囤魚肝油者2

可是弟兄二人,聽這人的話,說得有點蹊蹺,不禁麵麵相覷,一時覺得無從作答。

結果還是老大先開口說:“如果我們有什麽事情,勞了費先生的駕,我們當然要設法謝謝費先生的。”他這話,說得相當圓滑而含糊,這巧妙的辭令,有點近於現代外交席上所習用的方式。

“那就很好。”來客點頭表示滿意。他又說道:“第一我要報告二位:令尊近時,在外麵已新建設了一處小規模的公館,很有許多較秘密的事項,都在那裏和人接洽。這消息也許二位還不知道。”

老大睜眼看看老二,沒有發聲。因為,這消息於他們確是一個新奇的報道。

“令尊昨日,不是在上午就出去的嗎?”來客發問。二人點頭。來客又說:“事實上,令尊離府以後,一直就到他的新建設的公館裏,消磨掉了整半個下午。”

來客的說話,帶著一些頓挫的調子,這調子暫停於這個小段落上。他又噴著煙。

這時候,書房門外,有些密探們,正以“螞蟻傳報”的方式,將這位來賓所帶來的新奇消息,傳達於總司令部。大本營裏有些咆哮的聲音在發出來。依著總司令的主張,恨不能立刻親自出馬,向來人追問出那個新的地點,而馬上給予叛離者以閃電式的襲擊。但是,這一個策略,卻讓一些參謀人員盡力阻止了。

密探們在書房門外,密切地注視著這談話的新發展。

隻聽來客揚聲在說:“但是二位,決不可錯怪令尊翁,以為他在小公館裏,學習遊手好閑。事實上,他在那邊秘密等候一個人,準備接洽一注偉大的生意——”來客這幾句話,倒像有意在對付這書房以外的咆哮。

“秘密等候一個人!什麽人?”二少爺感到焦灼而又困擾。

“接洽一注很大的生意嗎?”大少爺的較和緩的口氣。

“費先生,能不能請你痛快些說了——接洽生意,大概用不著開一整夜的談判!——家嚴為什麽還不回家?”老二的脾氣,畢竟暴躁。他開始對這位氣概不凡的貴賓,發出他的二少爺脾氣。

“咦!你——”來客自動燃上一支新的煙,隨手拋掉煙尾。他向老二瞪了一眼而厲聲說:“你竟這樣性急嗎?”

他用訓斥的聲吻接說下去道:“阿弟,請你耐心些聽我說;事情的演變,都由逐步而來;事情的說明,也要逐步而來。譬如,世界大戰之醞釀以及爆發,那絕不是一句話所能說明的。阿弟,是不是?”

二少爺是一個“七石缸式”的人物,主要的是他不知道這位叫他“阿弟”的來賓,是個什麽身份。他覺得未便反抗。於是,紅著臉,默然。

大少爺連帶不敢作聲。

書房門外又在竊竊私議。

他們聽得那位來客,在用較和婉的口氣說下去道:“令尊在新公館裏所等候的,是一個猶太人。那個英國籍的猶太老板,手內囤有大批的挪威魚肝油。最近,為著某種原因,他的囤貨,將有無法出籠的危險。因之,他急於要找一個囤積界的偉人,趕快把這批貨物貶價脫手。於是,他就找到了你們的令尊。”

弟兄二人很注意地傾聽。聽到這裏,交換了一下眼光。因為在幾天之前,他們的確聽到過這回事。他們再聽下去。

“提起你們的令尊翁,的確是一個太偉大的人物!”來客聳聳肩膀,裝著一臉布景式的笑容說,“我們都知道他以前的偉大的曆史,真可以說是一位囤積界的天才者。在過去,他囤過米,囤過煤,囤過紗,囤過一切一切生活上的必需品;他的偉大的計劃乃是無所不囤。而在最近,他又著手於建築一道大西洋的海底圍牆。他打算把全市所留存的各種西藥,盡數打進他的圍牆之內。他的誌願極其偉大:他準備把全市那些缺少康健的人,全數囤積進醫院;他又準備把各醫院的病人,全數囤積進墳墓。哈哈,偉大,偉大極了!”

來客在整串的讚歎聲中閃動他的眼珠。至此,他讓對方看出他的眼光裏,流露一種凶銳可怕的神情。但是,他又不讓那弟兄二人,獲得插口的機會。

“實在令尊翁的意思,那也並不算壞。這個年頭,生活程度這樣高,做人也真不容易。承蒙他代大眾打算,讓他們早點得到總休息,省得伸長頭頸盼望戶口米,也不失為仁人君子的用心。”他繼續這樣說,“現在且談正文:昨天令尊在新公館裏,等候那個猶太人,等到傍晚的時候,那邊忽而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大少爺的眼光亮起來。

性急的二少爺,搔搔菲律賓式的頭發,又想發問。但是,他的問句被來客凶銳的眼光阻了回去。

書房門外議論又起。

有一件事頗為可推。弟兄二人聽了來客那套半真半假似嘲似諷的話,他們始終無法猜測這個家夥畢竟是個何等樣的人,同時他們也始終無法猜測這位客人的來意,又是何等的來意。他們隻覺對於眼前這個人,好像很有點畏懼,而又說不出為什麽對他畏懼的原因。

