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之間

去年聖誕之夜,我曾被一個消閑的集會邀去說故事,他們跟我約定,在今年的同一夜晚,他們仍舊要我擔任這個節目。湊巧得很,我在說故事的時候卻又意外地獲得了故事的資料。本來,我預備留下這點資料,以便今年踐約;但,我自己知道我的腦子有個健忘的毛病,我覺得演講而備一份演講稿,在氣派上比較來得大一點,因此我便提前把它寫上了原稿紙。假使今年能有機會,我就預備把後麵這段離奇的事情,當著某幾個角色的麵,親口再說一遍。

這一年的聖誕之夜,老天爺雖然沒有製造雪景,為富人添興,但是天氣特別冷,那些時代的驕子們,血旺,脂肪多,他們在各種暖氣設備之下,可以通宵達旦,追求狂歡。但是,無數無數被時代作踐著的人,衣不暖,食不飽,眼前缺少希望,心底全無溫意,他們無法抵禦酷寒,他們也沒有那種傻氣,希望聖誕老人真的會把白米煤球裝在洋襪子裏送上門來,到夜晚,他們隻能在歎過了幾口無聲的冷氣之後,縮住脖子,早點到夢鄉裏去尋求他們所需求的什麽。

在同一的銀灰色的都市之中,有著不同的兩個世界,待在三十三層以上的人,還在擠電梯,想上樓;而在第十八層以下的人,也還被迫地在鑽泥洞,往下埋!由於貧富苦樂得太不均勻,畢竟也使這個異國帶來的狂歡的日子,顯出了異樣的蕭瑟。

時候快近十一點鍾。

一鉤下弦月,凍結在大塊子的藍色玻璃上,貧血,消瘦,顯得絕無生氣。慘白的月色抹上那條寂寞的愚園路,靜靜的,像是一條凍結的河流。

這時,有一輛小型汽車在這條僻靜的路上輕輕滑過,車子停在愚園路與憶定盤路的轉角處,隱沒在一帶圍牆與樹葉的黑影裏。

小型汽車中坐著兩個人,坐在駕駛盤前的一個是個胖子,西裝不太漂亮,樣子有點滑稽;另外一個,高高的身材,穿著一件美國式的華貴的大衣,帽子是闊邊的,帶著一種威武的氣概。

這個身材高高的家夥,跳下了汽車之後,取出一支煙,擦上火,斜掛在口角裏。他向對街的路燈光裏一望,隻見對街已預先停著幾輛汽車。其中之一輛,是1947年的別克,嶄新的車身,美麗得耀眼,汽車夫擁著車毯在打盹。高個子的家夥注意了一下這輛車子號數,臉上透露出一絲滿意的笑,他低下頭來,向駕駛座上的那個胖子說:“好,真的,小熊貓也來了。光榮得很!”

胖子在車子裏把衣領拉拉高,哈著熱氣,問:“你說的是誰,是一個女人嗎?”

“不錯,老周,你猜著了。”高個子說,“那個女人很美,跟她握一下手,可以羽化而登仙。”

那個胖子聳聳肩膀,說:“那麽,能不能帶我進去,讓我登一次仙?”

“不,你還是待在車子裏,說不定,一忽兒我就會出來。”

高個子說完,站在凍結的月光之下,整整他的鮮明的領帶,把雙手插進大衣袋裏,匆匆向一帶很長的圍牆那邊走去。

圍牆之內,是一片園林,麵積看來並不太小。冬季法國梧桐的禿枝,參差地伸展到了牆外,有些高大的常綠樹,黑茸茸的樹葉,卻在牆外的人行道上,組成了大塊的暗影。園子的中心,有一宅高大的洋樓,沉浸在寒冷的月光裏,格外顯得莊嚴而靜美。

西北風在傳送著屋子裏隱隱的歡笑聲。

這座外貌古舊的屋子,過去,它曾有過不太平凡的曆史,最早它是俄國人的總會,之後它曾變作豪華的賭窟;淪陷時期,它曾被日本人占據而煊赫一時;勝利初期,這所屋子又被改造成了一處科學食品廠。但在那個時候,美國貨正如潮而至,到處衝毀了國產品的堤壩,不久這屋子卻又隨著廠的倒閉而賦了閑。而在今晚呢,這座屋子裏,卻有一個有閑者所發起的聖誕集會在舉行。

一切熱鬧的節目在兩小時以前已經開始。

主持這個集會的角色共有三個,其中的兩個,就是這所廠屋的主人。那是一對弟兄,哥哥名叫莊承一,被稱為大莊,老弟名叫莊承三,被稱為小莊。另一主角倪明,是一個廣告業的巨子,而同時,又是一位馳譽於這銀灰都市中的美術家。

這位青年俊秀的美術家,喜歡向人訴說,他生平並無癖嗜,唯一的嗜好就是開派對。他曾自誇,他生平所主持的派對,大小計有三十餘次之多,他敢向天盟誓,假如有人參加了他的派對而感覺到並不愉快,他願意吞服來沙爾,以自罰他的失職之罪。

的確的,倪先生的自白,並不是真空管裏的一隻牛,他主持這個聖誕夜的集會,已有三年的曆史,今年卻是第四次。看來今年的一次,比之往年可能格外夠勁,原因是,大眾震於派對專家的威名,參加者越來越多,尤其今年的參加者,男的,大半很富有的,女的,大半很浪漫,錢,能夠產生閑;閑,能夠產生新奇的玩意。有錢,有閑,加上有女人,在這種算式之下,這個集會會不精彩嗎?豈有此理!

