囤魚肝油者1

據說是這樣:一個素不害病的人,不害病則已,一旦害病,要比一般人更重。不知道這種說法,到底是否有理。而這一次,我們這個故事中的主角,卻遭遇到了類如上述的事情。

這個故事中的主角,連名帶姓,叫作餘慰堂。

這裏並不說他真的害什麽病,而是記著他所遭遇到的一件事。我們這個主角,一生所走的路,都是平坦順利的路,從來不曾遇到一件事情,可以稱為奇事。然而這一次,他竟遇到一件事情,比任何人所遇到的奇事還要奇。

你們曾在古書上,看到過那些借屍還魂之類的故事嗎?那些不很可信的故事,大半含著一些駭人的意味。根據傳說,有些人在某種情形之下,自己的靈魂竟會走進另外一個軀殼而演出許多駭人聽聞的事。這樣的事,聽聽似乎不足憑信,然而,我們這個故事中的主角,他竟有這種經曆。雖說那件事的背後,另有一種內幕,可是,單就開場時的情景而論,那已盡夠加上“神秘”“恐怖”之類的字樣了!

以下,就是我們的主角在某一夕中,他所親身遭遇到的怪事件。

再看下去一二頁,連你,也要感到非常奇怪了!

故事揭幕的時候,我們的主角,他正獨自一個,在一條馬路上麵搖搖晃晃地走著。那時候,他像喝醉了酒;他像在騰雲駕霧;他又像坐著一葉孤舟,漂泊到了驚濤駭浪中。

奇怪的是,他不知道他從什麽地方來,他不知道他將到什麽地方去,他也不知道,眼前他的身子,是在什麽地點了;他更不知道憑什麽理由,他要把他自己,帶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地點來。

總之,他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而且,所做的夢,還是一個並不十分清楚的夢。如果這時候,有人向他注視,那一定可以看出他的發直的眼光,不像一個平常人的眼光;他的走路的姿態,也分明帶著一種夢遊病的姿態。

那條馬路好像很幽靜,路邊的行人道平坦而寬闊。可是,在他疲軟的腳下,卻並不發生平坦的感覺。他像一個幼孩,在一張裝著強度彈簧的長椅上麵學走路。

記著,這故事的發生,是在時代開始動**的時節。都市之夜不同於以前的情調。時代的晦暗,正自鑽進每一個街角;街角的晦暗,也正自鑽進每一顆人心。於是,在這一種晦暗的背景之下,卻使我們這個晦暗的故事,更增加了一重晦暗的色彩。

天際有些稀疏的星,路上有些稀疏的人,街麵有些稀疏的燈。路燈從道旁一排外國梧桐的樹蔭中,把慘淡的光線擠進來,卻在平坦的行人道上,畫了一些漆黑的剪影。這時,我們的主角,就在這種黑沉沉的樹影之下,拖著他的夢遊的步子,像一個魅影那樣,在扶牆摸壁地走過來。

劈麵吹來一些風,微微的風把他已失去的記憶,恍恍惚惚喚起了一點。不!比較妥當該這樣說:被這微風一吹,讓他恍恍惚惚,記起了一點夢中經過的片段。

他恍惚記起,不久以前,他好像曾從一輛汽車中走下來。至於那輛汽車是白牌是黑牌,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這些他竟完全不知道。

他又恍惚記起,在汽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好像有一個人,曾經攙扶著他走了幾步路。至於那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這些他也完全記憶不起。

如果那輛汽車正是自己的,那麽,現在自己那輛汽車在什麽地方呢?如果那個攙扶自己的人,是個熟人,那麽,現在那個人為什麽把自己拋在這個地點呢?

以上的問題,他很想從頭到底思索一下,但是,他竟絕對無從思索。稍微想一想,他覺得他的腦內,就像斧劈一樣的痛。他還覺得他的耳邊,一陣陣,像潑翻了一片海水那樣在發響。

遠處有些汽車的喇叭聲在隨風送過來。

聽到汽車的喇叭,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汽車;因為想起了汽車,緊接著他想起:自己在這路上孤零零地走,到底他要走到什麽地方去?

四麵看看,路燈是那樣的暗。樹影橫在地下,顯著一種可怕的幽悄。身前身後,“突!突!突!”有些稀零的腳步聲,送到耳邊,使他引起異樣的感覺。

每一個路人的影子,在他身旁閃過,都像憧憧的鬼影!

他開始覺得有些怕。

有一個意念緊接著害怕的感覺而走進他的腦海:“回去!”抬眼看到對街正有一輛人力車,他不禁半意識地發喊:

“黃包車!”

呼喊的時候他仿佛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不同於往常——簡直不像自己的聲音。

正在這個時候,他的耳邊,忽然送來一個意外的語聲:

“喂!不行!坐黃包車太危險!”