他們隻能努力忍耐著再聽下去。

“要說明昨天發生的那件事,先得把新公館裏的情形說一說,”來客向弟兄二人問道,“你們對於那邊的情形,當然不會明了的,是不是?——這新公館是一宅單幢的小洋房。裏邊下人不多,隻有男女仆役各一。這是令尊怕人多泄露機密的緣故。既然稱為新公館,當然有一位新太太作為主要點綴。昨天下午,新太太正在陪伴令尊,吃點法國式的米湯。忽然外邊打來了一個電話,那是某公館裏的太太邀請新太太去打牌。依照新太太的意思,本來舍不得把令尊冷冰冰地拋下。而令尊卻體恤他的新太太,說是隻管去打牌,讓他一個人待在家裏也不妨。新太太走了,那個出賣大批魚肝油的猶太人卻來了;來的並不是猶太人本人,而是猶太人派來的一個代表。這位代表先生帶來了幾瓶挪威魚肝油的樣品。那個女仆下樓的時節,曾看見‘她們的少爺’開了一瓶魚肝油,把瓶口湊近他的八字須,在嗔著瓶裏的氣味。”

二少爺訝異地問:“哪一個少爺?”

“這是令尊在新公館裏用鈔票捐到的愉快新稱呼。”來客說,“你別打斷我的話呀!——不多一會兒,樓下男女兩個下人,聽得樓上有人在發喊。那是猶太人代表的喊聲。奔上樓去一看,隻見他們的有胡子的少爺,橫倒在一張沙發裏,樣子像已昏暈過去。猶太人的代表說:大約是天氣太熱受了暑,不要緊,趕快把太太找回來再說。但是,那一男一女兩個僅有的下人,都不知道太太是在哪家打牌,因之他們無法打電話。於是不久他們都被那個猶太人的代表交使出去,分頭去到幾家熟悉的公館裏,找尋他們的太太。結果,太太不等她的下人未找而先自動溜了回來,據說並沒有人邀她打牌,那個電話來得有點奇怪,讓她上了一次大當。不過,這還不算上當哩!踏進門來一看,方知真的上了大當。原來,她的少爺不見了!”

這位古怪的來賓,像潮漲那樣一口氣述說完了那樁離奇的故事,最後,他用大聲補充:

“這就是令尊昨日在新公館裏所遇到的事!”

這個時候,“白宮”中的首腦——我們聞人先生的正式而賢德的太太——為嫌密探們的情報不仔細,她已親自“移步出堂前”。她並沒有聽出那位來賓,站在兩架麥克風前,滔滔地在發表何種偉大的議論;她隻聽到那篇長篇演說之中,橫一個新公館,豎一位新太太,這讓她耳內的火星,快要飛上巴爾幹半島。依著太太的主見,幾乎就要親自列席於這書房中的小組會議。但是,她的一些隨員們,卻勸她姑且聽聽看再說。

事實上,書房門外的許多人,都沒有聽清楚書房裏的那段離奇的小說,因為那位來賓把這一席話實在說得太長而又太快了。

當然書房裏的出奇談話還在繼續下去。

隻聽得大少爺在驚疑地問:“那麽,家嚴究竟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二少爺卻用尖刻而嚴重的調子,在向來賓發話:“你對這件事,怎麽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來賓正在揚聲大笑;那笑聲像是深夜裏的怪鳥叫。隨著笑聲他在得意地說:“這是鄙人一手經辦的事情,我怎麽會不清楚?”

這輕輕的一句話,仿佛挾著一股北極的寒流而來,卻使這弟兄二人的身上立刻冒著冷氣,連呼吸也凍住了。

室內來了一陣緊張的沉默。

老大簡直驚異得無法再開口。

比較鎮靜而又機警的還是老二。他在囁嚅地問:“你,你是什麽人?”

“二位的意思,大概想要查查我的身份證,是不是?”

弟兄二人,瞪著四隻眼,不響。

來賓把銳利的視線從老大臉上兜到老二臉上,他指指自己胸前的那條紅領帶,說:“喏!”他側轉臉,指指自己的耳朵,說:“喏!”他又伸出他的左手,讓對方看他那個鯉魚形的指環說:“喏!這些,都是我的身份證。你們也許知道這些古董的。”

老大似乎還沒有覺悟到這是什麽玩意,他的滯定的眼珠依然滯定。

(世上有些某種的人群,他們自以為名氣很大;他們自以為已經把金字招牌掛在額上,連拾荒的孩子們一看也會認得。偏偏有時候他們把額角拍出來,而人家卻不買那本賬。於是,我們的有名的人物,未免感到一些微妙的窘意。這時候,書房裏的來賓,他就感到一點如上的窘態。然而還好,幸喜他額麵神經的組織一向具有可驚的密度。因之,雖然窘,倒還“不在乎”。)

但是,那位較機警的老二,他望望來賓的耳朵與領帶,腦內開始閃出某種可怕的幻影。他用基督教徒對付撒旦那樣的聲氣向這來賓發問:

“你……你……你先生……就是——?”

