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院的秘密 博物院的秘密2

電話掛斷了。

黃令德遵守電話中的囑咐,再度熄滅了燈,再度踏上了陽台,悄悄地,用心注視著對方那個窗口。

天,依然是那樣黑;四周,依然是那樣慘寂;對麵的五幢屋子,依然是在深睡眠的狀態之中。

大約過了三十分鍾的時間吧。

他聽得三五十碼的距離以外,有一個汽車的喇叭,“嗚、嗚、嗚”響了三下。但是那汽車並沒有駛進前來。停了一會兒,有一個口哨的聲音,輕輕起於樓下。他立刻聽出,吹口哨的人,並不是錢錦清,而是他們那位神秘的歇夫。他正預備下樓去開門,可是樓梯上已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原來,那位紅領帶紳士,他已使用了他的夜間辦公的技巧,自由地進入了屋子。

黃令德掩上了陽台的門,垂下了窗簾,扭亮了電燈,隻見那位賊首領卻已悠然微笑地站立在電燈光之下。雖然是在深夜,這位剛跟星巴德在夢裏比過劍的紳士,西裝還是穿得筆挺,胸前的那條領帶,照舊豔紅得耀眼。

他手裏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像是醫生出診時所用的東西。

黃令德望著那隻皮包在微笑,他知道,這皮包裏藏有許多精致的外科醫生用具,包括撬門的鑿子、開箱籠的錐、劃玻璃的鑽石,等等,形形色色,無奇不有。

這就是說在這個賊世界上,你想成為一個出色的人物,這些必要的道具,那是隨時隨地,不可不備的。

那位紅領帶人物站在屋子裏問:

“有動靜沒有?”

“沒有。”黃令德搖搖頭。

“可有人走進那幢屋子裏去?”

“沒有。”

“出來呢?”

這邊還是搖頭。

“那麽,”歇夫說,“你陪我到陽台上看看去。”

說時,他從他的黑色皮包裏,取出了一件什麽東西藏進了衣袋。黃令德依著他的話,把他領上陽台,悄悄地把那個怪異的樓窗指給他看。

那五幢屋子照舊沉浸在深黑色的寥寂中,一絲光、一絲聲息都沒有。歇夫從衣袋裏取出了一具孩子們玩弄的橡皮彈弓,扣上了一顆不知什麽東西,覷準了第五幢屋子的樓窗,一彈子打了過去。他的目力很好,當的一聲,那彈子分明打中了那屋子的落地長窗的玻璃,可是,對方的窗子裏一點反應都沒有。

黃令德在黑暗裏愕然望著他,剛要說話,可是歇夫第二彈連著又向那邊打了過去。這一彈打得比前更重,聽聲音,幾乎把那落地長窗的玻璃也擊碎了!

奇怪,對方依舊寂然。

歇夫默默地回進屋子,黃令德跟著進來,順手掩上了陽台的門。歇夫在一張安樂椅裏悄然坐下來,燒上了一支土耳其紙煙,露出了沉思的樣子。黃令德說:

“這裏備有巴西咖啡,很夠刺激的,歇夫,要不要為您煮一杯?”

“不必。”歇夫擺擺頭。

他吐著煙圈,思索了一會兒,把煙蒂拋在地下,踩熄了,站起來說:

“來,令德,跟我走。”

“到什麽地方去?”

“北冰洋!”

這個紅領帶集團中所收容的小撒旦們,大都有些小聰明。黃令德當然知道對方所說的北冰洋是指什麽地方,於是不作一聲,跟著就走。

臨走,歇夫從他的外科醫生的黑色皮包內,取出了一圈細而堅韌的繩,交在黃令德的手內。他自己又取出了幾件外科醫生的必要用具,揣進衣袋,卻把皮包留在小樓上。

他們悄然走出小樓,悄然鎖上了門。好在錢錦清回來時,他是有他自己的鑰匙的。

走出門外,踏上了寥寂的路麵,這就是錢錦清所說的那條Milky Way。現在,這美麗的銀河並不美麗,周圍黑得可怕。歇夫向那五幢屋子巡視了一遭,向黃令德輕輕地說:

“你在這裏等一等。”

說完,他獨自向屋子的後方兜繞了過去。約莫過了五分鍾,他又從黑暗裏鑽出來,站在黃令德的身旁說:

“據我看,這第五幢的屋子裏麵可能沒有一個人。”