那個語聲,好像發出於他的身旁。但是,反顧身旁,卻看不見有什麽人。隻有數碼以外,有兩個路人,站在另外一片樹影下,悄然在談話。那兩個人卻不像在和自己打招呼。

也許這是錯覺吧?他這樣想。於是,他繼續招呼著對街的車子。一輛空車向他身邊奔過來。他剛待移動步子,踏上這輛空車,不料,在他身旁的樹影之下,很輕捷地跳出一個人,竟搶先一步不講價而跨上了那輛人力車。

他眼看第一輛車子很快地消逝。

由於他的嘶啞的呼喊,第二輛空車又從馬路的另外一端迎候上來;但是,在那輛車子還沒有走近之前,他的背後,另外又有第二個人,在向那個車夫盡力揮著手,意思不讓那輛車子拉過來。

他並沒有看到背後這個離奇的情形。

時候似乎已經不很早,那條幽悄悄的馬路上,車子簡直特別少。搖晃晃的身子,在行人道上呆立了片晌,結果,他並沒有雇到一輛他所需要的人力車。

事情真的有些可怪,在這一個離奇的晚上,他不但失落了他的自備汽車,甚至,他連後來不屑一坐的人力車也坐不成。

周遭的環境,越看越像一個迷離的夢境!

而且,單身站在這種黑沉沉的梧桐樹下,越看越有點怕。現在,他似乎已開始發覺,在他身後,像有什麽東西正在追逼他;至於追逼他的那是什麽東西,他卻完全說不出來。

無可奈何,他隻得重新拖著他的灌鉛似的腳步,昏昏然,重新再向夢境一樣的路途上走下去。

還好,走過來一點,四周的情形,似乎比較熱鬧了一點。兩旁的店麵間有一些比較明亮的燈光,射進他的眼角。不過從一個不很光明的環境之中轉入一個較明朗的地點,那是一種新的刺激。他努力眨眼,眼珠有點發痛。

頭腦越弄越昏沉;身子越弄越疲倦;腳步越走越軟弱;當前的事情,也越弄越糊塗。

昏惘中的唯一的意念,他急於要找一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下,至於其他的一切,他已絕對沒有工夫再去管。

他把失卻重心的身子,投入於那個比較光亮的所在。同時,他的雙手卻已摸在一些冷冰冰的東西上,那是一條擦得很亮的銅梗:一種玻璃窗外的裝飾品。看這玻璃窗內,揭起著很漂亮的錦帷。在窗檻上,有些翠綠的植物,浮上他的眼膜。

高處有一條霓虹燈組成的橫招牌,一排閃著光的玻璃字,在他昏眩的感覺中,卻像卡通片上的五彩人,一個個都在搖晃,一個個都在跳舞。

第一眼中,他看到如後一排大小不等的字樣:

口力口口非食官

努力定神,他把繚亂的視線縛住了那些跳躍的字體,他方始看清,這是“咖啡館”幾個字。——當然,在這三個字上,另外還有一些別的字。

啊!這裏是一家咖啡館。他向自己報告。

腳步還隻剛剛停下,就有一個很響亮的聲氣,像從半空飛下來,直飛進了他的耳朵,那個聲音說:

“喂!站在這裏做什麽?進去坐一會兒不好嗎?”

他慌忙掉過頭來,看時,隻見這家咖啡館的門口,正有一個西裝男子,在挽留另外一個人。呆怔了一下,他意識到那句飛來的話,並不是向他所說。

他不禁抬起迷惘的視線,向這西裝男子看了一眼。同時那個西裝男子卻也有意無意向他回看了一眼。

他讓那個意外飛來的建議提醒了他。他想:好,就到這家咖啡館裏去坐一會兒。

他以神經病者踏進瘋人院的姿態,搖晃地向那門口裏走來。

一個孩子,穿著整潔的製服,恭敬地替他拉門,卻把一種詫異的目光,投上了他的臉。

屋內和屋外,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音樂在響;器皿在發光;座客們在笑語;一些像鳳凰那樣美麗的女侍應生,穿著一式的服裝,在柔和的燈影下,穿花一樣在忙碌。

我們的主角餘先生,平常習慣出入於這大都市中的一些最豪華的所在,對於這種帶點貴族化的娛樂處所,一向相當熟悉。但是,在他此刻的眼光裏,一切的一切,都覺迷離而惝恍;一切一切,都覺繚亂而陌生。——他像一個童話中的苦孩子,被推進了一座光怪陸離的魔宮。

他在一個離門不遠的座位裏麵安放下他的身子。坐下去時,幾乎碰翻那張輕巧的圓桌。

四周有許多異樣的視線,從不同的角度裏,陸續投集在他據坐的位子上;可是,他自己卻絲毫沒有覺察。

有一個女侍應生,蝴蝶那樣翩然飛集於他的身前,以一種詢問的目光凝注著他,意思問他“需要什麽?”——這女子的眼珠睜得很大,好像在看一個銀幕上的恐怖劇。

我們的主角,最初踏進這個地點,原意他隻需要休息一下。由於這個女子的詢問,他方始覺到嘴裏幹得很厲害,好像即刻剛從大沙漠裏逃出來。於是,他模模糊糊隨口說出了一些飲料的名目。實際上,他在說過之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說的是什麽。

女侍應生退下以後,他用他的疲倦而又刺促的眼球,茫茫然,看著四周的一切。他看出這一處裝飾瑰麗的所在,是一座長方形的大廣廳。四角列著四支大方柱;柱的周圍,鑲嵌著晶瑩的鏡子。他的座位和其中一支方柱,距離得相當近。他的眼光偶然落到鏡麵上,隻見裏麵的人影,像是華德狄斯耐筆下的東西,花花綠綠地在旋轉。多看一眼,就使他的眼球,格外增加眩暈的感覺。

