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信息不對稱

麥茫茫換了敬語道:“我也是昳城外國語中學的,您是我的榜樣,雖然我遠不如您出色。去年,關於次級主動運輸蛋白的工作機理,我有一些粗淺幼稚的問題想請教您,於是發了封郵件給您,本以為您不會回複,但是您詳細地回了我很長的一篇郵件。”

因為麥茫茫是鍾嵇的校友,所以他頓住了離開的步伐。他好像在回憶,但最終仍是冷漠地說:“發郵件給我的人太多了,我沒印象。”

麥茫茫和他討論起他今年刊登在Nature(《自然》)雜誌上的研究成果,表示那也是她一直感興趣和關注的領域。她對生物的熱忱和尊重讓鍾嵇緩和了些態度,兩個人一來一往地說話,不一會兒,主持人提醒,舞會即將到尾聲。

鍾嵇淡淡地道:“你才讀大二,發展空間很大,等讀了碩士或者Ph.D.(專業學術博士),再決定發展方向也不遲。”

麥茫茫躊躇地提出請求:“我能冒昧地要您一個除了郵箱外的聯係方式嗎?我盡量不會叨擾您。”

鍾嵇微微點頭。麥茫茫掏手機的時候,手機被手袋的開口卡了一下。她本就激動難抑,沒拿穩手機,手機差點掉在地上。

麥茫茫下意識地彎腰去撈手機,但禮服很貼身,她行動不便,抹胸處又有些鬆動,有往下滑的趨勢,於是她連忙伸手提起衣服。

鍾嵇手疾眼快地幫她接住手機,遞給她,禮貌地挪開目光:“不用著急。”

麥茫茫因為尷尬有些臉紅,但不想失禮於他,於是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她朝他半鞠了個躬:“謝謝,我就不打擾您了。”

鍾嵇看麥茫茫“您”來“您”去、恭敬嚴謹的模樣,表情難得鬆動。他半開玩笑道:“其實你可以不必用‘您’來稱呼我,以我的輩分,還不至於。”

他輕輕挑眉,問:“是不是這曲音樂過了,你的玫瑰就送不出去了?”

“應該是,不過沒關係,我今天已經有足夠大的收獲了。”麥茫茫道。

盡管對於很多小姑娘來說,沒有終舞舞伴,是件頗受打擊的事情,但麥茫茫不在意。

“雖然我沒有紅玫瑰……”大約是為了幫她解圍,鍾嵇輕咳一聲,取過她的白玫瑰,行了個紳士禮,“或許,我能邀請你跳最後一支舞?”

麥茫茫受寵若驚地接受了,不過她對跳舞根本不感興趣,跳舞時隻是缺乏靈魂地跟著鍾嵇的步伐。她滿心隻想抓緊時間,多和鍾嵇交流。

當麥茫茫再次不小心踩到他的腳時,她才意識到不對勁:“鍾教授,對不起,我的問題是不是太多了?”

“精神可嘉,不過我有種在加班的錯覺。”鍾嵇說,“現在不是在學校,你也不是我的學生,不用叫我鍾教授,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麥茫茫當然是不敢的。她笑了笑,道:“您……還挺幽默的。”

盡管是冷幽默。她在心裏補充。

麥茫茫還是不能改掉對鍾嵇用敬語的習慣,鍾嵇索性也不糾正了。

“能成為您的學生一定很榮幸。”

“當我的學生不容易,被我罵哭或者嚇哭的學生可不少。”他道,“怎麽,有興趣申請利蘭大學嗎?”

鍾嵇說中了麥茫茫的心事。從她讀高中開始,利蘭大學便是她想上的名校。她遺憾地說:“我並沒有把握……”

生物隻是她的第二學位,她如果申請世界頂級名校,那在科研成果這一方麵就很具劣勢。更何況,她本科就讀不了生物專業,家裏人又怎麽會同意她讀Ph.D呢?

“不試試怎麽知道?”鍾嵇給她提了一些建議。

麥茫茫眸子驟亮:“真的嗎?”

“看你的能力了。”

麥茫茫說:“您給我這個機會,我已經很感激了。無論有多少學生被您嚇哭,能成為您的學生都是他們的榮幸。希望我也能有這樣的榮幸,下次見您時,可以叫您鍾教授。”

他們聊生物太嚴肅,母校他們又已經聊過了,鍾嵇周身像覆著一層冰。在這兩個話題之外,他言語不多,兩人一時陷入了沉寂。

在沉默的間隙,麥茫茫回了一次頭,鍾嵇突然問道:“剛才開幕儀式上作為學生代表發言的男生,是你男朋友嗎?”

