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響尾蛇 一 在深黑色氛圍裏4

魯平在想:小姐,自說自話!

她在說下去:“但是,我在鬱金香內一看到說這話的人是你,我就不再想抵賴。我知道跟你抵,不會有好處。”

香檳跑過來了!

世界上的怪人,上自滿臉抹上勝利油彩的那些征服者、接收大員,下至一個小扒手,都喜歡香檳:接收大員當然歡迎有人稱頌他的廉潔,小扒手當然也歡迎人家說他“有種”。總之,一頭白兔也歡迎有人撫撫它的兔子毛。我們這位紳士型的賊,當然也不能例外。

他被灌得非常舒服。但是他還故意地問:“為什麽一看見我,就不想抵賴呀?”

“一來……”她隻說了兩字,卻把那對“黑寶石”,鑲嵌上了那條鮮紅的領帶。然後微微仰臉,意思說是為了這個。她索性把魯平的領帶牽過去,拂拂她自己的臉,也撩撩魯平的臉。

“還有二來嗎?”這邊問。

“二來,我一向欽佩你的玩世的態度。”那對黑寶石仿佛浸入在水內,臉,無故地一紅,“你知道,欽佩,那是一種情感的開始哩!”

魯平像在騰雲了!——但是,他立刻驟然覺悟,在一條小毒蛇之前騰雲是不行的。他把身子略略閃開些,真心誠意地說:

“聽說,那個陳妙根,是個透頂的壞蛋哩。”

“當然哪!否則,我何必搗碎他?”

“你有必須搗碎他的直接理由嗎?”

“當然!”

“我能聽聽你的故事嗎,親愛的?”

“我得先看看你的牌。”藍色線條一搖。

“已經讓你看過了,不是嗎?”

“不!”睫毛一閃,“我要看的是全副。假使你是真的坦白對我,你該讓我先聽聽,你在這個討厭的故事上,究竟知道了多少了?”

“知道得不多。”魯平謙遜地說。他在想,雖然不多,好在手裏多少有幾張皇與後,你別以為我是沒有牌!想的時候他把身子坐直,整一整領帶,換上一支煙,然後開始揭牌。

“親愛的,你聽著,”他噴著煙,“第一點,你跟你的同伴,是在上夜裏十點五十分左右,走進那宅公園路的洋房的,即使我提出的這個時間略有參差,但至多,決不會相差到十分鍾以上!”

他的說話的態度,堅決、自信,顯出絕無還價之餘地。對方頷首,表示“服帖”。

“你帶領著兩位待從,連你,一共三個。”

那雙嫵媚的眼角裏透露出一絲輕倩的笑。她說:“噢,連我,三個?好,就算三個吧。”

“就算?字眼有問題。”魯平忍不住說,“假使我是發錯了牌,親愛的,請你隨時糾正。”

“別太客氣,說下去。”

魯平覺得對方的神氣有點不易捉摸,他自己警誡,發言必須留神。否則,會引起她的第三次的咯咯咯咯,那有多麽窘!

他繼續說:“你的兩個侍從,其中一個,帶著手槍——帶的是一支德國出品的‘Leuger’槍,帶槍的那個家夥個子相當高,他姓林。對不對?”

他吃準剛才在鬱金香門口跟黑鵬比武的那個工裝短發的青年,就是昨夜裏的義務劊子手。他聽這位黎小姐用日本語稱他為“海牙希”,所以知道他是姓林。

這女子居然相當坦白,她又撫弄著魯平的領帶,嘴裏說:“名不虛傳!”

魯平在對方的稱讚之下得意地說下去:“還有一個,大概就是剛才在鬱金香內陪你小坐過一會兒的青年紳士。穿米色西裝的。你說他姓白。他和你的交情很不錯。大約他像我一樣,喜歡稱你為親愛的,紀錄也一定比我高,對嗎?”

他的問句顯然帶著點檸檬酸。

她聳肩:“你看剛才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小家夥,線條溫柔得像花旦博士一樣的,他會參加這種殺人事件嗎?喂,大偵探,說話應該鄭重點,別信口亂猜,這是一件殺人案子呀!”

她又聳肩,冷笑,神氣非常堅決,絕對不像是說假話。魯平在擔心,不要再繼之以一陣咯咯咯咯。還好,她隻冷笑地說:“大偵探,請你發表下去吧。”

“那麽,”魯平帶著窘態,反問,“除了那個姓林的家夥以外,還有一個是誰?”