不行!他趕快把視線收回來。

一大杯流汁和一盆西點,托在一個銀盤裏麵,送到了他的桌上。那個鳳凰似的侍應生,放下了東西,卻像逃遁一般,輕捷地旋轉身子就走。一麵,她還回眸向他偷看了一眼。

那個女子,走向她的一個同伴之前,輕輕說了些什麽,立刻就有四條視線,遠遠投向他的坐處;這四條秀媚的視線之中,都在透露異樣的神情。

我們的餘先生,他,當然不知道。

飲料來了,他惘惘然舉起玻璃杯,狂飲了一口。他的手有點發抖,杯子裏的流汁在晃**,一隻手不行,他用雙手捧住這杯子。

喝了一口冷飲,心裏感覺很暢快。因這冷飲的刺激,他的神誌好像清醒了一點。如果不是耳邊的聲音太嘈雜,他幾乎快要找到他已失去的經過;仿佛,他已屢次將要找到一些什麽;但是,仿佛屢次快要找到什麽而一下子卻又輕輕滑走了!噯!思想始終那樣昏沉,頭腦始終那樣漲痛,耳邊始終像潑翻潮水那樣地響。

但雖如此,他終於迷迷糊糊,抓住了一些失去的記憶。這時候,他的眼光正自失神地停滯在對座一個啤酒瓶上。突然,有一個意念輕輕閃進他的腦角;他像在無邊黑暗的長空裏,看到了一顆星。

他心裏在喊:“瓶!”

不錯,有一隻瓶……有一隻瓶……有一隻瓶……

有一隻瓶,怎麽樣呢?

他苦苦思索下去。他再下意識地擎起那隻玻璃杯,猛喝了一口冷飲。

他恍惚記起:在過去的時間中,好像他的手裏,曾經拿到過一隻什麽瓶……他好像曾在那隻瓶裏,嗅到過一種什麽強烈的氣味……但,他卻絕對思索不起,這是一件發生在什麽時刻與什麽地點的事。

那是夢裏的事情嗎?他自己迷惘地問。

不!那不像是夢裏的事!他自己迷惘地回答。

但是,以後呢?——在捧著那隻瓶和嗅到那種氣味之後,以後又怎樣呢?

看著對麵那隻啤酒瓶,他的神思,不覺深入於他所失落的迷離的夢境之中。不料,過去的啞謎,還沒有解決,眼前的奇事卻已接踵而來!而且,那些奇事,竟像穿在一根繩子上,簡直成串而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在他背後,忽然有一個聲音,輕輕地,而不十分嚴重地,在警誡他說:

“喂!你要留心呀!你——”

第一遍的聲音他似乎並沒有聽到;即使聽到,他也決不以為這是向他說的話。可是,第二次的語聲緊接著又在說:

“喂!聽到沒有?餘先生,你要留心你的危險呀!”

那個突兀的聲音,不但近得像是湊在他的耳邊所說;而且,語聲之中還清清楚楚指出他的姓。他被那個聲音猛然從迷離的思索中喚回。他不等那個聲音歇絕,就愕然抬起他的視線;他向近身的一個小圈子裏四麵找過來。隻見那些桌子上的人,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在談笑,有的在把煙圈吐在熱烈的空氣裏。結果,他並沒有找到那個喊他“餘先生”而向他發言的人。

隻有隔座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單身的座客,那個人,距離和他最近,看樣子最有可能向他說出如上的話。但是,看這家夥,一手執刀,一手執叉,正自埋頭苦幹於他麵前的一個餐碟中。工作得這樣忙,在神氣上也絕對不像開口說過話;何況,自己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於是他僅僅把困擾的眼色,在隔座這個家夥身上輕輕一掠而過。他隻模模糊糊看到那個人,是個闊肩膀的人,年紀並不十分老,穿的是一套深色的西裝。不過,也許他連如上模糊的印象也不曾留下。

其實,如果餘先生的腦力能夠清醒些,他就可以看出:隔座這個穿西裝的家夥,正是即刻在這門口高聲說話的人;如果他的腦力再清醒些,他一定還可以記起這個人,也就是從汽車上把他扶下來的人;如果他的腦力,能再清醒得和平常的人一樣,他一定早已覺察,在路上的時候,這個神秘的家夥,一直是或前或後,或左或右,在暗地裏追隨著他的。

實際上,他從一輛汽車之中,莫名其妙被扶下來,連著,他又莫名其妙,無形被迫走進這家咖啡館,其間他隻走了絕短的一段路;多說些,也不過六七個門麵。至於他在這個離奇的晚上,畢竟已遭遇到了一樁何種的事件,那也隻有坐在他隔座的這個家夥——就是從汽車裏把他扶下來的那個人——能夠解答這個太神秘的問題。

可惜他都不知道。

這時候,他的迷惘的意識,已被那個突兀的語聲,從苦思之中拉回來。他無暇再找他的已失落的記憶,而隻顧抬起視線,昏亂地在尋覓那個和他說話的人。

平素餘先生有一個習慣:遇到什麽疑惑不決而需要思索的事,他喜歡一麵思索,一麵把他的腳尖一起一落,在地上抖動,像是拍板的樣子。在這舉目四顧的瞬間,他的腳尖不知不覺又在桌子底下顛頓起來。由於腳尖的抖動,他開始覺得他的兩隻腳,竟是那樣的不適意,像被什麽東西束縛了起來。無意之中,他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腳。他在他的腳下,找到了些非常可怪的東西,竟使他的兩個眼球,立刻起了凝凍的作用!

