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遊泳衣 紫色遊泳衣1

記得女太太們收藏起春裝大衣還沒有太久,眨眨眼,又到了摩登姑娘脫掉襪子赤著雙腳滿街亂跑的時候。

一個適宜於遊泳的季節又到了。

提起遊泳,這使人們自然會聯想到海與海水浴。也許你不否認我的話:在書本上,在畫片裏,在你的記憶中,那裏真會有不少理想的水之樂園,太足使人憧憬。如果你是一個洋貨的愛好者,你會想到美國的“Rio”,你會想到法國的“Normandy”,或者你會想到熱帶上的“Waikiki”海峽。而在國內的海水浴場,你們也會想到普陀,想到青島,想到北戴河,以及想到其他許多名勝的地點。當然,各處的海水浴場,也有著各種不同的路線與風格;各處的海水浴,也有著各種不同的情調與刺激。歸納起來說:每一處遼闊的海景,可以使你掃**一下眼底的塵囂;每一陣尖利的海風,可以使你剔除一下心頭的煩惱;而每一片浩渺的海波,也可以使你洗滌一下身上的汙垢,上帝創造世界,知道人類涉世以後,將有太多的塵囂煩惱和汙垢,因之,他創造海更多於陸地。

較可憐的是上海人。上海,雖是一個海濱的大都市,實際上這大都市中的人卻並不親近海。上海人非但不親近海,而且也並不親近水。上海人所見到的水,除了黃浦江中的濁流與浴室內的波濤以外,連噴水池也是奇跡,上海人因為並不親近水,大都過著一種太枯燥的生活,而一些愛好遊泳的人們,每當遊泳的季節,他們也隻能踏進遊泳池去,去浸一浸枯燥的身子。

別處的人以海為遊泳池,而上海人則以遊泳池為海。

以下這個具有一點“上海性”的故事,就發生在一個“上海人的海”裏。

這是一個仲夏天氣的下午,兩點鍾左右,太陽照在一座遊泳池上,它似乎準備把強烈的光線,努力穿入於水底。但結果,卻把一方漣漪的水麵,打擊成了一片片活動的破玻璃片。在這綠得發藍的碎玻璃片之中,有許多人,正以各種不同的姿勢,在活潑地遊泳;很像一座龐大的魚箱,畜養著許多龐大的五彩熱帶魚。

這遊泳池的周圍,三麵都環繞著木屋,成一馬蹄鐵形,馬蹄鐵的兩邊,分列於池子的左右,式樣像是兩艘船。這兩條狹長的屋子,卻是兩座看台。室內的布置,略如小規模的茶室,其中準備著茶點與飲料,可供參觀者與遊泳者的憩坐。從這裏的窗子裏憑欄外望,可以把那片廣大的池麵,整個吸收進視線之內,來欣賞那些熱帶魚。

這時候,左邊的看台上,正有兩個青年,一男一女,據坐著靠窗的一處座位,一麵參觀遊泳,一麵在靜靜地談話。

男的一個,模樣似乎很瘦弱,頭發梳得相當光亮,雖在盛夏季節,也不讓汗液破壞他的整潔。他的麵貌,不失為國產式的俊秀;可是他的眼珠卻顯得疲憊而無神,尤其眼眶之間,隱隱露著兩圈黑暈,這表示他平時的私生活,許是不很嚴肅的一個。這男子的年齡,約莫在二十五歲以上。穿著翻領的襯衫。他的一件白嗶嘰的上裝,臨時掛在椅子背上。另有一個帶來的紙包,包著一件衣服還不知是什麽,放在座位的邊上。

那個女伴的年齡,好像比他更輕一點。身材很嬌小,但線條卻相當健美。她的臉上,不施一點脂粉,可是紅白分明,並不讓那些三花牌之類的化妝物品,予她以任何威脅。這女子的眼神很嫵媚,在水一般的晶瑩澄澈之中,不時透露沉思的樣子。她身上所穿的是一件白色的Sharkskin(鯊魚皮麵料)的女袒領上衣,柔白的頸項間露出一段絕細的金鏈,她這女孩式的裝束,完全顯示了一種素淨的美。

這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粗粗看去,可能被認為一對很美滿的情侶。隻是二人之間,一個非常康健,而一個卻帶點病態,這是顯著的不同。

這時女的一個,身子斜倚著窗欄,正以一種近乎惆悵的眼光,凝望著那片池水。她對於遊泳,似乎感到甚大的興趣,那個男子,卻在向她說:

“我真沒有想到,今天竟會遇見你。”

“我也沒有想到,今天竟會遇見你。”這女子帶點小孩子學舌的口氣。

“尤其想不到的,是在電影院門口。”男子努力地在他的口氣裏顯示出興奮。

“這就不對。”女的笑笑說,“我可以告訴你,除了在大華門口,你恐怕永遠無法遇到我。”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那麽喜歡看電影。”男的說。

“那也不一定是喜歡看電影。”女的皺皺眉,“實在地說,一切應有的權利,都被剝奪盡了,而看電影,卻是剩餘的可憐權利之一,於是乎這家‘大華’成了我的遁世的樂園。”

“你為什麽隻提到‘大華’,而並不說起別家電影院?”

“這是我近來養成的一個習慣,走慣了一家,就不想再走第二家。一來,或許是因為這一家電影院,是距離我家最近的一家。二來,卻因為我最喜歡看米高美的出品。”她把眼光望著窗外的遠處。接著她又收回她的視線:“並且,我還養成了一種奇怪的習性:每次換新片,我要揀中第一天的第一場上就出來看。如果趕不上這個指定的機會,無論是怎樣的好片,我也把它放棄了。你看,這個脾氣,不是也有點奇怪嗎?”

