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金花的表 一 療養院的深宵

寒冬的一晚,嗚嗚的西北風吹刮得像把整個世界翻過來。那盞半明不滅慘淡無光的路燈不住地搖頭,仿佛代那些少衣缺食的人們歎息。路上行人很少,間或從遠處傳來一聲:

“羅宋麵包,賣麵包!”

巨鹿路上有座龐大的建築物——仁德療養院——像臥虎般伏在那裏,緊閉上嘴巴,不視朔風吞噬它懷中的被保護者。

四周都是暗沉沉靜悄悄,偶爾有一兩聲嬰兒的微哭聲,療養院裏大多數的人蜷縮在溫暖的被窩裏找好夢。

第三號特等病室的窗子裏透出一線燈光,厚窗簾上隱約有個移動的影子,顯然,屋子裏還有人沒鑽進被窩去。

“嗒”,三號病室的門球輕輕轉動,隨著半開的門有陣尖銳的風呼嚕嚕往裏鑽,門外黑黢黢的,有塊白色小東西蠕蠕抖動。

“平先生還沒有睡?”

看護陳小姐在門外先伸進頭來,黑發上戴著的白色看護帽像隻白蝙蝠。

“沒睡,外邊很冷吧?進來烘烘火,暖和些。”

平帆夾住一塊熟煤,拋進火爐去。

燒旺煤遇著濕熟煤,吐出一陣“吱吱吱”的聲音。

“藥水吃過嗎?晚上少看書,別用腦筋,靜靜地睡,也許可以早些睡熟。”

陳小姐把整個穿白的身子塞進房間裏,脖子仍舊縮著,一雙僵紅的手拚命地搓揉,又放在嘴邊噓熱氣,兩腳輕輕地跺著:

“天真冷。還是睡吧!”

“睡不著,吃了藥水仍舊睡不著。昨晚恨不過,多吃一格藥水,結果,人像是睡著了,而精神不肯睡,一切的聲音全聽得很明白,手腳疲軟得不能輕動,那才叫難過呢!所以今天隻有聽其自然,不敢勉強叫它睡。”

“啊,時候不早了!”

看護打個哈欠,用右手輕輕向嘴上按按,又望望左手腕上的表:

“一點半,嗯,天真冷!”

“你還不去睡?今天值夜班?”

“這麽冷天值夜班,真倒黴!不是十四號裏的女人生產,誰願意往外麵喝西北風!”

她咕嘟著嘴,坐在爐邊,伸手向火取暖。

“倘使有人打鈴呢?”

他含笑地反問。

“你們有錢的人,屋子裏有火爐,挨在被窩裏暖烘烘,也得可憐可憐我們,西北風刮在臉上像刀子,沒錢的人也是血肉之軀啊!”

平帆在仁德療養院已經住了兩個多星期,他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病,不過患有輕微的失眠症,乘此在醫院裏修養而已。他生性很健談,沒架子,手麵又慷慨,所以那些看護和他廝混得很熟。

“喂,是病人呀!住醫院的是有病的人啊!”

“哼!”看護陳小姐從鼻子裏吹出一口冷氣,“所以我還是坐在這裏哪!”她仿佛很悻悻的樣子。

“好,我請你喝一杯熱的華福麥乳精趕趕寒!”他邊說邊用小茶匙去挖一隻圓罐頭的蓋。

“不喝了,謝謝你,我還要去看別的病房呢!”她說著站起來。

“忙什麽,反正沒得睡,又沒人打鈴。在這裏多烘一會兒火暖暖,是血肉之軀啊!”他狡猾地學說。

“咯咯咯。”陳小姐重又坐下去,“好厲害的嘴巴!”

平帆用熱水瓶裏的開水,衝好兩杯熱湯,黑黢黢、藥汁似的濃汁,又取出幾片餅幹放在碟子裏。

“不厭吃倒胃口,吃一些嚐嚐看。要不再加些糖?”

“夠了,謝謝你。”她又喝上一口,“平先生,你和這裏的張醫生是親戚嗎?”

“不是親戚,是我的一個朋友的親戚。”

“叮叮叮”,輕微的打鈴聲震破了午夜的沉靜。

“又是誰在叫了?”她一口氣喝完麥乳精,放下杯子,“謝謝你,我要去了。你姑且睡了試試看!”

“好,明天見!”

“明天見!”隨著“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平帆用火叉撥撥煤灰,不再添加煤塊。他向四周瞧瞧,一切全像死似的岑寂,睡似的安穩,隻有床前小桌上的鍾,還在“嘀嗒嘀嗒”地推動時代巨輪。

他沒有一絲睡意。

窗外的風愈刮愈緊。慘綠色的路燈一晃一晃地搖動。太平間外麵,什麽東西在噓噓地叫。

平帆坐在沙發上捏著一本小說,不過他的注意力似乎不集中在書上,而是那隻鍾。一忽兒,鍾的長指剛走到12,“鐺鐺”,鍾鼓兩下。

平帆的眼光陡地一亮,他全神貫注在……

忽然,在不遠,也不太近——“捉賊!捉賊!捉賊!”是一個男子的急促顫抖的聲音。

平帆立刻奔到窗前,推開窗子,路上黑黢黢沒個人影,除了呼呼的風嘯以外,沒有別的聲息。他關上窗子,重又坐下。

醬紫色的窗簾上的流蘇輕輕地在擺動。

那奇怪的半夜呼聲,淒涼而可怕的呼聲,今夜已是第三次聽到;在同一個方向,同一個口音,同一個時間,怪事!如果是普通的偷竊,為什麽認定一個人偷,連時間全不差?

