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泳池

比賽共計有三天,前兩天舉行小組賽,隨機分組,抽取題目,擬定方案。參賽者首日進行初稿答辯,次日進行終稿答辯。

第三天舉行個人賽,要求參賽者對論題做三千字以上的全英文論述。

顧臻和同組成員討論完次日的終稿方案,已經是淩晨兩點,其他人都困倦不已,各自回房了,他卻沒什麽睡意。於是,他乘電梯直達到五十五樓頂層。

深夜寂靜無聲,泳池漫無邊際,仿佛懸在斷崖邊的瀑布。他隔著玻璃門看到麥茫茫坐在泳池邊,握著一卷資料,正在眺望城市暗淡的夜景。

濃黑的夜色爬上了她纖弱的脊背,她似乎想勉力撐直背,可終究還是不堪重負——她的身子低下去,身影漸漸被壓成一條線。

顧臻恍神了片刻,再看時,卻發現她不見了,好像被夜色吞噬了一般。他一陣驚悸,快步走到泳池邊。天光水色,渾然一體,水麵平靜無波。

倏地,麥茫茫破水而出。她穿的是簡潔的白色分體泳衣。她攀著泳池的邊緣,水珠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

原來,她是脫了外衫,沉入了水中,直到察覺到水麵上有動靜,才出來察看。

顧臻西裝革履,正單手插在褲袋裏,俯視著她,是一副堅毅沉著的模樣。

麥茫茫刹那間有穿越了的錯覺,仿佛轉瞬之間十年已過,自己見到了他成熟的模樣。

顧臻笑道:“真有閑情逸致。”

她睨他一眼:“五十步笑百步。”

今天,麥茫茫他們小組抽到的題目是關於貧困群體保障性住房問題的,要求是他們要依據題目給出的第三世界虛擬國家的國情,為政府設計一套方案。這個領域她不算太熟,組員又都來自不同的國家,最後他們組設計出來的方案,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想當然,評委直白地指出那是烏托邦,給他們組的分不高。

開完會,麥茫茫幹脆不睡了,到頂層看資料、改方案,倦了便泡會兒水清醒一下。

顧臻半蹲下來,拾起她放在泳池邊的資料——上麵列了四五個設想方案,但無一沒被她畫上大大的叉。

麥茫茫滿眼戒備之意地看著他:“竊取機密?”

顧臻失笑:“我跟你既不在一個賽場,考的也不是一個題目,我至於嗎?”

麥茫茫知道他們小組今天得分很高,隻當他是炫耀式好奇。她不予理會,轉過身去,雙肘後撐,默然沉思。

“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麽嗎?”她突然幽幽地道,“我在想,人為什麽要努力,如果可以毫無顧忌地下墜就好了。”

她自嘲一笑:“我家境好,不缺錢花,如果再選擇嫁給臨安,可以從現在開始就心安理得地放鬆,根本不用這麽辛苦。

“未來,我可以做些輕鬆體麵的工作,像陳敏一樣開畫廊,為臨安打點人際關係。空餘時間,我可以吃喝玩樂,享受生活,有無盡的閑暇時間,滿世界旅行,看展看秀,附庸風雅……

“這比我以後成天蓬頭垢麵地窩在實驗室裏強多了吧?

“偏偏我選擇了另一條路。這些年來,我幾乎每一天,從睜開眼開始就要努力,拿更高的分、更多的獎,再緊繃著神經睡去,醒來,再如此重複。

“可努力不是萬能的,我越來越發現我能力的上限,很多事情我都辦不到、做不了,我沒辦法像鍾嵇那樣,我要承認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人比我優秀、努力。

“我動搖了,可我不想跌落、失敗,最後妥協,因為我太清楚權勢和財富能多麽顛覆一個人了。我今年十九歲,可以大談理想,寧折不彎,可以後呢?以後我會做一個庸庸碌碌的研究員,還是變成和陳敏他們一樣?

“我很怕……”麥茫茫從池裏掬了一捧水,澆在臉上,“如果我不可以堅持到最後的話,如果堅持沒意義的話,那我不如從一開始就放棄吧。”

顧臻一直安靜地聽,時而低頭寫字。她說完了,毫無生氣地消極著。

意識到自己對他說了太多,麥茫茫說:“算了,和你說你也不懂……”

“無意義是生命的常態。”顧臻緩緩地道,“實際上,我並不相信理性和意義。”

此時的顧臻與台上的他判若兩人。

“不過你有聽過一個故事嗎?西西弗斯因為綁架死神受到上天的懲罰,上天要他推巨石上山,可每每當他快到山頂時,巨石注定會滾落回地麵,他需要日複一日、沒有盡頭地推,可永遠也沒有成功的那一天。

“這是世界給予西西弗斯的荒誕命運,也是給予我們的,大多數人,可能包括你我在內,一生要做的工作都是重複性的,這是生活還是無盡的懲罰?

“荒誕如影隨形,無法消解。茫茫,可如果你清醒地認識了真相,如果你做的每一件沒有結果的事情都是你主動選擇的,那這個行為本身已經是反抗,你不必去奢求得到結果。”

顧臻講述的聲音同多年前麥茫茫床頭溫柔的女聲重合,她發了一會兒呆,半晌後,才側頭打量他,艱澀地道:“我媽媽也喜歡加繆……”

“我不喜歡加繆,隻是記得這個故事而已。”顧臻道,“我很少聽你提起你媽媽。”

麥茫茫道:“麥更斯不是什麽都和你說嗎?我媽媽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抱歉。”

“我們都是早熟的人,對吧?”她低垂著頭感歎,“早熟是要付出代價的。其實比起富裕的生活,或者理性、榮譽、智慧,我隻想我媽媽像以前一樣,在被窩裏給我講故事,睡前親親我的額頭……

“但是沒有了……”

麥茫茫沉入水中,頭發像海藻一樣漂浮在水麵。她在心裏說:我不想做西西弗斯。

她再浮起來時,顧臻將手上的資料遞給她。筆鋒有力,他在新的一頁紙上為她提供了另一個思路。

“如果你覺得影響因素太複雜的話,試試層次權重分析吧。”顧臻詳細地解釋,化繁為簡,幫她建立判斷矩陣模型。

麥茫茫豁然開朗,兩人又討論起貧困群體保障性住房的政策與融資模式。不知不覺,已經淩晨五點一刻了,她終於大概理出了終稿思路。

麥茫茫笑逐顏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從水裏伸出手:“無論如何,謝謝你。”

“情緒大起大落。”顧臻點了點她的臉,笑道,“這就高興了?”

他正欲與她握手,她的手卻轉換方向,扯住了他的領帶。她從水裏挺起半個身子,湊近他的臉。

麥茫茫吻了一下顧臻的下唇,眼裏有摻了露水的星光:“顧先生,還有力氣下來陪我遊一會兒嗎?”

她像海裏迷惑人心的美人魚,顧臻一時不察,腳被她鉤住,整個人跌進泳池,衣服濕透了。

他從水裏起來,麥茫茫遊過來環住她的脖子道:“等會兒我再賠給你一套衣服。”

顧臻無聲將她壓在泳池壁上,兩人的肌膚緊貼著。

麥茫茫後悔招惹他了:“下雨了……”

密密的烏雲遮住了天空,細雨從雲層縫隙灑落,鋸齒狀的閃電迸出刺目的白光,衝淡了一切混沌。

顧臻在她的額上輕輕印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