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為什麽不等我

不出意外,晚上五點多的後門街道是毫無生氣的,有零星幾家做早餐的店亮著燈,微弱的光線順著蒸騰的霧氣,潛進昏暗的夜裏。

顧臻和麥茫茫走進其中一家半掩著門的店鋪。老板娘正在包包子,見他們進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招呼他們坐下:“同學,這麽早啊?”

顧臻微笑:“早點過來學習。”

店裏蒸著蒸籠,一團團白氣不似從外麵看時那麽稀薄,充盈了狹小的空間。桌麵上有一層難拭去的油汙,顧臻先坐下,點了蒸餃、豆腐腦、腸粉、艇仔粥,然後問麥茫茫要不要什麽別的。

麥茫茫指著裏頭有水咕嘟咕嘟滾著的鐵鍋道:“加個茶葉蛋。”

一頓早餐吃得人渾身熱騰騰的。飽暖之後,麥茫茫有點犯困,用筷子支著下巴,頭側了好幾次。

老板娘讓麥茫茫到裏間的躺椅上去睡,顧臻的粥還沒端上來,麥茫茫尋思時間剛好夠她補個眠,於是說:“我去睡會兒。”

“嗯。”

醒來時已經是早上七點鍾了,麥茫茫一睜眼就坐了起來。隔著簾子的店裏人頭攢動,全是來買早餐的學生,密集的年輕臉孔,沒有一個是她熟悉的。

老板娘在百忙之中扭頭告訴她一聲:“你同學先走了。”

麥茫茫隨便用手指梳理好頭發,推開門走出去。今天是晴天,雪霽初晴,白色的背景上,兩三方斜斜的陽光籠著她,空氣寒冷。

她本應該為這個清晨高興的。

學校裏傳來晨起的音樂,音樂曲調昂揚,和她擦身而過的同學都加快了腳步,她卻停在原地。

環衛阿姨在掃雪,單調的灰色水泥地麵露出來,顯得路上空****的。

早課結束後,魏清甯中途被王梓銘拉走了,麥茫茫一個人回到自習室。在後門門口,她看見顧臻站在座位旁收拾文件,林熙晴坐在前座,回身和他說話。

在看見這一幕之前,麥茫茫盡管悵然若失,卻沒打算和顧臻再說什麽,但是現在不同——憑什麽他可以若無其事地和別的女生談笑,好像她無法對他造成影響,好像記住淩晨四點的隻有她?

麥茫茫的火氣噌地冒起來,她走到座位旁邊,直白地打斷他們的話:“為什麽不等我就走了?”

顧臻和林熙晴中止了談話,麥茫茫不退讓,盯著顧臻。

林熙晴驚訝地道:“你們……”

她掃了林熙晴一眼。雖然沒禮貌地插入別人對話的是她,她卻表現出了被打擾的不悅。

這是她一貫的高傲神氣,其中還帶著過分的不友善,她甚至不用說話,就很具壓迫感。

林熙晴猶豫著站起來,麵向顧臻,先看他,又垂下眼,左腳的腳尖向後點地:“那……我先走了。”

麥茫茫隻覺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顯得他們倆曖昧極了,便不著痕跡地擋在顧臻和她的中間。

顧臻點頭:“開會的時候再說。”

林熙晴離開了,顧臻這才回答她。他淡淡地道:“我以為,我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麥茫茫執意問:“什麽意思?”

顧臻說:“像上次在我家說的那樣,我們結束了。”

“如果我出爾反爾呢?”麥茫茫咬咬牙,“既然今天在問思湖你肯幫我,難道以後你不可以……”

“不可以。”顧臻斷然拒絕,“麥茫茫,你之所以來質問我,不是因為你不明白在問思湖發生的事隻是我們之間的一個插曲,不是因為你陷得深,而是你不甘心——不甘心說結束的人是我,不甘心沒有在這段關係的最後占上風,但是我沒有必要配合你。”

麥茫茫緊繃的平直肩線慢慢鬆了,她一臉的頹然和失望。她雙手抱在胸前,道:“我在你眼裏隻是這樣?”

顧臻不說話,看了一眼時間——他應該去上課了。麥茫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準走,你先告訴我。”

顧臻皺眉,似乎不喜她的蠻橫。張欽適時出現,不知情的他充當了調節氣氛的角色,拍了拍麥茫茫的肩膀,朝她身後指了指:“麥大小姐,有人找。”

麥茫茫回頭,蔣臨安正安靜地等在門外,分外顯目,有路過的同學認出他是麥茫茫的朋友,紛紛側頭私語。

麥茫茫手心一空,顧臻已經抽回胳膊,她好像犯錯被當麵抓住的孩子。

麥茫茫走向蔣臨安,不解地道:“你來做什麽?”