怪!奇怪!

二 張醫生的談話

“平先生講的故事真好聽,陳小姐來得太晚聽不著,真可惜!”一個矮胖的看護向走進來的看護陳小姐說。

“平先生的肚子像一本百科全書,各色都有。”陳小姐拘住矮胖子周小姐的頸項,向躺在沙發上的平先生稱譽。

“聽故事要代價,得請我吃一誇脫太妃糖,今晚我講個可怕的鬼故事。不過嚇壞了小姐們的膽,我可不保險。”

“雖不致像你說的那麽害怕,不過晚上聽鬼故事,總有些寒毛凜凜。平先生的形容樣子,領教過了,還是講別的。”陳小姐說著,把一隻冰冷的手插在周小姐胖頸項裏。

周小姐縮住脖子說:“鬼手,冷死人!等會子給人捉住腳心,又得極叫救命。”

“陳小姐的癢筋在腳心裏嗎?”

屋子裏嘻嘻哈哈一片春色。

冬天的太陽懶得早起,十點鍾了,還睡在雲絨被窩裏,微睜惺忪睡眼打哈欠。

房門外一陣腳步聲。張醫生帶著看護朱小姐進來。

“密斯脫平,早。”

“早。”

張醫生向那兩個看護笑笑,先把平帆的病情報告表看一遍,然後才用三個指頭按在脈腕上,眼望著自己的手表。

“昨晚怎麽樣?”

“還是老樣子。”平帆摸出一隻香煙匣,先讓張醫生取一支,自己也取一支,“嚓”,煙匣子旁邊的打火機一亮,張醫生把香煙湊過去。

陳小姐和周小姐隨著拎皮包的朱小姐走出去。張醫生每次來看平帆,必是最後一個,診察後常是和他談談說說。有時,平帆請張醫生出去吃飯,假使他業務清閑的話。

“我明天要上漢口去,這裏有卜醫生代理。”

“也許,不久我想回家去,這裏……晚上……”

“晚上怎樣?院裏吵鬧嗎?”

“不,這倒並非。”

張醫生像是忽然想起什麽,搶著說:“真的,你晚上失眠,不知可曾聽見什麽叫喚?”

平帆的眼光陡地一振,手裏的香煙“噗”地落在地上,像感受到一些刺激,忙說:“你也聽見這半夜呼聲嗎?”

“叫喚的人我也認得。”張醫生說起話來很遲慢、溫靜,如同十九世紀的大閨女。

“是誰?你也注意到?究竟是什麽緣故?”這奇怪的半夜呼聲使平帆日夜感覺不安。

張醫生慢吞吞抽一口紙煙,向空際一噴,吐成一個個灰白的圓圈。

“半夜的呼聲使你晚上更睡不安穩了,是嗎?”

“是誰?真使人難以猜測!為什麽……”

平帆睜大眸子望著張醫生,急欲知道下文。可是張醫生那種若無其事的神情,永遠沒表情,笑嘻嘻的臉,把他的急迫氣焰冷落下來。

“……怎麽……”平帆張著嘴問不下去。

“是個……瘋子啊!”張醫生吐出的每個字全有分量。

“噓!”平帆張開的嘴巴吐出一口長氣,“咦,原來是瘋子!”

“他是西藥業握有權威的嚴振東的父親,以前並沒有瘋病。在軍閥時代曾做過一任什麽官,後來在上海的公寓生活,抽大煙,弄古玩,什麽扶乩,佛教會,做些無事忙的事。致病的原因,據說是為了一隻珍貴的表。”

張醫生把煙尾拋在痰盂裏,微咳一下,接著說:“他家有一隻珍貴的小掛表,據說是蘇州吳狀元出使德國,德皇威廉第二贈他一對金表。吳狀元把一隻表給隨去的愛妾賽金花。後來狀元過世,賽金花下堂重墜風塵的時候,那隻金表就隨了賽金花離開吳家。她在窯子裏大紅的當兒,嚴振東的祖父在她身上花了不少的錢。賽金花也有嫁他的意思,就把那隻金表送給他作為定情表記。當時振東的祖父回鄉去與妻子商量,預備納娶賽金花,那隻表送給妻子算是運動費,一方麵興衝衝到上海來娶賽金花。不料在到上海的途中,輪船出事,就葬身在黃浦江中了。”

張醫生略停一下,喝口開水漱漱喉嚨:“那隻表竟成了傷心遺跡!”