來賓卻以溫和平靜的口氣接下去道:“不錯,你已經認識我,既然大家相識,那就好商量了!是不是?”

老二退後了一步,畏怯地問:“先生的來意如何?”

來賓提高了聲音,笑笑說:“鄙人以綁票匪首領的資格,準備和兩位非正式地談談,不知兩位以為怎麽樣?”

“綁票匪?”老大驚喊。他的眼珠幾乎滾落到腳背上。

這時,書房門外,有些較機警的人物已經聽出裏邊談話的真相。有一個人,把這消息報告了大眾。頓時,書房門外,好像踢翻了一個黃蜂窩。

一陣極大的擾亂,起於這蜂群之中,連蜂後也在內。

黃蜂A說:“不好了,老爺被綁票的綁去了!”

黃蜂B說:“老爺是在新公館裏被綁去的!”

黃蜂C說:“老爺還有新公館嗎?書房裏的人,就是綁票匪嗎?”

黃蜂D說:“這渾蛋膽子不小!綁了人家的票,還敢大模大樣跑上門!”

黃蜂E說:“這個家夥倒漂亮得很!——要不要去喊警察?”

黃蜂F:“……”

嗡嗡嗡嗡嗡……

那一陣九音聯彈熱鬧得可以!

畢竟還是太太有主見,急忙喝阻了擾亂。她吩咐趕快把二少爺悄悄喚出來。於是,有一個男仆走到書房門口,偷偷地向二少爺招手。二少爺心裏明白,他以一副尷尬麵孔向來賓告假,他說:“先生請寬坐一回,讓家兄陪你談談。”

“請便,請便。”來賓客氣地欠身。一麵,他又揚揚然,向凍結在書房裏的大少爺說:“我們不妨以合理的態度,談談那個價錢。好歹我這個人一向出名,是個正當商人;我們的生意,都是劃一不二的。”

他這幾句話,好像有意在向門外發表,所以聲音說得相當響亮。

二少爺帶著一臉的驚惶,從書房裏溜出來。他把那個不很有趣的消息,曆亂無章而自以為很詳細地向太夫人報告了一氣;他說明書房裏的家夥,是一個著名匪首,他又盡力描寫這匪首的凶焊。

老軍們紛紛議論。

太太在“力排眾議”之下,提出了她的主見,她主張趕快和這匪首好好議價。因為在這樣的時勢之中,家庭裏斷斷損失不起一個善於囤積的天才,就是在社會上,同樣也損失不起這樣一位太偉大的人物的。

於是,她又主張對這書房裏的匪徒,盡可能地加以優待。同時她又吩咐全家的人,把這消息嚴密封鎖起來,千萬不可聲張出去。

(先生們,記著吧:這就是社會上的一班人們如何取得他們到處受到優待的最簡便的方法了!)

商議已定,二少爺準備回進書房,以優待的姿態和這凶悍的匪徒議價。但是,太太畢竟上了年紀,有見識,她想了想,把二少爺喚住道:“啊呀!我想起來啦!照規矩綁票勒贖,肉票應該有一封親筆寫的信。你爸爸的信呢?”

二少爺感到一呆。即刻,他似乎已被那條刺眼睛的紅領帶弄昏了頭,他的確沒有想到這一層。於是他說:“讓我問問他去。”

“你別上人家的當啊!”太太說。

“那不會。”二少爺輕聲地說,“裏麵那個家夥,雖然出名很凶桿,但也出名很有信用。我一向知道他,說一是一,比之許多有名人物,靠得住得多。”於是,二少爺硬著頭皮重新回進書房,準備和這上賓式的匪徒展開互惠的談判。

書房裏靜悄悄的畫麵看來相當有趣:一個的態度,仿佛被供養在星宿殿中的人物,看樣子好像許多時候始終沒有開過金口。另一個的狀貌,相反地是這樣悠閑。這時他又自動取了一支新的煙在燃上火。二少爺簡直猜不出這位大煙量的來賓,自從進門以後,到底已經燒掉了幾支煙,他隻看見這位來賓身前隨便丟下的煙尾,至少已有三個或四個之多。

來賓擱起了腿,悠然吸著他的第五或第六支的紙煙,他望見二少爺進來,急忙客氣地招呼:“請坐請坐!”樣子倒像他是主人。他一麵說:“我們的生意雖小,規矩不可不守。我忘記把帶來的憑據給你看了。”

他邊說邊從他的西裝衣袋裏,掏出一隻帶鏈子的金表和一枚圖章金戒,遞在二少爺的手裏說:“這是令尊的東西,讓我帶來做一個憑據。這東西比較親筆書信可靠得多,請你檢査一下子。”

坐著發呆的老大,走過來一看,隻見這金表金戒,果然是他父親的東西。他不禁囁嚅地問:“現……現在……家……家嚴在……在什麽地方?”他似乎很關心於他令尊的安全。

來賓向他看看,安慰他說:“鄙人既然做這囤貨的生意,當然知道囤貨的方法。譬如,我們囤積了紙煙,一定不肯讓它發黴;囤積了藥品,當然要存放在比較幹燥的地方。所以,關於令尊的安全,請你放心。”