“還有一個是誰嗎?告訴你,根本不止還有一個哩。”

“那麽,還有幾個,是些什麽人?”魯平真窘。

“你問我,我去問誰?”一枚纖指在他臉上一戳,“別讓‘大偵探’三個字的招牌發黴吧!”

她怕這位紅領帶的英雄下不了台,立刻就用一種媚笑衝洗他的窘姿。她說:“別管這些,你自管自說下去吧。”

魯平帶著點惱意說:“你們這一夥,”他不敢再吃定是三個,“在那洋房的樓下,先擊倒了兩個人,把他們拖進一間小室,關起來。對不對呀?”

“對,說下去。”

“之後,你們闖進了二層樓的憩坐室。那時候,陳妙根已經回來。你,曾在那張方桌對麵坐下來,與這壞蛋,開過一次短促的談判。這中間,你們曾威脅著他,把一串鑰匙交出來,打開了那隻保險箱,搬走了些什麽東西,連帶走了那串鑰匙,對嗎?”

“對,說下去。”

“在談話中間,你曾敬過這位陳先生一支絞盤牌。對嗎?”

“好極。”紅嘴唇又一披眼角掛著點譏笑,“一個專門以拾香煙屁股為生的大偵探,倒是福爾摩斯的嫡傳。嘿!還有呢?”

魯平帶著點無可奈何的惱怒在想:小姐,暫時你別太高興!拖著紅色領帶的人,不會帶著鼻子上的灰就輕輕放手的!想的時候他說:“你記不記得,那位陳妙根先生,在跟你開談判的時候,曾把一遝鈔票,橫數整數數過好幾遍。對不對呀?”

那對“黑寶石”突然閃出異光。她要在喃喃地自語:“是的,當時他曾向我借過一張鈔票哩。”

噢,他曾向你借過一張鈔票?是美金?美鈔?偽幣?還是CNC?魯平猛噴了一口煙,煙霧中浮漾著得意。

這女子格外懷疑了。她知這魯平的得意是不會無因的。

魯平緊接著問:“你知道這一小疊鈔票的用途嗎?”

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後說:“他把那鈔票,整理了一下,想差遣著我們中間的一個人,代他去買一聽紙煙。”

魯平暗暗點頭,在想,這是一個欲擒故縱的好辦法。想的時候他問:“當時你們怎麽樣?”

“當然不理他。”

魯平在想,好極了,你們當然是“當然不理他”,而那位將要進眼鐵質補品陳妙根先生,當時所希望的正是你們的“當然不理他”,然後,他才能把這遺囑一樣的線索,隨便留下來,真聰明,聰明之至了!

他對那位已經漏氣的陳妙根先生,感到不勝佩服。他又問:“當時你曾注意他的神氣嗎?”

“他知道死神已經在他頭頂上轉,他很驚慌,吸紙煙的時候甚至無法燃上火。”這女子在懷疑的狀態之下坦白地回答。她想聽聽魯平的下文。

這邊卻在想,好,精彩的表情!他又問:“後來,你曾注意到那疊鈔票的下落嗎?”

“沒有。”

魯平想,這是應該注意的,而你竟沒有!聰明的小毒蛇。憑你聰明,你也上當了!

他微微聳肩盡量噴煙,暫時不語。

沉默使對方增加懷疑,她的那顆精彩的小黑痣再度貼上了魯平的肩尖,催促著:“咦!為什麽不說下去呀?”

魯平趕緊閃著這個紙幣的問題,他說:“我手裏還有好多張紙牌哩。”

“那麽,揭出來。”

“我的最重要的一張,知道你們發槍的時間,是在十一點二十一分。毫無疑義!”

那雙黑眼珠仰射在魯平臉上,表示著無言的欽佩。

“還有,我知道你們在開槍打死了陳妙根之後,曾在屍室中逗留過一個短時間,約莫五分鍾左右。對嗎?”

“對。”

“還有,我知道在這最後逗留的時間中,你們中間有一個人,曾把窗簾拉下來。對嗎?”

“對。還有?”

“我又知道,最初,你們並不曾準備就在那屋子裏用槍打死他,我猜測得不錯嗎?”

“歇洛克,請舉出理由。”

“因為,你們用的那種Leuger槍,聲音太大,你們決不會傻到連這一層也絕不考慮。對不對呀?”

二十一藍色死神

“親愛的歇洛克,你的猜測相當聰明。但是,你還缺漏一些小地方。別管這個,你且說下去。”那顆小黑痣在魯平的肩尖上摩擦。

魯平在那股濃香中繼續說:“之後突然地開槍,那是由於一種意外的機緣所促成,恰巧,有幾位盟軍,在吉普車上亂擲摜炮,這是一種很好的掩護。親愛的,我猜得對嗎?”