他喝幹了開水,瞧瞧平帆,看他是否聽得有興趣似的。

“振東的祖父有兩個兒子,大的就是振東的父親頎齋,第二個叫實臣。分家的時候,實臣分得那隻表,頎齋分得一個翠玉硯台。”

金黃色的太陽從玻璃窗裏射進來,像病人似的衰弱無力。

“後來怎樣?”平帆的樣子像是很注意。

“實臣很喜歡賭錢,有次,把表賭輸給別人,頎齋花了許多錢才贖回來。”

張醫生像那些說書人,講到半中間就閉上嘴不講下去。

屋子裏一篇靜肅。平帆合著眼躺在沙發上,樣子很安逸。

“據說那隻表的樣子非常可愛,頎齋花了錢贖回來,當然,表是屬於他的了。”

“後來,那隻表被人偷去,他就急瘋了,我猜得對嗎?”急性子的平帆打岔著問。

“不,並不像你猜想的那麽簡單。”張醫生的足尖閑暇地踢踢那隻瓷痰盂,痰盂裏的水像大江中刮風浪似的一陣波**,剛拋進的煙尾仿佛破船遇波濤般擊打得成為齏粉。

“實臣死的時候遺下一個九歲的兒子叫維德,過了兩年實臣的妻子也相繼死去,維德就寄養在頎齋家裏。七年前的一晚,頎齋和振東躺在煙榻上閑談,同時,從頎齋紐扣上解下那隻表。據說是一隻圓形的紫紅琺琅表,像一隻紅熟的李子。頎齋非常寶愛這隻表,終日掛在身上,聽說有塊表墜,是一串玫瑰紅寶石琢成的葡萄。振東玩弄一回之後,放在煙盤上,自去睡覺,沒有隔多少時間,忽然,鄰家大呼捉賊,頎齋忽忽走出,老年人腳步不穩,踏個空,從三層樓直跌到二層樓,震傷腦筋,就此發瘋。”

“那隻表呢?”

“就此不翼而飛。”

“那時維德在家嗎?”

“我沒有問他,不知道,聽說那時振東的境況很窘,家裏除了一個大姐之外,家務全是振東的夫人自己動手,所以絕沒有外人偷去。可是那隻表就在這晚振東曾玩弄之後,從此不曾見過。”

平帆合上眼,手指插在發根爬抓。他沉思的時候,往往有這樣態度。

“你和嚴振東很熟悉嗎?”

“後來他囤積奎寧和別的西藥,狠發了一票財。我也是朋友介紹向他買西藥才認識的。後來,他們家裏大小有疾病,都來找我醫治。現在每天要去看他父親的瘋病。”

“他瘋病的程度怎麽樣?”

“據說,初起時很厲害,大叫大鬧,不吃不睡,後來漸漸地好了。最奇怪的是大煙癮不戒自斷。平常不發病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房裏,看看佛經,拜拜佛,像常人一般吃、睡,不過不出房門,不大見親友,有人到他房裏去,他並不像一般瘋人的嚇人。發病的時候就不吃不睡,一天到晚在房子裏踱方步。最近忽然變樣,半夜裏要大喊捉賊。”

“哦,原來如此!”平帆又合上眼,不住地抓頭發,“今天你仍舊要去嗎?”

“今天不去了,我已經和振東說過,要等漢口回來後再去。好在這種病不比急病,過一星期也沒大關係。”

“我有個朋友買進一票西藥,他想脫手,曾托我找尋戶頭,過幾天托你介紹見見嚴振東,和他接洽接洽看。”

張醫生立即從皮包內取出一張名片,放在小桌上:“他什麽時候想去,隻要說是我介紹的就得了。”

“嗯,他們是幾……號?”

“一百四十四號。”

三 不速之客

仁德療養院向左六七家,有一幢——同式的共有六家,這是最右麵的一幢——新式小洋房,前麵有塊長方形小草地,穿過草地,跨上三步石級,就走進一間很精致的客室。客室裏放著三隻彩色絲絨沙發,圍住一隻半尺高的柚木小香煙桌,桌上有一隻鐵的圓筒形的罐、一尊小型鋼炮。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窗沿上放著兩盆蘭花,芬芳氣充滿一室。

會客室裏坐著個身材偉大,肩胛寬潤,目光灼灼如流星的人。他很閑暇地坐著。一忽兒,屋主人嚴振東出來,他是個三十多歲的壯年人:“啊,這位就是平先生?”

他手裏捏著一張名片,名片後麵寫著一行小字:

茲介紹鄙友平帆君造府診察尊大人病狀,平君為研究神經病專家。

此致。

××君

“張醫生已經到漢口去了嗎?”振東在平帆對麵坐下,把一隻紫鐵圓匣子上的機鈕一捺,一陣子叮叮咚咚八音鍾聲音,圓門打開,有個西洋美人懷抱著一支卷煙,不停地甩大腿,振東取下卷煙敬客。那個美人回轉身子,圓門隨著關上。振東又捺了一下,自己也取了一支,才把那隻小鋼炮的炮口對著客人向炮門一拉,炮口有一陣青煙,之後是一點小火,燃旺了賓主的卷煙。

這位主人很有些“世界交際”手腕,先用美人,後用大炮,極盡“親善”之能事。假使有一個膽小的鄉下客人,看見這種招待,怕得會喪魂落魄地極叫救命,而辜負了“親善”的敬意呢!幸得這位平帆先生見識很廣,一切全坦然接受。

“張醫生前天去的,”平帆回答,“尊大人的病況,已經有張醫生講個大概,近來有什麽別的現象嗎?”

