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院的秘密 博物院的秘密1

有許多朋友,常常捉住了我,要我說故事。

在我遇見那個戴紅領帶的朋友時,我便捉住了他,要他為我說些故事,以便轉述給我的朋友們聽。

他是一個奇異的人物,生平有很多奇異的經曆。

他常常把他的奇異的經曆告訴我。

而他又是一個說謊的專家,逢到無事可說時,他便告訴我一個謊。

他說:這世界,整個就是一個謊。越是了不起的人,他們越會說謊;而越會說謊,也越使他們了不起。在以前,說謊是惡習;而現在,說謊卻成了美德。

為了養成美德,他也學會了說謊。

於是他又為我說了一個離奇得近乎荒誕的故事。

這可能又是一個謊。

現在讓我轉述給你們聽。

說不說由我,信不信由你。

這故事發生在××大學附設的博物院內。

最先出場的角色,就是這博物院的守夜人。有一大半的事情,都是由他嘴裏生龍活虎地說出來的。聽著,也許不由你的神經不感到緊張。

在先前,博物院內原沒有守夜這個職司。每天開放時間一過,把門鎖上了就算。可是,在幾個月前,院內忽然常常遺失東西,所失去的,是些整匣子的蝴蝶標本。這在普通的人,拿了去簡直分文不值,而在院方呢,卻是一種學術上的重大損失。是誰偷的呢?因為事後不留痕跡,事情竟然成了懸念。院方不得已,這才破例雇用了一個人,臨時充當守夜的職司。這個守夜,已有四十多歲,人是很誠實的。晚上,就在二層樓的甬道裏麵,架個床鋪睡在那裏。他的視線,可以顧及出入的要道,和幾間比較重要的陳列室的門。

博物院內自從有了這個守夜,果然不再失去東西。這可以證明,以前失落的標本,真是有什麽人乘夜潛入帶走了的。從此,這守夜人便一直留在院內,暫時不再撤鋪。

不料過了一陣,義有一件更新鮮的事情發生了。這事情的經過,簡直荒唐得不近情理。

原來,這博物院內,新近運來了兩座大標本,一座是非洲產的猩猩,另一座是北極產的巨型白熊。這兩座標本運來之後,因為一時沒有適當的櫥櫃可以容納,暫時便在樓上第五號陳列室的一隅,著地安放下來。

那座白熊的標本,價值相當名貴。它的製造也有點特別,普通獸類的標本,都是四足直立,做奔走的姿勢,而這座白熊,卻是支著兩隻麅形的後腳,像人一樣,站在木座之上。它的前爪向前伸展,像是撲人的樣子。尖嘴微張,露著長牙,那一雙假眼,淡黃色之中帶點綠色。整個的姿態,顯得十分猙獰。

這兩座新的標本陳列之後,很引起參觀者的興趣。可是陳列了不到兩個星期,那隻大熊,卻突然不見了!

它是怎樣不見的呢?沒有一個人能說得出來。總之,在前一夜,它還張牙舞爪,站在木座上麵。第二天早晨,這第五號陳列室的一隅,隻剩了那隻黑猩猩,孤淒地蜷縮在那裏,它的白色的同伴,卻已影蹤全無。

白熊是不見了,拋下那個木座沒有帶走。木座上,矗著兩枚大釘尖,這就是釘住兩條熊腿的東西。這樣子很像這個白色龐然大物,因為酷愛自由,已經從這狹窄的木座上麵,努力掙紮下來,跑出去玩兒去了!

就在白熊出走的同一夜晚,另一間陳列古物的陳列室中,有一柄商代的匕首,同時也宣告失蹤。這柄匕首,柄長六寸,刃口非常銳利,很可以用作殺人的武器,並不像別的古代刀劍,隻是一件爛銅廢鐵而已。

據這守夜人說,熊與匕首被竊的這一夜,整個的院屋,靜寂得像一座大墳場,他可以發誓,並不曾聽到過什麽聲息。而且,自第五號陳列室起,各處的門,各處的窗,門是閂著的,鎖是鎖著的。事實上,就連一縷煙霧想偷飄進來,那也並不可能。照理說,有人偷走了這麽一件龐大的東西,多少應該留點痕跡。可是那個“戴耳環”的賊,幹得非常幹淨,竟連半寸長的一段棉線,也不曾留下供你做什麽偵查上的線索。

總之,這一件事情的可異,就是毫無痕跡。

不!痕跡是有的,那個痕跡太駭人了!

