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六十一秒

時間一晃到了周日晚上。

麥茫茫之前將電腦落在了學校。她本打算明天將實驗報告完善一下再上交,結果睡前想到思路,具體的數據卻不記得了。

她翻來覆去,做了個短暫的夢,夢裏的她回到高中參加生物競賽,但就是看不清題目,鍾嵇從講台上走下來,看到她空白的卷子,和她說:“你永遠學不了生物了。”

在淩晨三點半驚醒後,麥茫茫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她從**爬起來,給家裏的司機發了一條定時短信,說她今天自己去學校,然後背著書包溜出了門,在街上打了一輛出租車去昳城大學。

門衛室裏空無一人,學校大門緊鎖,麥茫茫繞路從附屬中學的門進去。要通往學院的話,她隻能從兩校中間的問思湖橫穿過去。隆冬季節,湖麵結了厚厚的冰,白天偶爾會有孩子在湖麵上來往嬉鬧。

麥茫茫抱著僥幸心理踩上了冰麵,冰上除了有點滑,一切正常。她走得很慢,但在離岸邊還有十幾步遠的時候,細微的碎裂聲在她腳下響起。

麥茫茫心一緊,再嚐試往前走,聲音比方才更大了,於是她不敢輕舉妄動,暫時立在原地,保持姿勢,一動不動。手機因為氣溫太低自動關機了,手腳凍得沒有知覺,她開始後悔自己太過冒失。

二十分鍾過去,問思湖旁邊的主幹道上,有輛自行車駛過,麥茫茫趕緊叫住經過的人:“等一下!”

那人聽見聲音就停下了。問思湖低於平地,形成一個凹陷處,周圍綠樹環合,黑影遮蔽了湖麵。對方聲音低沉,他在上邊問了一句:“有什麽事?”

那人說第一個字的時候,麥茫茫就認出了他是顧臻。她抿了抿唇,不願再答,也不願請求幫助。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麥茫茫本來盯著腳邊湖麵上倒映著的一個亮點,後來往岸上看,看不見他,再往上看,便仰著頭了。那個亮點是空中的月亮。

夜空中綴著一星一月,接近清晨的夜空不複純黑之色,呈現出極深的靛藍色,澄瑩空闊,竟然是富有詩意的。

顧臻大約確定了湖麵上的人是誰,於是帶著笑問了一遍:“麥茫茫?”

哪個正常人會在大冬天的淩晨四點跑到學校來呢?恐怕隻有他們兩個不正常。

可是,如果人在白天是懦弱的,淩晨四點總容得下一點他們的真心吧?

麥茫茫不自覺地笑起來,輕輕地“嗯”了一聲,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下到問思湖的階梯在另一個方向,顧臻沒走階梯,停好自行車之後,直接從和她說話的位置,滑下覆了草的斜坡。

麥茫茫本以為他起碼會著急,結果他動作不緊不慢,還站在湖邊看她,很有幸災樂禍的意思。牙齒打戰,她沒好氣地道:“看什麽看?隨便找根繩子扔給我。”

湖邊有防止樹木凍傷用的繩子,顧臻將繩子的一頭纏在樹上,將另一頭纏在自己的手腕上,走到她旁邊接上她:“上去吧。”

麥茫茫搭著他,一步步慢慢地走向岸邊。月色淡淡,冷光之下,顧臻的側臉跟冰似的明淨。她光顧著看人,又因四肢不協調,差點被湖岸邊的小台階絆倒。

顧臻及時地抓住她,像是被她氣笑了,問:“少看著你一會兒你就要出問題,是嗎?”

麥茫茫此時的表情和顧莞做錯事時的表情如出一轍,她既心虛又不服氣。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塊融冰,冷笑著訓她:“麥茫茫,大半夜的,這種沒有保護措施的冰麵你也敢走,你怎麽不更聰明一點?我不經過的話,你是會掉進去還是會凍死?”

三個反問句逼到她的臉上,她掙脫他:“你凶什麽?我是掉進去還是凍死都不關你的事。”

她要稍微抬著點下巴才能和他對視,兩人對峙著,她突然倒抽口氣,整個人彎了下去:“腳抽筋……”

顧臻扶她到長凳旁坐下,蹲在地上,脫下她的鞋子。他一碰她的腳,她就喊疼。

顧臻握住她的腳掌:“忍著,腿伸直。”

忍過那陣如針紮般的痛感,麥茫茫慢慢地緩過來,顧臻幫她按摩,促進她的血液循環。

她有諸多不滿:“輕點,疼。”

話一說出口,她就知道不對勁。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顧臻最喜歡用這句話逗她。

但這次他沒往那方麵想:“豌豆公主,嬌氣。”

他調侃道:“犧牲我的睡覺時間來陪你折騰,我可以評選‘感動昳城大學十大人物’了。”

昳城大學真的有這個獎項,一年評選一次,舉辦得隆重又令人覺得尷尬。麥茫茫踢他,翻白眼道:“舉手之勞也要說,你要不要臉?”

顧臻握住她的腳。他的手很熱,麥茫茫是手腳冰冷的人,對比起來,溫暖的感受更加讓她覺得清晰。她問:“你不是騎自行車來的嗎?怎麽手這麽暖?”

顧臻把書包左側的粉紅色絨線手套抽出來,丟到她的懷裏:“給你戴。”

在她詫異的眼神中,他麵不改色地補充道:“顧莞的。”

顧臻出門前,顧莞非要他把手套戴上,他身為男生,本來是斷然拒絕的,但顧莞把五個手指伸到他眼前,威脅道:“黑燈瞎火的,沒人看你,你不戴,到時候五個手指頭都腫成紅蘿卜,你就知道後果嚴不嚴重了。”

麥茫茫想象了一下畫麵,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把手套戴上,捧著雙頰,刻意地道:“的確是挺可愛的啊。”

顧臻不搭理她,話題一轉:“你怎麽會淩晨來學校?”

