借以表示他的客氣。

“且慢!”阿達說,“少奶奶吩咐過,那件東西必須先讓我們過過目。我們當然不能單憑你來信上的一句話,就相信那件東西真的在你的手裏。”他回轉頭來,向那位扮啞子的大律師說:“孟律師,你看是不是這樣?”

“對!對!我們一定要過過目,也要看看那件東西是不是真的。數目到底要三十萬,說小,也不算小啊。”孟律師用一本正經的神氣拖著他的沙啞的調子發表意見。這是他第一次的“開金口”。

二人的話非常有理,程立本先生當然無法加以反駁,況且他想,東西是在自己屋子裏,就給他們過過目,也不怕他們劫奪了去。於是他坦白地說:“好!給你們看看也可以,難道憑我這樣的地位,還會說假話?”

大律師拿到手裏,開了盒蓋,提起金鏈,把那顆有過一番離奇經曆的心,拿出來約略看了一看,仍舊把它放進了盒子。這時,阿達向他打了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暗號,於是這位大律師大模大樣地點點頭說:“不錯,這是真貨,毫無錯誤。”

“那麽,你們準備什麽時候付款呢?”程立本一麵說,一麵還伸著手,準備收轉那隻盒子,他看見阿達在向衣袋裏麵**,他以為這汽車夫是在取出帶來的款子。他想:三十萬元的現款,衣袋裏一定裝不下,假使對方取出一張支票來,那自己必須堅持收到現款然後交貨的主張。

想念之間,隻見這汽車夫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紙頭,並不是他所預期的支票,而是一張報紙,折疊得非常之小。這是一張剛從卷筒機上取下來的當日的報。那汽車夫把它透開,向他身前一擲。程立本在伸手接起這報紙的時候,一麵覺得對方態度太無禮,一麵,他弄不懂這汽車夫為什麽要把這張報紙丟給他。低下眼瞼一看,方始注意到這張報紙上有一則新聞,特地用紅墨水畫了出來。

程先生把兩條線形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口氣讀完了這節特標出來的東西,方知郭家婆媳兩人曾在前天晚上遭遇過路劫。可是他還不明白,這汽車夫為什麽要把這個新聞告訴給他,他還以為這位郭少奶奶要借這個路劫的事件,借口請求減價,或延緩付款的日期。於是他隨口說:“怎麽,你們少奶奶,遇到了路劫嗎?不過……”

“正是哪!我們少奶奶的運氣很壞。”阿達搶先說,“這一次路劫,她被搶去了一些現款,和幾件首飾……”說到這裏,他把眼光飄到那位大律師手上而接下去說,“孟律師手裏拿著的這一個心形照片盒,也是失單上的重要一件呢!”

“你怎麽說?”那個胖人幾乎像一頭猛虎那樣地跳起來。但是他不及開口說話,卻已聽得這汽車夫冷冰冰地在說:“你已經見過這段新聞了。被劫的時候,郭老太太也一同在場,她是眼見的。並且,我們當場已把這件事情,向警署裏備案了。”

胖子聽完這話,他的皮球形的肚子上麵幾乎像被人重踢一腳而泄掉了氣。他的紅色的圓臉頓時泛出了一層白。馬上他想,那個心形的飾物被把持在自己手裏,那必須在郭老太太沒有知道以前,他方能發揮重大的威力,而向郭少奶奶榨出血來。現在,如果真的像汽車夫所說,那位老太太曾眼見這個飾物,從她媳婦身上被強盜劫去,那麽,別的都不必說,單說那份武器,豈不完全失卻了效力?想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無法恢複成悠閑的兩條縫。但是他不明白,那件首飾既在自己手裏,如何又會在汽車中被人劫去?畢竟他是相當聰明的人,發呆的眼珠略略一轉,立刻他已明白,這是一套怎麽的戲法,同時他也恍然於他自己已經輕輕跌落到了對方的戲法箱子裏。一時他的灰白的臉色,不覺更添上了灰白。

“你可以到警署裏去看看失單的。”阿達自顧自噴煙。

“那你豈不是說,是我搶劫了這個首飾嗎?——你這渾蛋!”