“固執、性急,這都是你過去的性情。你竟一點也沒有改變你以前的作風。”這男子搖搖頭,向他的女伴這樣批評。

女的把澄澈的眼光,飄落到了窗外的水麵上,暫時沒有作答。停了停,她忽然回轉頭來說:“咦!你不是告訴我,這裏今天有個特別節目嗎?”

“這是一個朋友向我說的。”男的呆了一呆然後回答。他看看手表,又把目光在四周兜了個圈子,好像在找尋什麽人。他說:“他約著我,在這裏會麵,但是他還沒來。”

這男子在說話的時候,不時把眼光送上他帶來的那個紙包。他好像有一句話想說出口,而又吞吞吐吐並沒有說出口。他有一種神情不屬的樣子,因之,他對他的女伴所提出的問句,有些答非所問。

女的卻並沒有注意他的神情,她隻顧望著池子裏的那些活躍的魚,好像小孩看到櫥窗裏的玩具,表示很大的依戀。

“如果這時有人知道五年前最著名的女遊泳家繆英小姐,今天正坐在這大陸遊泳池的參觀席上,而默默然並無一點表現,他們將感到如何的驚奇呢?”

“請你不要再提那些話。”女的猛然收回視線。她的眉毛皺得很緊。她似乎想盡力找出一句不相幹的話來,躲閃當前的話題。但是結果她說:“宇宙的根本原則是變易。希臘那個哭泣的哲學家曾這樣說:人不能兩次沐浴於同一條河流。你看這池子裏的水,放走了舊的一池,換上了新的一池,誰在依戀那些已放走的水?這豈不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一陣含有傷感性的沉默籠罩著他們的座位,卻讓欄外大片的歡笑聲和拍手聲,溜到了他們的耳邊。這時候,在池子裏的深水部分,有兩個人在比賽一個短距離的蛙式遊泳;其中的一個,姿勢活像一隻小青蛙。另有一個女子,正把水淋淋的身子爬上池邊,一麵從池子裏舀起水來,嬉笑地揮灑著因遊泳倦了而坐在木板上暫時休息的同伴。再看池水極淺的部分,有一個初習者,正以冒險家航海的姿態,在舉行一種“燭式遊泳”。所謂燭式,這是一個新穎的名詞,需要一點解釋:普通遊泳的姿勢,不是俯,便是仰,或者是側。而在初學遊泳者,他隻能把身子像插燭似的直立在水中,因而有些滑稽家們給它取了一個新的名目,叫作“燭式”或“檢閱式”的遊泳。那位冒險家,站在池子的一端,望著那片汪洋的大海,腳底下,已浸到了好幾寸以上的水波,他準備從這斜坡形的池底上,由高而下,把腳步移向池之深處。他的神氣,像是一個初學步的小孩,搖伶伶從梯頂上麵走到樓下來。有的人在向他拍手,有的人在向他鼓噪,那個坐在一張特殊的高椅子的救護員,躲在一片遮太陽的布幔之下在向他笑。一片“輕輕控控”的水響與許多歡笑聲組合成了一種別處所聽不到的交響。這繁雜的交響中包含著春天的生氣與夏季的熱力。

池子裏的活躍的鏡頭,卻使看台上的這位女遊泳家,對於過去的一切,發生了很大的憧憬。

有一片水波那樣的回憶,晃**於她的腦膜上;這是一張五年前的影片,片子雖已模糊而褪色,可是其中卻有些動人的場麵,而眼前坐在她對麵的這個同伴,也正是這張舊片中的重要角色之一。

在五年前,眼前的這位繆英小姐,她是本市××大學的高才生,同時她也是本市體育界中的一位數得起的女遊泳家。在當時,甚至有人誇張地說:“她的遊泳技術,或竟超過那位‘美人魚’楊秀瓊小姐。”但是,世間無論什麽東西,自一塊肥皂以至一位名人,其成名都需要借重於“啦啦隊”。過去的楊小姐,因為有人代她“執鞭”,因而一舉成名,至於我們這位繆英小姐,卻因“啦啦隊”宣傳勢力之缺乏,於是同樣一個女遊泳家,為了這點差別,她的名氣就比不上楊小姐。但雖如此,當然這一尾副牌美人魚,在當時許多釣魚者的饞眼之下,也是一個“臨流而羨”的目標。而在大隊漁人之中,年輕漂亮而善於用軟線條結網的餘恢先生——就是眼前談話的這一位——在追求者的花名冊上,其次序也絕不會落後。

這位餘恢先生,他是一個非癖好的遊泳者。說起來,他和這位繆英小姐,卻還關點親,雖然這種親戚的距離,比之從上海到北平還要遠,可是借這一點幌子,在追求的距離上,卻可以縮短不少路程。當時的餘先生,不但時時勉力奉陪著繆小姐作水上演習,同時他本身也用水一樣的溫柔,密密包圍這條活潑的魚,使她感到近乎窒息一樣的愉快。

有一個時期,餘先生幾乎張起他的軟線條的巨網,把這第二條美人魚,從大海拖上海灘,又從海灘上拖進禮堂。可是,他們在將要踏進這個階段的時候,繆小姐在餘先生的性情上,忽而發現了某種缺點,結果,繆小姐竟以閃電姿態,跟另外一個男子結了婚。