他不等對方的回答連著得意地說下去:“所以,我說,這種內戰殺人的機會,正是那幾個坐吉普的盟軍供給的!”

“你說內戰,這是什麽意思呀?”黑眼珠中閃出了可怕的光!

“我的意思是說,你們跟這陳妙根,原是一夥裏的人。”魯平隨口回答。

他並沒有注意到這條藍色響尾蛇,在盤旋在作勢。

這女子暫時收斂去眼角間的鋒芒,她問:“你說我們跟這壞蛋陳妙根,是一夥裏的人物。你的理由呢?”

“理由?”魯平向他冷笑,“你聽著,打死陳妙根的這槍,是‘Leuger’槍,而陳妙根有一支自備手槍,也是這種同式的德國貨。據我所知,這種槍,過去隻有一條來路,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說:‘殺人者與被殺者,正是一丘之貉,同樣的不是好東西!’”

對方撇嘴,“先生,在你還沒有把問題完全弄清楚之前,請你不要太性急地就下論斷。”

“是是,遵命。”

這女子又問:“你的皇牌,就是這幾張嗎?”

魯平沉下了他的撲克麵孔說:“也許,還有哩。但是,我想看看你的牌,第一我要問問,你們有什麽理由,要槍殺這個陳妙根?”

這女子霍然從沙發上站起雙手叉著腰,睜圓了她的黑眼珠,說:“他專門殘害同夥,他手裏把握著許多不利於我們的證據,時時刻刻,在準備跟我們過不去,就憑了這點理由,搗碎他,你看該不該?”

這女子的美麗凶銳的眼神使魯平感到寒凜。他冷然回答:“該該該!那麽,你承認,你是這個陳妙根的同夥之一了,是不是?”

“是的,我承認。”

“他是日本人的一隻秘密走狗,你知道不知道?”

“嗯!這……”她的睫毛漸漸低垂,這條藍色毒蛇正在加緊分泌毒液到它可怕的毒牙裏去。

而魯平還在冷然譏刺她說:“親愛的,想不到你也是一件名貴的漢器,失敬之至。”

那隻黑眼珠突然拾起,冷笑著說:“先生,請勿把這大帽子,輕輕易易戴到我的頭上來。你必須知道,世間的各種事物,都是有差別而沒有嚴格的界限的!”

“親愛的,我不很懂得你的話。”魯平說。

這女子飄曳著她的藍色的衣襟,在沙發之前踱來踱去,自顧自說:“有一種蟲類在某一種環境裏會變成一棵草,而在另一環境之下,它卻依舊還是一條蟲。例如冬蟲夏草之類的東西,你總知道的。”

“親愛的,我不懂得你這高深的哲學!”

“不懂得?”那隻黑眼珠向他斜睨。她反問:“你說我是一個漢奸,是不是?”

“你是陳妙根的同夥,而陳妙根卻是日本人的走狗。”魯平向她鞠躬,“小姐,抱歉之至,我不得不這樣稱呼你。”

“那麽,請聽我的解釋吧。”她聳肩,冷笑,“所謂忠,所謂奸,在我看來,也不過是一種環境與機會的問題而已。”

“噢。”他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的嚴冷。

“尤其在我們這個可憐的中國,這種染色的機會是特別多,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將來恐怕還是如此!所以,先生,在你自己還沒有‘裝箱’,在你自己還沒有把你的人格準確估定之前,我要勸勸你,切莫隨隨便便,就把‘漢奸’兩字的大帽子,輕易向別人的頭上拋過去!”

魯平向她眨眨眼,說:“小姐,你很會說話。這是一種自白書上的警句哩。”

這女子冷笑著說:“我還不曾被捕,你也不是法官,我們站在法律圈外說話,我正不必向你遞送什麽自白書。不過,我倒還想告訴你……”

“你想告訴我什麽,親愛的?”

“我想告訴你,戲台上的白鼻子,實際上不一定真是小醜;同樣,在戲台上戴黑三髯口而望之儼然的,在戲房裏,那也不一定真是忠臣義士咧。所以,先生,我希望你不要把戲台上的事情看得太認真。”

“小姐,”魯平也向她冷笑,“你這偉大的議論,是不是企圖說明,你雖是陳妙根的同夥,而實際上,你是非常愛國的,是不是如此?”

這女子的眼角,透露輕鄙之色,而也帶著點痛苦,她說:“愛國,不是修辭學上的名詞,而是一個實際的良心問題。”她把語聲提高了一些,“假如我告訴你,過去,我為求取良心上的安適,我曾幾次用我的生命作賭博,你相信嗎?”