“皮鞋!”他幾乎要出聲高喊。

一雙皮鞋,那也值得驚異嗎?未免太多驚異了!然而不!說出來是自有可驚異的理由的:原來,我們的主角,他有一個古怪的性情,他一向最不喜歡穿皮鞋;也可以說,他的一生,從來不曾有過一雙任何式樣的皮鞋穿上過他的腳;不料眼前,他竟發現自己的腳上,不知如何,竟已換上了一雙他所從來不曾穿過的東西;並且,那雙皮鞋擦得那樣光亮,一望而知這是十分摩登的式樣。

看到了那雙皮鞋,再把視線沿著皮鞋逐步看上來。哎!事情越發可怪了!

當時,他的呼吸有點急促,他的額上有些汗液在流出來。他把兩個眼瞳擴張得很大,錯愕地向四周亂望,他像一頭受驚的野獸,在找尋出路。他又像準備向身旁的大眾提出如下的問句:

今天晚上,我,我到底遇見了怎麽一回事?

但是,四周那些浸沉於歡笑中的座客,除了有一兩個人,偶然舉起詫異的眼光在向他看,誰能知道他的意思呢?

一時他的目光,本能地飄落到附近那支方柱上。他從鏡子裏麵,呆呆照著他的影子。他不照這鏡子還好,一照之後,隻覺全身的汗毛,每根都已豎起來!原來,他在鏡子裏麵,發現一個奇怪的影子,那個影子,卻絕對不是他本人的影子!——他本人的影子不見了!

這裏,我們應該把這主角固有的麵目,簡單介紹一下,方始能讓聽故事的人,了解這故事的超出乎理性以外的神秘性。

我們的餘慰堂先生,在今天以前,他的正確的年齡,已超過五十歲。他是這個鍍金大都市中的一個老牌聞人。(平心而論,我們很喜歡談談聞人們的故事,甚至,我們有時也喜歡故意造造他們的謠言,因為,多讀聞人們的事情,漸漸地,也許我們自己,也就成為聞人啦。)他的外貌,是一個典型的舊人物。他的兩眼帶點小學程度的近視。在他臉上,留著兩撇莊嚴而美觀的八字須。他這兩撇小須,至少在最近市麵上,正像仁丹商標一樣風行而有名。就因為人家都很尊重他的小須,於是,這小須在他自己眼內,便也格外顯得珍貴。尤其他在無事的時候,最喜歡獨自拈撚一下,如同一個好古的人士,玩弄一方小漢玉一樣。

以上,便是我們這位餘先生的一個速寫像。

而現在呢,他從那麵神秘的鏡子之中看出來,他又看到了一些什麽情形呢?說出來真是太覺可怪了!

再說一遍:鏡子裏的影子,完全不是他!

鏡子裏的那個家夥,太漂亮啦!一套淺色的西裝,剪裁得入時而配身。潔白的襯衫,配上一條鮮豔的領帶;一個梅花形的小鑽針,扣在這領帶上,在閃爍發光。再看頭上,一些稀疏而帶白星的頭發,卻已梳得很光亮,看樣子是很花費了些美發漿。

這個時髦家夥的年歲,看去頂多隻有四十歲。最主要的是:鏡中人的小白臉,又光又潔,你拿顯微鏡來照這整個的顏麵上麵,你也不會找到半根胡子星。

他的最尊貴的八字小須失蹤了!

你想,一個素向穿中裝而很舊派的人物,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竟發現了如上那樣一個神秘的影子,你想吧,他將發生如何昏迷錯愕的感覺?

總之,鏡中人的麵貌,在他略帶近視的眼光裏,輪廓還有點像他;而鏡中人的樣子,卻已經絕對不像是他!

如果說,鏡中的影子就是他,他怎麽竟會變成這種樣子呢?

如果說,鏡中的影子並不是他,那麽,他自己的影子呢?他自己又到哪裏去了呢?

他睜大了恐怖的眼球,重新跌進了噩夢的深淵!最初,他還以為這是眼睛的錯覺。因為,在這一個離奇的晚上,他自覺他的神經有點錯亂;他疑惑他在過去的時間中,曾經劇烈地喝醉過酒,以致在聽覺與視覺上,屢次發生錯亂的感覺。

但是他盡力抹抹他的眼眶,盡力再凝視這鏡中的迷離的影子:清清楚楚,這是一個穿西裝的人!低頭看看身上,沒有錯;用手摸摸身上,也沒有錯!

一種無可形容的恐怖,霎時布滿於全身。這使他立刻想到了以前所聽得的那些借屍還魂的故事!他的身子,不自覺地漸漸直立起來;接著,又不自覺地頹然地倒坐下去。最後,他的視線已凝凍在鏡子上,他的血液已凝凍在血管裏,而他的身子,也連帶像一座化石那樣,凝凍在他的座位之中,不複再有動作的可能!