“差不多是這樣!”

“你們竟敢想來訛詐我!”這圓臉家夥猛拍了一下桌子。他覺得眼前的局勢已經弄得很壞,但他還想虛張聲勢以嚇退他的敵人:“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是什麽人,就想來訛詐我!”

他一麵開炮,一麵看著那個不很開口的律師,在計算有沒有用強硬的態度索回那隻紫絨盒的必要。遲疑之頃,聽到汽車夫諷刺似的在說:“訛詐?這是最確切的名詞了。”阿達說時,又從袋裏掏出一張信紙,在這胖人的麵前揚了一揚,“這封信是你寫的吧?”

胖子一看那張信箋,第一個念頭馬上想加以否認,但是第二個念頭他覺得已無可否認,他隻能氣急地承認:“不錯,信是我寫的。但是我寫信在前,你們被搶劫在後,你們不能把這兩件事情硬拉在一起,做出圈套來訛詐我。”

“那就很好,我們隻要你承認這封信。”阿達回頭向著那位律師說,“孟律師,請你把這位先生的話照樣記下來。”

那位律師神氣活現地從袋裏摸出一本小冊。這小冊上記著許多歌女的芳名與電話。他把幾個電話號碼重複抄寫了幾遍,把那本小冊向袋裏一塞,然後神氣活現地說:“我已記下這位先生的話,我是見證。”

世上不論何種最精明的賭徒,在稍不小心的時候,也會打錯了牌。眼前的這位程先生,在他發出那張牌後,方始覺察了自己的錯誤。他不該承認曾寫這封信。他立刻目瞪口呆。

阿達卻把那張信箋直送到他麵前笑笑說:“請你看看這信上的日期吧。”

程立本乘阿達不防,一挺肚子,就把這封信猛搶到手裏,他作勢退後幾步,拿起來一看,隻見這封信,毫無錯誤,正是自己的原信,可是信上的日期,卻已變成了昨天的日期。細看,也完全看不出塗改的痕跡。(這是一封用藍墨水寫的信,隻要用些硫酸與阿摩尼亞,便可把原有的字跡,抹去重寫;方法原是很簡單的。)他瞪著眼珠說不出來。想了想,便苦笑一聲,準備撕碎這封信。

可是阿達卻滿不在乎地向那位大律師說:“請孟律師注意,這位先生準備撕碎這封信,他想毀滅證據哩。”

“不要緊!我們的那張照片拍得非常清楚,和這封原信是沒有兩樣的。”大律師啞聲回答。

至此,我們這個漫畫線條的家夥,他方覺得前線這個敗仗,差不多已無可收拾。他隻能像火車機頭一樣,一陣陣冒氣。但是他還在計劃“避離運動”,口口聲聲咆哮:“好!好!我準備和你們以法律相見。”

“不錯,我們原是專靠法律吃飯的。”孟律師淡淡然回答。——別瞧不起這個不開口的蟋蟀,偶一開口,它的牙齒也很鋒利哩!

十二

在我們這個可愛的大都市中,很有一些先生們,倚仗他們小小的地位、聲望,做出些不明不暗的事情,撈摸些不垢不淨的油水。他們的地位聲望,也就是他們的生產資本;就為這些小小的東西,是他們的唯一的資本,所以他們不得不重視這些小小的東西。這種人的膽量,有時可以大過於一座地球儀,有時也可以小過於一粒氫原子。他們遇到對方是一隻羊,他們自己就是一隻虎;反之,他們遇到對方竟是一隻虎,而他們自己,也無妨立即變作一隻羊。

上文那位程立本先生,他就是這樣一個又做老虎又做羊的人。他在這一次的事件中,原是處於虎的地位,不料一轉眼間,他竟遇到了一隻比他更凶的虎,使他無法張牙舞爪。於是,為了避免傷害他以後扮老虎的地位聲望起見,他隻能暫時收住虎吼,而唱出了“媽哈哈”的曲子。

所以,當阿達與那位孟律師走出他的“公館”時,他們不但無條件收回了那顆被劫掠的心;同時他們在這主要勝利之外,還從這個屈服者的手裏,得到了一些其他方麵的小小收獲。

戰勝就有利益,這大概就是現代人所以努力於戰爭的唯一原因了吧?