這一閃電式的打擊,於這位餘恢先生是何等重大,似乎無須再加說明。從那時候起,他和這位女遊泳家不但斷絕了友誼,甚至也斷絕了親戚上的來往。

繆英小姐的婚姻,從一般的眼光來看,好像相當美滿。她的丈夫郭大釗,比之現在這位“臨流悵望”的餘先生,好像格外說得嘴響。他是一位剛從德國漢堡大學鍍金回來的留學生,樣子挺英偉,不談品貌、學識,單說雙方的性情也比較更為接近。而最主要的是:郭家原是一個有名的世家,家裏有著大量的財產,這可以使婚後的生活格外裹上一種可口的糖衣。

論理,繆小姐的命運該可以說是十全十美,毫無遺憾了。哪知事情並不盡然,實在地說來,世間所有裹有糖衣的東西,內容必然很苦,甚至不易下咽!這婚姻在蜜月期間,就讓這位女遊泳家感到重大的後悔。為什麽呢?原來,她發現她的丈夫郭先生,雖是那樣一個思想嶄新的人物,不幸他的家庭竟是一個空氣絕對腐朽的家庭。這舊家庭的最高當局——她的五十多歲的婆婆,卻是一位寸半本的獨裁者,這位具體而微的統治階級,一把緊抓著家庭中的大權,包括經濟、行政,一切等等。這舊家庭中的規矩,尤其大得嚇人;總之,就連一枚蒼蠅飛進這個舊家,也得遵守被指定的路線,而不準越軌。至於我們這位活潑潑的繆英小姐,她在踏進這個高門檻以後,得到了何種的優待,隻看以後所列的幾個條款,就可以一目了然。

在蜜月期中,這位獨裁的婆婆,已和繆小姐在同甘共苦的情形之下,訂立如後的約法:

一、規矩人家的女人,應該穿得規規矩矩,要穿奇形怪狀的衣服,那是第一個不行。

二、規矩人家的女人,應該謹守閨門,獨自一個出外跑野馬,那是第二個不行。

三、規矩人家的女人,不準走進電影院,理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成何體統!是第三個不行。

四、規矩人家的女人,不準出外跳交際舞和其他什麽舞等等,理由,一個女子無端讓人擁抱,這成什麽話?那是絕對的不行。

五、規矩人家的女人,不許遊泳,理由,女人赤身露體,那還了得!那簡直是不行之外,再加不行。

以上“官話”式的條約,不過是個大綱,其餘科目細則,卻還不及備載。偏偏,上述的五件事情,都是繆小姐所傾心愛好的事情。你要剝奪她這愛好,等於從活潑的魚兒身邊帶走了水,其難堪可想而知。可是魚兒已進了網,後悔,無及;抗爭,無效。在這不幸的時日中,婆媳之間當然也曾經過許多不流血而較流血更難堪的戰爭,結果,徒使一個永久的中立國——那位郭大釗先生,頭顱被研成了泥漿。郭先生的性情,原本近於粗線條。從這時候起始,脾氣變得格外剛愎。夫婦間的情感,一時雖還沒有顯著的變異,但是,他們已像一隻瓷碗一樣,看看外表,雖然沒有裂痕,而彈彈聲音,卻已不像先前那樣清脆。

不幸的事情,倒還不止於此。正當家庭裏麵風波不息的時候,恰巧這個時代,也已吹起了不息的風波。有一天——距離婚後不過幾個月的一天——郭先生突然留下了一封信,說了些舍身報國的話,竟自棄家出走,不知去向。郭先生出走的前夕,有一個很特殊的情形:他把他平生所攝的照片,盡數帶走,不留一頁;甚至連粘在幾種出入證上的照片,也都特地加以銷毀。單單留著一個從德國帶回來的金製的心形照相盒,其中藏著一個琺琅做成的絕小絕精製的小像,因為一直懸掛在繆小姐的胸口,使他無法把它帶走或銷毀。這方使郭先生在人間世上,留下了一個唯一的紀念。

從此,這一顆被金製的鏈子吊起來的心,便永遠懸**在繆小姐胸腔之間。

依據一般人的想象,以為郭先生的出走,分明帶著一個慷慨赴義的姿態。但在繆小姐的心目中,卻認為她丈夫的不別而行,多分是因她的婆婆,在她丈夫的麵上進了某種極不堪的讒言,以致造成這個意外的不幸局麵。郭先生一去以後,從此音訊全無,正像銀幕上的人影隨著燈光的開放而消失了。地球在軌道上麵,不停步地移動,四年多時光,一閃便已過去。外邊傳來關於郭先生的消息,大半凶多吉少。在這四年多懸**著一顆心的光陰中,繆小姐雖然並不會被公開宣告,她已成為一個孀婦,可是在親戚們心目中,久已默認了她這孀婦的地位;而實際上,她也一直是在度著孀婦式的生活。

更可遺憾的是,這個家庭中的劇變,在媳婦的心坎裏,以為其過失完全在於婆婆;而在婆婆的心坎裏,卻以為這過失完全在於媳婦。她的最大的理由,其一,乃是媳婦的八字生得太壞;其二,也為媳婦的性情太過輕佻,以致一進門就造成這種家門的不幸。

雙方處於這種偏執的心理之下,其不愉快已無須說得。最最不幸的,她們這種不愉快的程度,雖將達於飽和點,然而她們隻為一種原因,卻還不得不把這種不愉快的生活照常維持下去。

以上便是繆小姐的過去的曆史。

五年來的慘暗的回憶,像銀幕上的一個淡出的鏡頭,匆匆在她眼前一瞥而過。

繆小姐的目光,出神地看著那片池水。過去她的生活,一向很喜歡水而接近水;過去她所喜歡而接近的水,此刻卻有帶著一種象征希望的蔚藍,展開在她眼前;加之過去她的水中的伴侶,無端又在蔚藍色的水邊,驀地重逢。但是,一切的過去,都像流水一樣地過去了。正如那位古希臘的哲人所說:人不能兩次沐浴於同一的河流。一種莫名的傷感,把她推入了沉默的深淵。