原來,在第五號陳列室的欞窗之下,那裏有一帶灌木,圈成一小片隙地。前幾夜,曾下過一場大雷雨,把這隙地上的一層浮土,衝洗得像鏡麵一般光滑。在大白熊失蹤的第二天,有人發現這窗葉的泥地上,留著好些新的足跡。這些足跡,每兩個一組,有的隻有足趾,有的隻有足跟,也有跟趾俱全的整個足跡。顯明的一點,這是熊的足跡。這些足跡在泥地上散布成一個不規則的小圓圈。看樣子,倒像那位白熊先生,曾在這灌木圈中,練習過一小節踢踏舞似的!但,除了這些熊的足跡以外,別的痕跡,卻絲毫沒有。

綜觀以上的情形,這並不像是什麽人乘夜潛入院內,偷走這隻熊,卻像這隻熊,自己從第五號陳列室內越窗而出,和這博物院行了告別式!

嘿!事情真荒誕,動物園內不曾聽說走失過什麽活的野獸,而在博物院中,竟會逃跑一頭死的白熊!你對這件怪事,將有何種的解釋呢?

可是更荒誕的情形,還在下麵哩!

據那個守夜人告訴人家:這白熊的作祟,並不自失蹤的一天開始。它自從被運進院內,不久就妖異百出。前麵曾說過,這座白熊的標本,和另一座猩猩的標本,是同日運進院內來的。這兩座標本的姿勢,都像人一般直立在木座上麵。安放的時候,本是熊臉對著猩猩的臉,那樣子,像一個白種大力士跟一個黑色土著,在舉行著拳擊比賽,看來非常滑稽。

有一天——大約是這兩座標本運到的第四天或第五天——早上,這守夜人開門走進這第五號陳列室(他本兼負著灑掃的職司),卻見白熊的標本不再用尖嘴向著那隻猩猩的黑臉,而變成用背部向著它的同伴。當時這個變異情形,並不曾使這守夜人發生駭異。因為他知道,這座白熊的標本,外表雖像一位暴發戶一樣,有些神氣活現龐然自大,實際它的肚子裏,隻塞滿著些草料木屑,分量並不很重。或者,前一天有什麽好動的參觀者,偶然把它移動了一下,以致改了樣子。當時把它搬正之後,卻並沒有十分在意——這是第一次作怪的情形。

第二次的變異,是在前一星期的晚上。

這守夜人,患著失眠的病症。他在院內,雖然睡得很早,但往往無法入睡。那一晚,約莫在九點多鍾的時候,他忽聽得院內有了些響動。側耳聽聽,像是有人頓足;再聽聽,又像有人在散步。因為前幾日,院內曾失落過東西,這使他不敢懈怠,慌忙從床鋪上起來,悄悄地走向各處去巡視。他在各個陳列室的門口仔細聽了一會兒,卻聽不出有什麽聲音。最後,他巡視到這第五號陳列室的門外站下來,一聽,那奇怪的足聲,果然就是這一室中發出來的。這門上的鎖孔很大,於是,他便俯下身子,向鎖孔中偷窺進去。誰知他不看倒還好,一看,他的頭發,每根都直豎了起來!

他看到了些什麽呢?

他看到那隻白熊,張開了血盆一樣的巨嘴,正在那裏舞蹈!足下那方木座,隨著它的龐大的軀體,晃**得像一艘波浪中的小船一樣!他還看到這個白色的怪物,有時伸出前爪,輕輕撫摸對麵那隻黑猩猩的臉,仿佛在表示親善,但有時卻向猩猩臉上猛摑幾下,像主人向奴婢示威。可憐對方那個沒能力的家夥,耐性似乎很好,一任它的狎弄,卻是分毫不動。

事實上,這守夜人在鎖孔中至多不過窺探了一分鍾,但他的一件短褂,卻已被脊骨上直流著的冷汗所濕透!