走在路上的時候,阿達笑著向那位大律師說:“你知道,為什麽我的綽號,要叫作‘吃角子老虎’?”

“誰知道你的意思呢?”大律師不很熱心地回答,“單就我所知道的而說,你的大號,至少就有一百個,我真弄不清楚,你今天所用的,是一百個中的第幾個?”

“這也許是我的第一百零一個的綽號。換句話說,這是我的新綽號,是特地為了這件事情而專取的。——你看,我們費了好些口舌,在這個家夥手裏,隻弄到了區區一萬元。哼!一萬元在眼前,不是一個等於角子的數目嗎?我老早就知道,在這種人身上,原是擠不出什麽大量的血來的。”

“所以你把你自己稱為吃角子老虎,是不是呢?”大律師聳聳肩膀。

“最討厭的是,那個家夥自己不歡迎支票,而結果卻把一張支票付給了我。不過我是不怕他會少半個錢的。”阿達說時,他把手裏那張銀行契據,小心折疊起來,藏進了他的衣袋;這等於那架吃角子的機器,已把籌碼吞吃了下去。連著他說:“孟律師,現在我委托你,把這紫絨盒子裏的東西,代我去轉交給我們的少奶奶。順便請你代我辭掉汽車夫的職位。至於工錢,那夜開車出去兜風的時候,我也算收到啦。”

“假使這一次她不遇見你,不知道這場戲將怎樣唱下去?”大律師說。

阿達搖搖頭。

“其實,一開頭她就該把失落的那顆心的實情說出來,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呀。”大律師繼續發表意見而加上批評,“她太沒有勇氣了!”

“但是你不能單怪她沒有勇氣。”阿達又搖頭。

“我看她有點可憐。”大律師連忙改口,“她在這件事裏,好像完全沒有什麽錯。要說她錯,除非怪她先前不該揀著那個太有錢的人去嫁。”

“你的話,也許不對,也許對。”阿達說,“我在郭公館裏住了這許多天,多少也看出了這位少奶奶的一點性情:她好像一隻籠子裏的小鳥;她憎恨籠內的苦悶,又貪戀籠內的安適;她羨慕籠外的自由,也害怕籠外的空曠。飛吧,她怕籠子的阻礙;不飛吧,又怕籠外有人譏笑她。她暫時不想飛,而有時還要找些不想飛的理由,自己騙騙自己。她就是這樣一個心理矛盾的女人。於是乎有些人,就捉住這種心理,在她的身上出些花樣。”

這一回是大律師在搖頭了,原因是他無法理解這些較複雜的話。

阿達向他看看,改換了談話的路線:“有一件事我想勸勸這位少奶奶:以後對於不論什麽人,她應該張開眼來,把麵目看看清楚才好。就說她的那位親戚餘先生吧,她以為他是好人,卻不知道他和那個程立本,完全是同謀。據我料想,這個姓餘的家夥,除了在她身上圖謀金錢以外,說不定還有其他進一步企圖。可是最近,他賭得厲害,也輸得厲害。大概他有什麽把柄落到了程立本手裏,以致受了要挾,才草草演出了這個下流的戲劇。以上,一半是我打聽出來的事。你看他是好人嗎?”

兩人將近走到了分路處,阿達還在說下去:“再說我吧!我在這件事裏,無條件把她拉出了泥潭,在她心目之中,必定以為我是一個大大的好人,或是什麽‘俠客’之類了。假使她真這樣想,那又是大大的錯誤了。事實上我到她家客串車夫,也為聽得她家用不了的錢太多,所以想混進門去變點戲法。結果,我見她家囤積了兩代的孀婦,使我不忍下手,所以才不曾下手。你看,我是一個好人嗎?你看,這個世界上真有什麽好人嗎?……”

大律師又聳聳肩膀。

“你就把以上的話照實告訴她吧。好!再會。”

說完,大律師眼看他高大的影子,搖擺著都市流氓的步伐,在炎夏的陽光之中漸漸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