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齒記

在鄉下人睡夢沉酣的時刻,都市中優秀的一群,正自努力追求著享樂。

一幕含有幽默性的喜劇,發生在那著名的麗都舞廳裏。

軒敞的廣廳中,樂隊奏著誘人的節拍,電燈放射著惺鬆的光線,許多對舞池以內的鴛鴦,浮泳在舞池中央,推湧著人工的浪濤。那些豔麗的羽片,在波光一般的打蠟的地板上,錯綜地組成許多流動的線條。舞池四周,每一個桌子上的每一杯流汁裏,都映射出了各個不同的興奮的臉色。

在這短短的時間,在這小小的空間之中,沒有興衰治亂的觀念,沒有春夏秋冬的季節,這裏沒有昨天,沒有明日。這裏更沒有人世間一切饑、寒、疾、苦的感覺。饑了,有女人的秀色可餐;寒了,有內心的熱火,可以維持體溫;病了,這裏每一對迷人的酒窩,都儲藏著人世間至高無上的萬病適應劑;如果你有苦惱,在姑娘們的淺笑之間,也許你的苦惱,自然都消失了。

總之,這裏隻有樂,沒有苦;隻有歡愉,沒有悲哀。至少,這裏是人間的暫時的天堂。

這話怕有點語病,也許,以上的鏡頭,僅僅攝取了一個表麵。譬如:一個姑娘失去了她熟稔的主顧,未必會感到愉快;一個浪子追求不到他所愜意的對象,這豈不是苦悶?

但,筆者的筆尖,無暇顧到這些。主要地,我隻想把我的鏡頭,移向這舞場的某一個角落裏。

在U字形的舞女座位的末端,一隻紅星們所不屑坐的位子上,坐著一個姑娘,年齡不過十六七歲吧,麵貌不失為秀麗,可是,她像她的同伴一樣,由於過火的化妝,反而失卻了真美。這仿佛一朵孤芳的小花,無端被加上了人工的髹漆。

少女的神情顯得非常不安,分明這新奇的環境,於她還感到不慣。她的烏黑的眼珠失去了平時的活潑,手足似乎無處安放。一雙銀色鏤花的高跟鞋,不時在地板上輕輕地摩擦著。

這是一塊天真無邪的碧玉,被新生活的濁流,卷進了這金色的火坑。同時,她也是這所舞場裏,生涯最落寞的一個。她的芳名,叫作張綺。

音樂又響了,這少女的心弦,隨著洋琴台上的節奏,起了一種激越的波動。如果有人能觀察內心的話,就可以見到她的心裏,是那樣的矛盾:在沒有人走近她的座前時,她似乎感到空虛,失望;但,如果有人站立到了她的身前,她的稚弱的心靈,立刻又會引起一種害怕的感覺。

琮琮的樂聲中,一個俊偉的身影映進了她的眼膜。

此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拖著一條鮮豔的紅領帶。燈光掩映之下,年齡顯得很輕,可是光陰的刻畫,不容人類有所掩飾。如果在白晝間細細地看,便知“青春”的字樣,已絕不能加到此人的身上。他的臉部的輪廓,很像銀幕上的“貝錫賴斯朋”,尤其是口鼻之間,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更顯得相像,這是一張並不十分討人厭的麵孔。

少女抬起羞怯的眼光,急驟地看了此人一眼,心頭有點跳躍。啊,認識的!此人是她自進舞場以來幾個稀有的主顧之一。她記得在前幾天晚上,她曾伴他跳過幾次舞。

音樂台上正奏著輕鬆的調子,一個快拍子的狐步開始了。舞池中央,似乎吹進了一陣凱撒司的颶風,許多對輕盈的身體,熱烈而瘋狂地演出了高速度的旋律。

這少女顫抖地站起來,伸出她分泌著汗液的手,授給她的主顧。樂聲把這一對舞侶卷進了人的浪濤中。

少女的步伐非常生疏,這位紅領帶的舞客似乎也意不在舞。他們的足下,並不受音樂的控製,簡直像在踱著方步。他們幾次妨礙了別人的路線,詛咒的眼光屢次從別對舞侶那邊投過來,這舞客似乎很節省著他的道歉的句子,隻報以一種輕蔑的冷笑。

一個圈子兜過來了。

這紅領帶的舞客以一種不純粹的溫婉的眼光,垂視著他的舞伴,輕輕地:“喂!張小姐!”

口內的氣息,微風一般拂著這少女的額部,這少女自已覺得她的呼吸又急促了一點。

“前幾天,你告訴我:你自小就不知道你的生身父親是誰。新近,你隨著你的母親,為逃難,到了上海,為生活,進了這舞圈,是不是?”這紅領帶的舞客,不經意地移動著步子。

少女隻點點頭,並不開口。過往的辛酸,使她的眉梢緊蹙到了一起,口角有點微顫。

“喂!像你這樣的年齡是很需要愛了。”這紅領帶的舞客,浮上一絲輕佻的微笑,他轉換了話鋒,“你有對象沒有?”