當時駭極之餘,黑暗中摸索後退,他幾乎沒法再找到他的睡處。那晚,他讓他的兩片肺葉,在胸腔間直踢了一個整夜。

以上,是這守夜人,在白熊失蹤以後親口說出來的話。

在最初,他這種野話,原是絕對不會有人相信的。因為在這一個世界上,固然也有不合理的事,但不合理也該有個限度。至於以上的話,卻真荒誕得連邊際也沒有!有人以為:如果這守夜人不是有意造謠,那一定是他的神經中樞,好久不曾抹油,因而有些毛病了。

這守夜人的故事,是這樣的怪誕不經,不料,同時另外有一個人,竟以一種無可否認的事實,證明了他的話並不完全虛妄。這個證明者,卻是那夜在博物院附近巡邏的一個警士。

於是,這事便越發陷入了不可究詰的境界。

諸位大概知道,那座博物院,所占的麵積是很大的。它的正門在雁**路,左側的圍牆靠著黃山路。當白熊失蹤的那一夜,這巡邏警士正在博物院附近一帶巡行。那時,時間已近深夜十二點,仲秋的季節,繁星滿天,微風不動。他從黎明路那邊,沿著黃山路緩走過來。因為天氣很熱,汗流不止,他打算站定了步子,略為休息一下。他剛在博物院的圍牆邊上站下來,一邊抹汗,一邊無目的地顧盼著寥寂的四周。他的視線剛從雁**路這邊飄過來,忽見一株法國梧桐的樹邊上,閃著一個白色的影子。第一眼,他隻見一個側影,再加四周又很黑暗,他以為這是一個穿著白色衣衫的人站在那裏。這個時間,這個人躲在那裏做什麽呢?因為形跡可疑,他想走上前去看個清楚。剛自舉步,在第二眼間他已看清這白色的影子,卻是一頭遍體如雪而直立得像一個人一樣的龐然巨獸,它探出兩個巨爪,張開那隻大嘴,姿勢正像要趁他不備猛撲過來而一口把他吞下去的樣子!

你們想吧,在這深夜的時間,在這幽淒的環境之中,一個人遇見了這樣的怪異,任憑他是怎樣膽大,他的神經將有何等的變異?當時他驚悸之下,想動作而還不及有所動作,驀地,他的後腦上麵,忽被一種分量很重的什麽東西猛擊了一下,接著他就在這博物院圍牆根下暈了過去。

其後,這個暈倒在路邊的警士,因著路人的發現,才被送進了附近的醫院。經過了急救手術,這警士雖然蘇醒了過來,可是他的神誌依然模糊不清,睜開眼來就亂嚷:“白妖怪,吃人!吃人!”

這怪事發生的翌晨,那博物院內恰巧在盛傳著白熊標本無端失蹤的消息。

那個巡邏警,他所看見的白妖怪是什麽呢?不就是博物院內所走失的那座標本嗎?一具沒有心肝腦子的東西,它怎麽會活動呢?——雖然說,在眼前這個瘋狂的世界上,那些沒有心肝腦子而活動得厲害的東西,原也遍地皆是,然而,眼前的這座標本,卻明明絕對沒有活動的可能性。那麽,它怎會跳跑到圍牆外麵去的呢?這其中,究竟蘊藏著何種的幽秘呢?

沒有人能回答以上的問題。

那博物院的當局者,原都是站在時代最前線的人物。為了破除無謂的迷信起見,最初,原想把這失落標本的事件隱瞞起來。但由於那個警士的意外的經曆,卻弄成想瞞而無法隱瞞。更顯明的一點是:因這警士的話,卻證明了那個博物院守夜人的話,並不是神經性的囈語。

於是不久後,這一件怪事便以最高的速率,傳遍了這大都市的每一角落。

當時有幾份報紙,詳細記載著這件新聞,有的報紙刊印著博物院的照片,有的甚至還刊出了那位白熊先生的同伴——那隻猩猩——的玉照。一片神秘的空氣,鼓**得相當熱鬧。

當時這新聞傳到了一位青年的耳內,卻引起了他甚大的興趣。

那個青年年齡不過二十多歲,名字叫作黃令德。過去,他在大學裏讀過書。他的表麵上的職業,是某一通訊社的外勤記者,實際,他另外還有一個不公開的職務——他在本市某一個以神秘著名的人物手下辦著事。

據這青年黃令德的意思,一座死的標本,居然會興妖作怪,在這二十世紀的現代,似乎太覺說不過去了!那麽,這白熊的滑稽戲劇,料想必有一個暗幕。他很願意知道知道,這暗幕之後,究竟隱藏著些什麽。