他說時,卻又看著老二表示一種慷慨的樣子道:“這金表和金戒,不妨請先行收下,就算是我們這注生意的贈品吧。”

老二弄著那根表鏈,他想開口問價,但一時卻找不到一個最適當的辭令,於是他說:“那個……那個……”

“那個價錢是不是?”來賓代對方解除了那個“那個”的難關。

老大皺緊了眉毛,預先插口說:“不過……舍間的景況……況且,況且又是這種時候,所以我們要請先生格外原諒點。”

“二位請放心。”來客拋掉了半截紙煙,不再另取,卻從衣袋裏麵,摸索出了些花花綠綠的小紙片——其中包括著電車票、電影票根之類——拿在手裏玩弄。一麵看著弟兄二人說:“票子是有一定的市麵。鄙人早已說過,我們做生意很規矩,既不想以大廉價為號召,也不會把價錢抬得過分不合理。我們是決不願意和市麵上的一班豬玀奸商打比的。”

這漂亮的句子使弟兄兩人心頭感到一寬。

但是來賓又說:“不過,鄙人如果把這票價定得太低,這就是看輕尊大人的身份,對府上的麵子有關,這也不大好。”

二人的眉頭重新蹙了起來。他們焦灼地期待著來賓口中的數目字;這焦灼比之關心肉票的安全更甚。

“一百萬。二位以為怎麽樣?”來賓撕碎了兩張電車票,隨手拋在地下。

“一百萬!”老大幾乎要跳起來。

“這是現在才一百萬呀。”來賓滿不在意地這樣說。他又隨手撕碎一張電影票根。

老大以一種艱困的聲氣向他婉懇:“請先生要原諒,我們根本沒有那麽多的錢。照舍間的景況,至多出到十萬,已經是一身大汗了。”他說時,雖不至於真的出大汗,但的確已有些小汗在沁出來。

“十萬?這個鯁不死一隻小貓的數目,讓令尊聽到了,豈不要生氣?”來賓向這出汗的大少爺發笑。他又重新摸出一些有顏色的廢紙片。一麵他點燃煙。

“那麽,二十萬吧。”老二聽口氣不對,連忙加價。

來賓吸煙,搖頭,手裏仍在撕廢紙。

“三十萬!”

來賓以微笑表示不允。

“四十萬!”老二也出汗了。

來兵溫和地搖頭。

“四十五萬吧!”

“到泰康公司去買餅幹,那也沒有還價的。難道令尊的身份,竟不如餅幹了?”來賓銜著紙煙,他用閉目養神的姿態,含糊地說出上麵這幾句話。碎紙頭仍在他的手指間紛落到地下。弟兄二人,對他這種不冷不熱的話,隻覺敢怒而不敢言。

一方隻管加價,一方不肯拍板。來賓一麵接洽生意,一麵卻以扯紙頭作為消遣。無多片刻,碎紙布滿了一地。——這像世上的某種人類一樣:把好端端的幹淨土地,竟給弄成滿目的汙髒。

弟兄二人弄不懂他這種舉動是何用意?可是,老二的確比他令兄聰明得多。偶爾,他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屑之中,還有作廢的舞票的碎片。他不覺眼珠一轉,憬然覺悟這位來賓的用意。他想:這家夥,努力於扯碎各式的廢票,這豈不是在說明,倘然不贖票,那就要拿撕票的手段對付了!

那注生意無法成交,談判陷於僵持的局麵。

一個年輕的男仆從室外匆匆走進來,在二少爺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於是,二少爺以嘶啞的聲音,用力喊出“八十萬元”的數目。當這最後的數目喊出來時,大少爺的麵色顯得很難看。因為,至少這個數字在“未來的遺產”上,卻是一種無形的損失。

那位來賓,舉起凶銳的眼光,看看這弟兄二人,露著一點體恤的樣子。於是,他那塊板,總算在不很熱心的態度之下拍了下去。但是,他還在獨自咕噥:“我的生意,一向是真不二價。現在,姑且看在初次交易的分兒上,就以八折計算,貪圖一下下回的生意吧。”

幸虧他這喁喁的低語,那二位少爺在心緒紛亂之中沒有聽得清楚。

成交的確數,總算定規了。有孝心的大少爺連忙問:“那麽,先生幾時把家嚴放回來?”

來賓聳肩微笑。他說:“這是要問你們的。你們的錢,幾時付給我呢?”

“當然就付,當然就付。”老二把眼光掠過那條紅領帶而趕快這樣說。但是他又皺皺眉:“不過,舍間一時恐怕湊不出這麽多的現款,可不可以……”

老二想說可不可以搭用支票,他這話還沒有出口,老大看看老二的眉毛,他忽然得到了一個新的意見。他連忙代老二接口:“那個數目的確太大了,我們或者可以勉強湊出半數的現款。其餘一半,等家嚴回來後,一準立刻奉上。先生如果不信,我們可以先出一紙票據的。”

老大說完,他向老二看了一眼。他自以為他這幾句話,說得相當圓滑而聰明。

不料那個來賓卻向他笑笑說:“阿弟,你不要以為我的頸子上麵,裝著三個豬頭!為令尊著想,我以為這一筆貨款,是越付得爽快越好的。”