“那不會吧。”黃令德在黑暗中說。

“那麽,”歇夫咕嚕著說,“我們不妨小心點,別打擾了人家的好夢,一個人的睡眠是要緊的。”

“我們預備怎麽樣?”黃令德問。

“上樓!”歇夫簡單地回答。

說完,他從黃令德手裏,接過了那圈細而堅韌的繩,把它抖開。這繩的一端,係有一個特製的鋼鉤,說得清楚些,這是一種特地為做賊而預備的繩。歇夫把這繩子拉出一小段,把這鉤子揮了幾揮,然後,身子略向後退,他從黑暗中覷準了陽台上的一根柱子,一鬆手,連鉤帶繩飛擲上去,繩子在柱子上繞了一圈,這鋼鉤在繩子的本身上自動扣住了,這是一種夜間職業者的小小技巧。

他把懸掛下來的繩子用力拉了拉,覺得已經可以支持一個人的體重,於是回過頭來,悠閑地說:

“每個人都該練習練習繩技,至少,在遇到某種危險的時候,那很有些用處哩。現在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黃令德想起了方才窗簾上的那片龐大的黑影,他有點遲疑,但是對方立刻說:

“好吧,先看我的。”

說完,他雙手拉著繩,身子一聳,兩腿一蜷,像個結網的蜘蛛似的,雙手交替,緣繩而上,一下,二下,三下,他已攀緣著這繩子而跨過了綠色的欄杆。

他站立在這狹窄的陽台上,向星光之下的黃令德招手。他的態度真悠閑。

一會兒,第二隻小蜘蛛也照樣緣繩而上,這小蜘蛛在越過那綠色的欄杆時略略有點喘息,這大概是修養不夠的緣故。

歇夫收起了繩,依舊理成一圈,交在黃令德的手裏。黃令德在黑暗中喘息著擔心地問:

“歇夫,你以為這窗子裏真的沒有人?”

“我以為如此。”歇夫的語聲,鎮靜而自然,他並不曾過於壓低他的音調,卻像在茶室裏任意談話一樣。

這時,他已從他漂亮的西裝衣袋裏,取出了他的外科醫生的用具,用悠閑的手法撬那長窗,眨眨眼,玻璃已被劃碎,窗閂已被撥開,他的技術簡直跟貪官們的撈錢、交際花的飛眼風一樣嫻熟而可愛!

他把那兩扇落地長窗輕輕推開一道縫,挨進身子去,伸手揭開了白色的窗簾。

一麵他在悠然地吹著口哨。

黃令德攜帶著一顆跳躍的心,躡足跟蹤而進。

那位紅領帶的賊紳士,從他無所不備的衣袋裏,掏出了一具小型的手電筒,把雪亮的光圈,向這屋子裏四麵照射過去。

至少,在這片瞬之中,黃令德的一顆心更增加了惴惴不安,他在想:萬一屋子裏有人,那將怎麽樣?但是,歇夫料想得不錯,光圈中,照見過屋子裏果然沒有人。

歇夫把電筒向四下照了一周,他回頭吩咐黃令德說:

“把窗子關好,拉上窗簾。”

黃令德默然照辦。

歇夫用電筒找到了電燈的開關器,大模大樣扭亮了燈。

這間臥室,鋪陳著一套廉價的西式器具,東西淩亂得可觀。五鬥櫥上攤放著絨線球、編結針、報紙、賭博的籌碼、散亂的紙牌與吃剩的麵包,等等。那張**,被褥亂成一堆,大概已有好多天沒有整理。夜燈幾上,橫七豎八,亂堆著許多書。看來,住在這間臥室裏的一對男女,知識水準有著很大的距離。因為,在那些書籍中,有最低級的連環圖畫,也有很著名的文學書本。再看屋子裏的灰塵,可以知道這屋子的主人生活得懶惰、不潔與毫無規律,而且是窮得可憐!

黃令德凝視著壁間的一張照片,這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單人照片,那個女子的一雙眼睛,美得有些誘人。他在想,這可能就是錢錦清嘴裏所描繪的那顆Vega吧?他嘴裏咕嚕著說:

“這樣美的一個人,為什麽把屋子弄得如此不整潔?”

“隻要外觀漂亮就行!”歇夫在旁插口說,“這是都市女子的特征啊!”

說時,他重新走近了那落地長窗,在長窗的右方,安放著一座妝台。歇夫站在那裏,看著這妝台與長窗間的角度,再看看下垂與室中央的那盞電燈,他向黃令德說:

“你知道方才那片黑影之所以會出現於窗上的理由嗎?”