這個問題讓麥茫茫難以回答,她隻好反問:“您怎麽知道?”

鍾嵇通透而淡然地說:“因為你時不時地看她,他也時不時地看你。你們都不太高興。”

麥茫茫看著鍾嵇,眼神似乎在說“看不出來您這麽細膩”。

鍾嵇:“我雖然畢業好多年了,但也有過學生時代。”

他又問了個讓麥茫茫更難回答的問題:“他既然是你的男朋友,為什麽在和別的女生跳舞呢?”

麥茫茫無言以對了,隻說:“不用管他。”

還是小孩啊。他想。

鍾嵇搖頭笑笑,了然地說:“信息不對稱是效率低下的根源之一。”

“同學們,晚上好。”主持人溫柔舒緩的聲音響起,“我們常常把生命比作向前湧動的河流,以你們的年紀,你們現在正處於河流的上遊。你們也許可以暫時展望和規劃眼前這一段河流的流向,卻始終無法控製全程。因緣際會,但你最初選擇的人,或許未必能與你走到最後。

“在人生這場充滿不確定性的、驚險的漫遊中,你們會如何麵對失去、得到與相遇呢?

“為了實驗這個巧趣的隱喻,今年的舞會改變了規則,在本首樂曲結束後,會熄燈十秒鍾,請各位聽憑直覺,交換舞伴。”

主持人話音剛落,全場嘩然。

“有點意思。”鍾嵇詢問麥茫茫,“需要我幫你嗎?”

鍾嵇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本正經,麥茫茫難以領會他的意思。

在平和的曲子中,在淡淡的燈光下,鍾嵇低頭靠近麥茫茫,他的唇掠過她的臉頰,停在她的耳畔。兩個人離得很近很近,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觸碰,隻不過因為視覺誤差,在旁人看來,她和鍾嵇耳鬢廝磨,難舍難分。

他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耳郭處,她從臉頰紅到了耳根。她聽他輕緩地吐字,聲音渾厚低沉。他用D國語言語說出了利蘭大學的校訓——

“利蘭歡迎你。”

音樂結束,大廳裏的燈光全黑下來,鍾嵇攬著麥茫茫的腰轉換方向,她踩著高跟鞋,沒有安全感,本能地抓住他的手,驚呼:“鍾嵇!”

鍾嵇輕巧一推,她跌撞了幾步,被另一雙手穩穩扶住,那力度大得她的腰差點被掐斷。

那人她極熟悉。

燈光驟亮,麥茫茫不適應這樣的轉換,尚有些迷離恍惚。

那手又加了力道,麥茫茫抽了一口涼氣,瞪向眼前人:“疼!”

“你還知道疼。”顧臻陰陽怪氣地說,“聊得開心嗎?”

“您管得可真寬。”麥茫茫將他之前對她說的話還回去,改用“您”,那語氣、神態同她在鍾嵇麵前大相徑庭。

麥茫茫笑起來時,嘴角會有極其淺淡的梨窩,顧臻基本沒見過多少次,今夜卻有幸遠觀到了數次。甚至可以說,她從未像方才那樣開心過。

“找不到舞伴?沒想到你也要淪落到主動邀請別人的地步。”

顧臻用的幾個詞都不太好聽,但是麥茫茫隻抓住了一個重點。她簡單而誠實地維護道:“他不是別人,他是鍾嵇。”

顧臻沉默,麥茫茫正想和他詳細地介紹:“鍾嵇是——”

顧臻打斷她的話道:“我知道,是你在昳城外國語中學的學長。”他隨口調侃道,“看你的反應,你喜歡過他?”

麥茫茫驚訝地抬眼看他,眼中略帶羞與窘。顧臻立刻知道自己說中了。他眯起眼,心想,她還真是喜歡過他。

過去有一段時間,麥茫茫曾將鍾嵇從小到大上過的報紙、發表過的文獻、被報道過的故事都收集成冊,悄悄地放在抽屜的最裏麵。但她知道那不是喜歡,不過是因為崇拜而產生的錯覺和對自我理想的投射罷了。

但是麥茫茫才不會和顧臻解釋。

顧臻笑著諷刺她:“可以啊,麥茫茫,看不出來你會這樣。你不是和蔣臨安是青梅竹馬嗎?”