沉默有時好像也有一點傳染性。由於繆小姐的沉默,卻使對方的餘恢,被傳染了同樣的沉默。他的樣子,好像正在想著一件無可解決的心事,也許,他也想起了過去的一切,因而緊跟著他舊日的女侶,一同投進了回憶的淵海。但是,他見繆小姐癡癡地看著那些池子裏的魚,他以為她已引起了過去的興味,因之他努力製造出勉強的歡笑,首先打破這個沉寂。

“喂!英。”他的聲調帶著流水一樣的波紋。他仍以舊時的稱呼,低喚著他這像流水一樣逝去的舊時情侶。他說:“你真像一個小孩子,在呆望櫥窗裏的糖果。但是,與其這樣呆看,何不走進這糖果店裏去買一點?”

他的意思,分明在鼓勵他的女伴,跳進這遊泳池中,去顯一下過去的好身手。

繆小姐的眼角,抹上一絲淒楚的微笑。她說:

“我的情形,你是應該知道的,譬如看看電影,望望朋友,穿一點並不過於樸素的衣服,像諸如此類最小限度的自由,能夠抗爭過來,已經費掉九牛二虎的力量。我的家庭裏麵,為我特定著最新式的五出之條。在這許多條款之中,我已違犯了許多。現在,再要加上一些更重大的罪名,你想,在我瘦小的肩膀上,還能負擔得了嗎?”

“我想,偶爾遊泳一次,你們的專製魔王,未必就有秘密警察,守候在這遊泳池邊吧!”

“在舊禮教中有句成語,叫作人言可畏,你應該知道這句話。”

“你竟變得這樣的怯弱,和以前完全換了一個人。”

“你曾參觀過動物園嗎?一頭雄獅,在鐵欄中關了幾年,也會變成一隻馴良的貓。”一絲不成為笑的笑,再度浮上於這位女遊泳家的眼角。

“假使那是一頭真的獅子,難道它竟永遠這樣馴良,而不想反抗嗎?”餘恢抓住這個話機,他預備用這有力的口氣,在一片平靜的水波上吹起一些皺紋來。

“反抗?”繆小姐把鋒利的目光刺上了她同伴的臉,“請你指教辦法。”

“難道你不可以跳出你的鐵欄而另找一個新的天地?”

“路呢?”

“憑你這樣一個人,不信就不能夠在社會上找到一個求自立的職業?”餘恢在沉吟了片晌之後,方始提出他這平凡的建議。

“找職業?”她說,“我先要請問,在眼前的社會上,何種的事情,可以算是婦女們的正當職業呢?你當然不願意我,接近或踏進一個泥溝。至於我自己,我倒也還不願意把我輕輕供到紅木架子上去!”

“這是一個偏見。你以為眼前的社會上,除了泥溝與紅木架子以外,就沒有較正當的婦女職業嗎?”

“你的話也許不錯。但是我要請你張開眼來看看事實:你不能否認,在眼前的社會上,固然像有許多事是找不到人,但實際卻正有許多人是找不到事。也有無數的青年,正在高喊畢業就是失業。這還偏重於你們男子一方麵說,至於女子方麵,阻礙既然較多,其困難的情形,自然也更進一步。”

以上的話題,像是一個魚鉤,已經撥開了這美人魚的嘴,因此她又接下去說:

“我也知道職業界上正有不少理想的位置,等待你去接受。然而據我所知,那些具有較理想的位置的地方,他們就不很喜歡雇用女子,他們也有很好的理由:其一,他們不喜歡雇用未婚女子,因為未婚女子容易和男同事發生糾葛;其二,他們也不喜歡雇用已婚的女子,因為已婚女子必然要有生理上的變化,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不得不給她充分的假期,這是一種損失;其三,他們雇用了男子,逢到有什麽不滿,可以隨便加以指斥,至於對待女子,就不能這樣隨便。他們以為一個較重的聲音,或是一個稍為兩樣的臉子,那就可以製造許多潮濕的手帕——我承認這是真的——這種情形,也使他們感到麻煩。你不要笑。這並不是笑話,這是事實。”

她在對方沒有找到適當的話句之前,自管自說下去:

“有一種情形是很稀奇的:有一些人在唱著提倡女子職業的高調,而另外有一些人在高喊女子的最佳職業就是嫁人;可異的是,後一種的論調,同樣也會發現於前者的口內。還有稀奇的情形呢:一部分的女子,已經找到了所謂較理想的職業,但,隻要這個女子平頭整臉,長得還不算壞,於是不久,自然而然就有一種男子,會想盡方法,另外要把她們介紹到安放著十一件噴漆摩登家具的辦公處去服務。這種事情,也隨處可以遇到。基於以上的情形,所以我的結論也隻能隨眾而說:女子的最佳出路就是嫁人。”

“嫁人也不壞呀!”餘恢急忙把這個題目搶到手內。他舔舔嘴唇,費力地說:“像你這樣的人,總不至於羨慕一座貞節坊吧!”

“然而問題也絕不會像你所說的那樣簡單,第一,你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對於再醮的婦女——尤其是孀婦——他們會有怎樣的歧視?你盡容易在人群裏麵,找出許多帶著簇新的嘴臉而高唱打倒什麽什麽或提倡什麽什麽的人,但是你很不容易找到一個帶著簇新的頭腦而並不歧視再醮婦與孀婦的人。即使有這種人,他們也不過巧妙地掩飾著這種心理,不讓它們顯露是完全沒有這種心理。況且,你之所以勸我脫離這個家庭,無非要讓我逃避這個家庭中的專製者;然而你是否保得住,在另外一個家庭裏,就沒有同樣的專製呢?總而言之,在眼前這個尷尬的時代上,新舊兩種思想之間,好像隔著一塊大玻璃,看看呢,好像已經通明無阻,可是你要漫不經意地走過去,那你就會碰痛額角,甚至頭破血流!”