麥茫茫說了困擾她的那個夢,顧臻明顯不能理解:“可能全校都找不出來第二個比你還執拗的人了。”

麥茫茫問:“你覺得這是壞事嗎?”

“你要想做科研,的確需要這股執拗勁。”他淡淡地說,“對事可以執拗,對人就不必了。”

麥茫茫一愣,正在想他所說的“人”指的是誰,就聽見他繼續道:“如果總想改變別人的想法,你會很累。每個人的世界有寬窄的分別,你的世界不需要向別人的世界延伸,已經足夠寬了。”

她一直是尖子生,過去經常打辯論賽,現在雖然參加得少,但習性保持下來了,喜歡和人爭對錯,意見不同就要分輸贏。基本上年級裏知道麥茫茫這個人的,都知道她這個脾氣。

麥茫茫意外地沒有反駁他。她安靜了一會兒,問:“你呢?你為什麽會在?”

“實習剛下班。”

她脫口而出:“顧莞的學費不是已經解決了嗎?你……”

顧臻抬眼看過來,笑道:“怎麽不接著說了?不說一下你是怎麽解決的嗎?”

他輕歎:“為什麽有人明明那麽聰明,卻時不時做蠢事呢?”

真的有人做好事完全不希望被知道嗎?那種心情完全可以和暗戀的心情類比,麥茫茫既怕顧臻知道,又怕他不知道。麥茫茫不太喜歡自我感動,這樣做多少摻雜了功利心。他可能會生氣,但即使生氣也是真假參半的吧?他會不會在假的那一半裏,找回她向好的那一麵,對她有所改觀呢?

顧臻明顯知道她資助顧莞的事情,但是顯得很平靜。

麥茫茫問:“你不生氣?”

“我生什麽氣?你是資助她,又不是資助我。”顧臻說,“別忘了等她長大後,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雖然顧臻開著玩笑,但麥茫茫知道他肯定不會願意欠著她,肯定是要幫顧莞還錢的,所以著急地解釋道:“可以慢……”

她想說“可以慢慢還,我隻希望你不要再那麽辛苦”。

顧臻忽而認真地說:“謝謝。”

麥茫茫避免直視他的眼睛:“不用說謝謝,跟你沒關係,反正我不缺錢花。”

顧臻:“你真的相信她能成為畫家?”

“信啊。”麥茫茫理所當然地說,“你不信?不信的話為什麽送她去學美術?”

顧臻微微搖頭:“就算她不成畫家,我也會盡力送她去學的。”

他幫麥茫茫穿好鞋子,坐在她身邊,回憶道:“她從小學習就不好,一年級那種難度的作業,她也能磨蹭到晚上十二點完成。我自認耐心還可以,但有時候輔導她寫作業還是會忍不住凶她,她哭過還是得繼續寫,掛著眼淚睡著。當時我就想‘這小孩到底是不是我親妹妹,怎麽那麽傻’。”

顧臻一條腿伸直放著,麥茫茫用鞋尖輕踢他,道:“有你這麽說自己妹妹的嗎?”

顧臻看了一眼她,道:“也不是誰都值得我說的。”

麥茫茫哼道:“還好意思說我傲。”

她朝他靠近了些,兩人的羽絨服摩擦,窸窣作響。他們這樣並排坐著,讓她想起天台那晚,隻不過他們之間今天沒有任何感情糾葛,平平淡淡,像朋友一樣。

“她以後學習隻會越來越難,所以我和外婆達成共識,顧莞能不能考上高中,能不能考上大學,都隨緣,我們不強求。但是,即使我們不給她壓力,她也會很不開心,因為她做不好,沒興趣,找不到自己的價值。

“她說她喜歡畫畫的時候,我真是鬆了一口氣,她起碼有了一個方向,這個方向她喜歡。

“我身兼數職,可能身體上會比較累,幸好天生精力還不錯,我能勉強應付,至少心情比原來好。”

大概是由於酸澀感被冷風凍住,麥茫茫艱難地眨了眨眼,接過顧臻的話:“在這一點上,我們是一致的——迷茫比辛苦更難以忍受。”

她笑著說:“我第一次聽你說這麽多的話,你不像顧莞的哥哥,倒是很像顧莞的爸爸。”

顧臻並不否認:“顧莞從小就沒有爸爸,我必須要把自己放到那個位置上,哪怕不能做到百分之百。”

麥茫茫緩緩地道:“我開始好奇,你未來的女兒是什麽樣子的了。”

說到女兒,她不得不聯想到他女兒的媽媽。

麥茫茫以前和他單方麵吵架時,常諷刺誰做他的妻子一定是倒了八輩子的黴,現在審視這句話,一種深刻的不確定感使她情緒低落,她辨認出那種不確定感中一定包含著不舍得。

原來她比自己以為的更喜歡他。

顧臻微怔:“你可真操心。”

他站起身來,提醒麥茫茫該回教室了,麥茫茫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袖。

顧臻挑眉:“你不冷?”

“不冷。”

昳城大學的白天是全校人的,但淩晨四點屬於她和顧臻的。沒有另一個巧遇了,過了這個“特殊時期、特殊情況”,他們隻會像原來一樣。

顧臻用拇指擦了擦她紫色的嘴唇:“不回教室,去後門吃早餐,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