他說著,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領帶。他再回頭向老二說:“有一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們,說出來也讓你們放心:我在臨出門的時候,我把那票貨色——你們的令尊——交給了我的夥計們,我再三囑咐,必須加以特別的優待。據夥計們的意見,一個有錢的人,身體必然很孱弱,講優待,補品是必需的。而且,一個喜歡囤積大量西藥的人,那也定喜歡大量服用西藥的。否則,他為什麽要拚命囤積大量的西藥呢?基於上述的理論,我的夥計們,已給你們的老太爺特別定下了一張優待的表格。等我要出門的時節,他們曾把那張表格,高聲讀給我聽:在今天的一點鍾上,他們要給老太爺,注射一點強心劑,預防他的心髒衰弱。並且,還要讓他吃點葡萄糖,與各種鈣劑,用以抵抗結核菌。到一點一刻,要給他注射維他命A。一點半,注射維他命B。一點三刻,換用維他命C。到兩點鍾,再換維他命D。從二點一刻起,他們要請他吃兩鎊或兩磅半的魚肝油。此後,他們再要請他吃些魚肝油精丸、魚肝油滴劑,以防藥力的不足。至於其他阿司匹林、阿特靈、藥特靈之類上品特效的西藥,準備隨時供應,絕不使他感到有病買不到藥的痛苦。”

來賓搖著腿,像在背誦著一張藥房裏的囤貨表。他伸手看看他的浪琴手表,又說:“啊!時候已不早。夥計們的優待手續,大約已經在開始了。”

弟兄二人睜大著眼,起先,一本正經在聽他說出優待的辦法。到後來,方始聽出他在說笑話;而且,看他說話的態度,明明也是說笑話的態度。可是不知如何,他們隻覺得他在說話時的眼光裏,老是流露一種凶悍可怕的神情;讓他們看著,隻覺神經上麵,會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們簡直摸不透這位魔鬼式的貴賓的心思。

總之,他們在對方這種不死不活的眼光裏麵找到了一個確定的結論,那就是:假使他們不把那筆票款趕緊湊出來,結果,一定不會弄出什麽有趣的事情來,那是無疑的。

於是,老二霍然站起身來說:“先生不要開玩笑。請再寬坐片刻,讓我們商議商議,盡速把款子湊齊,免勞先生久等。”

老二說完,仍舊讓他那位麵色不很好看的老兄,款待著這位說話不大好聽的貴賓,他再回身向外走。

來賓還在謙和地說:“不忙,不忙!”此時,他已不再撕著電車票。他又伸手把茄力克的煙罐拿了起來。

老二到了外麵,趕緊把談判的情形一一詳細稟明了太夫人。太夫人聽了當然也很著急,主張趕快張羅款子。因為,那張被扣留的票子,要是過了時的東西,那倒也罷了,無奈,眼前這一紙票據,市麵上非常吃香,當然要趕快贖回來,越快越好。

可是,事情有點小小的為難:你想吧,無論一個如何富有的家庭,在一時半刻之間,馬上就要湊出百萬的現款,那總有點不大可能。何況,在這一個地球被踢得像皮球那樣亂滾的時候,無論哪一家,根本就不願意把大量的花紙挽留在家裏。

於是,這張羅在這大囤積家的家裏,倒也費點時間。

適宜的午飯時間快要過去了,餘府對這位來賓既然主張優待,當然不能讓人家餓著肚子而不留飯。因之,太太吩咐專開一桌飯到書房裏,讓大少爺陪來賓用飯。

來賓吃罷這一頓精美而免費的午餐,抹抹嘴,他又伸手拿起免費的紙煙。燃火的時候,他向大少爺建議以後買紙煙,可以改換三五牌,煙絲既差不多,價錢卻比較公道。

他打著哈欠:“噘——噘——噘——!”向大少爺說,“噘!昨夜有點小事,睡得遲了些,倦得要命!”他又伸伸懶腰,“鄙人有個壞習慣,每天吃過午飯,非睡午覺不可。如果不妨事的話,我想就在這裏榻上麵橫一橫。阿弟,你要是有事情,不妨自便。”

大少爺聽說,如遇皇恩大赦,當他透出一口重氣而跨出書房門的時節,來賓在成串的哈欠聲中向他說:“對不起,請你隨手帶上門。”

這一個舒服衛生的午睡,時間維持得並不長久。我們這位惰性的來賓,他讓一些討厭的聲音,把他喚醒了。睜開眼來,隻見兩位穿西裝的小財爺,恭敬地站在紫檀木榻之前,把許多花花綠綠的東西,送來請他點數。原來,那注數目算是湊齊了。可是其中隻有半數是現鈔,其餘半數,二少爺卻以婉轉的語氣,請他搭用一些條子、公債與不記名的股票之類。來賓伸手抹著他的倦眼,他對那些一遝遝的百元紙幣,隻是朦朧地略一檢視,並不細細點數。他在檢查公債股票的時候卻皺皺眉說:“我們做生意素來十分遷就;凡可通融,那是一定予以通融的。”最後,他一一把條子拿在手裏,掂著分量。他盡力做出有錢人怕危險的樣子說:“那麽多的東西,**裸地捧在手裏,我有點膽小。況且,這個年頭,路上又是那樣不太平!能不能借個皮包讓我裝一裝?”他又自言自語:“生在這個時代,明哲保身,財不露帛,那都是很要緊的。”