一切布置都出於我們這位專家先生的大手筆,會場設在一座廣廳之內,這座廣廳,有三個大穹門,左右方的兩個穹門垂著絲絨的帷幔,中央那個更大的穹形門通連著一間憩坐室,穹門中間設置一株輝煌耀眼的聖誕樹。廣廳內部,因這集會而新加、漆上淺緋的四壁,點綴著紅燭形的壁燈,燭光幽幽的,帶著些異國的古典情調,承塵上麵,彩紙球繽紛如雨,小電泡密綴如星,沿著廣廳四壁,安放著舒適的沙發與貼壁的半圓小桌。每隻小桌上的名貴瓷瓶內,插上點綴時令的槲寄生,火紅的葉子象征熱情,象征喜氣,也令人向往昔時禦溝中的羅曼史,而忘掉門以外還有吹死人的西北風。

婀娜美麗的姑娘們推動輪架,滿場供應可口的果點,大家隨意要,隨便請,不必客氣,不必拘束。

音樂台位於廣廳的那一端,跟大穹門劈對;台後,張掛著一張六尺高的油畫,是幅少女的半身像,披著輕紗,胸肩半裸,她的神情真駘**,好像全世界的春,都是從她一雙嬌媚的眼內所發源,她睡眼惺忪,盯住了那些忘掉了生辰的人們,像在細聲地說:人生真枯燥呀!快來吻我一下吧!為什麽不?

沒有人解釋得出,這幅畫跟耶穌的誕辰有什麽關係,正同沒有人解釋得出,那些享樂者的狂歡,為什麽一定要揀中這個舶來品的節日一樣。

今夜這個會,並不能說最豪華,但是,所有的聲色享受,已足夠使觳觫於西北風中的人們增加觳觫!這裏且把會場的節目說一說,那些節目,也都出於派對專家所訂。

節目之中,上半夜是各種雜耍,由參加者分別擔任,下半夜,卻是全體出動的熱鬧的化裝跳舞。

化裝舞將開始於一點以後,參加的人,為了增加會場的興趣,多半預先化好了裝雜坐在會場以內。所化裝的人物,自出生於科西嘉島的炮兵大皇帝起,到評劇《小放牛》中的牧童為止,曆史的、戲劇的、小說的,形形色色什麽都有。把古今的時間,濃縮為一瞬,把中外的人物,拉扯成一堆,雖然不倫不類,卻也是奇趣橫生。

我們的派對專家倪明,今夜始終是全會場中最活躍的一個。

他活躍得像個小孩,穿著紅衣,戴著紅帽,白發蒼蒼,白發拂拂,加上一臉的皺紋。原來他所化裝的,卻是那位販洋襪的聖誕老人。

聖誕老人在聖誕之夜真是特別忙。他是全會場的神經中樞,每一個來客要由他招待,每一個節目要由他報告,每一件事務要由他分配。他拖著那雙大皮鞋,蹣跚到東,蹣跚到西,蹣跚到南,又蹣跚到北,他蹣跚到哪裏,哪裏就添上了歡笑,會場裏有句口號:倪明所到的地方總有光明。

他常常被人攔住去路,像闊人們出外常常被人攔住去路一樣。

有一位大茶商正從化裝室內走上會場,臉上幾乎抹了三寸厚的粉。一大陣拍手歡笑包圍著這個人。那人名喚謝少卿,扮的是紙頭人二百五。

這個二百五,似頗有誌於摩登,服裝已改變成了時代化,一套有聲西裝,連領帶襯衫都是紙糊的,走一步,窸窣,動一動,窸窣,一個頑皮的小女孩拿著一盒火柴躡手躡腳跟蹤著他,在躍躍欲試。

這個身材高大的二百五,攔住了那位矮小的聖誕老人,高聲地唱著:

“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生命!”

“你不要認錯靈魂,他是倪太太的生命!”有人馬上接口這樣唱,這個接唱的人,是個全副戎裝的嬌小的花木蘭。

笑聲大作,白胡子在人叢裏亂抖。

另外一小堆人在另外一個角落裏,包圍著另外一個重心,在製造濃烈的歡笑。那個被包圍者是今天全會場裏最美麗而也最有名的一位小姐。在這銀灰色都市的交際圈中走走的人,你若不知道景千裏小姐,那你真是起碼得可憐!

景小姐芳名千裏,有人把她的芳名顛倒過來,在背後恭稱她為千裏鏡,同時,景小姐另有一個美麗的外號,被稱為熊貓小姐,也有人叫她為Miss Unite。

過去,在這位熊貓小姐身前身後,以旋風式的姿勢打轉的年輕紳士們,少說點,該以兩位以上的數字來計算。但在距今三月之前,那些旋風似的勇士們,忽然集團地大失所望,原來,熊貓小姐雖沒有鄭重出國,而卻以閃電方式跟一個人結了婚。

千裏鏡是有深遠的眼光的,她所挑選的對象真不含糊。她的幸運的外子劉龍,是一位熱衷於政治的人物,他的大名雖然並不十分了不起,但是,他在TVS的幕後,的確是個二等的紅人;同時呢,他在從政之餘卻還經商,在他手內把握著好幾種大企業。倚仗著某種優勢,加上心凶,手辣,會攢,會刮,他的錢囊,永遠是在膨脹,膨脹,而再加上膨脹。

景小姐自從被裝進了這膨脹的錢袋以後,她的芳蹤不複再見於昔日的交際場,但據傳說,她跟幾位闊太太們,最近卻是賭得非常狂熱,快要把五十二張紙片當作食糧。今天,這頭美麗的小熊貓,居然被牽進了這個集會,在我們的派對專家,認為這是一件非常有麵子的事。

這時,包圍著聖誕老人的歡笑聲,哄聲傳到了景小姐的位子邊,她趕快高喊:“你們笑些什麽?倪明,我的聖誕老人,你不分點光明給我,你忍心看我失明嗎?”