“小姐,我向你致敬!”

這女子輕輕歎了口氣,似乎不再想辯白。

兩人暫時無語,室內暫歸於沉寂。

時光在那藍的線條、紅的嘴唇,與漆黑的眸子的空隙裏輕輕溜走。這使魯平並不感覺疲倦,也並不感覺到時間已經消磨得太長。

夜,漸漸地深了。

偶然一陣夜風從那開著一半的窗口裏吹進來,拂過魯平的臉,使他憬然覺悟到他在這間神秘而又溫馨的屋子裏,坐得已經相當久,他伸欠而起,望望窗外的夜色,彎著手臂看看手表,他在想,現在,應該談談主題了。

一切歸一切,生意歸生意!

他仍舊保持著若無其事的態度說:“小姐,你在那隻保險箱裏,搬走了些什麽呀!”

“我已經告訴過你,”她皺皺眉毛,“那是一些不值錢的文件。但是留在陳妙根的手裏,卻能致我們的死命。這是我們昨夜到他屋子裏去的整個目的。”

“你的意思是說陳妙根有了那些憑證,可以告發你們,是嗎!”

“正是為此。”

“那麽,你們同樣也可以告發他呀。別忘記,現在是天亮了。”

“天亮了!隻有勢力,沒有黑白;隻有條子,沒有是非!”

她對所談的問題,似乎感到很痛苦。一扭身,向對麵另一隻沙發內坐下。坐的姿勢相當放浪,藍色線條隻拖住了她的玉色線條之一部,而**著另一部。

魯平把尖銳的眼光注視著她。他在估計這個神秘女子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實性。

對方趕緊把衣襟挈一挈。

魯平的視線,從這藍色線條上掠向那個掮花籃的**人像,而又重新掠回來。他在想,**那是一種莊嚴;而掩藏,倒反是種可憎的罪惡哩!

他把紙煙掛上嘴角,說:“你說這個世界,隻有條子,沒有是非。聽你的口音,這個陳妙根的手頭,大約很有些條子哩。是嗎?”

“當然哪!”對方蹺起**著的一足,草拖鞋在晃**,“現在,他已成為一個秘密的敲詐家,難道你不知道嗎?”

“那麽,在那隻保險箱內,應該有些條子、美鈔之類的東西的,對不對?”他由閑話進入了正文。

“沒有,絕對沒有!”她的口氣堅定。

魯平在想,是的,一個美麗的果子,必須要設法剝它的皮,然後才有汁水可吃。想念之間,打著哈欠。噢噢噢噢,他故意裝出了滿麵的倦容說:“近來,我的身子真不行。醫生告訴我,我已患了惡性的貧血病。”

對方是聰明的。她聽魯平提到那隻保險箱,她就知道魯平快要向她開價。於是,她睜大了那對“黑寶石”,在靜聽下文。

魯平說:“這種貧血症有一個討厭的征象,就是喜歡多說話,說得的要說,說不得的也要說。”

這女子現出了一種會心的微笑,“你的意思是,假使有人輸給些血,就可以治好這種多說話的病,是不是如此呀?”

魯平向她頷首。心裏在想:所以,小姐,還是請你識相點。

“那麽,你需要多少血,才可以治愈你這討厭的毛病呢?”

“大概需要一千CC吧?”他的語氣,帶著點商量的意思。他把一千代表著一千萬;他把CC代表著CNC,意思非常明顯。這是他在昨夜裏所期望於那隻保險箱的數目。

“少一點行不行?”

“太少,怕不行。”他搖頭,“但是稍微短少些是不礙的。”

看在她的美貌的分兒上,他願意把生意做得格外遷就點。

“好吧。”這女子霍然從沙發上站起,“讓我找找能不能先湊出些數目來。”但是她又皺皺眉,“時間太晚了,湊不出的話,等明天再說,行嗎?”

“行!”魯平大方地點頭。他的眼光從她臉上輕輕飄落到她手指間那顆瀲灩如水的鑽石上。他在想:憑我這條紅領帶,縛住你這小雀子,不怕你會飛上天!