一抹羞紅在人工的紅豔中迅速地泛了起來,同時,這少女的狂跳的心裏,開始感到這張不討厭的麵孔,變成了可怕。

“你看,我,好不好?”這舞客的口氣,增加了輕佻的程度。

“……”

“好不好?說呀!”這暴虐的舞客,像撥弄洋囡囡似的撥弄著這少女。

閃電式的進攻,使這少女增加了肺葉的扇動。但是,可憐,她想起了自已肩膀上的壓力,她不敢過分得罪她的主顧,她含淚忍受著這意中的侮辱,努力躲過對方的視線,費了幾百斤的力,迸出了一句話。

“不!我有……”

“哈哈哈哈哈!”

音樂悠然停止了。少女隨著一群輕鬆的步子,喘息地逃出了重圍。那紅領帶的舞客,挾著一種怪鴟似的得意的笑聲,大搖大擺踱回他的座桌。

那裏他有一個同伴在著,是一個橘皮臉的矮子,穿著一襲不配身的西裝,神態很滑稽。他正把一隻玻璃盞湊近他的一撮短髭。

“為什麽那樣高興,老俞?”矮子放下玻璃盞。

“哈哈!”這拖著紅領帶的名喚老俞的男子,先把視線遠遠向那舞女座中低頭寂坐著的張綺小姐投射了一眼。於是,他嬉笑地坐下來,把舞池中的情形告訴了這矮子。

“一個殘酷的玩笑!被她的愛人瞧見了,豈不要心痛?”矮子含笑說。

“這女孩子真不錯,難怪那個傻氣的小家夥,為了她,發癡似的每晚守在舞場門外。我看,值!”老俞喝了一口蒸餾水。

“他為什麽不進來呢?”

“進來?錢?”老俞撇撇嘴說,“那個癡心的小家夥,他甚至不讓他的愛人知道他的守候哩。”

“好悲慘的喜劇,可憐!”矮子說,“憑你的能力,難道不能成全成全他們嗎?”

“成全?我得等候我的主顧哩。他們還沒有來嗎?”

“噓!”一個低低的聲音,從矮子的嘴唇上吹出來,他把眼梢飄向了隔座。

老俞隨著矮子的目光,旋身向後看時,隔座的小圓桌上,對坐著一對所謂“摩登”的青年愛侶。男的,真漂亮!可以說是從發尖漂亮到了足尖。隻是,太漂亮了,未免少了一點男性的莊嚴。女的一個,麵貌不能說是極美,但有一種太動人的風韻,加上刻意的修飾,使她全身的線條,增加了若幹的妖媚。尤其是她眼角間所含的**意,比較她手指上的幾顆巨鑽,更富有吸引力。

在這一對漂亮男女的桌子上,不時有許多“饞”與“妒”的眼色,從四周不同的角度裏射擊過來。如果目光就是流彈,那麽,這挺摩登的一對也許早已“體無完膚”了。

這情形使這漂亮女人感到驕傲。她把她的甜媚的眼風,向四麵飛掃了一周,滿足而又厭惡地向男的一個說:“我真討厭這個地方,認識我的人太多了。”

“不是為了小劉那個電話,我也不願意來。”男的應聲附和著,他皺皺眉頭,“奇怪,我現在想起,方才那個電話,不像是小劉的聲音哩。”

這邊桌子上的老俞,回頭看著那個矮子,笑了一笑。他低聲問:“我們的貨色,帶來了沒有?”

“帶來啦。”矮子從衣袋裏掏出一個藍絨的小盒子——這是一個盛放鑽飾的小盒子——遞給他的同伴。

老俞接過盒子,捺開了彈簧的盒蓋,他從裏麵取出一個小東西,拈在指間看了一下,匆匆又放回裏邊,他把這小盒子藏進了自已的衣袋,點點頭說:“很好!”

這時候,在更左的一隻桌子上,有人在談著社會問題,他們由社會的動**不安,談到了暗殺事件,再由暗殺事件談到了舞後程茉莉的被槍殺。

啊!“程茉莉被槍殺!”這是一個何等動人的題材哪!

這話題似乎具有一種傳染性,它從左側的一隻桌子上,傳染到了那對漂亮男女的桌子上,再由那對漂亮男女的桌子上,又傳染到了老俞和矮子的這一隻桌子上。

這位紅領帶的俞先生,似乎是一個很優秀的演講家哩。他又似乎專誠在等待著一個適當的題材,好開動他的響亮的話匣。他把這個話題抓到了手裏,立刻和那矮子大談起來。他從程茉莉的被槍擊說起,連帶地又說到一則很動人的新聞——最近一個富商的奇死案。他把那節事情,從頭至尾談得非常詳細。尤其是他的態度,顯得那樣興奮,正像希特勒先生展開了他的演講稿一樣。

下一節的舞蹈開始了,音樂像雨點般地散布在全場的空氣中。老俞的高亢的語聲,不時穿破了音樂的密網,中間還夾著一個“麒派”的嗓子,雙方一搭一檔,一吹一唱,那是那個橘皮臉的矮子。

隔座,挺漂亮的那一對並不曾起步。他們等著所謂“小劉”,等得正自無聊,在樂聲的交響中,能清楚地聽到老俞這邊的談話。

“喂,那個黃傳宗,你知道不知道?”老俞開始燃上一支煙。

“那是一條頭號米蛀蟲,怎麽會不知道。”矮子像空穀回聲似的回答。

“這條米蛀蟲,新近拋下了他的米袋,應了老閻的邀請,你知道嗎?”