“什麽?景小姐,你說的是失明還是失戀?”那位大茶商撩起他的紙製的上裝塞窸窸窣窣地走過來。他手裏拿著一支花紙糊成的板煙鬥。

“滾開些,二百五!”小熊貓向他嬌嗔。

這時小熊貓身邊另有一個人輕輕接口說:“真的嗎?景小姐,你也失戀了,為了什麽?”這個故意插言的人,裝扮著一個十九世紀的海盜,實際,他是一個顏料商的兒子,名字叫作徐嵩。過去,他也曾為這熊貓小姐發過精彩的男性神經病,但因鈔票的堆積不夠高度,結果,他在必然律下失敗了,直到如今,他還懷著滿腔的幽怨,無處發泄。

於是熊貓小姐向他噘噘紅嘴唇,說:“你放心,我永遠不曾戀愛過什麽人,所以,我也永遠不會失戀。”

海盜說:“那麽,劉先生有點危險了,你預備放棄他了嗎?”

“我為什麽要放棄他?至少,他是我的一本靠得住的支票簿,我有什麽理由要把支票簿放棄呢?”紅嘴唇又一噘。

海盜默然無語。

正在這個時候,下一個的節目又開始了。

隻見聖誕老人站在會場中心,向大眾報告說:“現在請看曹丞相的後代曹誌憲先生表演魔術,他今天榮任接收大員,表演接收魔術,請諸位多多捧場,多多送些汽車洋房給他。”

滿場掌聲如雷。

曹丞相的後代,搖著他的四點一刻,在熱烈的掌聲中緩步登場,他身上穿著參加雞尾酒會那樣漂亮的晚禮服,頭頂著尺許高的禮帽,鼻子上抹著一小塊鉛粉,額上用鉛粉寫著一個官字,那種輕骨頭的莊嚴的樣子,引得滿場大笑。

曹先生在會場中心那張特設的小桌邊上放下了他的四點一刻,脫下了白手套,然後向大眾鞠躬,把雙手撐住桌子說:“兄弟今天初次登台,有大段道白,先要向諸位宣讀一番。”

“歡迎!歡迎!”群眾向他高喊,其中那個化裝成楊貴妃的張三小姐,尤其“歡迎”得起勁。

於是那位魔術大員咳嗽一聲,鄭重發表說:“戲法人人會變,下官變法不同,官能做得投機,財會發得輕鬆,笑罵隨他笑罵,昏庸由我昏庸,上台中國貴人,下台外國寓公,眼明腳長手快,頭尖臉厚心凶,升官而且發財,巧妙都在其中!”

又是一陣如雷的掌聲。

有人在偷望景小姐,因為景小姐的那條龍,是這個忽官忽商的兩棲動物。但是景小姐也在拍手。

一個扮作夢裏想造反的阿Q的人,名字叫作洪蓼,高聲向這魔術家說:“大人,小的以老百姓的資格向你請問,有什麽大餅之類的東西,從你禮帽裏變點出來給我們嗎?”

“對不起,沒有!”魔術大員沉下臉,“我的戲法,隻會變進,不會變出。”他臉向眾人,“喂,諸位,有什麽東西,要我變走嗎?鈔票、條子、珠鑽,都好,從最大的到最小的,我都能變走。”

“人,你能變掉嗎?”有人在問。

“當然!他能連你的血肉、脂肪、骨髓,變得一點都不剩。”阿Q代魔術家說。

於是有人把大疊鈔票丟進了魔術家的帽子,看他如何變掉,魔術家輕輕把禮帽一搖,眼球不及眨,果然,變掉了,手法真快!隨後,他把預先陳列在桌子上的小洋樓、小汽車等等,同樣丟進他的禮帽,同樣一搖、一搖、一搖,同樣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他說:“你們有最貴重的東西交給我,我就能變出最新奇的戲法來,讓諸位解頤。誰願意試試?”

大眾感到非常有趣,不發聲。

魔術家似乎等得不耐煩,他忽然從胸口伸出一隻剩餘的手來,向大眾勒索。

眾人大笑。

楊貴妃從手上脫下了一隻鑲土耳其玉的指環說:“這個,可以變嗎?”

“拿來交給我。”魔術家說。

“不,拿來,一切交我,不必交給他!”突然有個凶銳的語聲,發自另一角落,劃破了全場歡笑的空氣。

全場的視線都被這個怪聲拉扯了過去。隻見,有一個戴著黑色麵具的人,嚴冷地矗立在左方穹門的帷幔之前,手裏,拿著一支小左輪。

全場的人呆住了!

有人想笑而沒有笑出來。

拿手槍的那個人,繼續在發命令,他的嚴冷的語聲,好像使人心頭係下了鉛塊。他說:“嘿,很好!你們這一群人,真高興啊!你們忘卻了門外邊有西北風,忘卻了西北風裏還有凍餓而死的人群!很好,來來來!”

他把手槍口一搖一指,“現在,請帶錢的紳士們,有飾物的太太小姐們,排好隊,走到那邊的角落裏去,等候我的檢查!喂!不許亂動!”

這個新奇的局麵不知是真是假,但,整個暫時寂靜的廣廳裏,的確有好多顆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靜寂中有一個人在打著輕聲的哈哈安慰著身旁的一位女賓說:“你忘卻了倪明的話了嗎?他說今夜還有意外的刺激,不要慌,那是假的。”

“好,假的!”戴假麵的家夥凶視著發聲的所在,那支小左輪,像架湯姆生輕機槍那樣向四周搖成一個半圓形,他說:“我這支假的左輪槍,裝足六顆子彈,足夠在六個人的身上製造半打空氣洞,誰要試試嗎?”