麥茫茫怎麽會聽不懂他的暗示?她哼道:“你有什麽資格說我?狂蜂浪蝶,來者不拒,我看你今晚就沒停過。”

她嘲笑道:“不對,你也不是來者不拒,你接受的都是漂亮女生的邀請。”

顧臻一愣,隨即認可道:“嗯,的確是一個比一個漂亮。”

一個比一個漂亮,意思不就是,最後一個是最漂亮的?麥茫茫火氣上湧:“你既然覺得林熙晴最漂亮,那就找她去吧!”

恰好音樂播放完畢,周圍的人都和新舞伴相處得和諧,這越發襯托出了她和顧臻之間氣氛詭異。

麥茫茫甩開他的手,徑直往外走去。

會廳外是仿Z國古典園林式的空中花園,樹木青蔥,暗香盈盈,偶有小橋流水。

室外不比有悅耳絲竹環繞的會廳,這裏安靜得能讓人聽清腳步聲。冷風撲麵,麥茫茫的怒火稍微平息,光著的白玉色胳膊泛起寒意,她瑟縮了下。

她的肩頭先被披上一件寬大的西裝外套,而後有人從她身後將她擁入溫暖的懷中。

“小氣包。”顧臻歎息一聲,低頭貼著她的頭發和臉頰說,“我還沒氣,你有什麽好氣的?”

他這個始作俑者,竟然還敢倒打一耙。

麥茫茫一向不在意容貌,這會兒卻突然生出了好勝心:“今晚我漂亮嗎?”

顧臻低笑,咬一口她的臉頰:“還不錯吧。”

麥茫茫並不買賬:“‘不錯’已經是次等,‘還’就更為勉強,加上‘吧’字,那便是勉強中的勉強。”

她掙紮著說:“勉強的誇讚,我還不如不要。”

顧臻抱她抱得更緊了,將上半身的重量都壓了上來。他笑得渾身直顫:“茫茫,文字獄也不過如此了。”

他想了想:“那萬一,這個人偏偏就是這樣的呢?”

“你!”麥茫茫抬腿往後踢,但整個人被他擒住。她半推半就地被他拉到假山裏。

冷月如霜,樹影憧憧,在月光延伸不進的暗處,顧臻將她壓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其實是很美,”他認真地說,“美得我移不開眼睛。”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會把玫瑰花交換給其他女生?”——麥茫茫其實想將她的這個疑問說出口,隻是她今晚的情緒外露得已經足夠多了,她如果問了這個問題,不僅會有拈酸吃醋的嫌疑,還會顯示出,她是比顧臻認真的人。於是,她並未問出口。

顧臻觀察著她臉上的表情。

他了解麥茫茫的心思,知道她所想的是一回事,說出來的是另一回事。那支紅玫瑰他為她保留到了最後,他將它贈予林熙晴,不過是希望她能上來奪取。

他們彼此都無法向對方交流真實的想法,在沉默中互相猜忌,偏偏在試探的同時又會衍生情愫。

麥茫茫身上散發著幽幽的甜香,沁人心肺,顧臻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想……”

他說話的同時,假山外傳來一陣交談的聲音,是鍾嵇和另一位作為評委的教授在說話,兩人距離他們不遠不近。

顧臻神色一凜,麥茫茫按住他的唇,不讓他說話。她緊張地望向外麵,隻見鍾嵇側身而立。

顧臻順著麥茫茫的視線看過去:“還沒看夠嗎?”

盡管他們沒有任何過界的舉動,可是黑燈瞎火的,他們孤男寡女躲在假山裏,無論如何都很像**——麥茫茫自然不想在鍾嵇麵前失禮。

溪水潺潺,蓋住了顧臻說話的聲音,老教授聽力下降,所以完全感受不到假山裏有人存在。

可鍾嵇的五感本就敏銳得異於常人,即使他們是悄聲說話,他也還是聽到了。聞言,他眉心一皺。他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也無偷聽的癖好,於是引著老教授回會廳去了。

麥茫茫後知後覺地問:“你剛才說想什麽?”

顧臻注視了她一會兒,輕鬆地笑了一下:“沒什麽。”