“這新聞還在報紙上麵冒著熱氣哩!據說,他是中毒死的。”矮子說。

“人人知道黃傳宗是中毒死的,但,他是怎樣中的毒?在幾百萬的人口中,恐怕未必有人知道吧?”

“難道你知道?”

“當然!”

隔座挺漂亮的那一對,男子的背部,本是向著老俞的背部。此時,一顆滿塗司丹康的漂亮頭顱,在半明滅的燈光中,突然發出了閃動。

“你將詳細的情形說給我聽聽。”矮子要求著。

“這事情有著一個太幽秘的內幕,很像一篇偵探小說哩。”老俞彈掉一點煙灰,他似乎賣著關子。

“快說哪!”

“別性急!要說明這事的內幕,先得把這老家夥的家庭狀況說一說:老家夥今年五十歲,是最近從囤積上發的財。他不但囤積米,同時他還囤積女人。他一共有六位太太,第六位姨太太娶到家裏,還不滿三個月。哈!你知道他的六姨太太是誰?”

“是誰呢?”矮子反問。

“說出來,你該起立致敬哩。”老俞俏皮地故意說得那樣鄭重,“她就是這裏三個月前,鼎鼎大名的首席紅星哪!”

“哦!李鳳雲嗎?”矮子說這四個字,完全用的是“麒社長”在台上賣力時的韻味。

兩道視線從那漂亮女人的眼膜上有力地射上了老俞的後腦。——該聲明的是,射在後腦上的,當然不是媚眼。

這裏,老俞當然不知道他的後腦,已很幸運地遭受到了美人的顧盼。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不錯,你猜著啦!”

“那樣火炭一般紅而熱的一個尤物,會嫁給一個籌備五十大慶的老東西,可怪!”矮子的聲音有點感喟,也有點嫉妒。

“這正是努力於囤積的效果哪!你想囤米不想?”老俞向矮子打趣。

矮子摸摸他的短髭,笑笑。

“不過,除了金錢魔力之外,這老家夥追求那個女人,也曾費過一番甚大的努力的。這裏麵,很有不少笑料哩。”

“什麽笑料?”

“單說老頭子自從娶了這尤物進門,她有一百樣的需要,老頭子自動會依她二百樣。遺憾的是,有一件最要緊的事,竟絕對無法依從,因此,那個女人始終還是不滿意。”

“什麽事情不滿意哪?”

“年齡!”

矮子又摸摸他自已的短髭。老俞接下去說:

“為了那女人不滿意他的年齡,真使這老家夥感到了極度的悲痛!如果人類的年歲,可以移交到狗的身上,如果有一條狗,肯把這老家夥過剩的年歲接受過去,我知道他一定肯對這狗,喚一聲爸爸的。”

“噗!”一口飲料從矮子的短髭間噴了出來。

“哈哈哈!”在別座上似乎有一種陰冷的笑聲隨著輕佻的眼光落到了那對漂亮男女的桌子上。

那個妖媚的女人,眼角中燃燒起了怒焰。驀地,她從她的座位上婀娜地站起來,她用詛咒的口吻命令那個男子說:“走!”

漂亮家夥以一種臣下服從皇後的姿態,立刻應聲站起,他把一件披在椅背上的米色上裝拿在手裏,站立著,伸手插進衣袖,忽然,他又放下上裝,重新坐下。同時,他向這女人投了一個暗示,示意她暫時忍耐。這女人圓睜著媚眼,看看這男人,又望望老俞的後影,終於,她含著怒,領悟似的又頹然入座。

老俞的桌子上,可惡的對白還在繼續下去。

“你說那個李鳳雲,不滿意黃傳宗的老醜,這老家夥有什麽補救的辦法呢?”矮子沙啞的聲音。

“補救的辦法,多得很哪!譬如,這女人嫌他的胡子太長,他便立刻鑽進一家高等理發館。再譬如,這女人嫌他的牙齒殘缺,不美觀,他當日便踏上了鑲牙齒的椅子。再譬如,女人嫌他頭發白,他便立刻施以人工的渲染。此外,他再盡可能地使用著種種美容術,例如,維他命劑的麵部注射,可以使麵容還少。用牛奶和蘋果等東西擦臉,可使膚色光潤。還有,一張特配的Cream的方子,可使毛孔縮小,等等。”

“忙煞了!”

“沒辦法哪!好在他有一個美容顧問,隨侍在側的。”

“美容顧問?”