“以前發病,不過是不吃、不喝、不睡,呆呆地坐著或是打圈子走方步。最近半個月來,有些變態,不吃、不喝、不睡之外,到晚上還要怪聲大叫,滿臉驚悸的神色。”

“對於這種病症,一方麵靠藥力挽救,一方麵得細細研究他的心理,力能見效。”平帆說時,眼睛微微一合,左腿擱在右膝上輕輕搖動,十足是個經驗豐富、見識廣博的學者。

“不錯,不錯,全仗平先生的大力!”

“最近可有什麽意外刺激?”

“不會有的,無論什麽大小事,我們都不去對他說。他也終日關上門住在房間內,點香,看經,不管外事。”

“起病這晚的情形,可以詳細地再說一遍嗎?”平帆把煙尾撳在旁邊的黑奴煙盤裏。

振東拿起一杯紅茶,喝了一口說:“這天晚上,大約一點多鍾,我躺在煙鋪上陪他老人家閑談。談起那隻李子表,維德很想要回去。我的意思給了他算了,可是他老人家以為那時如果他不贖回來,早已屬於他姓,他可以向誰去討取?當時我從他衣襟上解下那隻表,玩弄了一會子,就放在煙盤上,自去睡覺。”

振東拋去了煙尾,又撳動那隻香煙盒,先敬一支給平帆,再捺一下,取了一支,燃上,才接下去說:“睡到**不到十分鍾,後弄有人怪叫一聲‘捉賊’,當時我也懶得起來,聽見樓上老人家趿著拖鞋行動,忽然從扶梯上跌下來。”

平帆合上眼,許久不響。嘴上叼著的香煙,有三四分長的煙灰也顧不得去彈落。

振東也隻顧吸煙,不說話。

隻有角隅一架落地大鍾在嘀嗒嘀嗒的。

“你聽見的腳步聲,隻有一個人呢?還是許多人?”

振東略一思索,就回答:“的確隻有一個人。”

“跌下來之後,神誌可清楚?”

“我扭開甬道裏的電燈,看見他躺在地上,頭枕著梯級。我扶他起來,問他有否受傷,他對我搖搖頭。後來我和內人扶他到樓上去睡,我還裝一筒煙給他吃。吃過之後,他還叫我到桌上把表取來,可是我和內人找尋也不見有表。一告訴他表不見了,不料他瞪著眼大叫‘有鬼有鬼’,就此瘋了!”

“聽說有位令弟……與……他在……家……”

“維德嗎?他住在學校裏,要星期六才回來。”

“家裏可有賊的蹤跡?”

“根本沒有賊!門戶關得好好的。”

“叫捉賊的是哪一家?”

“不知道,後來也沒有聽見誰家賊偷。”

平帆合上眼睛,像睡去一般。

“那隻表有多少大小?”

振東向他瞪一眼,仿佛說:即使是小表,也不致會吞下肚去。

“形狀大小,活是一隻桐鄉榜李,上有一個小金彎柄,周身的溜滾圓,外麵是紫色的琺琅,打開來有指頂大一個表麵,白底藍字,12這個字是大紅色的。玻璃外麵有圈金的瓜輪花紋,一切機件就在這花紋上,合上圓蓋,不像是隻表。八九年前,女人還不興在大衣上掛表,所以這隻表的式樣很特別,亨達利修鍾表的人也說不曾見過這種表呢!”

“他房內你可曾細細找過?”

振東猶豫不答。平帆立即說:“嚴先生或許要想:這些問題是偵查表才用得到,現在的目的是為病,不必注意這些。不過鄙人以為當時也許他瞧見什麽,否則,別人叫‘捉賊’,為什麽要他走出來?”

“他發瘋之後,我們立即送他到醫院裏。他的房間裏,我和內人都細細找過,其他的書畫、古玩全在,唯獨不見這隻表。”

“後來,他比較清醒的時候,可曾提起那隻表?”

“病過之後,一切記憶力都喪失。”

“我可以上去看看他嗎?”

“啊,好,不過他不大理睬人。”

平帆隨著振東走過甬道,就是樓梯,半樓梯亭子間是振東的女兒珍珍和一個女用人睡,二樓正房振東夫婦作為臥室,後麵小間給一個新生的嬰兒和奶娘住。三樓亭子間鎖著,從二樓到三樓有十三級扶梯,走上扶梯,式樣完全與二層一般,一條甬道,一間浴室,一間後房——門上加鎖,正間就是頎齋的臥室,房門上鑲著塊大的麻花玻璃。

甬道裏黑黢黢的,白天和黑夜差不了多少,人走在甬道裏,隨著腳步有一陣空虛的回聲,如同後麵躡隨人。牆壁上掛著一條條蜘蛛絲和塵須,垂柳似的飄搖。浴室裏奔出一隻老鼠,並不避人地向曬台方麵竄去。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風,“噓噓”使人寒毛直豎。