至少,這時他的外表的神情,卻已接近瘋狂的狀態。無怪四周的座客,不時舉起驚奇的眼色,飄到他的座位上來。

那些女侍應生,也都紛紛把視線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裏,集中於他的臉上;尤其是最初招待他的那一個,偶爾向他偷看一眼,格外顯著害怕的樣子。

他這僵化的狀態,如果沒有一些東西喚醒他,簡直不知道將要維持到怎樣長久。可是,在這昏迷錯愕的瞬間,那個離奇突兀的語聲,緊接又幽幽然像叫魂那樣起於他的座後,那個聲音清楚地在說:

“喂!餘先生,胡思亂想做什麽?你的危險來了!還不趕快留意嗎?”

這同樣的可怕的語聲,好像一連說了兩遍。在第二遍上,他讓“危險”兩字從那麵迷離的鏡子裏把驚魂喚回來。他再度旋轉眼光,急劇地尋找這語聲的來源。但是,他依舊沒有找到。

他隻發覺四周有許多人在洶洶然地向他注意。

隔座那個穿深色西裝的人,正自低著頭,在把一些糖塊,用心地調在一杯咖啡裏。

擴聲機中,在放送一片繁雜的音樂,把滿座上的笑語聲都蓋住了。

一切的事情,都是那樣離奇而突兀,仿佛在他昏迷的腦殼裏,接連在放焰火,使他越弄越不懂。

今天晚上,到底碰到了什麽惡鬼?他這樣想。

想念未已,突然,一個更嚴重的聲氣,忽又直刺進他的耳朵,那個聲音很害怕地在說:

“趕快看門口!”

這最後一次的語聲已使他疑惑到那個向他發言的人就是隔座這個穿深色西裝的家夥,但是,他來不及向這家夥加以更多的注意而已抬眼看到這咖啡館的門口裏,正有一個很可怕的角色在昂昂然走進來。

走進來的新角色,是一個魁梧大漢子。如果說,眼前這滿咖啡館的座客身材都不及新進來的這人那樣高大,這話也不算武斷。此人頭戴一頂黑呢帽,身穿一件深青色的嗶嘰長袍,兩個袖子連著裏麵白紡綢短衫的袖口一同不規則地卷起,在他強壯且多毛的臂腕上,右腕露出一個闊帶的大手表。

此人的麵頰上,長著大塊的橫肉,像是兩枚橘子的樣子。他的一雙向外突出的眼珠,完全是三角形;好像上帝在安置他這三角怪眼的時候,怕他這雙眼珠因過於突出而脫離眼眶。因之,順便在他眼膜的四周,絡上了些粗粗的紅筋,讓它不至於掉下來。

總之,那個人的相貌,簡直凶惡得可怕!

此人走進來時,立即舉起他的三角怪眼,在各個座位之上惡狠狠搜索過來;最後,他的視線,卻緊張地停留到我們這個主角的位子上。

這時,我們的主角餘先生,正因為身旁的警告而驚愕地舉眼,一時,他的眼光恰巧和這大漢的眼光像針鋒那樣接觸了一下;似乎由於心理上的虛怯的關係吧,餘先生被這雙凶銳的眼睛一看,全身頓時起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

他簡直不敢向這新進來的大家夥再多看一眼。但是當他第二眼再偷偷看時,隻見那個大漢,已在距離他四張圓桌的一個座位裏麵坐下來。雙方的麵部恰好斜對著。

有一個女侍應生在招呼這個大漢。隻見這大漢,正以詭秘的神氣,在向那個女侍應生問什麽話。女侍應生一麵回答,一麵在扭轉頭,不時把眼梢歪到自己這邊來。

看樣子,他們對於自己,分明正有什麽詭秘的談論。

自從這個大漢進門之後,奇怪,餘先生的注意力,似乎全部已被這個家夥所吸住。這時候,他已全部遺忘了過去的一切,在不知不覺之間,竟屢次舉眼,偷看這個新的角色。他每次看到那雙紅筋滿布的怪眼,每次在增加不安的感覺,最後,他簡直越看越覺害怕,越看越覺不敢再看。

這情形很奇怪,但是這不算最奇怪。最奇怪的是,他這裏在向那個大漢密切注意,不料,那個大漢同樣地也在向他密切注意。而且,看那大漢的神氣,同樣地也在露著一種害怕,每逢雙方的視線直接碰到時,隻見那人的目光,立刻就迅速躲開;總之,在那雙可怕的三角怪眼中,分明包有一種無可描畫的神情。

他不明白這個新進來的角色,為什麽要把這種陰險可怕的眼光來威脅他。

這個家夥要和自己過不去嗎?

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什麽要和自己過不去呢?

此人將以什麽方式和自己過不去呢?

一種新的恐怖隻管從那雙三角怪眼之中一陣陣向他這邊傳送過來,這恐怖引起了他像馬蹄那樣曆亂的思想。

本來,他自從走進這家咖啡館裏,獲得了一點短促的休息以後,他的神誌,仿佛將要接近清醒的邊際。不料,眼前所遇的事情,每件都是那樣的突兀,每件都是那樣不可解釋,這使他的將近清醒的神誌,越發墮入了一個較之前格外錯亂的境界。

正當這個迷離惝恍的瞬間,他身旁的幽幽的語聲卻又隨之而起,隻聽那個語聲穿過了四座雜亂的音響,而送到他耳邊說:

“喂!聽到沒有?我叫你別亂想啊!”