“那是他的內侄,名字叫作周必康,一個標準小白臉。此人是一位牙醫師,同時也是一家美容院的院長。老頭子為了要他當顧問,曾在他的滑頭美容院裏投過一筆資哩。”

“真是不惜工本!你的話,有些過甚其詞吧?”矮子表示不信。

“完全都是事實。”老俞沉下臉色,堅決地說。

“說了半天,這老頭子是怎樣中毒的,你還沒有說出來。”矮子忽然覺悟似的這樣說。

“別忙!新奇的事情,在後麵哪。”老俞拋掉他的煙尾,又燃上第二支。

樂隊正奏完了一個拍子的尾聲,舞客們又愉快地紛紛歸向他們的座位。

老俞忽然站起來,和矮子對調了一個座位。那邊,那個漂亮家夥,在即刻欲走未走的時候,恰好也和那個漂亮女人,換了一個坐向。於是,老俞的麵孔,和這漂亮家夥,成了劈對,雙方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接觸了一下。

漂亮家夥在這一隻“賴斯朋”式的臉上望了一望,立刻,鎮靜地舉起他的杯子,杯子裏的黑啤酒,發生了一點波紋。

隻聽這邊的老俞,繼續在向矮子說道:

“喂!你總還記得,那條米蛀蟲的死,距今還不到十天。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老家夥坐在一隻舒服的沙發裏,正在讀著晨報。那天的報上,恰好登著一段新聞,預測白米的價格,有高漲到一百五十元以上一石的可能。哈!這真是一個太好的消息哪!老頭子滿足地笑了。可是,這不幸的笑容,還沒有在他臉上站住足,突然!那支燃著的雪茄煙,陡從他嘴角掉了下來。一張新加裝修的臉,變得那樣可怕!頭向後一仰,就這樣地死了!”

“那麽快!”矮子說。

“西醫與他的兒子,差不多是同時趕到的。他的大兒子黃登祿,本身也是一個醫生,而且還是一個著名的法醫。會同檢驗的結果,立刻斷定老頭子的死,是中了一種衰化物——青酸的毒;並且,他們還斷定,這毒必是當日所中。”

“何以見得?”矮子插了一句口。

“因為——”老俞眼望著隔座,接下去說,“青酸的毒,是那樣劇烈,當時沾進嘴,是當時就要送命的。”

“那支掉下來的雪茄煙,怎麽樣?”矮子建議。

“完全無毒。”

“其餘的食物呢?”

“當時在多方麵,經過最仔細的檢査。他兒子黃登祿和其他的醫生一致承認在食物方麵,完全無可置疑。”

“在米價快要漲到一百五十元以上的呼聲中,這老家夥當然不至於自動地踏上另一世界的旅途吧?”矮子提高著沙喉嚨,這樣說。

“自殺嗎?廢話!天字第一號的紅舞星李鳳雲娶回家裏還不滿三個月,他舍得嗎?”老俞的眼光,經過了拋物線,飄落到了對方桌子上。

隔座四道不寧靜的視線,表麵在無目的地四邊顧盼,實際,這挺漂亮的一對,正以百分之百的注意,在傾聽這邊的談話。

“不是自殺,難道是謀殺?”沙啞的聲音,含著懷疑,但這問句,顯然有點出於做作。

“嘿!那還用說!”老俞口內答話,他的視線始終不離對方的桌子,“總之,老家夥的暴斃,許多人都疑惑這裏麵必有一個陰謀。但,奇怪的是,無論如何,卻找不出那毒的來源。”

“據報上說,老頭子是死在他二姨太太的屋子裏的,是不是?”

“正是。”

“如此,那位二姨太太當然很有嫌疑哩。”

“不!老頭子的全家,自大太太到五姨太太,連他兩個兒子在內,沒有一個人懷疑那位二姨太太。可是,她們都懷疑著另外一個人哩。”

“另外一個人?誰?”

“六姨太太!”

這“六姨太太”四個字,說得那樣的有力,隻見隔座那個漂亮女人,正用一塊小手絹,在拭去鼻子邊的汗漬。

“呀!你說老頭子是死在二姨太太屋子裏的,為什麽要懷疑到她呢?”

“你聽我說下去!”老俞噴掉一口煙,“這裏,我先把那幾位太太們的住居情形,說給你聽聽。老頭子的大、三、四、五,四位太太,她們各占一個公館。這新娶的六姨太太和二姨太太,合住一個公館。原因是老頭子讓她單獨住,也許有點不放心;可是,這位六姨太太的脾氣,又是那樣的壞,她和別位太太住在一起,那一定也住不下去。其中唯有二姨太太最賢德,出名的好人,因此,老頭子特讓她們住到了一起。實際上,這位李鳳雲小姐自進了門後,老頭子的各個公館裏,早已成了‘六宮粉黛無顏色’的局麵。那位二姨太太雖說住在一屋,但老頭子從來不曾在她房裏留宿過一晚。甚至在白天,他也絕對不到二姨太太房裏去。可是,在老頭子暴死前的六七天中,這局麵竟改變了。”

“改變?”矮子仰著頭。

“在老頭子死前的幾天,這位六姨太太每天盡力把他推到別位太太的公館裏去。她說:她不能專顧了自已,卻使別人受到寂寞。老頭子對她,原是百依百順的,隻能依她的話。所以那幾天,他是輪流住在別的公館裏的。暴死的這天一早,老頭子先來看六姨太太,原想在她房裏吃一點東西,休息一下,但這位六姨太太一定要他到二姨太太房裏去。她說二姨太太太可憐,該去看看她。甚至,老頭子想坐下喝一杯茶,她也不許,老頭子無奈,才到了二姨太太的房裏。”

“奇怪!這位李鳳雲小姐,竟會變得如此的賢惠!”矮子側坐著身子,他也有意無意地把眼光向這邊斜睨過來。

“是呀!你想……”老俞用拇食二指拈著他的紙煙,向空畫了一個圓圈說,“一個素性悍妒的女人,會不會無緣無故,一時變得非常和善?她的改變作風,會不會毫無理由呢?再說,在出事的這天,這個奇怪的女人,她不讓那老家夥在她房裏吃一點東西,甚至不讓他喝一杯茶。——在過去的幾天中,情形也是一樣。如果,那天她讓他吃了,喝了,那麽,後來她該遭受如何的麻煩?哈!她倒真像具有一種預知的能力哩!”