振東把門球一捩,推進去,就有陣撲鼻的香灰氣和老人味。

室內煙氣繚繞,光線很弱。沿街一排六扇短窗,懸著黑色防空窗簾,像有十年不撣灰,窗簾上蒙著波浪形的黃灰。一進門口有一個老式的紅木衣架,掛著許多單、夾、棉等袍子。牆西麵是一張半床,與那扇門正是東半球與西半球的遙遙相對。沿窗有靠椅和茶幾、寫字台——不若二層樓有陽台,倘使用隻小梯,可以通東麵的鄰家。牆東麵是一口大紅木書架,堆著許多《前漢書》《後漢書》《石林奏議》《金石書畫錄》……厚厚蓋著黃塵,正像新娘麵上披的白紗,使人有隱約欣賞,格外嬌豔的姿態。

正中是一隻大紅木八仙桌,供著一個六臂猙獰的古銅藏佛,台上散擺著玉佛、玉牌、鍾、鼎、尺頁、手卷,強上掛著一幅羅道子的朱筆鍾進士——冬季懸鍾馗不是應景,許是辟邪。桌邊有隻落地大香爐,三支香正在嫋嫋娜娜地繚繞空際。香爐邊有個消瘦拱背的人,向偶像不停地叩頭。

在世界文明的今日,膜拜偶像似乎是愚昧的舉動。不過這種膜拜是有形的,偶像是有質的,可惜許多知識階級也會崇拜無質的偶像,那才可歎呢!

振東等他拜好之後才叫:“爸爸,今天午飯吃過了嗎?”

“啊,啊……”這種回答不能確定他是“是”,或是“否”。

老人消瘦的臉孔很慘白,顴骨高高地聳著,胡須略帶灰白,眼睛向外突出,光彩很遲鈍,稀稀拉拉的灰頭發半披在臉孔上。他看見平帆進來,也不招呼,似乎一切都與他全然無關,隻一眼不瞬地望著他們。振東與平帆坐到窗邊靠椅上。

三個人大家不動不言地坐著,突然,那病人側著頭,瞪住眼,像聽見什麽。

“喏,喏,鬼!鬼!賊!賊!”

他滿麵驚慌,手指顫抖,指著天花板,又指指房門。

平帆隨著他的手指,隻見天花板上光溜溜的泥頂,裂縫也沒有一條,連老鼠頭也鑽不出,哪裏可以躲賊?不過當一個暗沉的冬天下午,在黑暗戰退光明的屋子裏,一陣陣煙氣繚繞,對麵是這樣一個半人半鬼的病者,不由得不使人覺得毛發直豎。

振東輕輕地向平帆說:“我們下去吧。”

平帆默然隨著振東出來,指著鎖好的後房間:“這裏沒人住?”

“沒人住,專門堆積雜物的。”

平帆走進浴室,暗沉沉沒有一絲陽光,捩開電燈,那盞五支光的燈泡上滿布著許多塵灰和蛛絲,所以格外昏沉沉,暗測測。浴室裏空洞洞,什麽也沒有。平帆咳一下,裏麵“嗡”一聲回響。平帆退出浴室,捩開甬道裏的燈,看見屋頂上有一方塊洞門,中間是一塊刷白粉的板。

平帆指著方洞問:“這是什麽?”

振東對於這地方,顯然住了八九年沒有注意過,思忖了一回,恍然說:“我知道了,我們這裏的電燈都是暗線,這地方是穿藏電線的總所。”

平帆又走上曬台。曬台門開在西邊,適在亭子間上邊,三麵臨空,西邊是一家堆積木料和雜物的空場,北麵是後弄,南麵是家裏洗衣裳的小弄,並不與人家連接。他看過之後,重行與振東走至樓下客室。

這時,振東的夫人已經回來,客室裏長沙發上有一個紫黑臉色、眼眶子向內凹進、眼睛尖銳、精神充足的青年,穿著一件黑羊皮短外衣,和振東的九歲女孩珍珍玩笑。見他們下來,略欠身子,向平帆點點頭。

“這是維德,”振東向平帆介紹,“這位是張醫生介紹來的精神病專家平帆先生。”

振東的夫人送上兩盤點心,和大家圍坐著吃,平帆一邊吃點心,一邊很注意維德的舉動。這時,珍珍拉開維德皮外衣上的拉鏈,攀開襯衫,把一隻冰冷的小手插在他頸項裏,維德脖子縮下去,用手哈抓她的胳肢窩。

“維德先生新從南方來?廣州?還是?”

“廈門!”維德的聲氣很沉著,可是帶一些疑慮——來客第一次會麵,怎麽會知道他的來處?不過一忽兒也解決了,也許是振東告訴他的。

“現在和令兄住在一起?”

“不。”粗獷而簡單的回答。

“就在間幾個門麵,新近頂的三層樓全麵。”

“啊,現在頂一個樓麵比較從前造一幢房子還貴!”振東的夫人接著說,“珍珍,別和叔叔頑皮!”她夾了一個酥給珍珍,“出去玩玩。”

珍珍跳跳躍躍地出去了。

維德伸手按撳著香煙匣上的機鈕,一陣子叮叮咚咚,他燃著一支卷煙,很閑暇地抽著:“平先生,你看我伯父的病,有恢複知覺的希望嗎?”