黃令德搖搖頭。

“這理由是明顯的。”歇夫說,“一個舞台演員在登場之前,他是需要照照鏡子的,你說是不是?”

黃令德還是不懂。

歇夫走向那張小方桌之前。拉開一張椅子,麵對著臥室的門,坐了下來。同時,他指指對方一張椅子,讓黃令德也坐下。

黃令德在拉開椅子的時候有點遲疑。夜已這樣深,四周是這樣的沉寂,環境於他是這樣的陌生。這裏有一種異樣的空氣,使他的神經感到刺促不寧。他弄不懂,這屋子裏為什麽沒有人?萬一主人突然回轉這屋子,那將怎麽辦?而且,他想起了方才映在窗簾上的那片龐大的黑影,多少有點不安。

但是他看看歇夫的臉,他的臉上,卻滿布著悠閑與鎮靜,這鎮靜卻是一種可靠的保障。於是他也坐下來。

歇夫燃上了一支土耳其紙煙,仰麵噴著煙圈,悠閑地問:

“錢錦清為什麽不在家?”

“他老早就出去了。”

“有什麽事情?”

“大概他又接到了他GF(girlfriend,女朋友)的一封信,靈魂先飛出去,以後,身子也跟著出去了。”黃令德笑笑說。

“一個有深度憂鬱感的人,就不宜結交GF。”歇夫微微搖頭,“我弄不懂為什麽青年人老愛玩火?”

“因為青年人的本身就是火。”

“照你這樣說,你也不能例外嗎?”

黃令德微笑不語,心裏在說:“老家夥,想想你自己吧,難道你能例外嗎?”

歇夫猛抽了幾口煙,思索了一下而後問:

“你方才說,在那片黑影出現之後,並沒有看到這屋子裏有人外出,是不是?”

黃令德點點頭。

“據我猜想,你所看見的那片黑影,他是從後門裏溜出去的,所以你看不見。”歇夫一麵喃喃地這樣說,一麵吩咐,“現在你把電燈關了。”

黃令德依照命令關了燈,重新摸索到原位子上坐下來。

整個屋子重新裝進了一個不透氣的黑布袋子裏。

黑暗中,隻有歇夫煙頭的星火,一閃一爍,像秋季的陰鬱的夜晚,長空隻有那顆唯一的金星在閃耀。黃令德從這一星的火光裏,望望對麵那張沉著的臉,他忍不住問:

“歇夫,我們坐在這裏預備怎麽樣?”

“等那白熊回來。”

“那白熊到底是什麽東西呢?”

“白熊就是白熊呀。”

“我們等它回來做什麽?”黃令德問不出所以然,他隻能變換了問題的路線。

“等它回來嗎?”對方的火星一閃,一個玩笑的聲音在黑暗裏說,“我們在這社會上曾遇到過許多人,大半都是人麵獸心;現在,我們等待著一隻獸,可能這隻獸,倒是獸麵人心。我們等它回來,不妨跟它談談。”

黃令德想,談談?談些什麽?談北極的風景嗎?談冰淇淋的製法嗎?想的時候他問:

“歇夫,現在什麽時候了?”

“一點三十五分。”歇夫彎了彎臂膀,看看他的夜光表。

“我們將在這裏,等待多久呢?”

“我不知道。”

“我們不至於獵取天鵝吧?”

“大概不會。”

歇夫回答得很簡單,他似乎不願意多說話,於是黃令德也不再開口。黑暗中,歇夫的紙煙,一支連上一支,煙頭上的火星,一閃而又一閃。閃爍的火光中,映出他的臉,像一座青銅的雕像,肌肉絲毫不動。他是一個狎習黑暗的人,假使黑暗是水,而他就是一條魚。可是黃令德卻不能像他一樣的鎮靜。他覺得,這屋子裏的黑色的空氣,呼吸進肺部,好像鉛塊一樣的沉重!

他不知道他在這間屋子裏到底已經枯坐了多久。

他屢次想要站起來,逃出這個深染黑色的牢籠。

有一次,他輕輕咳嗽一聲,剛想開口說話,突然對方的一隻手,從黑暗裏伸過來,輕輕碰著他,輕輕警誡他說:

“不要響!聽!”

窗外有一隻狗在拚命地狂吠。這淒厲的吠聲,攻破了深夜的幽靜,使人毛發悚然!