於是,他便用著新聞記者的名義,並攜帶了一顆好奇心與一個邏輯的頭腦首先去訪問那個被白熊嚇倒的警士。

其時,那個腦神經受震過度的警士,還在醫院裏麵療養。經過了一番談話,結果,這警士始終堅持著:那夜他親見那白色的怪獸(現在他已知道這是博物院走失的白熊標本)張開了血盆大口,正預備一口把他猛吞下去!除此之外,卻完全說不出別的所以然來。

第一次的探訪,結果是不得要領。

於是,第二次這青年改換了路線,又去訪問博物院的管理者。據這管理者的談話,他們承認院內在近時期中,曾失去過幾種東西。最初失掉的,是些蝴蝶標本,後來又不見了一座白熊的標本和一柄匕首。他們的意見,認為這完全是出於有血有肉的人類的盜竊行為,絕對沒有什麽神秘可言。至於其他無謂的問題,院方卻堅決拒絕回答。

黃令德認為院方的話非常合理。可是,他的探訪卻依舊是不得要領。但他並不灰心。最後,他又找了一個適當的機會,把談話的目標,移到了那個守夜人的身上。

據黃令德的觀察,這個中年的守夜人,麵相的確很誠實,不像是個造謠生事的人物。而且,他的眼光很澄澈,說話也極有理智。這更不像有什麽神經錯亂的現象。

黃令德因為對方這個家夥是這戲劇的最初揭幕者,於是,他便特別小心地準備用舌尖上的鉤子,鉤索出對方嘴裏的秘密來。

可是,守夜人對於這個問題,卻顯出憎厭的樣子,看他緊皺著眉頭,似乎很不願意再提這件事。

好不容易費了一番唇舌,才把這守夜人的話匣打開。

但他所說的話,依舊還跟先前完全一樣。這在黃令德,是老早聽熟了的。看來,他這第三次的探訪,又將帶回第三個不得要領了。可是,他還不願意輕易放棄這個最後查究的機會。

於是他向對方說:

“據你說來,你是親眼看到過這頭白熊在跳舞的?”

“我有什麽理由要造出假話來騙人?”守夜人生硬地回答。

“這白熊倒很摩登,它居然還會跳舞!”黃令德笑笑說,“我準備向這裏的管理人建議,最好在地板上打些蠟,以後等這畜生回來時,跳起舞來也好便利些!”

“先生,你的意思,是在譏笑我說謊嗎?”這中年人有點兒生氣了。

“我不敢說你是在說謊,隻怪這故事的本身,太像一個謊話了。”青年俏皮地說。

“好,就算我說謊吧!那麽黃山路上的那個警士,也在幫我說謊嗎?”青年第一次被駁倒了。但是,他仍繼續向下追問:“你的意思,這白熊的失蹤,一定不是被竊,而是它自己逃出去的,是不是?”

“我確定如此,不管別人信不信!”

“它從哪裏逃出去的呢?”

“窗裏,這是清清楚楚的事。”

他們的談話,就在那間第五號陳列室內。因之,這守夜人堅決地指指那個窗口。

“你說這是清清楚楚的事,那麽,當這白熊在演習它的飛簷走壁的絕技時,你又是親眼看見的了!是不是?”

“你用不著這樣口口聲聲地諷刺我哪!我的好先生!”這守夜人格外惱地說,“假如它並不是從窗口跳下去的,那麽,請教先生,你對這窗口下麵熊的腳跡,又有什麽高明的解釋?”

於是,這青年第二次又被對方駁倒了。可是,他還在努力尋找對方的弱點,預備乘隙進攻。他說:

“你說這座白熊的標本,自從運進來後,就有種種怪異。那你為什麽不及早報告,卻要等這標本失蹤以後,才說出來?”

“報告?我報告誰去?誰相信我的話?”守夜人悻悻然地說,“到現在,你還是不相信這件事。如果我當時來報告你,你會相信我的話嗎?”

青年第三次幾乎被駁得無話可說。他沉吟了好一會兒,忽然找到了一個很大的破綻,他冷笑著說:

“你說你是在鑰匙孔中看見白熊跳舞的?”

“正是——你想,我還敢開門走進來嗎?”

“難道這陳列室內,是長夜點著燈的嗎?”

“不點的。”

“奇怪呀!”青年突然說,“既然裏麵不點燈,你在鑰匙孔中,用什麽方法,能看到裏麵的情形?”