“慢慢地來,”平帆眼睛微合,睜開來,露出一股光芒,“可否以後讓我隨時考察他的病情?”他轉向振東說。

“費心費心,”振東感激地說,“不過要破費先生寶貴的時間,很過意不去。”

“哪裏,哪裏,大家全是朋友,”平帆謙虛著,“我對於研究精神病人很有興趣。”

“我也有同樣的嗜好,改日要向平先生叨教呢!”

“叨教不敢當,大家研究研究!”

四 無事忙

自從第一次視察瘋人以後,平帆差不多每天都去,遇著振東有事,振東的夫人就陪著他一同到三樓,與瘋人一起默默地坐上兩個鍾頭。振東夫人看他不像張醫生那樣地用聽筒、驗瞳孔手續。她看他那種默坐的神氣,以為他也是一個有神經病的人。振東卻以為一個研究精神病的學者與醫生不同,盡不妨有古怪的舉動。如果她不願意陪他,讓珍珍陪他也得。所以後來全是珍珍和平帆作陪,平帆反而覺得自由便利了許多。

有一天晚上,十二點鍾以後,天上忽然飄飄揚揚降下一場大雪,霏霏蒙蒙,像是半空裏在彈棉花,又像撤下粉屑,使那批無衣無食的窮人可以做件新棉衣禦寒,做些糯米食充饑。可是撈在手裏,這種“親善”的美意有些“不敢領教”,它使窮人格外冷,格外苦!

這場大雪直落到次日上午九時才止。

十一點鍾的時候,太陽拂開灰色的寒雲,照射在銀裝玉嵌的屋麵上。大地是那麽美麗,潔淨!白雪掩蓋著破屋子頹廢的形態,可是掩不住人類醜惡的形跡。填滿了路上凹缺的部分,可是填不滿人間的缺憾。

療養院裏小花園的草地、矮樹、假山石,全披上厚厚的一層白沙。

許多看護小姐正嘻嘻哈哈在捏雪球擲人。

平帆倚在窗口,看著很有趣。有個看護小姐,捏了一個雪球,對著窗子擲來,可惜手勁太小,不到一半就跌了下來,又是一陣哈哈哈。

午飯以後,平帆忽忽出去,直到傍晚才向療養院的大門走來。

“平先生今天穿中裝!”走廊上一個看護望見他進來,向她的同伴說。

“這又要大驚小怪,穿了西裝,就不能穿中裝嗎?”

“不是這樣講,方才出去的時候是西裝,現在換中裝。我正要告訴你,方才我買了東西回來,在一四四號門口,看見一群穿製服調查防空的人,內中有個穿中裝的,真像平先生,我幾乎脫口叫出來。現在見他也穿了中裝回來,不覺奇怪了!”

“真見鬼,倘使你冒冒失失去叫別人,那才是笑話呢!”她的同伴咕嚕著,一麵不停手地在結絨線,“又要調查防空,我們這裏倒不來!”

“平先生,方才我看見一四四號裏調查防空。”那個看護等平帆走到她身邊,故意向他取笑說。

平帆不由暗暗一震,訕訕地笑說:“我在朋友家裏打Show Hand沙哈,你說我在做什麽?”

兩個看護一陣哈哈大笑,平帆借著她們的笑聲向房門走去。

五 瘋人的屋子裏

冬天的西北風殘酷而貪婪地向人威脅著,吼叫著。一到晚上,就格外淒厲、凶暴。人們怕它的**威,都早早地鑽進被窩去溫他們的甜夢。一到十二點鍾,街上除了鬼火似的路燈之外,就是刺骨的寒風。

一百四十四號屋子裏上下全是漆黑,連得常是不睡的瘋人,今夜也特別好睡,一些聲息全沒有。

他屋子裏吊著的三個黑窗簾,被窗縫裏的風吹拂得索索抖。中間的窗口吊著一把鷹毛扇,路燈把它的影子照在牆上,像一隻大鬼手,作勢攫取睡在**的瘋人一般。

瘋人睡著沒聲息,屋子裏陰森森,冷氣很大。

忽然,門球輕輕一轉,“噓溜溜”迎麵一陣冷風,黑暗裏有個大的黑物——沒有頭沒有手足——爬進了瘋人的房間,在那黑圓怪物的中間,有一隻閃光的小眼睛,不斷向各處掃射。這團黑物在屋裏各處滾轉,像在找尋它的目的物。

門外微微一響,那團黑物,愈伸愈長,愈縮愈瘦,向門邊衣架後消失。那時候,“哢哢”房門輕輕吹開,有個大頭鬼閃光臉從空中垂下來,走進屋子,向睡著的瘋人走去。

同時,睡在**的瘋人,也像知道有鬼怪走進屋子,猛地從**跳起,向大頭怪撲來。大頭怪舉手遮隔,瘋人在大頭怪手腕上猛噬一口。大頭怪微吼一下,舉起閃光的長臂,在瘋人頭上猛擊一下,瘋人乖乖地躺下去。大頭怪撈出一塊白布掩蓋在瘋人臉上,又加上許多枕頭、被頭壓著。

大頭鬼先搜查寫字台抽屜,再在書架、衣架、藏佛的神座全搜尋到,一無所有,垂著頭仿佛很懊喪失望的樣子。忽然用桌上鉗蠟煤的火鉗在大香爐裏攪鉗,鉗了許多時候,火鉗上有一串東西,大頭鬼立即藏在身邊。

六 相見禮物

“嗒嘀”,司必林鎖一響,擰開電燈,隨著是一聲:“咦!”