這語聲使他猛然記起那個向他發警告的人,他趕快回頭,看著隔座那個穿深色西裝的家夥。這一次,他已吃準這話就是此人向他所發。一看此人的眼光,卻並不向著自己,而臉上也依然並無說話的表情。但是,細看此人的眼角,卻含有一種非常戒備的神氣。隻見他的兩眼,呆望著玻璃桌麵,嘴裏還在幽幽然地說:

“趕快把你的頭旋過去!不要隻管看著我!”

這是一種極度嚴重而帶命令意味的聲氣,像一柄刺刀那樣割破了白熱的空氣而送向他的身邊。由於這語氣的嚴重,嚇得他慌忙把昏亂的眼光從隔座收回來。他不期然而然,又抬眼偷望對方那個大漢。恰巧看到那個大漢也在抬眼偷看他,四條視線略一接觸,他看到那雙三角怪眼,卻像移轉陣地似的躲閃到了別處去。

同時他聽到隔座穿西裝的那個人,還在用著警告的語氣向他說:“喂喂!餘先生,別忘記你的身價!你得留心著對麵這個惡漢!”

那聲音又連著說:“好好保護你自己!千萬不要再向我看!”

以上的語句,雖然並不響亮,但每個字眼夾雜在音樂的繁響之中都有一種沉重的力量。

不錯,他是一個有身價的人。誰都知道,一個有身價的人,很像一枚直立著的雞蛋,而一枚直擺的雞蛋,最容易遭遇被碰碎的危險。這樣的意識,他在昏迷錯亂之中,當然也還沒有忘掉。而現在,他聽得隔座那個人,連續向他提出危險的警告,自然,這使他的錯亂的神經上,越發增加了極度不安的感覺。

一個意念飛速閃進他的腦海:“啊!有危險!還是趕快離開這地方!”

想定主意,他摸摸頭,把雙手撐在圓桌上,卻像酒醉那樣站起來,準備舉步向門外走。

四周仍有許多異樣的眼光,亂箭一樣地飛集於他的一身。這些眼光,包括著許多座客、女侍應生、身旁那個穿深色西裝的怪客,以及對方那個三角眼的大漢。

他的身子剛離座位,不料,麵前來了一個人,竟自攔住了去路不讓他走,使他吃了一驚。

一看,隻見方才那個女侍應生,秀媚的眼角帶著畏怯在向他問:

“先生,不要什麽了嗎?”

他看到這女侍應生的手內,捧著一個腰圓的小銀盤,盤裏放著一張小紙片。他呆了呆,方始意識到自己吃了東西,還沒有付賬。他不禁伸手到衣袋裏麵,準備掏錢。在這伸手掏錢的瞬間,一種莫名的恐怖重新又襲進他的心坎:因為他已記起,身上所穿的衣服,已並不是自己固有的衣服。他不知道在這一套神秘得莫名其妙的衣服裏,究竟有沒有錢。他姑且伸手到衣袋裏去摸索一下。此外,他在右邊的衣袋裏,摸到了一些紙片,樣子可能是鈔票。掏出來一看,果然是兩疊藍顏色的花紙。他把其中較厚的一疊,向那小銀盤裏一拋,不管三七二十一,搖晃晃地向門口就走。

他完全沒有看到那個女侍應生睜大了眼在向他發愣。

穿製服的孩子仍舊用先前那樣的眼色看著他而替他拉開了門。

他的身子從熱鬧的空氣之中再度搖晃進幽悄的街麵。

迎麵夜風吹來,使他昏亂的腦子,比較更清靜了些。

這時街麵上已比之前更安靜。

他準備到哪裏去呢?當然是準備回家。看看四周,並沒有一輛車子。定定神,他模模糊糊意識到他身子所在的地點,好像是在霞飛路的某一段。他開始懊悔,沒有在這咖啡館裏,借打一個電話,好讓家裏放車子來接他。但是,想起了那個大漢的三角怪眼,他並不想再回進去。

他姑且向著比較光亮的地方走過來。

他把極度疲弱的身子,再度投入於那些梧桐葉的晦暗的剪影之下。

過去的奇事,一件件在腦內打轉。一種莫名的恐怖,一陣陣在刺促他的神經。想來想去,隻覺那天晚上的事,完全像是一個夢;然而仔細想想,明明不是夢。既然不是夢,那麽,到底遇見了些什麽事情呢?他依舊無法解答這個謎。

他一麵找著車子,一麵在樹影之下搖晃地向前,一麵不知不覺,伸手插進了西裝的衣袋。他在方才摸索過的那隻衣袋裏,又摸到了一些手帕、煙盒、鉛筆之類的零物。同時,他在滿腦子裏搜索過來,卻想不出他所穿的,究竟是誰的衣服。