這女子扭著她的藍色線條走到了臥室門口,忽然,黑眼珠輕輕一轉,不知想起了什麽,她又旋轉身軀,走向那座流線型的落地收音機。她傴著身子,開了燈,撥弄著刻度表,嘴裏說:“你太疲倦了。聽聽無線電,可以提提神。”

“好吧,親愛的,多謝你。”魯平在這一場奇怪交涉的間歇中,果真感到有點倦意。他在閉眼,養神,心無二用,專等拿錢。

他的姿勢像是躺在理發椅上等待修麵。一陣陣嘈雜的聲音,從那盤子裏流出來,打破了整個的沉寂。

這女子把指針停住一個地方,空氣裏麵,有一位曾被正統文人尊稱為先生的花旦小姐,正在表演一種患肺病的鴨子叫,嗓音洪亮得可觀。

魯平閉著眼在想,一個外觀如是漂亮的人,要聽這種歌,好胃口呀!

想的時候那個女子已經再度走到臥室門口,旋著門球而又旋轉臉來說:“聽吧,這是某小姐的臨別紀念,最後一次。明天再想聽,不能了!”

“噢。”魯平並沒有睜開眼。

他聽拖鞋聲走近了臥室。不一會兒,再聽拖鞋聲走出臥室,關上門。他疲倦地微微睜眼,隻見這女子,從臥室裏帶出了一隻手提飾箱,小而玲瓏的,約有一英尺長,六英寸高。她把小箱放到了那隻桃花心木的圓桌上,背向著窗口,在用鑰匙開箱,揭起的箱蓋,遮斷了他的視線,看不見箱內有些什麽。

為了表示大方起見,他又重新闔上眼皮。

這女子一麵檢點箱子裏的東西,一麵卻在唧唧噥噥說:“你看,你竟倦到這個樣子,要不要煮杯咖啡給你喝喝?”

“不必,親愛的。”

“我預備著SW牌子的咖啡,一喝之後,絕不會再感疲倦。”

“不必費事,親愛的,多謝你。”

他緊閉著兩眼在想,假使對方先拿出些首飾來作價的話,他就不妨馬虎些。她的左頰,有一顆迷人的黑痣,看在“黑痣”的分兒上,應該克己些。

他正想得高興哩,突然,一種尖銳駭人的語聲,直送到他耳邊說:“朋友,站起來!漂亮點,不要動!”

他在一種出乎不意的驟然的震驚之下,驀地睜圓了眼,一看,一支手槍隔桌子對著他,槍口正指向他左胸口。

嗯,昨夜裏那隻日本走狗吃槍的老地方!

他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站起來呀!”槍口一揚。

他隻好無可奈何地站起來,伸伸腰,走近些圓桌,故作鎮定地說:“親愛的,你做什麽呀?”

“用眼睛看吧!”語聲還是那樣甜。

在這一震之間,他方始想起,這女子所說的SW咖啡是什麽意思,原來,她手裏拿著的,正是一支Smithand Wason牌子的小左輪SW!

這位藍色死神執槍的姿勢非常美。槍口帶點斜,是一種老手的樣子。從執槍的姿勢上可以推知她的心理,真的要開槍。

而且,那支槍的式樣,也玲瓏得可愛,絕細的藍鋼槍管,配上刻花的螺鈿槍柄。這樣可愛的一個人,執著這樣可愛的一支槍,好像令人死在槍口之下也會感到非常樂意似的。

然而魯平卻還不想死,他急得身上發黏,他在渾身發黏中歪斜著眼珠,懶洋洋地說:“你,真的要開槍,親愛的?”

“事實勝於雄辯,看吧!”藍鋼管子又一揚。

隻要指尖一鉤,撞針一碰,一縷藍的煙,一攤紅的水,好吧,陳妙根第二!

魯平趕快說:“小姐,你要驚擾你的鄰居了。”

“我沒有近鄰,難道你忘了。”

他方才想起,這宅神秘的小洋樓,四下確乎是脫空的,夜風正從這女子背後一扇開著的窗裏飄進來。街麵上沉寂如死。

她臉向著那座收音機,噘噘紅嘴唇。收音機中吵鬧得厲害,那位表演鴨子叫的小組,正在播送最後一次的歌唱,所謂“臨別紀念”。好吧,這條藍色小毒蛇,每句話都有深意的。

他又趕緊說:“你多少要驚動點人。”

他以不經意的樣子,再向那隻桃花心木的小圓桌移近一步,想試試看有沒有生路可找。

“退後去些,站住!”這位美麗的藍色死神,先自退後一步,逼住魯平也退後一步,她等魯平站住之後也站住,使雙方保持著一個不能奪槍的距離。

在這樣的局勢之下,卻使我們這位紅領帶的英雄感到沒法可施。他急得默默地亂念咒語,念的大約就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那種咒語。有一件事情,使他感到不懂,她為什麽不馬上就開槍?難道,她還存著貓兒玩弄耗子的心理嗎?