“哈,維德先生,對不起,我來的時候恰巧主人公在辦‘肅清’工作,我因為外麵天冷,所以不等主人允許,擅自坐在屋子裏等你了。”平帆斜躺在一隻鋼臂沙發上。

維德也不開口,伸手到門後掛著的大衣裏,倏地拔出一支手槍,指著平帆:“魯平,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幹各的,你黑夜到我家裏來,想做什麽?識相些,快走,以後別再管閑事。”

魯平哈哈一聲大笑:“魯平?哈哈,小孩子也認識魯平!”他哈哈大笑,又幹咳一聲,從懷中抽出一隻煙匣,從容取出一支紙煙,若無其事地吸他的紙煙,“你既然認識魯平,還不放下玩具,鬧什麽把戲?這種東西是孩子們新年裏向城隍廟裏去買來玩的,你竟把他當真用,哈哈,笑話!”

維德把牙齒一挫,指著半開的門:“走,快走!否則,要你的好看!”

“好看?什麽好看?我來形容給你聽,你把手槍一扳,‘啪’一聲,槍口冒出一烽煙一個黑棗子鑽進魯平的腦門,魯平躺下來,臉上掛著一條黑血,完了,好看嗎?”他又打著哈哈,“既然知道是魯平,魯平會剩一管實彈的槍給你玩弄嗎?嘿,笑話!”他近乎自語地說。

維德聽他這麽說,拉出槍膛一看,果然是空槍膛,握槍的手唰地垂下來,隨手把門關上,頹然倒在對麵沙發上,手握著頭發,臉藏在胳臂彎裏。

“孩子,怎麽樣?”魯平打趣地說,同時打開自己的香煙匣授給他,“別著急,我們要談的話多呢!”

維德接過香煙吸著:“你來的目的是什麽?”

“先不要問我,你怎麽會知道我是魯平?”

“看看你左耳上的標記。”

“嗯。”他伸手摸摸那一塊橡皮膏貼沒的痣。

“第一次你見我,就問我是從南方來,我覺得很奇怪,因此立刻注意你。後來到外麵去細細一打聽,把你的形狀一吻合,不是魯平是誰?”

“好乖覺的孩子!”

這兩個人的談話,不像是剛才曾經拿槍相對,他們簡直是好朋友。

“這有什麽奇怪,你的臉色與頸項裏的顏色完全兩樣,這就是你曾在熱帶上的標記。”

“先生的來意——是——”維德這時已經不像先時那麽倔強。

“來意?來意是這樣,你願意自由呢,還是願意拿方才大香爐裏取出來的一隻表交換?”

“怎麽!你方才也……”

“不錯,我比你先到一步,我看見他咬你,也看見你用那大電筒敲他腦門。在你撣香灰的時候,我才走下去,你是上的四層樓,樓梯難走,走得慢。我是出後門,進後門,平坦大道,走得快,所以比你先到,倒空了你的槍膛。不一會兒,你也回來了。

“不交給你怎樣?”維德帶些孩子氣,“你……是魯亞……”

“不錯,一個大竊賊,一個大竊賊可以證明一個行凶的人失卻自由。”

“你冤枉人,有什麽證據?”

“你咬傷的手腕,他被窩上的血跡,還有那軟梯,你牆上的木梯,四層屋頂上的腳印,都可以使你鋃鐺入獄的!”

維德懊喪地坐著,拿腳尖不住地踢玻璃圓桌的鋼腳。

“給你。”他從懷裏摸出一串金鏈,底下係著一顆龍眼大小、紫紅色的表,一根翡翠表鏈,提著一塊玫瑰紅寶石墜。

“表是給你了,不過,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怎麽會知道我要去尋表?”

“可以可以,同時我要你先把過去的事詳細說一遍,怎麽會造成這樣一個局麵?”

“表的曆史,大概你已經知道了。先父把表賭輸的時候我年紀尚小,後來先父死了,先母切切囑我非得把那隻表贖回不可。她的意思,仿佛是伯父用卑劣的手段驅父親去賭輸,伯父贖回之後,先母要向伯父贖回,伯父對她說,還是放在他那裏妥當,免得他以後再賭脫。不料先父死後他仍舊不還,先母去問他,他瞪著眼睛說,那時如果沒有他,早已是別人袋裏的東西,現在能夠仍舊保守在嚴家,全是他的功勞呢。先母就此悶悶不樂地死去,臨死時囑我非弄回來,她死不瞑目!”說時維德一臉痛苦,接著:

維德說得很疲倦,躺在沙發椅背,把腳擱在玻璃圓桌上。

“我聽見伯父不答允,而且說,倘使我也有父親的遺傳性,把表賭去怎麽辦。不如現在不還給我,將來傳給振東,永遠遺傳給嚴姓子孫的好。無論如何,他目前決不能還給我。當時,我聽了非常恨,總要想個法子弄弄這個自私的人才好,正在不得主意,聽見振東說要去睡了,我就躲進浴室。等振東下去之後,才默默地坐在房裏,愈想愈恨。你要知道,我讀的是化學係。當時就想出一個法子,不過是嚇嚇他,出出氣的意思。”

他的腳一動,跌翻了圓桌上的水杯,他趕快扶起杯子,接下去:“我拿了一瓶磷,一支毛筆,在樓梯頭頂,用磷畫上一個鬼臉,走下去,想出個法子,使他走出來見那牆上的鬼臉才好。我走到樓下,把縱火門一關——這時振東房裏已經沒有火,隻有他吃大煙的人還開著電燈抽煙,總門關脫之後,就在後門外沿尖嗓子喊一聲‘捉賊’。原想火一暗,他會出來叫人,才能看見那鬼臉,不料老年人經不起嚇,就會跌倒的。當時我一聽見闖了禍,趕快去捩開總門,輕輕溜出去,在朋友家裏住了一夜,直到星期六才回家。我看見伯父已經嚇瘋,李子表也不見了,自己覺得很懊悔,不等到畢業,就隨了朋友動身到廈門。”

他說畢,望著魯平的臉。魯平合著眼,像是睡去一般,不過他嘴裏叼著的那支煙,紅的一圈火印,是在竭力向上燒。

大家全不開口,屋子裏很沉靜。

“上月我從廈門回來,看見振東的事業很發達,伯父的瘋病也比我去的時候好,我也安心了。日子過得一久,對於那隻表的心總不肯死,恰巧我屋頂的三樓,上麵也像那麵一樣有個洞,那邊的洞我看見電燈匠上去,我也隨了走上去過,隻知道通鄰家,不知道六家的屋頂全可以走得通——有次我向朋友借了一隻梯,爬上去,竟走到伯父的甬道,望見他在屋子裏打轉。於是我去弄了一隻軟梯,做了一個假麵具,麵具上仍塗上磷,在半夜二點鍾的晨光,從洞裏垂下去,在玻璃窗外麵嚇他。我以為那隻表一定是他自己藏過,假裝瘋病騙人的。”他說畢,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布做的麵具和一具大的手電筒。

魯平倏地睜開眼睛,射出一道光芒,維德的眼光接觸著,像鬥敗公雞似的垂下去。

“魯平先生,可否請把你的故事講出來?”

“嗯。”魯平欠了一欠身子,“我在醫院裏,每夜聽見有人叫‘捉賊’,覺得非常奇怪。後來張醫生告訴我這故事,就打動了我的好奇心。第一次考察,可說完全無頭緒,第二天去查也沒把握。直到第三天,才在甬道裏發現一件奇事,原來甬道上方架子裏蓋的那塊板有塊腰圓木心,我明明記得昨天是長形橫在南北頭的,而這天那圓心卻是向東西方了。於是默默記著,過了一天,圓心又是橫放向南北。嘿,我知道一定有人從上麵下來。”

遠遠裏吹來一陣車輪聲,滾破了沉靜夜的。

“我派人調查鄰近人家,覺得犯嫌疑的成分你最多。又假裝了調查防空,一家家去察看,六幢房子,隻有第一家與最末家有那樣一個洞,所以我斷定是你從中作怪。當我一聽見振東所說的,就斷定那隻表並不被竊,一定是頎齋性急慌忙,放在什麽秘密的地方,發瘋之後知覺全失,不記得放的所在了。我坐在他房裏,希望他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一些預兆。因為一個有精神病的人,完全知覺雖失,而局部的神情,有時會露出他的動作。今夜你來以前,我已經在他吃的杯子裏,倒了兩格我吃的藥水。你來的時候,藥性已經過去,所以把你咬上一口了。”他覺得喉嚨有些幹燥,微微咳一下。

“你在衣架上搜的時候,我暗想,幸得我早溜出來,不然給你一摸著就有些不便了。”

七 尾聲

新聞報館有人送上一封信和一隻義賣的圓形金表,信上這樣寫著:

諸位先生:

這隻表在我們家裏,已經傳了三代,雖不是什麽無價之寶,可是也有一些曆史上的價值。這隻表是德皇威廉第二贈送給吳狀元,狀元夫人賽金花曾一度佩戴,後來移送情人,轉側傳到我們手裏。

我們曾在報上看到那個貸學金的家長寫的一篇,說他以前也是有產階級,有汽車。不料現在他兒女的學費要向報館貸借,甚悔當時不曾先資助別人,那麽現在受別人的資助,內心痛苦也可以減少些……看了這篇,覺得在人潮中間,誰能保得永久富貴安樂?天有不測風雲,安知日後不步到這人的後塵呢?

現在學費如此高貴,正不知有幾多莘莘學子要失學,想到這些,我們願割愛捐助,尚望能夠,有錢的人亦能捐些出來,為公為私都是對他們自己有福的,因為這比燒香念佛實惠得多了!

敬祝

編安

無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