老俞的那張“賴斯朋”式的臉,漸漸增加了緊張的程度,他一邊說,一邊把機關槍似的眼光向這邊掃過來。

對方那個漂亮家夥不安靜地把他的杯子舉起,放下,放下,又舉起。女的一個正用粉紙抹著她的嫩臉——這已是第八次的記錄。她不時從小鏡子的邊緣上,溜起她的俏眼,焦悚地偷窺著四周,看有沒有別的人在注意著自已。

隻聽得這邊桌子上,那個沙喉嚨的矮子,正用附和的口調,把上麵的談話接續了下去:

“那位李鳳雲小姐,不讓那老頭子逗留在她房裏,她又不讓老頭子在她房裏吃東西,真的,她好像預知這老家夥會突然暴斃哩。”

“她怎麽竟會預知,而預留這脫卻嫌疑的地步呢?”老俞著意地問。

“好!你把這問題的焦點找到啦!”矮子猛然拍了一下手掌,他引得別座上的視線,圍聚到了他的身上。

隔座的男女,開始不能再維持他們的鎮靜。

這邊的談話,仍在繼續下去,老俞說:

“你說以上的疑點,正是問題的焦點,對!有一位聰明朋友,卻躲在幕後,在用心研究其中的症結哩。現在你先聽我說殯儀館裏發生的事。”

“殯儀館裏又發生了什麽事情呢?”矮子驚訝的聲氣。

“當時,那老家夥中毒死後,他的屍體被送進了殯儀館。屍身循例經過衝洗,再加化妝。這老家夥真幸運呀!生前,他為了女人,曾努力注意於修飾;死後,為便利他追求第二世界中的女人起見,還要讓他體麵一下哩。可是當夜,一個滿挾鬼氣的事變開始了。”

隔座的男女睜大了四隻眼,隻聽得老俞接說下去道:“化妝的手術,是由兩個年輕的姑娘擔任的。時候是在深夜了。化妝死人的小室中,四下幽悄悄,燈光那樣慘淡,特異的空氣布滿了這特異的空間。忽然,在這小室的窗外,發生了一種怪異的呼嘯,先是遠遠的、幽幽的繼而變成那樣近而淒厲!內中一個姑娘虛怯地指著窗外,她說,她在月光裏,看見了一個黑影。另一個姑娘,偶然回頭一望桌上那張死臉——你想吧,一個中毒而死的死人的臉,當然不會好看的,由於心理上的變異,使這位姑娘覺得那死人的臉也有了變異!同時,窗外噓噓的聲音更響了——這也許是風聲吧?在這種情形之下,那兩個姑娘,捺不住從這小室裏麵逃了出來。在這兩個姑娘逃出後不到一分鍾,真的,一團漆烈的鬼影,箭一般地射進了這間死人的化妝室!”

老俞真有演講鬼故事的天才!你看,他把這短短的一節事,說得那樣陰森、可怕。尤其,他的眼角裏,含著一種特異的情緒,真像那個銀幕人物“貝錫賴斯朋”現身於一張恐怖片的特寫鏡頭中。

隔座挺漂亮的一對,他們的精神似乎被吸引住了。男的手中的煙,煙灰長了半寸以上,他忘了彈去。女的舉起她的俏眼,悸恐地看看那個男的,她似乎要問:“會有那樣的事?”

恰好這邊的老俞,在補充著道:

“殯儀館裏化妝死人,照例不許家族參觀的,因此,那天晚上死人化妝室中發生的故事,老家夥的家族們完全不知道。”

“那團黑影是什麽?難道真是老頭子的冤魂嗎?”矮子這樣問。

“傻話!”老俞斥責著,“世間哪有這樣的活鬼!告訴你,這黑影正是那個躲在幕後研究這疑問的聰明人物哩。他溜進了那間化妝室,立刻取出一把小刀,輕輕撬開死人的牙關,他再把一把小牙鉗,伸進了這死人的嘴裏。他的手法非常簡捷而迅速,真像一個熟練的牙科醫師哪!”