他忍不住冒險地問:“那麽,為什麽還不動手,親愛的?”

“先生,別性急呀!馬上,我就會醫好你的討厭的貧血症。不過我還有一句話,想要告訴你。”

“說吧,親愛的。”

“剛才,我還沒有看到你全副的牌,就打算在別的地方放平你,我幾乎造成一種錯誤了。”

她在得意地發笑,咯咯咯,她這執槍發笑的姿態,美到無可形容。她的胸部是**的,玉色的曲線在起波浪線。

濃香正從圓桌對麵噴射過來。一條愛與死的分界線。

魯平在一種“橫豎死”的心理之下,索性盡量欣賞著這顆迷人的小黑痣。他把腳步移近些桌子,譏刺地說:

“小姐,我看你是畢竟有些顧忌的。”

“顧忌?嘿!”纖肩一聳,“顧忌槍聲嗎?別忘記,昨夜我們能用大嗓子的‘Leuger’槍,難道今夜倒會顧忌這小聲音的Smith?”

魯平把視線飄落到那個藍鋼管子上,撇撇嘴:“看來你這城隍廟裏的小玩具,口徑太小,打不死人吧?”

“你想侮辱這位Smith小姐,她會自己辯白的!”

藍鋼管子,像是毒蛇的蛇尖那樣向前一探,魯平趕緊閉上了眼。夜風繼續從這女子背後的窗口裏吹進來,拂在臉上,有點涼意。睜開眼來,對方依舊沒有開槍,飄眼望望那個窗口,靈感一動,主意來了。

他嘴裏在說:“親愛的,你怕驚動了樓下的人,對嗎?”

“沒有那回事。”

“你該考慮考慮,放平了我,用什麽方法,處理放平以後的我?”

“放心吧!納粹黨徒們,有方法處理幾千幾萬件人脂肥皂的原料,難道我沒有方法處理你這一小件?”

“那麽,親愛的,你將用什麽方法對付這個窗口裏的人?”

他的視線突然飄向這女子的身後,露著一臉得意的笑。這女子在跳下三輪車的時候,心頭本已留下了一個暗影,她以為魯平身後,或許有人暗暗尾隨而來。這時,她未免吃了一驚,她雖沒有立刻旋轉臉去看。可是她已因著魯平那種特異的臉色而略略分了心,而魯平所需要的,隻不過是她的略一分心,突然,他像一輛長翅膀的坦克一樣,隔著桌子伸手飛撲了過去。

叮當!小圓桌上的酒瓶酒杯全被撞翻。

“哦喲哇!”這女子的呼痛聲。

“你拿過來吧!”手槍就在“哦喲”聲中進了魯平的手。

他用手背抹著額上的汗,喘息地向這女子說:“小姐,我沒有弄痛你吧?”

這女子望了一眼那個窗口,她漲紅著臉暴怒得說不出話來。

魯平把那隻美麗的小玩具指定了她,“親愛的,你真頑皮!料想你在背著書包上學的時候,一定也是非常頑皮的。我要罰你立一下壁角哩。”

藍鋼管子一揚,指指那個安放著**雕像的壁角。

這女子挈挈她的快要敞開的衣襟,怒容滿麵,遲疑著。

魯平向她獰笑:“小姐,我雖是個非形式的佛教徒,從來不殺人,但是我對一條小毒蛇,決不準備十分姑息的。聽話些!”

藍線條一扭,無可奈何地背轉了身。

魯平趕快檢視著圓桌上的那隻首飾箱,他以為,這個手提箱裏決不會真有什麽首飾的。哪知不然,這裏麵,居然有些東西在著哩。他不管好歹,一股腦兒把它們亂塞進了衣袋。

現在我們這位紅領帶的紳士,已把他的強盜麵孔,整個暴露了出來。

他在接收完畢之後,遠遠向這立壁角的女子柔聲招呼說:

“親愛的,休息休息吧。我們明天再談。”

他一手執槍,輕輕開門,悠然而出。

室內,無線電依然在吵鬧。

這女子目送魯平走出室外,她疲乏地歎了口氣,走向室隅,把那座收音機關掉。她伸著懶腰,在沙發上倒下來。她的疲乏的眼光,空洞地望著遠處,臉上露了一絲笑,笑意漸漸添濃,顯得非常之得意。

但是,她完全沒有防到,魯平在出去以後重新又把室門輕輕推成一條縫,在門外偷窺她。

下一天,魯平對於公園路的這一注生意,差不多已不再介懷。一向,他自認為是一個正當的生意人。他對每宗生意,目的隻想弄點小開銷,而他在這生意上,的確已經弄到了些錢,雖然數目很細小,但是,他決不會跟那些接收大員一樣,具有那樣浩大的胃口,一口氣,就想把整個的倉庫囫圇吞下來。

總之,他對這件事情,認為已經結束了。

不過還有兩個小問題,使他感到有點不可解:

第一,上夜裏,那個女子是明明有機會向他開槍的,她為什麽遲疑著不開槍?