這中年人瞪直了眼,呆住了。青年暗暗好笑,他想:憑你會說話,破綻到底讓我捉住了!可是停了停,隻見這守夜人悠閑地指指那些闊大的窗戶,他說:

“先生請看,這裏沒有什麽遮蔽。燈光雖沒有,但月光是有的!”

一場談話的結果,是這青年帶著一個鴨蛋和一張懊喪的臉,退出了這所神秘的博物院。路上他在想,想不到這樣一個麵貌誠實的人,會有那樣一隻伶俐的舌子,這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至此,他覺得他自己的能力,已不足以解決這個艱難的算題。於是他想到了另外一個比他更聰明的人。一到家裏,他在電話機上撥了一個號碼,他向話筒裏麵問:

“喂!歇夫在家嗎?啊,您是歇夫。好極了。”

他說的“歇夫”兩字,並不是人名,而是一種尊稱。這是法文chef一詞的譯音,意思就是首領。隻聽那位首領在對方說道:

“是黃令德嗎?什麽事?”

“啊,歇夫,您近來聽到過什麽新聞沒有?”

“沒有呀,我這裏是西線無戰事。你呢?”

“難道您沒有聽說過那個博物院內的白……”

“熊!”對方馬上接口,“你要報告的,就是這件事嗎?”

“那麽您也知道了?”

“我為什麽不知道?”

“這事情太神秘了!”

“你也認為神秘嗎?哈哈!我不知道你曾受過近代的教育沒有?”對方含著笑訓斥。

“您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一個科學的頭腦中裝進那種不科學的玩意,是有些不適宜的!”

“那麽,您是不相信這故事嗎?”

“那麽,你倒相信這個故事嗎?”

“我已努力打聽過一番。從各方麵探詢下來,這事情好像是千真萬確的呀。”

“千真萬確的?哈哈!我的好寶寶,別再孩子氣吧?”對方大笑起來,“我問你:假如你看見一個變戲法的人,在你耳朵後麵摸出了一個雞蛋,難道你也馬上就相信,你的耳朵後麵真會生出雞蛋來嗎?”

“好歇夫!別開玩笑!您知道這戲法的內容嗎?”

“這是燒掉一支土耳其煙的問題呀。”

“那麽,請您告訴我吧。”

“對不起,我現在沒工夫……”

呱嗒!對方把電話掛斷了。青年黃令德的鼻尖,又在電話架上,碰到了一個軟木塞。

沒有辦法了。暫時他隻能把一顆好奇心,放在悶葫蘆裏。

這問題在他腦內,困擾了很久,但是,過了幾天,他把這件事情漸漸忘懷了。

有一天,他剛從外麵回到家裏,忽然壁上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有一個帶點憂鬱性的聲音在對方問:

“喂喂,是令德嗎?”

“CC,有什麽事?”那個跟他通話的人,名字,叫作錢錦清,也是紅領帶集團中的人物之一,同伴們都簡稱他為CC,這時他在對方興奮地說:

“你曾聽到過那隻白熊的事情嗎?”

“不但聽到過,我還曾為這事情而親到出事地點訪問過。”黃令德說。

“結果如何?”

“不得要領。”

“你有什麽意見?”

“我的意見嗎?”黃令德笑笑,“我以為那位密司脫白,它不耐拘束,它酷愛自由,它很摩登,它會跳舞,也許不久的將來,它將穿上夜禮服,參加那些貴人們的雞尾酒會了。”

“別開玩笑,告訴我,你對這件事作如何的看法?”

“我沒有什麽看法,我的腦殼裏麵隻有一團霧。”

“你曾向歇夫提起過這件事情嗎?”

“提起過的。”

“他怎麽說?”

“他說,這隻不過是一支土耳其紙煙的問題。”

“那麽,為什麽不請求他消耗一支土耳其煙?”

“他說,他暫時沒有工夫給我解釋。但你為什麽突然提到這件事?”

“你不知道嗎?”對方興奮地說,“這件事情最近又有了新的發展!”

“啊,”黃令德的眼珠亮了起來,他趕緊說,“你說下去。”

“最近,有人看到那隻白熊,在苑東路一帶出現,時間是在深夜。”電話裏的語聲,充滿著詭秘的意味。

“啊,苑東路一帶,那不就是在你的寓所附近嗎?”

“多蒙這位新聞人物旅行到了我們的區域裏來,這是不勝榮幸的事。”對方帶著點玩笑。但是黃令德催促說:

“那麽,這白熊的出現,是誰看見的呢?”