手槍管向前一伸,有一個站在火線裏的小姐啊呀一聲向後直躲,但是,那個手槍口忽然又向上一仰,指著一支燭形的壁燈做了目標。

砰!

一支紅燭形的壁燈應手熄滅,嘩啦啦,玻璃紛紛碎落。

事情看來不像是假的了。

熊貓小姐嚇得花容失色。

嬌小的花木蘭,那是莊澈小姐所扮,預備卸甲而逃。

楊貴妃躲到了一個生人的懷抱裏。

男賓之中,謝少卿膽最小,原因是,假如他在他的身上,真的帶了一個空氣洞回去,他將不好意思再見他的太太吳吟秋女士。因之,窸窣,窸窣,窸窣,那套有聲西裝抖得厲害,響得厲害。

大眾慌亂中,那個蒙麵人又說:“請識相,快把東西交給我!不嗎?再看我的!”

手槍口又向空一指。

砰!砰!

隨著這砰砰兩聲刺耳的槍聲,滿場的電燈忽然全部熄滅,一座歡樂的天堂,霎時變成了黑暗的地獄。

女高音在漆黑中尖聲怪叫,這一個刺激鏡頭真夠刺激。

可是,這個鏡頭僅僅維持了幾秒鍾,電燈在一暗之後立即恢複光明。隻見那位聖誕老人,笑嘻嘻地站在會場中心向大眾高聲說:“諸位,請各歸座,不必慌亂,我們這個世界,充滿著虛偽、殘暴與醜惡!缺少的是真、善、美,而尤其缺少的是三個字中的頭一個字,所以,我可以安慰諸位說,方才的場麵,完全是場假戲。現在,讓我把非真品的俠盜魯平,介紹給諸位先生跟小姐們。”

聖誕老人說完,那個假強盜,立刻脫下了他的麵具,藏起了他的小手槍,走入場心,以演員向觀眾謝幕的姿態,笑微微向大眾鞠躬。

人叢裏有人在失聲地說:“該死,原來是他!”

大眾不禁吐出了一口氣,小姐行列中有人在抹汗。

二百五的有聲西裝不再發抖。

魔術大員曹誌憲趕緊走上前去,從胸前伸出手來跟這假魯平握手說:“Y.M,你表演得真不錯。”

原來,這個化裝為俠盜魯平的人,真姓名叫作榮猛,跟他認識的人都叫他Y.M。

榮猛回答那個魔術家說:“你也表演得不錯,你今天是新官上任。”

“你今天是強盜坯出馬。”

“我們都是時代的偉人!哈哈哈。”

那個嬌小的花木蘭驚魂初定,扭住了聖誕老人撒嬌地在說:“你這個壞東西,為什麽要想出這種法子來嚇人,嗯,我不來!”

聖誕老人躲閃著說:“請勿碰掉我的胡子!喂,莊小姐,你是花木蘭,放些勇氣出來呀。”

那邊廂,張三小姐卻在慌張地尋找她剛脫下的土耳其玉指環。有人在笑,楊貴妃失去了玉環,那倒是樁奇聞。但結果,三小姐的指環找到了,還在她的手指上,不過錯戴了一隻手。

這一場紛亂,真是又緊張又可笑。

在這一場虛驚之中,那隻小熊貓最先是花容失色,等到聽說這個活劇是假的,她定定神,一看,隻見那個化裝俠盜魯平的人,胸前果然垂著一條耀眼的紅領帶,左手戴著一枚鯉魚形的奇特的大指環,這些都是傳聞中的那個真正俠盜的標記。真俠盜的左耳上,應該有顆紅痣,他卻貼著一小片紅綢以作代替。這人身上所穿的西裝,顯得雍容華貴,他臉上有一種特殊表情,不笑的時候老像在笑,笑的時候卻有一種威武逼人的神氣。

熊貓小姐對這個人,立刻發生了興趣。

她向聖誕老人招手,高聲說:“倪明,你能把這位神秘人物給我介紹介紹嗎?”

聖誕老人應聲而至,掉過頭來說:“來來來,次貨俠盜先生,聽見嗎?大名鼎鼎的景小姐希望見見你,你感到光榮嗎?”

“不勝光榮之至!”

那個強盜立即踏著嫻雅的紳士步子,走向熊貓小姐的座位之前,跟小熊貓握手,在握手之頃,他感覺到有點飄飄然。

小熊貓指指她身旁的位子說:“俠盜先生,我能不能有這榮幸,請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們談談?”

“絕對遵命。”假強盜溫柔地回答。

於是,他整整他的紅領帶,就在熊貓小姐所指示的位子裏坐下來。但是,坐下之後立刻有件事情,似乎使他的神經覺得有點局促不寧。原來,在他另一邊的一隻矮沙發裏,有一個人靠在椅背上,正用一種非常特別的眼光在注視著他。這個人把大衣的領子拉得高高的,掩住了半個臉與耳朵,似乎很畏冷。看樣子,那人站起來時個子一定相當高。他並不認識這個人,以前,在倪明所召集的派對裏也從來不曾見過麵。

他對這個人的頻頻注視感覺不安,但他找不出所以不安的原因來。

這邊,熊貓小姐笑得像朵仲夏夜的帶露的花,她以一種在蜜糖內浸過似的聲音在向他說:“我告訴你,我對那個神秘人物的種種神秘傳說,一向最喜歡聽。”

“小姐,我以為你應該這樣說:我對你的往事,一向很喜歡聽。”假魯平正經地糾正她。

“是的,我說錯了。至少在今夜,你掛著紅領帶,你,就是那個神秘的人,對嗎?”小熊貓玩笑地說,“我聽說,一向,你專門搶人家、偷人家、騙人家又恫嚇人家,你的行為,十足隻是強盜行為,而你,卻喜歡接受這個俠盜的美名,這是什麽理由呢?”