“撬開死人的嘴!做什麽?”矮子格外驚訝。

“此人偷竊了死人嘴內的一顆牙齒顆新近鑲上的人造臼牙!”老俞把“臼牙”兩字,說得特別響。

“怪事!偷竊一顆死人的牙齒,有什麽用呢?想打花會嗎?”矮子提出這聰明的問句。

“嘿!你要知道,那大篇的文章,都在這顆死人的牙齒裏哩。”

正說到這裏,陡有一個“鏗鏘”的聲響與一個嬌叱的聲氣從對座發出。隻聽那個女的含怒地說:“你怎麽啦?”原來,一隻杯子從一隻震顫著的手裏滑溜了下來,大半杯的黑啤酒潑翻了一桌,酒液飛濺到了那個漂亮女人的耀眼的衣服上。

侍者過來抹幹了這玻璃的桌麵。那女人從手提皮包裏取出了幾張紙幣,隨手拋擲在桌子上,她第二次又從座間焦暴地站起來,她的臉色變得那樣難看,完全失去了她原有的嫵媚。

那男的舉起他的失神的兩眼,向女的投射著一種央求的眼色,他再把他的視線小心地在四周巡邏了一下,悄聲向女的說:“鳳,我們再坐一會兒,聽聽他們的話。看來,他們好像並不認識我們哩。”

女的無奈地坐下去,她拿那麵小鏡子遮掩著她慘白的臉。

還好,全場的燈光又進入了朦朧的睡態,樂聲正奏得緊張,許多舞侶們在忙著追求他們各個的陶醉,因此,這女人的不安的神色似乎並沒有人加以充分的注意。

隻聽老俞又用響亮的聲音說道:

“再說,我方才說過的,那位李鳳雲小姐,在老家夥暴死前的幾天中,她不讓他進她的房,她不讓他在她的房裏吃東西,粗看,她似乎因此而免了嫌疑。細想,那是一個大大的破綻哪。幕後那位聰明人物,卻因此而得到了一個把柄。他費了一番打聽,打聽得這位李鳳雲小姐,和老頭子的內侄周必康——那個標準小白臉——為了接近的緣故,有了曖昧的關係。你記得嗎?那小白臉是一位牙醫師哪!巧得很,那個幕後的人物,他又探知老頭子在臨死的一星期前,曾托這位周必康鑲過一隻臼牙。那個聰明人物於是乎想:如果那個小白臉的牙醫師,他把那隻人造的臼牙鏤空了,再把一些劇毒的青酸,藏在這隻鏤空的臼牙裏,這樣,那致命的毒物,豈不是輕輕易易送進了老頭子的嘴裏?其次,他在這隻鏤空的臼牙上,預先開了一個小孔,他再拿一些東西——我們隨便猜猜,如留蘭香糖的渣滓之類,那都可以——塞住了這小孔,那青酸暫時便不會從那鏤空的臼牙裏漏出來。你得知道,人們都有一種習性,不論是誰,新裝了一個牙齒,由於不慣的緣故,常常要用舌尖去舔,老頭子當然也不能例外。日子多了,那塞住小孔的東西被舔掉了,於是,那青酸自然而然由舌尖侵人了髒腑。這便是那神秘的毒的來源。這計策的最巧妙的地方是——人人知道,青酸的毒一沾上口,就得致命。而那顆牙齒,卻是在若幹天以前裝上的。這樣,在老頭子暴死以後,如果驗出了是青酸的毒,誰會懷疑到這牙醫師的身上去呢?你看,這是一個何等幽秘而又巧妙的設計呀!”

老俞這一節話,他的剖解完全清楚而合理,他簡直把這件秘事的症結完全抓住了。

“對!”矮子猛然叩了一下桌子,他把桌上玻璃杯中的流液震起了一小片的浪花來。

隻見隔座兩張漂亮的臉,在掩映的燈光下,泛出了兩重死灰色。

他們還在聽這邊繼續說下去。

“我以為,以上的揣測,完全對了。”沙啞的聲音說,“但是,一件謀殺案子似乎該有一個動機的,是不是?”

“那老家夥在米糧上,最近撈到了不少。聽說,這些黑顏色的錢,有一部分是交給他的那位六姨太太暫時保管的。而同時,那個小白臉的牙醫師,卻在投機事業上送掉了好幾十萬。你想,一個滑頭美容院的院長,他哪裏來的這麽許多法幣呢?我以為,這裏麵,就隱藏著那個謀命的動機吧?此外,那個討厭的老貨,如果踏進了第二世界,那麽,他們這偷偷摸摸的一對,便可以得到一個較坦白的演出了,是不是?我承認以上的話,大部是出於臆測,但這臆測,也許離題並不很遠吧?”

“對!”矮子又拍了一下他自已的膝蓋。

場內的燈光,突然又亮了,這使一切人們在黑暗中構成的種種醜惡容色,完全無所遁形。隔座那個漂亮家夥,他聽對方的談話,完全聽得呆了,額部的汗洗淨了他臉上塗抹的雪花。忽然,他像睡夢初醒似的,和那女的交換了一個特殊的眼色,他陡從座位裏站起來,女的也隨著站起。她伸手撫著頭,像患著暈船病。

男的抓起上裝,女的拿著手提皮包,這挺漂亮的一對,做出了一個預備“開步走”的姿勢。

漂亮家夥一邊穿衣,他以一種困擾兼悚懼的眼色向著對方那條紅色領帶,偷偷溜了最後的一眼。那位新聞演講家恰好抬起頭來,雙方的視線,成了一個正麵的接觸。漂亮家夥似乎忍受不住那兩條無形利劍的侵襲,急急旋轉頭,躲開了這視線。

隻見這一位紅領帶的演講家,忽從自已座位裏站起,雙手插進褲袋,嘴裏吹著哨子,他走過來,就在這男女倆的中間,輕輕移開一柄椅子,撈一撈褲管,悠然地坐下,他向這站著預備走的男女,擺擺手,客氣地說:

“喂!周醫師,李小姐,我們幸會,請坐!”