大少爺聽著他這種刺耳的鬼話,簡直想哭而哭不出來;二少爺也是想笑而無法笑。兩顆腦袋隻能並在一處搖。無可奈何,他們隻得把一個裝過了許多囤貨樣品的旅行袋,清出了交給他。這是八十萬元之外的一件小贈品、小意思。

票款是在“特別慷慨”的態度之下付清了。於是,雙方開始討論退票的手續。來賓對於這個問題,似乎比這弟兄二人更性急。他把那隻吃飽了血的臭蟲似的旅行袋,馬上拎到手裏。他向他的兩個主顧說:“二位中的任何一位,跟我一道去,順便就把那張票子親自帶回,好嗎?”

弟兄二人聽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個眼珠,露著一種類如奉命舉行壯烈犧牲的神情,他們沒有爽快地說出OK。

最後,還是老二看看來賓的耳朵,又看看他的領帶——再看看他的那個指環,很漂亮地說:“我們一向知道先生的信用,可以不必跟先生同去,關於家嚴的事一切都仰仗您費心吧。”

來賓客氣地說:“你們知道我的信用,那就好說話。”說著,他以告別親友的方式,提起那隻旅行袋,向他的主顧一鞠躬而踱出書房。

弟兄二人在一連串的“費心”“勞駕”之中恭送這貴賓踱出大門。滿屋子裏的人,大家透出了半口氣,仿佛在西北方四十五步,送走了一個神道一樣!

來賓踏出門外,並不開步就走。弟兄二人看他站定了腳步,在那裏吹口哨。有一輛小汽車隨著他這口哨而駛到他的身前,看樣子,是預先停在附近的地方的。他們以為他將跳上這輛預待著的汽車,但是,並不,他隻將那隻吃飽了的旅行袋,從車門裏遞給了那個汽車夫。一麵揮揮手,讓這汽車開走。他自己把雙手向褲袋裏一插,連續吹著口哨,卻悠悠然地向行人道上走過去。

二位少爺一路搖著頭走進來,把這情形報告了太夫人。太夫人埋怨這弟兄二個,說是不該不派人跟他同去,萬一票子斷了線呢,怎麽辦?

但二少爺卻以極有把握的口氣盡力擔保,說是絕沒有那回事。並且他還保險:至多在二小時內,肉票就可以安全回家。

太太卻還不放心。她主張快派兩個人,遠遠跟著那個家夥,看他走到哪裏去。好在他既不坐汽車,也許,一時還沒有走得遠。

商量已定,趕快派人。這時餘府的大眾,都已知道那個剛被送走的匪徒,是個何等樣的匪徒。因之,他們對於這個使命,大都表示不熱心。最後,還是在“重罵之下,必有勇夫”。有兩個年輕機警的男仆,硬著頭皮答應願去。——這兩個男仆,一個叫作阿根,一個叫作阿榮。

兩位大管家在拜命之後,火速追出大門。兩麵一看,還好,他們並沒有費掉多大的氣力,就找見了他們的目的物。原來,這座餘公館的屋子——位於西湖路和喜馬拉雅路之間,地點相當冷清。他們一舉眼,就望見在不到六七個門麵之外,那位曾經一度被優待為上賓的匪徒,腳步正停留在一個畫報攤子之前,倒還沒有走遠。遠遠從他側影上看去,那條紅領帶赫然剌眼。

阿根輕輕向阿榮說:“你看!”阿榮連忙用臂肘向他腰裏一碰,碰得阿根痛喊噢喲。

二人這樣鬼鬼祟祟,前麵那個匪徒,好像預知後麵一定有人送行,因此隻緩緩開步向前走。走了一段路,前麵已是凱旋路。後麵的兩個,隻見這家夥搖搖擺擺踏進了一家裝潢很漂亮的舊貨商店。不多一會兒就看他走出來。看樣子,大約是打了一個電話。——不錯,他們猜著了。那個家夥的確是在這舊貨商店裏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裏他隻說了兩句話:“糊壁紙收到了,趕快開發票吧。”

一時——背後這兩個——又見這家夥繼續向凱旋路方向走去。他的樣子真悠閑。手是一直插在褲袋裏,嘴裏的哨子,不斷地在吹,從進行曲一直吹到了毛毛雨。這仿佛表示,他在餘公館裏的一頓免費午餐吃得太飽,因而要借重餐後散步衛一下生。

總之,他這一次午後的衛生散步,路是跑得相當長。背後的兩個,在沒有跟完一半路的時候已是怨氣衝天,他們簡直疑惑這個家夥將要進行一個環球的旅行!而且,在背後追蹤他也真不容易。因為這家夥的步子一會兒那麽快,一會兒又那麽慢;他的走路的方法,等於從前譚鑫培老板唱戲的方法,“尺寸”忽急忽緩,毫無一定;這簡直存心和背後拉弦子的夥計們開玩笑。