榮猛笑笑說:“凡是有作為的聰明人,都喜歡找些悅耳悅目的東西,遮掩自己的醜惡,我何獨不然。現在既然有人肯以‘俠’的美名遮掩我的‘盜’的醜惡,我為什麽不歡迎,小姐,對嗎?”

“你很會說。”小熊貓點頭微笑說,“不過我還聽到說,你一向不用手槍,今天,為什麽用這小玩具嚇人?”

“啊!小姐,人類是在飛速進步呀!在這唯武力主義的世界上,我也希望我能改善過去的缺點,以便適應時代呀!”

假魯平這樣侃侃而談時,身旁那個拉高衣領的人,聳了聳肩膀,微微冷笑。

正在這個時候,會場之中,忽然又有一個小小的**,起於人叢之中。那位食品廠的廠主莊承一,突然在人堆裏怪聲高叫:

“啊喲,我的手表呢?我的手表不見了!”

曹誌憲說:“本大員並未接收。”

大莊的阿弟小莊卻在譏笑他的哥哥說:“據我想,站立在玻璃窗裏專門穿衣服樣子的木頭人,想來也會看顧好他自己的東西的,戴在手腕上的表竟會被竊,笑話!”

假魯平聽到他們的喧鬧,故意彎轉手臂來看看時間,他高叫說:“啊呀,怎麽我的手上會有兩隻表?誰把手表錯戴在我手腕上了!”

曹誌憲嬉笑地走過來說:“俠盜先生,你的手法真高呢,比之我的更厲害!”

假魯平搖頭說:“至少我還趕不上你那樣偉大。你是一個官,你用魔術手法,掠奪了無數的脂肪,結果拍拍屁股可以絕不負責,而我們這些當強盜小偷的,假如掠奪了一掛香蕉,那或許可能挨到槍斃咧!”

聽的人笑了起來。假魯平把那隻暫借的手表歸還了原主。

熊貓小姐見這次貨魯平也具有如此驚人的手段,她驚奇得睜大著一雙媚眼,說不出話來。可是那個次貨魯平卻在暗笑,他想,小姐,何必大驚小怪,那也是假戲罷了。世上原有無數無數看來像是了不起的人物,其實,也不過像我一樣,依靠可愛的配角們,跟他狼狽為奸而已。

總之,會場上自從這個假的俠盜上了場,歡笑的空氣似乎格外濃厚起來。

這時,會場中的另一節目又在開始,那是兩個滑稽人物在仿效北平相聲。

但是那位熊貓小姐對於這個假魯平越來越有興趣,她已完全不再注意到會場中的節目。

她添濃了花一樣的笑,小酒窩裏儲滿了蜜,她向假魯平說:“榮先生,你的手段,真的跟那傳說中的紅領帶人物,有些差不多。”

“承蒙嘉獎,愧不敢當。”假魯平頷首謙遜。

一旁那個拉高衣領的家夥又在冷笑。熊貓小姐當然不會注意,而這假魯平卻是注意的。他憎惡這個人,尤其憎惡這個人的那種深刻的注視。

隻聽小熊貓繼續膩聲地在向他說:“榮先生,假如你是那位真的俠盜,那真使我何等高興呀!”

“那你何妨就把我當作真的俠盜呢?”榮猛說。

“不,我極希望能遇見真的他。”

“有理由嗎?”

“我希望那位真的俠盜,能夠光顧我家,隨意帶走點東西。”

“什麽?”榮猛抬起了眼珠,感到不勝驚奇。

拉高衣領的家夥,銳利的眼珠在發亮,他在仔細地聽下文。

榮猛說:“小姐,你希望那個神秘人物光顧你府上,這是什麽意思?”

“你聽我說,”小熊貓發出微喟,眼角帶點幽怨,她說,“在以前,我的名字是常常被刊到報紙上的。自從跟劉龍結婚之後,報紙上似乎把我完全忘卻了。人生活在世上,不論男女,總希望有機會表現自己。而我現在,卻感到了被遺忘的寂寞。假如,我家裏能讓那個拖紅領帶的人物來渲染一下,那麽,那些記者先生,可能又要把我大大描畫一番啦。”

榮猛聽著好笑,不禁好玩似的說:“那麽,小姐,你府上的錢財,一定是非常之多的了。”

“那還用說嗎?”小熊貓有點傲然,“同時我也感到奇怪,世上會有那麽多的低能兒,忙昏了頭,連大餅也找不到。而我家裏的錢,卻多得快要發黴!”

榮猛追溯半生,在記憶中似乎還找不出這樣一個歇斯底裏式的女人,竟會因著錢的太多而發愁。於是他又好玩地說:“那真可惜了,可惜我不是真的俠盜魯平。”

“假如你是真的,我真願把我那隻私房小保險箱的所在地告訴你,甚至,我可以畫一張房屋的草圖送給你。”

這時,榮猛發現那個拉高衣領的家夥,雙目灼灼,透露著更注意的神氣。假魯平在那凶銳的視線之中感到背上有一陣寒凜。他慌忙拿起他的打火機,輕輕碰著玻璃桌麵,示意那隻小熊貓不要再那麽孩子氣,偏偏那隻小熊貓全不注意四周的一切,還在任性地說下去。

她說她的那隻私房保險箱,是在她的臥室之內,在她的床邊上,有一隻夜燈幾,把夜燈幾推過一些,那隻秘密小保險箱就會顯露出來。她把門戶與樓梯的方向地位,描寫得相當詳盡,最後,甚至她說:“假如你是真的魯平,我可以把綜合鎖上的密碼,也一並奉告。”