蔣臨安溫和地笑著說:“我陪家人去鄰市,為你求了一道符。那符是保平安的,聽說很靈驗。”

麥茫茫捏著黃色的三角形符紙:“你何必特地拿來?”

“今早才回來,想見見你。”

蔣臨安見她頭發淩亂,伸手幫她整理了一番,她不自在地一退。她有些恍惚——她在做什麽?她連專一都做不到,有什麽資格愛人?

她麵前的蔣臨安真誠得能讓她一眼就看到底,他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學古典樂,像堅持對她好一樣,不曾分心。

上課鈴急促地響起,有人急匆匆地跑過去,走廊裏擺著的一盆花卉落地,花盆碎裂,大家都往這邊看,包括顧臻。麥茫茫隔著人群看他,他的目光穿過她,帶著冷氣。

蔣臨安離開了昳城大學,卻總是想起剛剛那兩個人遠遠對視的畫麵。明明有許多人穿著相似的黑色外套,他卻偏偏覺得其中隻有兩件一模一樣。

麥茫茫一回家就感覺到氣氛不對。

她今天已經夠抑鬱了,不料家裏的氣氛也很陰鬱。陳敏坐在沙發上,好像在哭,全家人圍著她,表情各異——麥誠沉著臉,麥更斯憂愁得也快哭了,奶奶皺著眉,一手搭著陳敏的肩寬慰,一手用紙巾為陳敏擦眼淚。

麥茫茫算是麥家和諧家庭氛圍中的異類,家中為數不多的幾次衝突都是因她而起的,但今天的矛盾似乎和她沒什麽關係。她不愛多管閑事,便背著書包準備上樓。

隱隱聽到秦嘉的名字夾在陳敏的哽咽聲中,麥茫茫頓住腳步,折返大廳,直接問張姨:“她們在說什麽?”

張姨歎了口氣。桌麵上擺著一本筆記本,封麵是藍色的,那筆記本和麥茫茫深藏在櫃子裏的書是同一色係的——藍色是秦嘉偏好的顏色。

麥茫茫忽然不能呼吸,成為這間房子裏最緊張的人。陳敏抽泣道:“媽,你評一評理,這麽多年來我哪裏做得不夠好,不夠盡心盡力?他在外頭和女的逢場作戲,我都默默忍了,但是他還是忘不了她,收著她的日記,不讓我知道,好像我是那個壞人——”

麥誠打斷她的話:“夠了,你在和媽說什麽?”

“你別說話。”鄭芸朝兒子嗬斥,轉頭柔聲對陳敏說:“敏敏,你不要太傷心,他一時糊塗,我今天就監督他扔了……”

麥茫茫對長輩之間的情感糾葛沒有半點興趣,滿耳隻聽見“扔了”兩個字,於是連忙奪過筆記本:“不能扔!”

麥誠和鄭芸異口同聲地說:“茫茫,放下。”

麥茫茫質問麥誠:“爸,你以前告訴我她所有的遺物都被整理過了。”

一個“川”字在鄭芸的眉間形成,與橫生的皺紋交錯,她說:“你還小,要這些晦氣的東西做什麽?趕緊扔了。”

麥茫茫把筆記本抱在胸前,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不,別動她的東西。”

鄭芸扶著拐杖站起來,去和她搶奪筆記本,搶奪中,筆記本從中縫撕裂,麥茫茫覺得她的童年也被撕裂了。

她拿著僅剩的半本筆記本,不顧阻攔,從家裏跑了出去。她攔下的出租車司機還是今天淩晨那位,他認出了她,於是道:“是你?又去昳城大學嗎?”

夜幕垂下,城市像曠野,寥無人煙,麥茫茫前所未有地害怕一個人獨處。她報出了老城區的地址。

小巷中一家破舊的雜貨鋪,風格還停留在幾十年前,門口掛著一盞昏黃的鎢絲燈。

雜貨鋪的阿婆飛快地瞄了一眼女孩。女孩剛才買了一瓶水後,就自顧自地蹲在門口,很是奇怪。

麥茫茫借著那點燈光,翻開筆記本的第一頁。她沒辦法不珍愛這個筆記本,逐字逐字地讀。麥茫茫和秦嘉的聯係太少太少了,秦嘉曾經說,人能在文字中共生,所以秦嘉譯的《安娜·卡列尼娜》,麥茫茫翻了無數遍,但也僅止於此了。

秦嘉開始寫這本日記的年份應該是麥茫茫六歲那年,主題內容很單調——看書、寫作和記錄與麥茫茫有關的事。

日記裏麵關於麥茫茫的篇幅最長,秦嘉有時稱呼她“茫茫”,有時稱呼她“茫茫寶貝”。麥茫茫沒聽秦嘉叫過麥誠“寶貝”,因為這份獨特性,麥茫茫不覺得秦嘉這樣叫她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