因為摸著右邊的衣袋,順便他把他的左手,再向左邊的衣袋裏伸進去。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件堅硬的東西上,那是一件金屬品的東西,分量似乎相當沉重。仔細一摸,手指的觸覺告訴他:那東西不是別的,卻是一把冰冷的手槍!哎呀!衣袋裏麵,怎麽會有這種危險的物品呢?他的膽子一向就很小,並且他自生手指以來,一生也從沒有接觸過這種東西。他怕這支不知來曆的手槍,沒有關上保險門,一不小心會觸動槍機而闖出禍來。他趕快把手從衣袋裏伸出來。

他的心在狂跳,同時他的腳步在加速地向前移動;在他混亂的意識中,好像是要逃避衣袋裏的那支手槍的追襲。

就在這個時候,這靜寂的街麵上,忽有一串曆亂的皮鞋聲,直向他的耳邊送來。

起先,他還以為這是他自己的腳步聲。因為他還記得他的腳上已被換上了一雙莫名其妙的皮鞋。但是仔細一聽,那種急驟的步子,分明來自他的身後。當時,他不回頭去張望倒還好,回頭一望,他的靈魂幾乎要飛散在這幽暗的樹影裏!

原來,他從路燈光裏看過去,隻見二丈路以外,正有三四個人在追隨著他。為首的一個,正是那個三角怪眼的大漢。其餘的幾個,他不及看清是什麽人,仿佛覺得內中有著穿短打或是穿西裝的人。這使他在萬分驚慌之中,陡然想起了咖啡館裏隔座那個怪客的警告;緊接著又有一個念頭迅速走進他的驚慌的意識中。

哎呀!一定遇見綁票了!他這樣暗喊。

一麵迅速地轉念,一麵拖著沉重的腳步,不自覺地在向前飛奔。可是他雖奔得很快,背後的人似乎追得更快;聽聽腳步聲,分明已越追越近。他的一顆心幾乎要在腔子裏狂跳出來,呼吸也越弄越短促。在這冷汗直冒的瞬間,他想起衣袋裏麵藏有一支莫名其妙的手槍。雖不知道這支手槍是否實彈,可是,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候,他想,何不取出來,嚇嚇那些追蹤他的匪徒,也許可以救一救急。

想念之間,他趕快把手伸進衣袋裏,在他伸手摸出手槍的瞬間,他聽到那些急驟的腳步聲,已經接近他的身後。他在萬分慌亂之中,準備旋轉身子,用它鎮住那些追蹤他的人。他的手指則自鉤住槍機而旋轉身,不料,就在這個短促的瞬間,他的執槍的手臂,已被人家一把抓住;同時他的手指卻在一陣酸痛之中被人狠命高舉了起來。

砰!……

一響尖銳的槍聲從那支向天的槍管中急驟地發出而劃破了街麵上的幽悄的空氣。

接下來,他不知道他在那個沸騰的刹那之間,又做出了一些什麽動作,他隻覺得做夢那樣,一雙手已被一種鐵製的東西拷了起來。

再接下來,他隻覺得他已被一小隊聲勢洶洶的家夥,推進了一輛黑色的汽車。

那個寬大的車廂裏麵一片漆黑,不見一絲光。

在那狹長的車座上,左右各有一人,把他緊擠在中間,連轉動一下也不可能。

對麵也有兩團黑影,慘默地坐在那裏,不作一聲。窗上的鐵絲網裏偶爾漏進一絲光來,閃在這兩個黑影的臉上,他不時看到那雙三角怪眼,正在向著他獰笑。

他覺得天地在他腦海裏瘋狂地旋轉。

不久,他又完全喪失了知覺。

約莫在上午九點鍾的時候,有一種暴風吹過那樣的騷亂,起於一宅五樓五底美輪美奐的住宅中。那座華麗的屋子,當然不屬於那些專門仰仗二房東先生代領戶口米票的淒慘朋友之所有。告訴你:它是我們的聞人餘慰堂先生的不動產之一。

這廣廈中不但囤有大量的貨,同時卻也囤有大量的人。

平時,住在這所廣廈裏的每一個人,其安閑的程度,絕不輸於那些被囤的貨物。但是,在這一個特殊的上午,那些被囤的人,卻已不能和被囤的貨物保持同樣的安靜。

騷擾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的主人——我們的聞人餘慰堂先生,一夜沒有回來。

一個聞人,必然地也是一個忙人,一夜不歸,那有什麽稀罕呢?也許,他是高興住在他的“袖珍公館”裏;也許,他已被挽留在特種的所謂“生意上”;也許,他有外交上的應酬,而在研討什麽“四方形的戰略”。凡此種種,不是都有一夜不歸的可能嗎?急什麽?

可是,以上的理由,現在卻並不適用於這座廣廈之中。

因為,我們這位聞人,私生活一向很嚴肅。平時,絕對沒有一夜不歸的習慣。很多人知道,他的太太的賢德,卻是養成他這嚴肅的習慣的原因之一。

餘先生另有一個習慣。平時,如因特殊的原因而在外麵逗留到晚上十二時以後,他必然要打電話回來,報告他的準確的所在地點,連帶說明他的準確的回家時間。

可是,在上一晚的十二時以後,那個必要的“述職”的電報,竟沒有送回“白宮”。

這是一個反常的情形哪!