隔座那個拉高衣領的人,有意無意把身子直了些,傾聽得更為出神。

榮猛再度焦灼地敲著桌麵,他從桌下伸出腳尖,碰著那雙高跟鞋。可是,對方那隻美麗的話匣似乎損壞了機件,一開,竟已無法再關。她自顧自天真而又任性地說:“那麽,可要我把最近所用的密碼告訴你嗎?那就是——U-N-I-T-E,五個字母。”

榮猛偷眼看時,隻見隔座那個人閉上眼,身子又靠到了椅背上。榮猛不安地輕輕噓了口氣,搖搖頭,他準備離開這位神經質的小姐,以免引起意外的是非。

可是那隻小熊貓卻向他嬌嗔著說:“怎麽啦?你不高興聽我的話?”

“我在恭聽呀。”榮猛輕聲地說,“你說那個密碼是Unite,啊Miss Unite,就是你的美麗的外號,我感謝你,把這樣的秘密也告訴我。”

小熊貓的眼角裏帶著一種奇怪的幽怨,她說:“但這秘密,你是不會感興趣的。否則,我願意連保險箱上的鑰匙,也親手奉送。”

“我心領盛意。”榮猛聳聳肩膀,“假如我是真的魯平,那我用不到鑰匙;假如我不是真的魯平,我拿了鑰匙也沒有用處。”

當他們兩人這樣密密切切談心時,四下有許多嫉妒的視線撩拂他們。尤其是那位海盜徐嵩,把過去的悲哀與跟前的抑鬱交織在一起,都從眼膜內穿出來,成了兩道怒火。人生真奇怪,在這樣歡娛的場麵下,人的情感竟會表現得如此的不平衡。

這時,忽聽聖誕老人在場心高聲報告說:“我們的化裝跳舞,準備提前開始,請諸位準備。”

他向樂台上招招手,場內的燈光漸漸幽暗,一陣爵士樂聲立即隨之而起。

那第一隻拍子急驟得像是一陣夏雨,象征著人生的匆忙與紛亂,緊張與短促。

假魯平乘機向熊貓小姐告假,他緩步向另一位小姐走去,那位小姐名叫易紅霞,是他昔日的伴侶,他就把第一支舞獻給了她。

這裏,熊貓小姐遙望著那條鮮紅的領帶,貼近了一個亂頭粗服的漁家女的胸前,旋轉進了旋轉的圈子。

有人站到小熊貓身前,要求她同舞,小熊貓伸著懶腰,沒有起身。

音樂聲把人類狂歡的情緒,漸漸吸引到了最高峰。

景小姐是今夜狂歡氣氛中的一朵最芬芳悅目的花,但是,花會盛放也會憔悴。她自從那條紅領帶離開之後,好像已由絢爛的時間,歸入於平淡的狀態。

第二闋樂曲開始的時候,她以懶洋洋的姿態被那聖誕老人擁進了舞池。她對跳舞似乎不感興趣,她一直在人叢裏流波四盼。

奇怪!此後她在會場裏有好多時候不再看見那條紅領帶。

那條紅領帶到哪裏去了呢?

景小姐的心坎中帶著一種空虛的失望,而且她也感到有點驚異。其實,那個垂著紅領帶的假俠盜,同樣地,心裏也正帶著另一種的訝異。原來,在他跳完第一支舞之後,他忽一眼瞥見剛才那個坐在小熊貓隔座的人,拉拉衣領,悄然離開了這廣廳。

這使他感覺可怪!

於是,他也悄然跟隨他出外,他感覺到他有悄然跟隨他出外看一看的必要。

狂歡籠罩住整個會場,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些事。除了小熊貓以外,也沒有人注意到榮猛曾經離開過會場。

一小時後,榮猛方始擁著這隻小熊貓,一連舞了好幾曲,於是,小熊貓的粉靨,方始重現明朗的淺笑,像蓓蕾初放。

這一夜,會場裏的衣香、鬢影、燈光、樂聲、氣球、彩紙,等等……等等……在每個人的腦殼裏組成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夢,夢裏的人,當然不會記起有明天,於是狂歡一直在繼續。

而在這個故事裏是有明天的。

到明天,一件奇事發生了。奇事發生在劉公館裏。

比較準確地說,這奇事還是發生在上一夜,原來,劉公館裏劉少奶奶的那隻秘密保險箱,真的遭遇了偷竊。那隻夜燈幾,被推到了一邊,保險箱門開得筆直,其中全部飾物,盡被那位夜半的貴客帶走了。主要的是一串珠項鏈圈,另加美鈔一千元。但這小數目的美鈔,比之全部飾物的價值,那真是卑不足道了。

當天的報紙上,當然還來不及刊布這個新聞。可是腿長的記者先生卻已三三兩兩擁進了劉公館。記者群中有一個高個子,沒有人知道他隔夜曾參加過那個盛大的聖誕集會。連熊貓小姐本人,也不曾注意這個人。

小熊貓在應付了記者先生們的無窮的問答之後,感到有點疲倦。她躲進了另一間屋,她在支頤出神,有一條紅領帶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她在想:

難道昨夜那條紅領帶,真的就是……

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有一個女傭在喊:“少奶奶電話。”

小熊貓拿起話機來,她立刻聽出,對方的聲音就是昨夜那個假扮俠盜魯平的榮猛。她有點發怔,隻聽話筒裏在說:

“景小姐,我想跟你晤談一次,行嗎?”

“什麽時候?”

“今天,即刻。”

“什麽地方?”