第二,那個女子曾在最後一瞬間,露出一種得意的笑。她為什麽笑得如此之得意?

他對這兩個問題無法獲得適當的解釋。

他在他的小小的辦公室中抽著紙煙。紙煙霧在飄嫋,腦細胞在旋轉。

無意之中,他偶然想起了老孟昨天的報告。所謂美金八十萬的大敲詐案,這報告是無稽的,近於捕風捉影。但是,由此卻使他想到了那個中國籍的日本間諜黃瑪麗了。

那個女子是非常神秘的,她有許多離奇的傳說,離奇得近乎神話。所謂黃瑪麗,並不是個真正的姓名,那不過是一個縮短的綽號而已,她的整個的綽號,乃是“黃色瑪泰哈麗”;意思說,這是一個產生於東方的瑪泰哈麗,黃色的。

真正的瑪泰哈麗,是第一次歐戰時的一名德國女間諜。她的神通非常廣大;她的大名,曾使整個歐洲的人相顧失色。有一次,她曾運用手段使十四艘的英國潛艇化成十四縷煙!

這時,他忽想起這個瑪泰哈麗的原文Mata Hari,譯出意思來,那是“清晨的眼睛”。

他的眼珠突然一陣轉,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想起了昨天韓小偉的報告,那位黎亞男小姐,她有許多許多的名字,其中之一個,叫作黎明眸。他所以特別記住這個名字,那是因為,過去有個電影明星,叫作黎明暉。黎明暉與黎明眸,這兩個名字很容易使人引起聯憶。

黎明眸這個名字相當清麗,譯成了白話,那就是“清晨的眼睛”,而這清晨的眼睛,也就是Mata Hari。

他的兩眼閃出了異光。

他在想:那麽,這位又名黎明眸的黎亞男小姐,跟那黃瑪麗,難道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嗎?

二十二最後之波折

若說黃瑪麗跟這黎亞男就是一個人,不過在年貌上,卻還有些疑點,根據傳說,那個黃瑪麗相當老醜,年齡至少已有三十開外。而這黎亞男,她的年齡,看來至多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況且,她是那樣的漂亮。

除此以外,從多方麵看,這朵漂亮的交際花,跟那個神秘的女間諜,線條的確非常之相像。

他想,假使這兩個人真是一個人的話,那麽,自己貪圖了些小魚,未免把一尾挺大的大魚放走了。

該死!昨夜裏為什麽沒有想到這一點!

怪不得,昨夜那個女子,顯出那種得意的笑。

他從座位裏跳起來,拋掉煙尾。他像追尋他的失落了的靈魂那樣,飛奔到門外,跳進了一輛停在門外的舊式小奧斯汀內。

他決定再到海蓬路二十四號的屋子裏來試一次,能不能把已失落的機會重新找回來。

在車輪的飛駛中,他對那件公園路的血案構成了另一個較具體的輪廓,他猜測,那個被槍殺的陳妙根,跟那另一壞蛋張槐林,一定是把握住了這女子過去時什麽重大秘密,想要大大地敲詐她一下。因之,才會造成前夜的血案。而那張槐林,或許前夜也是那位藍色死神的名單上之一個。因為一向他跟陳妙根,原是同出同進的。而他之所以能免於一死,那不過是由於一種偶然的僥幸而已。

他覺得他這猜測,至少離事實已不太遠。

照這樣看來,孟興的那個報告,所謂美金大敲詐案,或許多少有些來由哩。

汽車以一個相當的速率,到達了海蓬路。他並不把車子直駛到二十四號門口。遠遠裏就刹住了車,跳下車來,鎖上了車門。重新燃上一支煙,把它叼在嘴角裏。然後,他向那宅洋樓緩緩踱過來。

那條路真冷僻,白天也跟夜晚一樣靜。抬頭一望,這座小洋樓的結構,比之夜晚所見,顯得格外精致,從短牆之外望進去,這宅屋子,靜寂得像座墳墓,看來裏麵像是沒有人。短牆邊上,有兩部腳踏車倚靠著,其中之一部,是三槍牌的女式跑車。他匆匆一瞥,沒有十分在意。