“照你這樣說法,為了怕碰破頭,那麽,隻能眼望當前的那塊玻璃,永遠攔阻著你了!是不是呢?”那一個的聲音已變得非常頹喪,“不過,英!你要想想呀,人生的方式,那是絕不能永遠依照著你的看電影的方式的!”

“是的,我知道,人生除了懦怯、屈服、投降這些不好聽的名詞之外,另有一大堆較動聽的話頭,如勇敢、前進、衝鋒之類。這都是唱高調的人們,喜歡隨便拉扯出來的調子。”這一個從輕褻的聲音中帶了一個苦笑,“不過我也有個淺薄的願望:我隻想請求那些隨便拉調子的英雄們,先把別人所挑的擔子,自己試挑一下,然後,再向那個挑擔子的人下批評,那是功德無量的。否則我可厭惡這種高調!”

那個暫時默然。

這位過去的女遊泳家,流水似的發表著她的議論,因為講得太興奮,她的語聲,也不自知地開始有些激昂,卻把近邊幾個座位上的視線,有意無意吸引了過來。這裏餘恢剛要開口,恰好外邊又有一片喧鬧的人浪,哄然雜作而打斷了他們的對白。接連池子裏又來了一個“控通”的巨響,水聲立刻把繆小姐的目光拉出了欄外。

在談話間歇的瞬間,餘恢下意識地伸手撫弄著他所帶來的那個紙包,一雙疲倦無神的眼珠,卻正透露著嚴重的心事。

當餘恢和繆小姐在進行談話時,另外一個座位上有一個人,正在用心地竊聽著他們的對白。這個人的位子,距離他們並不很遠。地位是在繆小姐的背後而麵對著餘恢。這個坐在他們背後的人,走進這所看台,是在他們之前,抑或是在他們之後,這卻並沒有人知道,所可知的,這人對這談話的一對,顯著十分的注意,一種非偶然而近於鬼祟的注意。

此人也穿著白色的夏季西裝,疊起了一個德國式的啤酒大肚子;那件襯衫,包在他的肚子上麵,像是一張包水果的包皮紙。他有一個近五十歲的禿頂,圓圓的臉,眼睛像是兩條縫。他的全身的線條,完全像是漫畫上的線條。

此人不時撐起他的狹縫般的眼皮,在向餘恢凝視。這裏餘恢每次被他看著,便來不及地把視線避開,而臉上也格外增加了不安的樣子。

繆小姐正把眼光送到那片水波上,她忽旋轉臉來重新再向餘恢問:“你說今天有個特別節目呀?”

“奇怪,看這樣子,不像有什麽特別節目。而且,我的朋友也沒有來。”他把眼光停留在身旁的紙包上,想了想,他又說:“如果你肯走下池子,那麽,全場的人,將有一個臨時的特別節目可看了。怎麽樣?英!”

繆小姐微笑搖頭。她的水波那樣的眼珠,重新溶化在那片水波上。

這裏問答的時候,那個圓臉的家夥,正從一隻三炮台的紙煙殼上,撕下一點紙來,取出一支鉛筆,寫了幾個什麽字。寫好之後,他向一個侍者招招手,等那侍者走到他的身前時,他把紙片交給他而輕輕向他說了幾句話。

這家夥的狹縫似的眼睛,隨著這侍者的身子移動到餘恢的桌子上,神情愈弄愈可疑。

那個侍者把一杯冷飲托在一個盤子裏,送到了餘恢的座位上。餘恢因為並沒有喚這冷飲,正感到驚異而想發發問,一眼看到這盤子裏麵,放著一塊碎紙片,紙片上有幾個鉛筆寫的字。他猛然抬起頭來,向那個圓臉的家夥看了一看,立刻他的臉上泛出了一種死灰似的顏色。

可是憑欄外望的那位繆小姐,卻並沒有注意這個短鏡頭中的變化。

這時池子邊上又有年輕的女子,用一個鯉魚打挺的姿勢,輕捷地滑進水內,“控通!”水麵開了一朵花。四周的掌聲與水響交織成了混合的一片,對方池邊有三個學童擠坐在一處,他們的身子雖已被水浸軟,可是狎水的興趣還沒有盡。看見有人下水,他們不及拍手,六條腿在這大盆子裏“輕控”“輕控”,像幼孩洗腳似的亂踢著這水波,而讓水花飛濺起來。隻見那一大攤閃耀於陽光下的藍色碎玻璃,也讓這些池子裏的魚兒越弄越碎。

欄以外的水之音樂與圖畫,在這女遊泳家的臉上引逗起一種興奮的薄紅。她在太陽光中,閃動著她的長睫毛。看樣子,像一個被阻弄水的幼孩在眼看別的孩子自由弄水。她幾乎要向池子裏拍一陣手,以顯示她的羨慕。

餘恢乘機向她說道:“看你這樣高興,何不也去試一試?”

語聲把水麵上的靈魂喚回。她的臉色又變為沉鬱。

但對方不等她搖頭,馬上又懇切地說:“從今以後,我們恐怕很不容易再見麵。也許,我將永遠沒有機會,再看到你像從前一樣地遊泳,你能不能答應這個末次的請求,讓你的朋友,得到一些快慰?”

說話的時候,他的眼角,顯然已裝滿了傷感的情調。最後他又補充:“我想,這難得的一次未必就會發生問題吧?”