“杜美公園對麵,那家綠色門麵的咖啡館裏。”

“這是必要的嗎?”小熊貓沉吟了一下而後問。

“當然是必要的。”

熊貓小姐雖然在保險箱裏失落了那麽多的飾物,但是她在放下話筒而略一凝眸之後,依然滿臉透出五月花那樣嫣然的笑來。

她匆匆走到鏡子之前,把自己裝扮成了女神一樣。跳上自備汽車,吩咐車夫開到杜美公園。

假如汽車有眼珠,而眼珠又長在車後,那就能看見,有部飛快的跑車,在它身後追逐。可是安坐在汽車內的小熊貓,當然不知道。

在十分鍾以後吧,這一對男女,在那家綠色咖啡館中見麵了。他們像一雙愛侶那樣,在一座貝多芬像下的靜僻的位子上坐下來。

四周座客很少,播音器在播送一支西班牙交響曲。

“你知道昨夜我家裏所發生的事嗎?”

對方隻以點頭代替回答。

“昨夜,我的保險箱真的被人打開了。”

“那麽,我該向你道賀,因為這是你的願望啊。”榮猛微笑。

小熊貓凝視著榮猛的胸前,他胸前依舊垂著昨夜的那條紅領帶。凝視他的左耳,左耳依舊貼著一小塊紅綢。於是,她囁嚅地說:

“那麽,你,你真的是……”

榮猛的視線向四周溜了一轉,說:“我們不談這個問題,行不行?”

小熊貓露出一絲笑,說:“那麽,我可不可以說,昨夜你的收獲不算太少呢?”

榮猛正用小匙調著杯子裏的咖啡,似笑非笑地反問:“小姐,你記不記得昨夜倪明所說的話?他說,在這個世界上,缺少真,缺少善,缺少美,尤其缺少的是三個字中的第一個字,你對這話,有什麽感想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姐,”榮猛聳聳肩膀說,“難道你還以為你的許多飾物,包括那串美麗得嚇人的珠項圈,都是真的嗎?”

小熊貓的兩靨,突然紅得跟她的嘴唇一樣,低下頭,不說話。

榮猛喝了一口咖啡而後繼續說:“昨夜,我有一種直覺,覺得你的談話,差不多是在用一種粉紅色的請柬,想請人家到你家裏去偷竊。一方麵,你卻把大批美麗不真的寶物,放在你的保險箱裏,以等待欣賞者來欣賞。你這樣做,當然有理由。今天我約你談話,就希望你把其中的理由告訴我。”

那朵花上添濃了紅暈,依舊低頭,不語。

但是榮猛把視線盯住了她,這視線似乎具有一種力,逼迫著她非答不可。

於是,熊貓小姐猛然抬起了頭,看看四周,輕聲地說:“最近,我賭得大輸,不但輸光了我所有的錢,也輸光了我所有的首飾。為了掩飾我的賭博的慘敗,我弄了許多假的飾物,放在我的保險箱裏,作為一種煙幕。”

“你提防著誰會檢查你的飾物呢?”

“並不一定提防誰,但是,我讓任何一人發覺我的全部飾物,已是一無所有,那總不大好吧?”

“聽你的語音,好像你對你的劉先生,有點顧忌吧?”榮猛用譏刺的眼光看著她。

“顧忌?我為什麽顧忌他?”紅嘴唇一撇,“總之,暫時我覺得我還沒有理由放棄這本支票簿。”

“但你拿這假的飾物代替真的,總有一天紙會包不住火的。”

“為此我很著急。”小熊貓微喟說,“我真有一種可笑的幻想,希望有一個知趣的強盜,到我家裏來,撬開保險箱,大大掠奪一次,那麽,我可以把曆次賭輸的賬,全部記在強盜身上了。”

“小姐,想得真聰明!”榮猛斜睨著她,譏刺地說,“於是,昨夜你就向我提出暗示,希望我來做你的劃賬戶頭,是不是?”

榮猛聳肩說:“而我這傻瓜呢,由於你的暗示,做了真正的賊,而卻偷到了你的假東西。”

小熊貓用媚眼撩著他,輕輕說:“但你也並不是毫無收獲的呀!除了那些不值錢的東西之外,保險箱裏還有著,還有著……”

“一千元美鈔,那總不是假的鈔票吧?”一種陰冷的語聲,雜在音樂聲裏,破空而至,來自榮猛的腦後!

榮猛感到駭然,趕快旋過頭去看,隻見隔座有個人,坐在他的背後,坐得非常之貼近,那人半個身子斜伏在椅背上,嘴對他的後腦輕輕在說話。

這個人,一望而知就是昨夜那個拉高衣領的人。

榮猛竟未注意,這個人是什麽時候走進這咖啡室,而坐在他身後的。

當著一位美麗的小姐的麵,榮猛受到這樣意外的襲擊,他有點發窘,他向那個人問:

“你是什麽人?”

“你當然認識我,我們昨夜會過麵。”那人傲然地回答。

“我要知道你是誰!”榮猛加重了語氣。

那入伏在椅子背上沒有動,他隻傲然指指自己的胸前,他的胸前同樣垂著一條紅色的領帶。

熊貓小姐呆住了,她在想,哎呀,那條真的紅領帶也出現了!

但是榮猛還在問:“你說你是……”

“不錯,我是……”那人向四周張望了一陣之後說,“昨夜你所扮演的人!”

哈哈哈哈哈!榮猛忽然毫無顧忌地大笑,笑聲之中,他的眼珠凝成了兩點鋼,怒射著對方那個人,他說:“你曾當過舞台演員嗎?你的修養不夠咧!朋友,你跟我來!”