天,似乎已起風,路邊的樹葉在簌簌作響。那落地長窗的玻璃,因為已被劃破了一塊,白窗簾似乎在黑夜裏輕輕飄曳,微風拂過臉上,有一種冰冷的感覺!

他用心地聽,除了風聲、犬吠,他沒有聽到其他什麽可異的聲音。

但是,他知道歇夫的聽覺是特別靈敏的,說得誇張些,有時候,他簡直會聽到一裏路外的蚊子叫。他這樣警告他,一定已經聽到了什麽東西了。

於是他再凝神地細聽。

不錯,他聽出來了。這聲音是在樓下的後門口,好像有一個人,輕輕開了後門,輕輕走了進來,而又輕輕關了門。接著,他聽到樓梯上,有一種柔軟而沉重的腳步聲,在走上樓來,那樓梯的木板,咯吱咯吱在發響!

黃令德絕對不是迷信怪異的人,但是,在這一刹那間——大概是由於心理上所引起的幻覺吧——他聽出這軟而沉重的腳聲,並不像是人類的腳聲,於是,他立刻想起了博物院中灌木叢邊所留下的蹠形的腳印。

他的肺葉禁不住又扇動起來!

他輕輕地伸手,碰碰歇夫擱在桌子上的一隻手。歇夫默然不發一聲,但是他把他的紙煙弄熄了。

這時,那腳步聲已經上了樓,好像停下在這臥室的門外。

隻聽那鎖孔中,有柄鑰匙在塞進來,門球在旋轉。

一會兒室門已被推開,室內有些新鮮的空氣在流動,那腳聲已經走進了這臥室。那東西的舉動,似乎特別小心,腳聲還是那樣柔軟而沉重!

黃令德屏住了呼吸,努力向黑暗中凝視,他一點也看不到什麽。他努力地聽,他聽出這東西已走近了他的身邊,連那咻咻然的氣息,也可以清楚地聽到!

黃令德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隻聽得電燈的開關器輕輕地一響。

滿室立刻通明。

有一個人發怔地直立在電燈光裏。

那人是一個瘦長的個子,麵色很憔悴,一雙疲乏而失神的眼珠,顯示他的神經很不健全。他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西裝襯衫,沒有係上領帶,手裏挽著個很大的黑布包,這黑布包並不曾包裹嚴密,有些白色毛茸茸的東西,露出在外麵。

那人萬萬意想不到,在這深夜的時間,會有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悄然端坐在他這漆黑的屋子裏,在第一秒鍾中,他怔視著這兩位不速之客,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跳躍出來!

室內頓時布滿了一片沉寂的緊張!

照理說,這兩個人的行動,很像是兩個賊,但這兩個人的儀表,卻又像是兩位體麵的紳士。在眼前的社會上,賊與紳士之間,一向就很難分別;甚至有時,賊與紳士竟是一體的兩麵。因之,他把驚愕的視線,粘住在這兩套華貴的西裝上,有點不知所措。

歇夫把已弄熄的半支煙,重新燃上火,掛在嘴角邊,懶洋洋地說:

“喂!朋友!你辛苦了!”

那人把惶惑的視線,從歇夫臉上,滑到黃令德的臉上,又從黃令德臉上,滑回歇夫臉上,他努力遏止著怒氣說:

“你們為什麽三更半夜闖到這裏來?”

“你又為什麽三更半夜溜到外邊去?”歇夫仿效著他的聲調。

“你是什麽人?”那人咆哮地說。

“我是夜遊神!”歇夫把紙煙指指黃令德,“而這個人,卻是夜遊神的侍者。”

“夜遊神?”那人隻顧眨眼。

“有一個戴紅領帶的夜遊神,專門考察這都市中的善惡的,朋友,你聽說過沒有?”歇夫指指他胸前的標誌,“今晚我跟我的侍者,在秋雲裏散步。不料這都市裏的秋雲跟人情一樣薄,我們一失足,從雲裏漏下來,跌進了你的屋子,真是非常抱歉!”

那人雖然聽不懂歇夫這種離離奇奇的話,但是,他一向知道那條領帶,他曾聽到過許多關於那條領帶的傳說。他萬萬意想不到,這位神秘人物今夜竟會突然光顧他的屋子。他忍不住睜大了駭異的眼而囁嚅地說:

“先生,你、你、你是……”

“不錯,我、我、我是……”歇夫向他學舌,一麵溫和地說,“放下你的包,坐下來,我們談談,行不行?”