因之,一種較小的騷亂,在隔夜已起於這座廣廈之中。

電話線在隔夜已和各個有關方麵開始接觸。但是,從各方麵所獲得的消息,始終非常混沌。

尤其惡劣的是,我們聞人的賢德太太,在最近,恰巧聽到過一種傳說,據說餘先生在外麵,頗有一些不穩當的企圖,正在偷偷進行。這使太太暴跳如雷。她覺得那個傳說,似乎已讓眼前的事證實了。

並且,還有很離奇的事情哩。

在這一夜,餘公館中曾一連接獲三個很奇怪的電話。電話的對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聲音非常緊張,探問餘老先生有沒有回來。這裏問她是什麽人,找餘老先生有什麽事,那邊卻把電話呱的一聲掛斷了。三次的情形都一樣。

這三個電話,第一個是在晚餐時候打來的,最後的一個,時間卻已過了午夜。對方的聲氣,似乎愈弄愈著急。

這女人和餘先生有什麽重要交涉呢?

看來事情真有點奇怪!

一個緊張的隔夜,在那位賢德太太一半憤懣一半憂慮的混合心理之下度了過去。

到今天早晨,時候還不到六點鍾,大隊帶行通緝性的偵騎紛紛奉命出動。其中包括餘先生的大公子國華、次公子家華,以及男女幹練仆役等等。

十點剛敲過,二少爺家華坐著出差汽車也回來了。頭上菲律賓式的頭發,已經弄得很亂。他用手帕拂著西裝上的灰塵說:凡是可找的地方,都已找遍;甚至他連浴室那種地方,也已列入調查的表格;但是,浴室在上午不開門,所以結果當然他是失望了。

以後,其他出動的人員也都陸續回來,他們都沒有發現老太爺的兩撇八字須的影子。

於是,事態漸見嚴重,公館裏的小擾亂,漸漸進入於驚魂的階段。

正在這個鴉飛鵲亂麻雀插不進嘴的紛擾的時候,門房裏的小山東拿著一張名片,急匆匆地奔進來說:有一個客,說要求見少爺,報告關於老太爺的消息。大少爺二少爺搶先看那名片,隻見那張片子紙質很劣,不是印刷品,卻用開花毛筆寫著三個不成樣的字:

費太敏

單有這一張片子,就知道這個片子的主人,是個不成材的東西。況且弟兄二人一看這個名字,人家都不認識。二少爺急忙問:“那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那個人,看起來有三十多歲,西裝穿得挺漂亮。”小山東這樣回答。

看在“西裝挺漂亮”的分兒上,於是大少爺急忙吩咐:“請他進來。”

那個不相識而投進一張劣等名片的西裝來賓,被邀進一間古色古香的書房裏,和兩位少爺會見。

女太太和下人們在別室裏,以一種異樣的心理,期待著這來賓所帶來的消息。

當那位來賓大模大樣踏進書房時,弟兄二人急忙用天然的快鏡頭向他拍照。

隻見進來的那個家夥闊肩膀、高個子,身上穿了一套淺灰色的秋季西裝,裁剪十分配身。從弟兄二人眼內看來,覺得此人的衣著,竟比他們還要考究。二人在想:這家夥如此漂亮,為什麽要用那種“蹩腳”的名片?再看此人的麵貌,倒也並不討人厭;而且,看在眼裏,仿佛很熟,像在什麽地方見過麵,但又記不起曾在什麽地方見過麵了。還有一點,此人胸前,垂著一條太過鮮豔的領帶,顏色紅得刺眼!這使二少爺的腦神經上,似乎已引起了些某一種的刺促;而一時卻又想不起,這刺促是屬於何種原因。

來客響亮的皮鞋聲,充分表示出他高等華人的身份。一個鑽石的領針,在近午的陽光裏閃射著威脅窮人的光華。

由於來賓氣宇的華貴,必然地使二位主人在招待他時引起一種心理上的優待。

大少爺和二少爺爭先以恭敬的態度招呼他坐下。

來客的“派頭”大得可以。他把他的染過色的西洋眼光,向著那些不夠摩登的中國式的家具“巡禮”了一下,眉宇之間,表示輕鄙不屑。他皺皺眉,以不習慣的樣子,揀著一張紫檀椅子裏坐下,坐的姿勢,像是橫靠在西洋式的睡椅裏。

下人肅然退出。外麵有許多人,在竊竊私議,當然,其中包括著餘先生的賢德的太太。

於是,他們聽到書房裏的主客在開始談話了。

“費先生和家嚴是一向認識的?”老大用這敷衍句子開場。

“不知費先生光臨,有什麽見教?”老二跟著提出較積極的問句。

來客仰麵噴出一口煙。於是他開口了。他的語聲很驕蹇,好像尊長在對小輩發言。他先問:“兩位是不是餘老先生的世兄?”

“正是,正是。”老大先說。

“家嚴在什麽地方?”老二比較性急。

“鄙人先要聲明,”來客說,“我和令尊並不是朋友。但有一點關於令尊的消息,想報告二位。”

“家嚴為什麽不回來?”老二感到有點焦急了。

“有什麽消息呢?”這是老大眼光裏的問句。

“我不知道府上的規矩,對於報告消息的人,是否有什麽寬待?”來客不說正文而先提出這樣的問句。說話時,彈掉一些煙頭上的灰。弟兄二人看到此人左手的一個手指上,戴著一枚特大的指環——那是一枚鯉魚形的指環,式樣非常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