短牆的小鐵門照舊虛掩。他輕輕推門而入,踏上階石,伸手按著電鈴。

立刻有人出來開門,開門的人,正是昨夜那個小女孩——秀英。

“啊,魯先生,是你。”女孩的臉上,帶著一臉平靜的笑,閃開身子,讓他走進門去。

這女孩子的神氣,使他有點奇怪。

她把魯平引進了一間寂靜的會客室,招呼他坐下來,然後,她說:“魯先生,我已等了你半天了。”

“你知道我要來?”他的眼珠亮起來。

女孩點點頭。她又說:“魯先生,昨夜裏,你把你的帽子遺忘在我們這裏了。”

她回身走到一個帽架之前,取下那頂呢帽,雙手送還了他,隨後又說:“先生,請等一等,還有東西哩。”

這女孩子像是一個《天方夜譚》中的小仙女,她以一種來無聲去絕跡的姿態,輕輕走出室去,而又輕輕走回來。她把兩件東西,給了魯平說:“黎小姐有一封信,一件禮物,囑我轉交給你。”

“一封信?一件禮物?交給我?”魯平從這女孩子手內接過了一隻漂亮的小信封跟一隻藍色絲絨的小盒,那封信,信麵上的字跡非常秀麗,不知如何,他的手在接過這封信時有點發震。他趕快拆信。

隻見信上如是寫著:

魯君:

我知道你一定要來,不一定今天或者明天,我知道,當你再來的時節,你已把某一個啞謎猜破了。

在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踏上了遙遠的征途。此刻或許是在輪船上,或許是在火車上,或許是在飛機上。非常抱歉,我不能再像昨夜那樣招待你。

憑這一點淺薄的交誼,我要求你,不要再增加我的糾紛。在上海,我未了的糾紛是已經太多了!

昨夜,你忘卻接收我的鑽石指環了,為什麽?你好像很看重這個指環,讓我滿足你的貪婪吧,請你收下,作一紀念。願你永遠生長在我的心坎裏。

世界是遼闊的,而也是狹隘的,願我們能獲得再見的機會,不論是在天之涯,是在海之角。

祝你的紅領帶永遠鮮明!

×月×日亞男

信上的話,像是昨夜裏的寇莉莎酒,帶著相當的甜味,而也帶著相當的刺激,這有幾分真實呢?

他把這信一氣讀了三五遍,打開藍絲絨的小盒,鑽石的光華,在他眼前瀲灩。

一種寂寞的空虛充塞滿了他的心。他不知道做點什麽或者說點什麽才好。他茫茫然踏出了那間寂寞的會客室,甚至,他全沒有覺察,那個小女孩,拿著一方小手帕,站在那個開著的窗口之前在做什麽。

他把那封信,跟那隻藍絨小盒,鄭重地揣進了衣袋,茫茫然走出這宅小洋樓。他戴上了帽子,走向他的小奧斯汀。

剛走了二三十步路,突然,頭頂上來了一陣爆炸聲。跟前夜差不多,砰!砰!砰!

那頂KNOX牌的帽子,在他頭上飛舞起來,跌落在地下。

他趕緊回身,隻見一個西裝青年,傴著身子騎在一輛腳踏車上,正向相背的方向絕塵而去,隻剩下了一枚小黑點!

撿起地下的帽子來看,一排,三個小槍洞!

他飛奔回來,一看,矮牆上的兩部腳踏車,隻剩下了一部。那部三槍牌的女式跑車不見了。

啊!她!向他開槍的正是她。隻要瞄準略略低一些……嗯,她為什麽不把瞄準略低下些了?

在這一霎間,他的情感,突起了一種無可控製的浪濤。他完全原諒了她的毒液與管牙;甚至他已經絕無條件地相信了她上夜裏給她自己辯白的話!他感覺到世間的任何東西,不會再比這個女子更可愛!

那顆小黑痣,在他眼前,隱約地在浮漾。

他喘息地奔向他的小奧斯汀。他在起誓,送掉十條命也要把這女子追回來,無論追到天之涯,海之角。

但是,當他喘息地低頭開那車門時,突然,一個衰老的麵影,映出在車門的玻璃上,這像一大桶雪水,突然澆上了他的頭,霎時,使他的勇氣,整個喪失無餘。

可憐,他們間的距離是太遠了!

他悵惘,踏上駕駛座,悵惘地轉動著駕駛盤,悵惘地把車子掉轉頭。

太陽已向西移,在那條寂寞的路上,在那輛寂寞的車上,在那顆寂寞的心上,抹上了淡白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