繆小姐向他看看,雙方眼珠在經過一個短而難堪的接觸之後,於是她說:“但是我沒有遊泳衣,你知道我的脾氣,從來不喜歡使用租借來的東西。”她這口氣,較之最初的嚴詞拒絕,顯然已經活動了許多。

“遊泳衣嗎?有,有!我這裏有!”餘恢慌忙指指那個身旁的紙包,“而且這是新的,一次也沒有使用過。和你的身材,大約也很相配。”

“你帶著女式的遊泳衣?”繆小姐顯然有點驚異了。

“我告訴過你,我在這裏等一個朋友——一個女朋友。”餘恢低低地說。他的眼光看著桌子。

這個情形,假使發生於四年之前,也許這故事中的對白,絕不能如此簡單。但是,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因之,雖然繆小姐的心裏或許有點懷疑,或許竟有點不快,可是她也不再追問,實在她已無法追問。她自管自打開紙包,取出了這紙包中的一件紫色毛織品的遊泳衣,在她身上比了一比。這表示她的心坎裏,已被對方的話所打動,因之,她對餘恢的請求,已在無言中表示接受。但,她是一個五年前的女遊泳家,對於這裏的情形,似乎已不很熟悉。於是,她向一個侍者招招手,把他喚過來,問了幾句話。

當繆小姐向侍者說話的時候,那個圓臉而帶漫畫線條的家夥,卻用一種獰惡的神氣看著餘恢。他像在發怒,像在冷笑,又像在期待著什麽。

這裏繆小姐向餘恢問:“你呢?”意思問他是否下池。

“我,我嗎?”餘恢伸手撫著頭,皺皺眉。

繆小姐不知想到了什麽,她沒有再問。

那邊的圓臉家夥在輕輕地咳嗽。

餘恢盡力地躲閃這胖人的注視,一麵心神不安似的向繆小姐說:“你可以把你的衣服,鎖在衣帽間裏。還有——”他的眼光落在對方的皮包上。

“我把這皮包交給你吧。”她從皮包裏麵隨手取些錢,交給那個侍者,讓他代她去補購遊泳券。想了想,她從袒開著的衣領之中,把懸掛在頸項裏的一根外國金鏈取下來——這鏈子比一根棉線粗不了許多,上麵綰著一個心形的照相盒。

她把皮包重新打開,放入了這一根鏈子。她苦笑著說:“我還不能把這個東西隨便失落哩!”

說完,餘恢目送著她的背影,跟著那個侍者從這看台的入口處兜向外邊去。

不多片刻,那個換上了紫色遊泳衣的影子,已從水淋浴室那邊兜繞過來,讓水邊的驕陽直射著她。她用一方紫色的薄綢帕裹住她的秀發。她的**的腿臂,像用乳色透明的石質所雕刻,線條充分健美,雖還沒有踏進水內,已讓許多條視線在這藍澄澄的一片水上結起一口網來。

繆小姐站在池子邊上,仿佛一個久未登台的角色,一旦重新踏上舞台,有點怯場的樣子。她並沒有走上那個高高的跳水台,表演她往昔得意的跳水,她隻在池邊伸直了潔白的手臂,一鑽身就進了碧波深處。“控通!”一條紫痕劃開了藍玻璃。剛入水的時候,她的姿態並不活潑,這並不能使人相信她就是五年前與楊秀瓊齊名的女遊泳家。但是不久,這一條紫色的小魚,已狎習了這彈性水波而充分顯示她的活躍。不多一會兒,她讓全場那些遊泳健將,獲得了一個不平凡的印象。許多目光從不同的角度裏集中到一個旋轉著的水暈上。有的在議論她的姿勢美,有的在向同伴悄悄打聽她是什麽人。木板上麵坐著幾個人,本來已經遊泳得夠了,看這紫白的浪花推過來時,他們又重新跳進了水內。

先前的那位燭式遊泳者,在池的那一端,在張望著這太深的水波。

那片經過濾水器濾過的藍色水波,假使沒有人造的浪花加以激動,簡直連最深處也清可見底。這時,在這大半個較深的池子裏麵,完全顯示了桃樂珊拉摩所攝製的一個最動人的鏡頭,她有時把全身完全做成一支箭,潑剌地前進,像一枚魚雷在攻擊一艘兵船。有時她的身子變成一張弓,在水內繞出一個豎直的環子。她稍感疲乏的時候,卻沿著池邊透出半個身子,讓池邊上的細瀑似的噴水,淋著她的臂背。同時她也時時抬頭,舉起得意的眼光,飄送到看台邊上,她似乎在向她的同伴發問:“喂,你看,我還沒有完全落伍哩!是嗎?”

當繆小姐在注視餘恢的時候,當然,餘恢也在全神貫注這一團紫色的水花。但是,池子裏的繆小姐,在遊泳了片晌之後,她在餘恢的臉上,忽然發現了一種可異的神情。

這一次,她看到餘恢的臉色有點慘白,兩眼有點失神,樣子好像就要睡下來。但是,她以為這是錯覺。她沒有在意。

在另一次兜到池邊上時,她發現餘恢的兩眼,已成為半開半閉,好像他的眼皮上正有什麽有分量的東西在壓下來,使他無法睜開。繆小姐一麵用手臂緩緩撥開水麵,一麵心裏在感到奇怪。她想:他為什麽要露出這種疲倦的樣子呢?由於她的同伴的態度並不興奮,這使她的遊泳也減低了活躍的姿態。但是她在這個難得獲到的機會中,還不願在興致未盡的時候就辭別這片心愛的水波,因而她還沒有從池子裏走出來。

這時,池子四周的觀眾,包括那個坐得很高的救護員,都在熱烈地注望著她,似乎在給她一種無聲的鼓勵,讓她多逗留一會兒。

可是在她第三次把眼光送到她這同伴的臉上時,她竟看到一個完全出乎意外的情形;那個憑欄下望的餘恢,坐著的樣子改變了原狀,而完全呈現出一種少見的姿勢。他的兩眼完全緊閉,分明已經踏進了睡鄉的深處。他的嘴張得很大,遠遠看過去,還看到他的口角間,像有一些口沫在流下來。

這一個奇怪的畫像實在太奇怪了!