兩個一路追隨,一路連抹汗都來不及。最後,這家夥已進入第二特區。在蛾嵋山路相近,前麵來了一個穿西裝的矮胖子,這家夥略站定了向這矮胖子問:“事情怎麽樣了?”矮胖子隻向他點點頭而表示事情已完全辦妥。於是,他放過了這矮胖子再繼續前進。

走到嵩山路,將近嵩山區的警署。這家夥的步子忽而像加足了電氣那樣比前走得更快。背後的兩個,急忙在十幾碼外加緊步子而喘息地跟上來。正自追得氣急,不料路邊忽有三四個短衣漢子,在他們的身前打起架來。那場架,打得有點奇怪:好像他們不走上前,這場架也不會打起來;而他們一上前,那路上的全套武行,馬上開始表演。甚至,那些戰士們的身子,也被推擠到了他們身上。兩人為要躲閃那場世界小戰,注意力受到了分散,眨眨眼,卻已失落了前麵那個家夥的影子。

於是,兩人焦急起來,阿榮埋怨阿根,阿根也埋怨阿榮,他們互相抱怨為什麽不留心些。

但是阿榮卻說:“我好像看見他向這警署裏麵走進去的。”

“做夢!他是一個匪徒,會走進警署裏去嗎?”阿根說。

“我真的好像看他走進去的。”阿榮固執他的意見。

“要不要我來替你叫叫魂?”阿根用林語堂博士發明的“幽默”方法斥責他。

爭論沒有用,他們姑且走向這警署的門前去看看。在這警署的門外,他們看到一件事情,感到有點奇怪。原來,他們看見自己公館裏的汽車,靜悄悄停在那裏。在駕駛座上端坐著的,正是汽車夫阿林,一點也不會錯。

兩人急忙走上前去,隔著車門向阿林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接老爺回去呀!”阿林說。

“到這裏來接老爺?”兩人同時感到驚奇了。

“你們出來沒有多久,公館裏接到了一個電話,是老爺的好朋友打來的,”汽車夫向他們解釋,“叫我們趕快放車子到這裏嵩山區警署來,接老爺回去。”

“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隻聽說老爺昨晚在這裏住了一夜。”

“你別瞎說!”阿根不信。

“難道老爺會在這裏打上一夜撲克嗎?”阿榮也以為阿林的話靠不住。

“不相信,隨便你們。”阿林別轉頭去,表示對這兩個同伴不可理喻。

正在這個時候,阿榮忽然用力拉著阿根的衣袖而詭秘地說:“快點看!那個家夥又從警署的大門裏走出來啦!”當阿根隨著阿榮緊張的指示而舉眼向前看時,阿榮還在輕輕地說:“我說我的眼力一向很好,絕不會看錯!剛才我是清清楚楚看他進去的!”

兩個正在緊張地說著,那條神秘而刺眼的紅領帶,卻已越走越近。

有一點是太奇怪了!這個紅領帶的家夥,進去的時候,顯得神氣十足;出來的時候,竟已變成非常萎靡。看他的樣子,真像一匹受了傷的野獸快要倒下來。他的身子,被挾持在兩個西裝青年的中間,又像在演唱《獨木關》。——細看這兩個西裝青年,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大少爺和二少爺。

奇怪,兩位大聞人為什麽步著一個盜匪的後塵呢?

事情是越弄越可異了!

等這一隊人物將要踏上汽車,阿榮阿根方始辨認清楚:中間這個被簇擁著的家夥,並不是他們所追隨的匪徒。細看麵貌的輪廓,仿佛像他們已走了一整天的老爺。可是身上的西裝、皮鞋,還有那條紅領帶,竟和那個盜匪完全一樣。咦!老爺為什麽要裝扮得和盜匪一樣呢?

而且,老爺臉上的胡子呢?

那輛汽車滿載著一車子的神秘急馳而去。這裏,留下了阿榮與阿根,睜大著眼珠站在人行道上做夢,正像他們的老爺——我們的聞人餘慰堂先生——在隔夜所遭遇的情形一樣。

那兩個驚奇很發呆的人,他們當然不會在人行道上發著一整夜的呆。所以,不久他們就在議論紛紛之中回到了公館裏。可是回家以後,他們依舊不曾打開那個神秘的悶葫蘆。他們隻在眾人口裏,得到了一些零碎、紛亂而又模糊的消息,這消息像是某時期中報紙上所載的消息一樣,簡直使人越弄越糊塗!