“據說看見的人已不止一個,描述得最神奇的是一個女人,她說,她看見那隻白熊,披著一件大氅,在法國梧桐的樹影之下負手散步!所以最近連那一百二十四號的通宵營業,也受到了影響了。”對方說到這裏,他問:“你知道這一百二十四號嗎?”

“當然,那是苑東路盡頭的一個秘密賭窟,設備相當豪華,你為什麽要提到它?”

“有一個賭徒,大約從來沒有到北極旅行過,也從來沒有見過白熊,他在一百二十四號的附近,劈麵遇到了那個白色怪物,他被這白熊嚇得暈了過去,到天亮,方始被人救起。因此,其餘那些出入於一百二十四號的人,大家都懷了戒心。”

“看來那隻神秘的白熊,它是反對賭博的。”黃令德幽默地說。

“我以為,那隻畜生,倒是一個時代的前驅者,因為,它剛學會一點人樣,就已懂得了掠奪。”

“你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那個被嚇的賭徒,醒回來之後,發覺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

“會有這樣的事情嗎?”黃令德站在電話機邊沉吟地說。

“那麽,你對這個新聞,願意繼續探訪一下嗎?”

“用什麽方法呢?”

“你可以到我這來裏守候機會。”

“隻有守株待兔,難道還有守株待熊嗎?”

“不管待兔待熊,隻問你有興趣沒有?”

“對不起,”黃令德想了想而後說,“我已沒有這樣的胃口。”

“但是我希望你到我這裏來一次。”

“另外有什麽事情嗎?”

“我想跟你談談。”

“是不是你的憂鬱感又發作了?”

“你不用管,我希望你來。”

“好吧,抽空我就來。”

呱嗒,電話掛斷了。

這個錢錦清,在紅領帶的集團裏出名的,是一個富於憂鬱感的青年。據他告訴人家,他有一個精彩的女友,這個精彩的女友,有一種精彩的脾氣,常使他受到許多精彩的痛苦。逢到這種時候,他便希望有個談話的對象,發泄發泄他的憂鬱感。

他的寓所,處於苑東路的西段,地點非常僻靜。他把所住的那所小樓,稱為CC小樓。這CC小樓,在紅領帶的集團裏,出名的是一架產生歇斯底裏的溫床。可是他的那些青年同伴們,還是很喜歡踏上這所小樓上來。

而黃令德,也是這所小樓上的常到的嘉賓之一。

於是,在第二天,黃令德又踏上了那座小樓。

最初,黃令德以為,這小樓上的空氣,照例不會使人感到愉快。但是這一次他猜錯了。這一天,錢錦清比之往常高興得多,大約最近,他又接到了一個美麗的小信封,這信封裏的東西給他帶來了不少愉快的感受,因之,他的滿麵春風,把小樓上的憂鬱氣氛,完全驅走了。

在紅領帶的集團裏,大半都是遊手好閑之徒,除了接到chef的命令以外,其餘的日子,簡直閑得要命,因之,黃令德在那座小樓上,一連住了好幾天。

有一天傍晚,他們踏上了陽台,在憑欄閑眺,隻見大路兩端,絕少行人。路旁的榆樹,有幾片落葉在金紅色的晚霞中飛舞。這裏似乎張著一口幽靜的網,把都市間的喧囂完全攔住了。黃令德指著欄外說:

“這裏真是一條最荒涼的路。”

“但我以為這是一條可愛的Milky Way。”

“Milky Way?乳白色的路,什麽意思?”黃令德有點不懂。

“西方人把銀河叫作Milky Way。”

“這銀河太寂寞了。”黃令德笑笑說。

“然而它是美麗的。”

“那麽,在這美麗的銀河的對岸,該有一顆美麗的Vega(織女星)了,是不是?”

“你猜得不錯。”

“你能把Vega所在的方向指給我看看嗎?”黃令德遊目四顧地說。

這座CC小樓,是在苑東路的最狹的一段。路的對麵,有一排單間雙層的住屋,一共是五幢像積木似的一小堆。每幢屋子的樓外,有一座狹長的陽台,欄杆是綠色的。第五幢屋子的陽台內,那兩扇落地長窗上懸著潔白的窗簾。錢錦清悄然指著這窗簾說:

“Vega就在這個窗子裏。”

“她美不美?”

“你看戲劇裏所扮演的織女美不美?”

“你為什麽要把她稱為織女呢?”