這突如其來的局麵,使這挺漂亮的一對完全迷惑住了。他們完全猜測不出這是一個何等樣的人物!在驚疑中,隻有一個意識,他們感到此人的來意一定並不善良。

“我們走!”那女人努力維持著她鎮靜的聲音,向男的說。她伸起粉臂,掠著她的鬢發,一種震顫使她手指上的幾顆巨鑽在半明滅的燈光之中放射出了多角度的閃爍。

“請坐哪!有點事情,想和兩位談談,這是並無惡意的。”這被稱為老俞的演講家,似乎能夠窺見這男女倆的心事。

奇怪!老俞的話,仿佛挾有一種魔力,使這男女倆一時不知所措,男的看看女的,女的看看男的。他們似乎感到溜走都不妥當,呆住了!他們在這演講家的凶銳的眼光裏,發現了一種威力,仿佛說:“哼!你們敢走!”

終於,這男女倆又頹然坐下。

男的從他的衣袋裏重複取出他的那隻精致的金質煙盒,他拈起一支煙,擦了五枚火柴,方始把它燃上。他想拿一支煙敬給他的奇怪的對方,但他並不曾這樣做,他隻把這煙盒推向了桌子的中心。

老俞自動開盒取出了一支煙,道了一聲謝,仰起頭噴出了幾個圓整的煙圈。

男女倆瞪著眼,在等待他的發言。

“方才我的話,二位都聽見啦。”老俞的眼光閑閑地從男的臉上兜到女的臉上。

“沒有聽!”漂亮家夥搶先否認。

“哈哈哈!周必康先生,何必太見外?”老俞又放縱著他方才在舞池中的怪鴟似的笑聲。

“究竟什麽事呢?”這牙醫師還想努力躲閃。他的聲帶起了顯著的變異。

“推開天窗說亮話,我覺得黃傳宗先生的暴斃,你們二位似乎多少要負一些責任哩。”老俞向這小白臉不客氣地開始轟炸。

“什麽?”一種怒懼交並的情緒,迅速推聚到這位周必康醫師的眉尖上,咆哮的聲音湧到了喉嚨口。這時,他忽覺桌子底下,有一隻纖小的高跟鞋尖,在他腳上觸碰了一下。他抬眼向著他的女伴——那位漂亮的李鳳雲小姐——看看,他忍住了。

“周先生,即刻你聽見的,有一個人從殯儀館裏的死人嘴裏偷到了那顆藏毒的牙齒,不瞞二位說,這偷牙齒的人,就是我!”說到“我”字,老俞指指自已的鼻子,他接著說,“我想把這牙齒轉賣給二位。這是我的好意,我想,二位一定是不會拒絕的吧?”

“好意?”醫師瞪著眼。

“我們買了這顆牙齒,有什麽用處呢?”這過去的紅星李鳳雲小姐搶著問。

“至少,二位可以少服許多安眠劑。”

“你是誰?”那牙醫想起了這問句。

“我叫老俞,人則俞,人未餘,或是一條魚的魚,隨便。逢高興,我還有許多別的姓。”老俞掏出一張名片,授給這位牙醫師。

醫師取過這張名片,眼光方和紙麵接觸,他的心立刻像被一個鐵錘叩擊了一下。他暗暗呼喊:“倒黴!碰到了這魔鬼!”他把這名片在震顫的手指間側轉過來,讓那女人看,那女人的眼角裏,同樣露出了駭異。

“那顆牙齒,你要賣多少錢?”醫師無奈地問。

“我知道周先生新近陷進了一個泥淖,也許你未必有很多的錢吧?並且,一個人殺死一條米蛀蟲,那是代社會除害,論理該有獎勵的,是不是?”老俞體恤似的說。他再把眼光移轉過來,從那女人袒**的肩際徐徐看到她的纖細的手指,他說:“李小姐的幾個鑽戒,怎麽樣?”那醫師未及回答,老俞又說:

這迷惘的牙醫師似乎並不曾聽清這段題外的話,他隻覺得有一種被壓迫的怒火,使他忍不住反抗,他說:“如果我們不買你那顆牙齒,你預備怎麽樣?”

“哈!那我——有什麽辦法呢?”老俞把嚴冷的眼光射過來。

在桌子下,高跟鞋尖第二次又踢著這牙醫的足踝,隻見這位李小姐,她施展出了她以前的外交手段,勉強地嫣然一笑說:“喂!密斯脫——俞,請原諒,我再問一句,倘然我們向你買回那顆牙齒,我們會有什麽好處呢?”