有的說:老爺回來的時候,那種疲倦簡直難得看見,所以一回來就睡下了。

有的說:老爺和人吵架,所以昨夜在警署中被關了一夜。

有的說:老爺犯了什麽罪,今天是交保出來的。

有的說:老爺為打抱不平,昨夜曾開槍拒捕。

有的說:老爺是由警署裏的人物,從綁票匪的手裏救出來的。——那個匪首已經抓住了。

有的說:……

總而言之,這是怎麽一本賬?這連留守大本營的太太,連迎接老爺回家的兩位少爺,連送老爺回來的兩位聞人,連警探人員,甚至,連老爺本人,都有點說不上來。

真的,他們中每個人,都隻能說出這事件的某一部分,而無法把這整個的Trick(惡作劇)加以詳細說明。

寫到這裏,故事是完了。我似乎又可以把我的患肺病的鋼筆擱下來了。

但是讀者們說:不行!你隻說明了這故事的外表,而沒有說明這故事的內容!你應該把幕後的一切,指出來給我們看。

好吧!我就把幕後的事情說給你們聽。

其實呢,說出來也像氫氧變成水一樣的平淡。原來:我們的主角——聞人餘慰堂先生——所遭遇的事情,其前半,那位匪徒先生在餘府上已完全說明;他所說的一切,的確絲毫不假。當時,餘先生在那隻魚肝油的樣瓶裏麵,嗅到了一些什麽東西——當然是麻醉品,這東西的性質非常劇烈。我願意保嚴這個秘密以待我自己在不能以筆墨維持生活而準備跟“吾友”下海做強盜時自己應用。所以,我不準備把它的名目說出來。——之後,他就被那個猶太人的代表和另外一個人,從他的新公館裏,用老虎車裝死豬玀的方式,搬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當然是匪徒們的巢穴。感謝匪徒們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讓他漂亮漂亮,代他施行了些返老還童的手續——這手續包括免費的理發和修麵。他們把他由中裝改成西裝,由緞鞋換上皮鞋,使他以另外一個強盜麵目與世人相見。此外,他們又在他的衣袋裏麵,放了一支手槍,讓這位有身價的人物,隨時可以防防身。卻不防這個沒腦子的東西,居然也會藐視法律,做出開槍拒捕的事來。

當時這個費太敏,既用速成方法把一個紳士改造成了強盜,一麵他又指使一個向來和警署方麵很熟悉的眼線,特向嵩山區警署告密,就說那個紅領帶的家夥,將於今晚幾點鍾到幾點鍾,出現於霞飛路的某段,而有所動作。在警署方麵,聽說這條捉不到的大魚將要入網,當然不肯錯過機會。而同時,這費太敏卻用一輛汽車,就把他的代表人,準時送到了那個預先指定的地點——霞飛路的某一段,並親自扶他下車,準備讓他進網。

在事前,費太敏還怕餘先生在魚肝油瓶裏所受到的藥力有點不夠。因之,他曾提早實行他所許諾的“優待”,給餘先生施行了一次注射的手續。那種注射劑,能使人在短時間中,完全失去記憶。——這是一種什麽藥品呢?這也因為有關我們那位神秘朋友的“商業上”的秘密,當然,我也同樣不能加以說明。——於是,我們的主角餘先生,就在這種情形之下便遭遇到了一件任何人都不曾遭遇過的經曆。

不過,讀者假使要問:當時的餘先生,為什麽要走進那家咖啡館裏呢?這裏麵,似乎有些時間上的錯誤,以致臨時造成了一個新的局勢。原來:費太敏親自送他的代表人到達指定地點時,因為謹守時間信用,竟比警署人員先到了許多時。那時“買主”既沒有光臨,卻讓他暫時感到了囤貨無法出籠的困難。他又不能把這囤貨久露在街麵上,而使貨物受到潮濕。無可奈何,他隻能把它送到附近那家咖啡館中,暫時安放一下,以等待買主的光臨。

以後,他當然又曾想些方法,把那買主引到這家咖啡館裏來。

以後,就演出了咖啡館中所演出的一幕。

以後,那個三角怪眼的買主就來了。你們現在當然已經知道,他就是嵩山區警署的偵探長。

以後……你們完全知道了,不用我再說了。

至於這個神秘的費太敏,導演這出戲劇,他的目的何在呢?目的嗎?除了以演劇消遣他所認為可俗的人生以外,主要的一層,當然是為綁票勒贖。根據他的經驗,綁票雖是一件輕本重利的事業,而其中最難處理的就是藏票。況且,在眼前這種時勢之下,房屋是這樣的難找,棧租是這樣的昂貴,而二房東之流的麵目,又是這樣的難看!為避免一切等等的麻煩起見,除了把那張肉票免費暫放在警署裏麵,此外似乎沒有比較更妥善的方法了。——很好,這是一個新發明!

還有一點,他對於那位餘先生,過去有一些小仇隙;因為餘先生在大庭廣眾之間,曾盡力抨擊過他說:像這樣的一個惡魔,為什麽警探界不設法把他捉住了關起來?而竟眼看他在社會上橫行不法!這幾句話曾使他感到不大痛快。於是他就依著餘先生的話,設法把他捉住了而關起來,也算“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依他的原意,還想慢一點把餘先生被捕的消息,讓他的朋友們知道。這可以把這強盜紳士,多關幾天,教訓教訓他,以後不要再信口瞎說。無奈,近來他又很窮。由於經濟上的恐慌,才使他不得不將手裏的囤貨,趕快點就脫了手。

總而言之,我們的神秘朋友,他在這個故事之中,他又實行了一次所謂“劫富濟貧”的老把戲。不過該聲明的是:他的為人絕對沒有什麽偉大的所謂“正義感”,他並不想劫了富人們之富而去救濟貧人們之貧;他隻想劫他人之富以濟他自己之貧。痛快地說:他是和現代那些麵目猙獰的紳士們,完全沒有什麽兩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