那人遲疑了一下,把布包拋在**,他頹然在床沿上坐了下來,用手背擦著額上的汗。歇夫說:

“朋友,今天很得利吧?”

“先生,我,我不懂你的話。”

“噢,不懂,”歇夫噴了一口煙,他向那個黑色的布包努努嘴,“朋友,這布包裏是什麽?是不是你的道具?”

那人低倒了頭,有一抹羞澀的紅浮上了他憔悴的臉。歇夫繼續說:

“今晚,你不是帶了你的道具,在外邊演戲嗎?演戲是有酬報的,是不是?”

“先生,我不懂你的話!”那人猛然抬頭,帶著一種反抗的聲音說。

“不懂,很好,我可以供給你一張說明書。”歇夫把眼光掠到了黃令德的臉上說,“若幹天前,本市盛傳著博物院裏那隻白熊妖怪的野話,這野話被渲染得非常神奇。而這位先生,卻是一個善於投機的人,於是因這野話,引起了他的偉大的煙士披裏純。”

那人的臉,漲得更紅,他重新低倒了頭,黃令德在一旁用心地聽。歇夫繼續說:

“他設計了一些道具——這道具大概就在這個黑色的布包之內——於是他的精彩的戲劇,就開始上演。目的何在呢?據我猜想,那不外乎是為了掠奪吧?”

“先生,你完全弄錯了。”那人倔強地站起來說。

“朋友,靜一些,有話,我們可以慢慢地談。”歇夫微笑,向他揮揮手,“你不承認你演戲的目的是為掠奪?其實,掠奪有什麽可恥呢?在這個可愛的世界上,掠奪是件最光榮的事!況且,你我還是同道,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但你總不能強迫我承認我所不曾做過的事!”那人怒聲說。

“那麽,你不承認你曾變過白熊的戲法嗎?”

“我、我承認,我曾扮過這白熊。”

“最近,你常常在深夜裏外出?”

“那隻有一次。”

“這一次你曾到過一百二十四號的附近。”

“是的,我承認。”

“你曾嚇倒過一個人。”

“是的,我承認。”

“你嚇倒了這個人,劫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值錢的東西。”

“沒有這回事!”那人暴聲抗辯。歇夫覺得他的話,不像是假話,於是點點頭說:

“沒有這回事,那很好。但今晚,你又扮這白熊做什麽?”

那人低頭不語,歇夫譏笑地說:“是不是在荒野裏參加化裝跳舞?”

“我承認我又到過一百二十四號的附近去。”那人遏止著他的怒氣說。

“你的目的不為掠奪,而你常常到這一百二十四號附近去,那又是為了什麽?”

“我有另外的目的。”

“我能聽聽你的故事嗎?”

那人似乎一百二十個不願意回答問句,但是,他受不住歇夫那種目光的威脅,他無可奈何地說:

“你能代我保守秘密嗎?”

“憑這個做保證。”歇夫指指自己的領帶,他點上了一支紙煙,同時,他也遞給了那人一支煙,並為他燃上了火。在這片瞬之間,那人的激動的神情,似乎已經平靜了一些。於是歇夫閑閑地發問:

“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曹秉及。”那人徐徐抬起眼瞼而又立刻垂下了眼瞼,輕輕地回答。

“過去你曾做過什麽事?”

“我是一個低能的失業者。”他吸了一口煙,似乎故意躲避著這問句。歇夫點點頭說:

“很好,失業者是最富於幻想的人。那麽,請把你的故事說下去。”

那人伸手撫著頭,痛苦地說:“我這樣裝神弄鬼,完全為了阿蘭。”

“阿蘭?”

“那是我的妻子。”

那人說到這裏,旁聽者黃令德立刻把目光飄到了室內那張美得誘人的相片上。他在想,這個阿蘭,大概就是錢錦清所說起的那顆美麗的Vega,於是他再用心地聽下去,隻聽那人憂鬱而且痛苦地說:

“阿蘭是個非常幽靜的女子,我們結婚還不過一年。這一年中,我們一直過著安靜美麗的日子。但是最近有一陣可怕的旋風,吹進了我們的小家庭,把過去的和平的日子,完全吹散了。她變得非常好賭,她跟以前比完全換了一個人!”

“啊,我明白了,”歇夫在紙煙霧中望著那張憔悴的臉,“她的賭博的地方,就在這個一百二十四號裏,是不是?”