“你們可以得到安全。因為除了我,無人知道這秘密。”

“憑什麽保證?”女人問。

“憑我的名片!”老俞堅決地。

“我們的交易,是訂貨呢?還是現貨?”這女人居然還能裝成俏皮的口吻。

“現錢現貨,即刻成交。”老俞從衣袋裏,掏出矮子方才交給他的那個紫絨小盒。他開了盒蓋,把裏麵的一個焦黑的臼齒,在這男女倆的眼前揚了揚。

“好!”這女人爽脆地說。她向四周溜了一眼,她把她的兩隻纖手徐徐縮到桌下,等她的手再伸回桌上時,她的指間失卻了原有的熠熠的光華。

三枚鑽戒被裹在一張舞場的賬單裏,輕輕推到老俞的身前。老俞收下這紙裹,謙讓似的裝起,這是他的一貫的作風。同時,他把那隻紫絨盒,鄭重地交出來。那牙醫伸出了顫抖的手,急忙搶了過去,他甚至來不及開盒檢看,就塞進了衣袋。他的一顆心感到一種沉重,也感到了一種輕快。

“哈哈哈哈哈!”老俞忽然縱聲大笑。男女倆癡望著他,莫名其妙。

“哈哈!周醫師,李小姐,你們真慷慨!”老俞說,“我生平做生意,喜歡向我的主顧說實話。我得告訴你們,方才我說,我到殯儀館裏去,偷竊那個死人的牙齒,那完全是假話。實在,我不過在一家小鑲牙鋪裏,花了五毛錢,買了一個臼牙。我還得聲明,這牙齒並不曾鏤空,並不曾開過小孔,也並不曾儲藏過任何毒物在裏麵……”

“什麽!”老俞還沒說完話,那牙醫跳起來,幾乎以一種猛虎撲人的姿勢,預備揪住老俞的紅領帶。

在這緊張的瞬間,池中一節舞蹈又完。舞客們沾著舞女身上的肉香,正滿足地陸續越過這桌子。有幾條視線輕輕飄落在這三人身上,他們不知道這兩男一女是在辦些什麽奇妙的交涉。

“靜些!兄弟!在這種地方,是不宜動火的。”

“你敢欺騙我!”那牙醫咬咬牙說。

“我勸你靜些,那是好意。你也知道的,那位黃登祿先生——你的表兄弟,他對他父親暴斃的疑點,還不曾放棄他的調查哩。如果我把我的資料供給了他,你想,那會發生怎樣的後果?況且,你看——”老俞旋過身了去,望到他自已的座位上,他說,“我們這位孟興先生,他是一位著名的法學家。我們今晚的談話,他都記錄下了。”

隻見那橘皮臉的矮子,正用自來水筆,在一本記事冊上用心地寫著字。他的態度很莊嚴,望之儼然。

那牙醫師脈絡緊張,還想說些什麽。但那位李鳳雲小姐慌忙以一種折中的手腕,打開了這僵持的局麵。她又向老俞一笑,笑得那樣甜媚。她說:

“密斯脫——俞,我一向知道,你是最守信義的。”

“哦!李小姐,看在你這一笑的分兒上,我再鄭重允許你,我一定謹守我的信用。”老俞點點頭,也報以善良的一笑。

兩分鍾後,這一男一女心裏詛咒著“小劉”,偎依著出去了。他們臨去的步子,當然不是舞池裏麵輕快的步子啦。

老俞回到自已桌子上,他向這橘皮臉的矮子問:

“孟興,你在寫些什麽?”

“有什麽可寫呢?我在默錄幾個向導姑娘的地址哩。”

老俞打了一個嗬欠說:“一樁小生意,總算很順利。”

“究竟怎麽一回事?我做了半天的配角,有許多地方,我還不大明白哪。”

老俞笑了一笑,說:“對黃傳宗的暴死,我也像社會上的群眾一樣,一直抱著一種懷疑;我不明白那青酸的毒,怎樣會跑進那條米蛀蟲的嘴?”

“後來你是怎樣想出來的呢?”

“在今天以前,我對這疑問還是茫無頭緒。直到今天早上,我聽人說起:老家夥在臨死前的一星期,曾由那個小白臉替他鑲過一顆上齶的臼牙。於是,我方始虛構成了一個牙中藏毒的推想——就是即刻說過的,但,我不知道我的推想對不對。因此,我冒用了那小白臉的密友——小劉——的名義,打了一個電話,約他們這一對到這裏來。一麵,我又托你代辦了一顆牙齒。我特地把我的推想,高聲說給他們聽,想看看他們的反應。不想,他們竟會那樣容易地中了我的計。”

“巧得很,他們恰巧坐在我們隔壁。其實,首領!你真聰明哪!”矮子改變了稱呼,懇摯地讚美著。

“聰明?老啦!”老俞額上浮起了一絲衰頹的暗影。他又隔衣摸著那個珍貴的小紙裹,說:“但,無論如何,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她也許是得救了。憑這衣袋裏的幾塊小焦炭,我想使那女孩補受一些較高的教育哩。”

“首領!你的辦法不錯!”矮子順著老俞的目光,望望那個天真的癡苦的女孩。

“今天是消遣過去了,明天呢?”老俞把兩臂向上伸直,像演八段錦似的伸了一個鬆暢的懶腰。他說:“這裏是沒有明天的!喂!孟興,我們怎樣度過這長夜?再跳一回好不好?”

台上音樂響了,他又打了一個嗬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