繆小姐的心頭有點枰枰然,她情知這裏麵已發生了什麽不很高妙的事情。她慌忙跨出池子,就在池子邊上把身子輕輕跳躍了幾下,讓濕淋淋的水淌掉一點。一麵她不再假道於先前所經過的更衣室,卻就在木板上麵拾級而上,慌慌張張走上那座看台。

池子四周的觀眾,不知道她這慌張的態度是為什麽理由,好多條視線都被她的濕淋淋的身子帶上了看台。同時看台上的座客,也把眼光集中到了一處。

許多人都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平凡的喜劇,但是他們不會知道,在這平凡的喜劇幕後,隱藏著一個不很平凡的劇情。

繆小姐走到餘恢的身前,她發覺她這可異的同伴已入於深睡眠的狀態,甚至推了他幾下也並不醒覺。最後她簡直費了一點相當的氣力,方始把他弄醒。可是,正當餘恢努力抹拭著他的蒙曨的睡眼之際,繆小姐忽然發現她的那隻皮包,已跌落在餘恢的腳邊,而那皮包口上的拉鏈,卻已拉開了一半。

這使繆小姐的遊泳方畢的肺葉,格外加緊了不規則的扇動。在這片瞬之間,她好像預感到一種不幸的事件,將要降臨到她的頭上。果然,在她打開這皮包,匆匆忙忙加以檢點時,她發現這皮包中的東西,錢、手表、墨水筆以及其他的一切零星物件,一件也沒有少,卻單單缺少了一件最重要的東西——那個藏有她丈夫的照相的心形照相盒不見了!

在繆小姐不見她這重要物件的時候,這遊泳池的看台上,那個帶有漫畫線條的圓臉家夥也不見了。

但是著急中的繆小姐,卻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並且,她根本也不知道,這裏曾經來過這樣一個形跡極詭秘的人。

這小小的事變,當時並不曾在這遊泳場的群眾之前引起什麽糾紛。繆小姐雖因失落了這一件相當重要的東西而感到相當著急,但是,她盡力阻止餘恢把這事情聲張出來。因為,假使當眾查究這件事,那會使全場的群眾,在不到一分鍾的時間中,全都知道她的名姓;如果因之而傳進那位家庭獨裁者的耳內,卻是一個不得了的問題。為此,當時她悄悄而來,也悄悄而去。她並沒有讓這遊泳場中的任何一人,知道她就是五年前活躍於水波中的繆英小姐;她也沒有讓任何一人,知道她在這個藍澄澄的水邊,已遇到了一個相當離奇而又麻煩的事件。

一頂小傘抹上夏季斜陽的餘暉遮著她的苗條的身影,踏上了焦灼歸途。

一路上,她不但拖著灌鉛一樣沉重的步子,同時她也拖著灌鉛一樣沉重的心。切實地說來,她失落這個心形的飾物,較之失落了她的腔子裏的血肉的心,還要難堪。因為,這裏麵是有些問題的。

第一,這顆心,是他留給她的唯一的紀念,論理,她是萬萬不能遺失的,而現在,她竟把它遺失了。至少,這是心坎間的一種遺憾。

第二,她的獨裁的婆婆,三天兩天,常要査看這個東西。如果査問起來,怎麽辦?

第三,假如說明這個東西已經失落,那麽,問的人當然要說,一件藏放在貼肉處的東西,怎會無端地失落呢?她能把遊泳場中的情形,照實說出來嗎?

第四,一個被束縛於舊式家庭中的女子,在一種無法說明的情形之下,失落了一件藏在貼肉處的東西,這事情鑽進了親友們的十八世紀的耳內,將會產生如何後果?

第五……

失落了那麽小的一件東西,引起的問題,竟有這麽多!

紊混的思想,像暴風一樣在她腦內打著轉。

而且,想起這東西的失落的情形,的確非常奇怪。據餘恢說,在她走進池子未久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氣味,從身後飄拂過來,一陣陣送進他的鼻子。那是一種類似劣質紙煙夾雜著香水裏麵一樣的氣味。當時他也曾回過頭去,尋找這氣味的來源。因為不很經意,他並沒有發現身後有什麽可疑的事物。但,從這時起,就覺得眼皮漸漸沉重,全身異常疲乏,簡直無法再做一分鍾的支持。他不明白自己在霎時之間,為什麽會這樣疲倦。雖然心裏也曾覺得可疑,但是,在他努力振作精神而準備驅走睡魔時,接著他就覺得腦子裏麵開始劇烈的晃**,比之暈船還要厲害。他還清楚記得這個時候,眼看池子裏的那片水波,像一大片海水在反倒過來。以後,他就完全入於睡眠狀態而絕無所知,直等到她把他喚醒為止。

但是,誰要劫奪這顆心呢?雖然這是一種從異國帶回來的式樣新奇的飾物,而實際卻並不能值多大的錢。如果劫掠的目的是在於錢,那麽在包中的現鈔和其他較易換錢的東西,為什麽客氣地留下?如果劫掠這顆心,目的並不在錢,那麽,其他的目的又何在呢?