那人痛苦地點點頭說:“不久以前,她不過在家裏賭,而現在,她卻賭到了那個可怕的魔窟裏去。在以前,她不過是在白天裏賭,而現在,她卻常常賭到深夜,甚至是整夜!”

“難道你不能勸告勸告她?”

“那要她肯接受才好!”

“除了勸告之外,難道你不能用別的方法,警誡她一下?”

“我不能,我不能!”那人的兩道眉毛幾乎在他那張憔悴而憂鬱的臉上打成了一個結,他歎息著說,“因為,我們的感情,已接近了破裂的邊際。”

黃令德在一旁想,可憐的人,真是一個懦夫。想的時候他聽那人接下去說:

“而且,說起來,理由還是她的。”

“一個女人,在賭窟裏整夜地賭,她還有什麽理由?”

“起先,她原是一片好意。”那人用力抽了一口,在紙煙的煙霧中皺著眉說,“她因為我失業,想從賭博裏,代我找出一條生路來。”

“你的太太真偉大,”歇夫笑起來說,“從賭博裏去找生路,這是希特勒式的主張哩!”

“先生,你不要笑。”那人懺悔說,“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子,不過年紀太輕,意誌不堅,容易受到**。而且,事情原是我自己不好,起先她在家裏賭著玩,她曾贏過一點錢,這對於我失業中的生活,似乎不無小補。於是,我不但在精神上鼓勵了她的賭,甚至在事實上我也幾乎鼓勵了她的賭!”

那人說到這裏,他拋掉紙煙,激動地伸手敲著頭,激動地站起來說:“總之,除了怪我自己的低能之外,我更恨小佐!”

“小佐,那又是什麽人?”

黃令德在想,這大概就是錢錦清所說的那個懸掛汽水瓶蓋的家夥吧?想的時候,卻聽那人切齒地說:

“小佐,陳佐民,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嘿!”

“你為什麽恨這個人?”

“他引誘阿蘭到那賭窟裏去賭,表麵上,他卻幫我勸她不要再賭。”那人用一種近乎嘶啞的聲音說,“他存心不良,他一定別有企圖!”

“啊,我明白了,”歇夫點點頭,“你扮演這白色的恐怖,去到這一百二十四號的附近,那是預備去嚇你的太太的,是不是?”

“不,她太膽小,我並不預備直接嚇她。我隻想嚇倒幾個單身的賭徒。”

“奇怪,你嚇那些賭徒做什麽?”

“我直接恐嚇那些賭徒間接就可以恐嚇阿蘭,使她不敢再到那個賭窟裏去。”

黃令德在想,好精彩的神經病!

歇夫心裏暗笑,這辦法真聰明,隻聽那人接下去說:

“其次,假如我能在這深夜裏遇見了小佐……”說到這裏,突然他從身後掏出了一柄兩麵開鋒的短刀緊緊握在手裏,刀鋒在燈光下耀得雪亮。他的紛亂的頭發,在額上微微顫動。他恨恨地說:“假如我能遇見他,嘿嘿!”

這時,歇夫已完全看出了那人的精神變態,他慌忙地說:“朋友,靜一點,且把你的玩具收起來。”

那人放下了短刀,重新在**頹然坐下。歇夫溫和地向他說:“朋友,聽說你的化裝非常之精彩,你的道具是用什麽東西做成的?”

“一件當鋪裏不肯接受的破白皮大衣。”

“是你自己改造的嗎?”

那人點頭。

“過去你曾做過什麽事?”歇夫第二次這樣問。

“倒黴的畫師!”

“那麽,你是一個有知識的人。”

“我不知道我算有知識沒有。”那人插口說,“但我聽得人家說,這個年頭,越有知識越沒有路走,從這一點上說,也許,我可以算是一個有點知識的人。”

“我覺得你的方法非常愚蠢。一個有知識的人,不該做出這種愚蠢的舉動來,你應該考慮考慮。”歇夫善意地勸告著他。

“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你需要清一清你的腦子。”

“不,我需要複仇!其次,我需要把阿蘭的心收回來。”

“其實,你放棄了這樣的一個女子,那也沒有什麽可惜。”歇夫打著嗬欠說。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那人說時,他的聲調幾乎要哭。

歇夫向他搖搖頭。他覺得,他已沒有興致再欣賞這張悲慘的臉,於是,他仰著懶腰,從椅子裏站起來說:“多謝你,朋友,把你的事情都告訴了我。”他向黃令德以目示意,黃令德也從椅子裏站起來,他們準備要走。但是那人忽然說:

“先生,我能聽聽你的來意嗎?”