“在春天,她的長窗敞開著,從這裏望過去,可以看到那臥室的一部分。她常常坐在一張方桌前編織絨線,因此我暗暗地把她稱作織女。”錢錦清一麵解釋,一麵又說,“她長得真美。有時,她走出陽台,憑欄閑眺,她的纖細的手指,真是雕刻家所無法描繪的手指。她的秀發常梳成不同的式樣,據我看,第二天比第一天梳得美,第三天又比第二天美,而第四天……”

黃令德怕他從第一天美說到第三十天,慌忙說:

“世間的美,應該有個限度,太美了,那會遭到天公的妒忌的。”

“你別打岔,聽我說下去。今年的夏季,每天傍晚,她到陽台上來納涼,穿的是一種乳白色的輕綢的短衣,那不知算是浴衣還是什麽,衣角上,繡有一隻隻黑色的大蝴蝶,風吹過去,那些黑色的蝴蝶像要飛起來,她的苗條的身子跟著那些蝴蝶也像要飛起來。”

“於是你的身子跟著也快要飛起來。”黃令德第二次打岔說。

“我的身子不會飛,但至少,我的靈魂快要飛起來。”錢錦清堆上一臉輕佻的笑,他點頭承認。

“有了這樣的奇遇,怪不得,這裏的秋天,不再是落寞的秋天了。”

“這不能說是奇遇,因為這顆Vega,已經有了她的Altair(牽牛星)。”

“那麽你,隻能算是一個古代的觀星家,可憐!但那位幸福的Altair又是一個何等樣的人物呢?”

“那是一個身材瘦長,麵色憔悴,很帶點憂鬱感的人物,看樣子,有點像一個美術家。”

“哈哈,你在為你自己寫照了。”黃令德向那個白色窗簾努努嘴,“那個長窗以內,除了那顆Vega跟她的Alair之外,還有些什麽人?”

“還有一個態度很佻薄的家夥,看來像是一個懸掛汽水瓶蓋的人物。”

“懸掛汽水瓶蓋的人?”黃令德有點不懂。

“枉為你是紅領帶集團裏的人。”錢錦清笑笑說,“連這個也不懂,汽水瓶蓋,那就是證章呀。”

“這個家夥又是什麽人?”

“看來像是那位美術家的密友,他跟那個Vega好像有一種越軌的親密。”

“聽你的口吻,好像吃過檸檬酸。”黃令德向他打趣。但是錢錦清自顧自說:

“在夏天,這窗子裏真熱鬧。”

“他們有些什麽新奇的節目呢?”

“那三個基本角色,常在一起玩紙牌,有時候,玩紙牌的人增加為五六個。他們叫鬧著heart與diamond,可能是在那裏玩bridge(橋牌)。”

黃令德以為他會說出什麽新奇有趣的故事來,但結果,他隻說出了玩紙牌,他有點失望。於是他說:

“你太沒有常識了。bridge不可能由三個人或者五六個人玩。並且,這是一種比較有意思的東西。你所描寫的這一夥人,看來不像會玩這個。”

“你憑什麽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輕?”

“你憑什麽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重?”

錢錦清笑著搖搖頭。黃令德說:

“不要管這個。但今天,這顆美麗的Vega,到什麽時候才會在銀河的對岸出現呢?”

“不要提起吧,”錢錦清憂鬱地說,“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那顆美麗的星,連那位美術家也不再看見,總之,這兩扇長窗現在是關著的時候多,開著的時候少。”

“那又為了什麽?”

“我怎麽會知道。”

“你很有點惘惘吧?”

“欣賞一顆美麗的星,那是人類的天性哪!”

他們的談話暫止於此。總之,他們因為太閑,才會進行這種無聊的談話,可是,就是這一席談話,引起了一件非常怪異的事!