因為事情太離奇,使她不得不從較深的地方推想下去……假定掠奪這顆心的目的,真的並不在錢,那麽,除非有什麽人,要借這個東西陷害自己吧?但是,有什麽人要陷害自己呢?

當時她心頭上的一片暗影,曾輕輕落到那位家庭獨裁者的身上。但是,這並不可能。因為自己踏進那家遊泳場,是由於一種偶然的機會,那個獨裁者,如何會在這種偶然的機會中,設下預定機關來陷害自己呢?

接著,她腦子裏的黑影,又曾一度恍恍惚惚籠罩到了餘恢的身子。但是,想起她和餘恢過去的情感,再想起餘恢的優柔的性情,他會做出這種事來嗎?他憑什麽理由,要拿走這顆心呢?

她立刻阻止自己,趕快不要再從這一方麵想。

可是不從這方麵想,事情也就越想越不可解釋。

正為事情不可解釋,她越想越感覺這事情萬不能使她放心。雖然餘恢在臨別的時候,曾以非常焦急而又抱歉的態度,向她擔保:在最短時日之內,他將傾其全力代她找回這個東西。但是,他這擔保是否可以信任呢?

整個的歸途消逝於腦細胞的紛亂的活動上,直到她的身子接近家門,依舊沒有在亂絲之中抽出一絲頭緒。尤其進門的時候,她的失去了一顆心的心坎裏麵,感到一種空洞的重壓。由於這意外事變,她在外麵逗留,不知不覺已超過了被許可的時間,她惴惴然,簡直不敢正視她婆婆冷酷的臉。

還好,那位家庭中的獨裁者,並沒有向她提起時間早晚的話。

但是,她偷眼看到那位婆婆的臉上,露著一種奇怪的冷笑,她好像在說:嘿!我已經知道了遊泳場內的事情啦!

她是不是真的已經知道了那件事情呢?

一種惴栗的心情使她感到坐立不安。這種坐立不安的惴栗,整整延續了兩天之久。在第三天上,她的心頭略感到了一點輕暢。因為,當時餘恢曾肯定地答應,他在三四天內,一定給她一個較可滿意的消息。因而她正伸長頸項在盼望這個滿意消息之來臨。不料,餘恢方麵的消息沒有來,出乎意外地,她竟接收到了一個破空而來的晴天霹靂。

那是一封出乎意料的信件,信上的措辭蠻橫而又無理,文字似通非通,一望而知這是出於一個抹白了鼻子而穿上破靴子的角色的大手筆。並且這信後的具名,覺得腦筋裏麵,全無一點印象。總之,這完全是一個不相識者所寄來的信。

究竟這封信上寫著什麽東西,讓繆小姐看著這樣生氣?其實,這不但使她無法忍受,就讓任何一人看了,也要感到不能忍受。

以下照錄原信所有全部的抄文:

郭少奶奶妝次:

風聞女士近來頗多豔聞。最近曾辟室某大旅社四二四號,與電影明星某君會晤,竟以隨身佩戴不離之雞心形照片盒一枚,私相投贈,作為戀愛紀念。此刻物已落於本埠某巨公之手。某巨公以事關禮教風化,勃然大怒!為整飭社會計,擬將此中全部黑幕,在大小各報公開發表,以儆效尤!唯鄙人為顧及尊府名譽,兼為息事寧人計,業已婉勸某巨公暫時息怒,勿為己甚。茲由鄙人函告女士,限女士於十日之中,籌集現款三十萬元,交由鄙人代指慈善機構,以示女士真心仟悔。一麵當由鄙人將女士所遺雞心,連同照片金鏈,一並奉還,銀貨兩交,決不有誤。並代女士嚴守秘密,決不宣揚於外。倘過期不來接洽,則鄙人等唯有如法辦理,完全將此事登報,以憑大眾公論。以後女士身敗名裂,咎由自取,切莫後悔可也。金錢與名譽孰重,務請三思,幸勿自誤!

仆程立本敬上

信後很大膽地留著詳細的接洽地址和電話;這地址就是發信人的家,他自稱為“程公館”。

這一封似通非通的嚇詐信,充滿著一大把好看與難看的字樣,也充滿著一大把紛亂的人物與事件。最初的幾秒鍾內,使這位目瞪口呆的繆小姐,簡直弄不明白,這張紙上是在放著什麽煙火?她定定神,把震顫不停的手指,努力捉住這意外飛來的信箋,一連看了幾遍之後,她方始全部明白紙麵上的鬼戲,同時她也漸漸恍然於那天在遊泳場中所遭遇到的事件的真相。

據她推想,這個寫信的壞蛋,就是那天劫奪她那顆心的角色。至於這個角色,怎麽會攫獲這個偶然的機會,完成他的計劃?關於這,她始終無法揣想。總而言之,這個寫信的壞蛋,劫奪了她的東西,準備借此敲詐她的金錢,這還不算,另外卻要裝一些堂堂乎的理由,以掩護他的敲詐的麵目。哼!這是一個現代化的策略;從最大的國際人物,以迄最下等的小流氓,都是很擅長這一套的。

暗幕揭開以後,有一股青年人的怒火,幾乎焚燒了她的全身。她覺得假使能把這個侮辱忍受下去,那麽,世間將沒有一件不能忍受的事情!難道,自己真的就把這種不可忍受的侮辱,默默然地忍受下去嗎?

假使不願默忍這種侮辱,那麽,除非依著地址去找這個壞蛋,向他提出嚴重的交涉。但是照這樣辦,那天遊泳場中的事件,也勢必至於連帶宣揚出來。這事件的宣揚,將會得到如何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