“來意?”歇夫站定下來說,“我是一個生意人,生意人的目的無非是錢。”

“你以為這件事裏會產生錢?”

“我的胃口很小,我隻想到處收點小賬。”

“現在你還向我收賬嗎?”那人苦笑。

“現在我倒很想付些小賬給你了。”歇夫回報他一個苦笑。一麵撩開上裝,把手插在褲袋,向黃令德歪歪嘴。那人說:

“先生,能不能請你等一等?”

“你還有什麽話要告訴我?”歇夫重新燃上了煙。

“你是一個俠義的人,你能幫助我一下嗎?”

歇夫在想,俠義,哼!我要有錢可撈的時候,才有俠義,而你的事情,看來我很缺少俠義的胃口,他嘴裏說:

“你要我怎樣幫助你?”

“我想請你把我已失去的和平美麗的日子找回來。”

“噢,你要我設法勸你太太不要賭?你要我把你們破裂了的感情彌縫起來,是不是如此?但是,這都是你的家事呀。”

“而你一向出名,是個萬能的人。”

歇夫在想:朋友,即使我承認我的能力大得能把地球拉出軌道以外,我可沒有那種力量,能把一個女子的已變的心拉回來!想的時候,他用撫慰的口吻,向這憂傷憔悴的人說:

“好吧!朋友,你靜一點,等我想到了方法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那麽,你、你什麽時候再來?”

“想到來的時候我就來。”

“一定?”

“一定。”

說完,他向黃令德招招手,兩人大踏步向外就走。那人沮喪地隨在身後,輕輕地說:

“先生,請把腳步放得輕一些,別驚動了樓下的人,我不願意讓人家知道這些醜惡的事。”

黃令德暗想,這個可憐的人,居然還有很大的羞惡心。

三分鍾後,兩人回上了CC小樓,錢錦清卻還沒有回來。歇夫疲倦地倒在沙發裏,黃令德一麵為他煮咖啡,一麵搖頭說:

“今夜的事情,真有點出乎意料。”

“是的,”歇夫接口說,“我們獵到了熊,剝掉了這熊的皮,但是沒有把這熊皮換到錢。”

“我們隻能說是獵到了一隻大天鵝。”

“但是我們卻已揭破了這條苑東路上的一個鬼把戲。”

“可是這戲劇的前一半,在我還是一個謎。”

“難道至今你還相信那種野話嗎?”

“我不相信,但是,那博物院裏守夜人的話,那灌木叢邊的蹠形足跡,那警士所看到的白色怪物,這種種,又都作何解釋?而且,那座白熊的標本,又怎樣會不見的呢?”

歇夫在沙發上仰麵噴著煙,他忽然揚聲大笑起來說:“告訴你吧,那座白熊標本,是我搬走的。”

“那座標本是你搬走的?你為什麽搬走它?”

“當然我有用處。”

“什麽用處呢?”

“這個你可以不用管。”

“您是怎樣走進博物院去的?”

“那無非是借助了幾種器具,我沒有讓那裏的門與窗留下任何痕跡。”

“聽說那個守夜人,患著深度的失眠症,你用什麽方法躲過他的視線的?”

“根本用不著躲,他盡力地誇張著他的失眠,實際上,他酣睡得像隻豬,那天晚上,即使你把整個博物院的屋子翻個身,看來他也不會醒!”

黃令德笑了起來,他把玻璃球裏的咖啡,傾進了兩隻杯子裏,一杯遞給歇夫,一麵說:

“但你又怎樣解釋窗下灌木叢邊的蹠形足跡呢?”

歇夫拋掉紙煙,調著咖啡說:“我因為那座標本非常累贅,所以我用一根繩,綰住了那白熊的脖子,我開了那陳列室的窗,把這白熊從窗口吊下去。前幾天下過大雨,窗下灌木叢邊的泥地被雨水衝刷得像鏡麵一樣平,當時,我為好玩起見,把那根吊著熊的繩,收放了幾下,讓那熊的後腿在柔軟的泥地上顛了幾顛,這是那些蹠形足跡的來源。以後,被那些喜歡誇張的人,加上了些過分的渲染,於是這件事情變得格外不可思議。”

黃令德在想,你真會搗鬼。歇夫喝了一口咖啡,繼續說:“我把那座標本從窗裏吊了下去之後,照舊把窗關好,閂上了門。我從陳列室裏走出來,照例用我的器具鎖上了門,因此那些門窗,絲毫不留跡象,這原是非常簡單的事。至於那柄古代匕首,當然,那也是我乘便帶走的。”

“您的戲法,變得真幹淨!”黃令德笑笑說,“不過那個守夜人,憑什麽理由,他要造出那些謠言呢?”