他把那人引領到另外一個空座上,他們低聲談起來。

小熊貓的花一樣的兩靨有點失色,她在代榮猛著急,她不知道他將怎樣應付這個在夾縫裏鑽出來的神秘的人。

可是那邊兩個人的一場交涉,辦得非常迅速,幾乎可以說是閃電式。

小熊貓用心地注意著這個來得出奇的人的神氣,奇怪,他的神氣起先像匹獅,繼而像隻鼠,終於成了一頭馴善的綿羊。

她不明白榮猛用了些何等的魔術,會使這個家夥的態度變化得如此之快。

最後,他們從那邊的位子上站起來,榮猛把一大卷鈔票,丟給那個家夥,用呼叱一條狗的聲氣向那人說:“我不使你失望,走吧,不要打擾我!”

那人偷眼看看小熊貓,一聲不響付掉了咖啡賬,悄然而出,鞠躬如也。

看來交涉的勝利是屬於榮猛了,景小姐吐出了一口氣。

當榮猛坐到老位子上來時,她嬌媚地說:“幾乎嚇壞我,我以為他是……”

“那麽,他到底是誰?”

“一個高貴的自由職業者。”榮猛冷笑,“他的辦公處有時設在電車裏,有時設在電影院門口,今天,他在企圖改業為敲胡桃專家。但是敲胡桃也要有點藝術,他的氣度、修養都還不夠咧。”

“那麽,他怎麽會知道昨夜的事呢?”小熊貓訝異了。

“他偶然撿到了一張請柬,參加了昨夜的集會,大概在那裏想找機會,而無意中卻竊聽到了你我的話。”

“那麽,今天他怎麽會插身進來呢?”

“這個嗎,我也不很明白哩,好吧,不要再管這些事。”

“你把美鈔分給他些了嗎?”

“分給他,為什麽?那一千美鈔,我預備全數奉還給你哩。”榮猛假作慷慨地這樣說。

“還給我,為什麽?”小熊貓在學舌。

“讓你再充一次賭本。”

“不太夠哩!”景小姐傲然揚著臉,“老實說,這筆錢原是人家寄存給我的,要不然,我早就把它送給了皇帝與皇後們,而現在呢,一切一切,我都可以向劉先生開賬了。”

“可愛而又美麗的支票簿。”榮猛幽默地說。

“所以我願意把這點小款子,留在你處作一個紀念。因為昨夜的事,你是大大地幫了我的忙了。”

“感謝你的慷慨。”

景小姐看看對方願意接受她的贈予,她也很感欣慰,她又透露著五月花那樣的笑容,說:“在書本上,我常常看到許多英雄們,常常行俠仗義,常常劫富濟貧,那麽,你對這筆小錢打算怎樣支配呢?”

“我嗎,我打算從中提出美金一大元,買幾雙廉價的襪,贈予幾個赤足的老乞丐們,以作聖誕老人的禮物,這就算是我的義俠奉功了。”

小熊貓不禁失笑,說:“你這位大慈善家,氣派如是之小嗎?”

“我怕世上那些有錢的人,十之九,氣派不會太大吧?”榮猛撇嘴說,“請看,外國的大富豪,必定要等到身後,才肯在遺囑上把財產作慈善的施與,而中國的富豪呢,真要等到牯牛身上長不下毛,才肯忍痛拔下一根二根,而這所拔下的一二根,還要作為兩種不同的用途:一種,預備吹口氣,把它變作進天國的入場券,另一種呢,卻預備把它變成慈善家的金字招牌!總之,這個可愛的世界,充滿著自私,請你趁早別希望在這個充滿自私的世界上,會找到真懂得愛與真能實行所謂善事的人。”

熊貓小姐聽了,凝眸癡望著對麵的這位出奇的人物,默然無語。

而榮猛卻微笑地站起來,接下去說:“至於我呢,我也是個人,我也具有自私的美德。眼前我隻發了黃金一千元的可憐的小財,我為什麽要那麽小氣,自充什麽大善士或俠義人物呢?”

“噓!”榮猛把一個手指遮著口角,扮了一個鬼臉,他說:“親愛的小人兒!人生的一切,都不過是遊戲而已,何必認真。請你別談這個行嗎?”

這一天,他們在這綠色的咖啡室內談著緋色的話,他們談得很多,談得很久,談得很密。最後,他們懶懶地起身,依依地惜別,榮猛戀戀地送這位熱情的小姐上車,並殷殷地互訂後會。

看來,一顆羅曼史的種子,已經投放在沃土以內了。

像這樣的喜劇,常在銀灰都市裏原是習見的事。好在,眼前正有太多的劉龍先生之類的人物。他們富有搜刮天才,他們永遠有方法向貧苦大眾直接或間接地窮搜猛刮,因之他們永遠可以做他們美麗的太太的支票簿,以負擔無限的義務支付,於是,那些美麗的太太如景小姐之流,也永遠會有足夠的資本,可以任意狂賭,以及任意製造羅曼史。

這是我們的社會之一景,多麽可愛啊!

可是隔夜那些參加狂歡的人,卻絕不知道榮先生與景小姐之間所發生的事。

雖然有人知道劉公館失竊,但是,他們隻知道那天的集會中,另外有個紅領帶的歹徒(或許就是那位真的俠盜先生),聽到了小熊貓的任性的話,以致造成了這件竊案。黑狗闖禍,白狗擔當,紳士們偷了東西,由小偷負責。這樣的事,在我們的社會上,也並不足怪。

總而言之,沒有人懷疑榮猛跟這竊案有關。

而榮猛呢,也一直還在大庭廣眾之間搖擺地出入,逢高興,他還是垂著他的紅領帶。

那麽,他,真的就是傳說中的那個神秘人物嗎?

這,連說這故事的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