這怪事就發生在談話的後一天。

這一天,錢錦清有些事情,下午就出去了,直到半夜,還沒有回來。黃令德獨自一個,留守著這寂寞的小樓,獨自一個悶得發慌,在深夜一點鍾的時候,他還沒有睡。因為屋子裏的空氣太沉悶,於是他又無聊地,踏上了那座陽台。

這是一個深秋的季節,漆黑的長空,隻有少數幾顆星星在疲乏地眨著眼,夜風吹來,帶些涼意。遠處,偶有幾聲犬吠,穿過了無邊的黑暗,淒厲地送向耳邊,景象真是蕭颯得可以。

為了上一天的談話,他不免向著對方的屋子,多注意一點。但是,對方那五幢積木似的屋子卻已蓋上了深黑色的被單,進入了深睡眠的狀態。

夜涼漸漸加深,黃令德獨自在陽台上站了一會兒,他準備回屋來睡覺。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他覺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深黑,被這突然而來的亮光扯破了一大塊。

對方第五幢屋子的樓麵上開了燈。

那長窗的窗簾,被耀成了銀白的一片。

有個影子,在這銀白的光芒中一閃。

一個意念立刻閃進了黃令德的腦內,他想,會不會這影子就是那顆美麗的Vega,會不會這美麗的Vega,揭開了窗簾,走上她那綠色的陽台。

他不禁凝視著這銀白的窗簾。

白色窗簾上的那片黑影又一閃。

在他的想象中,以為那個影子,該有一個勻稱的輪廓與柔和的線條、豐滿的胸部與纖細的腰肢,但是,當那閃動的黑影貼近白色的窗簾而停止下來時,他看出這影子,並不像是人影。

那片黑影,有一個毛茸茸的頭顱,一張尖銳的嘴,跟一對豎起著的小耳朵。說得清楚些,這影子像是一隻支起兩條後腿而直立著的狗。但是,狗的身軀,絕不會有如此龐大!

這是什麽東西啊!

想念之頃,隻見那片怪影在窗簾上一縱一躍,像在那裏舞蹈,一會兒,這怪影又高舉著一條臂膀——不,該說是前爪——爪內緊抓著一件東西,一起一落,在那裏揮舞。

啊!那是一柄短刀!

這短刀,卻使黃令德立刻想起了博物院內所走失的那隻神秘的白熊。因為,白熊不見的時候,有一柄古代的匕首,連帶也不見了。並且,錢錦清曾在電話裏說起,那隻神秘的白熊,最近,在深宵裏又常常出現,而出現的地點,就是在這苑東路的附近一帶。

那麽,難道對方窗簾上的怪影,就是那隻白熊嗎?

寥寂中,遠處有幾隻野狗在汪汪地叫。

深夜的風,吹著路旁的樹,在瑟瑟地作響。

四周還是漆黑成一片。

這時,似乎整個的宇宙之內隻有對方這個窗口裏有一點光,而這有光的所在,竟會發生如此怪異的事情。黃令德並不是個膽小的人,但是,在這樣的深宵,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他遇見了這樣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他的心有點發跳,他忍不住向屋裏輕輕地喊:

“CC,快點,你來看!”

可是他在喊出以後,方始記起他的同伴並不在屋子裏,就在這個時候,對方窗子裏的燈突然熄滅,眼前依然漆黑成一片。

他像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他在漆黑的陽台上呆怔了一會兒,帶著一顆驚疑不定的心,匆匆回進屋子。開了電燈,一眼望見那具電話機,他趕緊把聽筒拿起來,撥了一個號碼。他這電話,是打給他的chef的,他知道chef的枕邊,裝有一架電話機,隻要他睡在家裏,電話是可以打通的。一會兒聽筒裏有一個疲倦而惱怒的聲音在問:

“誰?”

“是我,歇夫。”

“啊,令德。難道你把你的手表失落了?!”那個疲倦的聲音帶著斥責的意味。

“歇夫,請你原諒,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黃令德請求著。

“好,能說得快點嗎?我在做夢,夢見跟水手星巴德鬥劍,我快要獲得勝利。等你說完,我還要去尋找我夢裏的勝利哩!”

“歇夫,那隻白熊……”剛說了一句,對方立刻惱怒地說:

“夢話!我在做夢,難道你也在做夢?”

黃令德怕他把電話掛斷,趕快說:

“你曾聽過CC的報告嗎?據他說,最近,那隻白熊常常在苑東路一帶出現。”

“但是,”這邊慌忙說,“但是今晚,我,我也親眼看見了!”

“什麽,你也親眼看見了?”對方的語聲,已不再像先前那樣輕視,“說下去。”

於是,黃令德把即刻所見的怪事,簡單地報告了一氣。隻聽對方驚異地說:

“真有這樣的事,現在呢?”

“毫無動靜。”

“好吧,你把屋子裏的電燈熄掉,守候在陽台上,看對方窗子裏的燈光還亮不亮。”

“我照辦,您呢?”

“我馬上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