“這是在一種顧全飯碗的恐懼心理之下所造出的謊。你想,他這個職位,原是為了院內常常遺失東西而被雇用的,而當時,在門不開戶不動的情形之下,卻會遺失那樣龐大的一件東西,他不造些謊言,將以何辭自解?”

“真想不到,一個外貌那樣誠實的人,會造出這種離奇的謊話來。”

“可見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誠實的人。其實,他這謊話,編得不夠藝術,破綻非常之多。他說他看到那隻白熊在跳舞,你有沒有問問他,他是怎樣看到的?”

“他說他從鑰匙孔裏看到的。”

“那麽,從那個鑰匙孔裏,是否能看到那座標本所在的角度呢?”

黃令德不語,歇夫繼續說:

“就算能看得到那個角度吧,但那陳列室裏未必長夜點著燈,他又怎樣會看到那隻白熊在跳舞呢?”

“當時我也這樣說過,他說燈光雖然沒有,而月光是有的。”

“那麽,你有沒有計算一下,在那個日子上,到底有月光沒有?”

黃令德掏出了他的日記冊,翻了翻日期,屈指一算,那個日子,正是陰曆的月晦,於是他笑笑說:

“我上當了!”

“這是粗心的酬報。”歇夫譏笑地說,“在這個世界上,就因為粗心的人太多,所以滿世界的各個角落裏,每天都有人在製造荒謬的謠言。”

“一件鬧得滿城風雨的事,說破了,原來如此。”

“世上原有好多的事,說破了,都不過是原來如此啊!”

“但是有一件事,我仍舊不明白。那黃山路上的警士,他說他曾眼見這白熊,躲在樹葉的陰影裏,而且他還受到當頭的一擊,難道他也幫著那個守夜人在說謊?”

歇夫第二次揚聲大笑,他說:“說破了不值一笑。當時我背著那座標本從博物院裏外出,我需要經過那個警士的身前,可是半夜三更背著那麽一件龐大的東西,經過一個警士的身前是有點麻煩的,我乘那家夥背向著我時,我把那座標本暫時放在樹邊,我卻悄悄掩到了那家夥的背後,其時那個家夥恰巧旋過臉來,我乘他在已看見而未看清那座標本的瞬間,在他的後腦上賞了一下,因這小小的玩笑,卻使這件神秘的事情更增加了神秘。”

黃令德聽完,忍不住也揚聲大笑,他說:

“把這樣的事,說給人家聽,人家一定不相信,因為,它從頭至尾,就像是個大謊話。”

“那麽你就把它當作一個謊話說給人家聽,也未為不可。”他剛說完這一句,忽然把杯子放下來,向門外銳聲說:

“為什麽不走進來?”

隨著語聲,有一個人踏著S形的步子,踉蹌走進了屋子。那個人,亂發拂在額上,上裝挽在臂間,領帶已經解去,憂鬱的臉,失神的眼光,樣子跟剛才那個被剝掉熊皮的家夥差不多。

他似乎已經喝得爛醉,他向歇夫與黃令德縱聲大笑,嘴裏含糊地說:“說謊的人簡直可殺!說謊的女人更可殺!”他一麵大笑,一麵詛咒,一麵倒在**,不久,鼾聲卻已隨之而起。據估計,他今天外出,一定又是受了GF的氣,一定又是飲了太過量的酒,以致弄得這樣狼狽。

歇夫看著他搖頭,黃令德也在搖頭。

黃令德是一個絕對厭惡酒的人,那滿屋子的酒味,把他驅送到了寂寞的陽台上。這時,天還沒有亮,四下仍是一片黑,隻有對方那個窗簾,依然白得耀眼。料想這時候,窗子裏的另一個精神病患者,正為失眠所苦惱而無法入睡。

黃令德迎著夜風在想:歇夫的話不錯,一個具有深度憂鬱感的青年,的確不宜結交GF,但是這個世界上,那些自尋煩惱的人為什麽有這樣多?

想念之頃,黑暗裏陡然有一聲熟悉的汽車喇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回進屋子一看,那位神秘的歇夫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